幽冥世界的孤独守望
2012-04-29李娜
李娜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衣,水为佩。冷翠烛,劳光彩。油壁车,夕相待。西陵下,风吹雨。
这是怎样的一种爱情啊,充满着幽怨、凄迷与执著,也满含着无望与落寞,而这种爱情的失落与守望仍然要延续、坚守到未知的幽冥世界。苏轼《江城子》中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已经写尽了人世间爱情悼亡的凄楚悲伤,可他仍然很理性地意识到“人鬼殊途”,深感现实世界与彼岸世界的生死阻隔,于是发出“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的沉痛呜咽。毕竟他是旷达豁朗的,他已经深通人世的艰辛苦涩,亦能坦然地面对现实社会的生生死死、起起落落,于是他自然也缺少了李贺的灵心与慧眼。他岂知当精神沉寂执著到痴迷的地步,竟是能感知到孤坟里如他一样为情所困的亡妻的魂灵的!而李贺这样一个抑郁敏感到带有些许神经质的诗人,在他独特的心灵世界里,现实世界与幽冥世界是能通达无碍的,他似乎总是能洞察到那个被称为阴森可怕、深不见底的幽冥世界的情态,于是他不只能“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更能“上穷碧落下黄泉”,看到、听到、感受到那里的风景、声音与情感,于是当大多数的诗人,只能面对现实世界的爱情,将沉吟的声音定格到“春蚕到死丝方尽”的层面为止时,李贺却在苏小小的孤坟前感受到了那个穿越死生仍在等待的美丽、忧郁同时带些诡异色彩的痴情魂灵至死仍未停止的无望爱情。
有关苏小小的故事在岁月的流逝中已延续了许久,也不知有多少文人墨客曾经来到留下她美丽传说的西子湖畔的孤坟前,祭拜这个多才早夭、痴情不幸的女子,写出或如“万古荒坟在”、“吟眺一伤心”,或如“千秋万古无消息,国作荒原人作灰”般登临怀古的游客凭吊之辞,或者在“墓前杨柳不堪折,春风自绾同心结”、“自古佳人难再得,从今比翼罢双飞”的诗句中一表同情与艳羡。青冢前游人如织,又有多少人在她长眠的黄土上洒下清泪,但人们都没有意识到、察觉到那个已经被现实世界的人们称为死灭的魂灵的心事,从而与她心领神会,喧嚣后人群散尽,她仍然是那么孤独、寥落。
多少年的等待,多少年的寂寥心事,在如白驹过隙的岁月里,空自回荡,不知历经几多的草木荣枯,而如今她的坟前已芳草萋萋、松柏如盖,此时她终于等到了那个能读懂她满腹心结的知音——李贺。当形销骨立的诗人来到这里,他分明已与那个孤独的灵魂,心灵相通,精神交汇,望着眼前泛着幽冷晶莹光芒的兰花上的露珠,凝神恍惚间他分明觉得那就是苏小小带泪的凄楚眼神,这个散发着幽怨冷光的眼神中满含着多少爱情的失意与执著。在这个阴阳两隔的世界里,她是没有办法,也找不着能够传达缔结两情相悦之意的同心结的,只有那凄迷的烟花空自绽放,凄切如己,它又怎能表白温馨美好的欢爱之情呢?那摇曳不定、忽明忽暗的鬼火冷光,或许是她向人间传递深情的唯一途径,可它的光彩是多么微弱、徒劳,亦只有人世间备尝坎坷、满含凄戾不平之气的沦落人才能明白。在相通的心灵感知下,苏小小似乎从孤坟里缓缓走来,亭亭松盖下,冷风习习,她仍然那么美丽飘逸,以风为衣,以水为佩,款步之中玉佩叮咚,飘飘若仙,还是当年的油壁车,依然是苦苦等候的她,一切都未改变,可转眼间一切又已在隔世。她怎知道在她生前还是青春年华的时候,这份等待就已是遥遥无极的了,更何况在此时此地,不知经历了人世的几度变迁,又怎样才能跨越阴阳两重天地的阻隔呢?伤心处,只听见风吹雨落的声音,似在敲打早已破碎支离的心,西陵下满目凄迷,瞬间萧索。
苏小小失意却又执著的爱情,在同样失意执著有着天赋才华的李贺那里被传递得如此缠绵细腻,却又如此凄艳而忧郁,虽然诗中的故事承袭的是南朝乐府《苏小小歌》中的“我乘油壁车,郎乘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的题材,亦显然受到当地有关苏小小墓前“风雨之夕,或闻其上有歌吹之音”的传说的启发,可整首诗的情感却明显远离了故事最初的味道,没有了乐府中的轻盈与欢畅,没有爱情中的回应与互动,只有形单影只的孤苦等候,寂寞的魂灵在无尽的守候中销蚀,一天天憔悴、凋零,直至完全绝望,在凄风苦雨中,品尝无尽的孤独。而整首诗也在苏小小相思无涯、无可奈何的茫茫愁绪与百无聊赖的落寞与惆怅中蔓延不尽。
它也自不同于其他诗人在诗歌中对爱情的吟唱。在那个诗的国度里,多情的诗人要么体悟着一场欢宴中偶遇时所进发出的心灵感应的爱情的神奇与美妙,发出“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千古绝唱,要么游走在现世纷繁的烟花丛中追逐一次次放纵无度的游戏爱情,留下“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悔叹,只有他是在用生命来换取文字的一缕馨香,在呕心沥血的精神冥想下赢得对彼岸情感的感知与体悟。苍天似乎也眷顾了这位有心的卓富天分的诗人,赐予他超越常人的特异功能,让他能在那个群星璀璨的天空里发出与众不同的奇异光芒,诚如杜牧在《李长吉歌诗叙》中所言,他的诗“荒国眵殿,梗莽丘垄,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鲸吸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
这个被誉为诗鬼的天才,的确是善于表现牛鬼蛇神世界的,在鬼火闪烁、风雨凄迷的景色映衬下,他为我们塑造出一种幽深缥缈、绵长无尽的企盼境界。相比于《诗经》中所塑造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溯洄游之,宛在水中央”的朦胧迷蒙但依稀可见的、更能够主动追求的企慕境界,李贺诗中的坟前幽兰、啼眼冷露、瑟瑟阴风、翠碧烛光、烟雨荒陵,无不浸透着一股来自幽冥的阴冷气息,诗中的幽灵企盼也是静止、被动而无望的,充斥、弥漫着一种落寞感伤的氛围。而他所表现的幽冥世界独特的绝望爱情境界,也在后世被一代代因袭传承,可无论是《牡丹亭》里杜丽娘出生入死的爱情寻觅,还是蒲松龄笔下狐鬼花妖与人间书生的绝美爱情,亦或是今天的《倩女幽魂》、《人鬼情未了》所阐释的诸如人鬼情恋的爱情传奇,又或者《神话》中所铺设的千年等待的爱情故事,都没有李贺《苏小小墓》中所渗透的哀怨而绝望的情绪,阴冷而诡秘的画面,毕竟她们的守候与等待都不是无望而徒劳的,她们的坚贞与执著都换来了爱情的即使短暂但仍然幸福的牵手,而苏小小却只能在西陵风雨里等待她那份无望的爱情了。
打动人的除了那哀婉的爱情,还有那个自古墓而出的绝世幽灵形象。她没有李商隐诗中“露桃涂颊依苔井,风柳夸腰住水村”(《汴上送李郢之苏州》)的秾艳娇丽、柔美妖娆,不如元好问所言“莺莺燕燕分飞后,粉浅梨花瘦。只除苏小不风流,斜插一枝萱草凤钗头”的那样不施脂粉、清丽憔悴,也不似袁宏道《西陵桥》中“莺如衫,燕如钗”的艳丽明亮、热闹欢乐,他们的诗中遥想追忆的都是苏小小生前的容貌与姿态,充满着人世间佳人的气息,而李贺诗中的苏小小却只是一个“以风为衣”飘忽无形的幽灵。即便是屈原笔下“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九歌·山鬼》)的山鬼,也与她形神迥异。虽然同为幽灵,同样在为爱守候,可她没有山鬼以香草为饰的盛装,更没有山鬼的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山鬼多了人的气息,而她有的只是阵阵鬼气。山鬼有等待的哀怨,但也有企盼着的甜蜜。而她似乎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为爱守望的不灭的灵魂。
而这个爱情不得却仍然执著守望、终至绝望的幽灵,她那么美,却隐匿在漆黑幽静的孤坟里,以幽冷无焰、无声无息的闪烁光彩向人世告知着她的存在,可是她那绝世独立的美,是不可能有人看到并欣赏的,她那么痴情,在风雨中倔强执著地守望,可她那缔结同心的渴望又有谁能够回应,她不也正是在短暂但坎坷的人生际遇中痛苦守望的诗人李贺的剪影吗?不同于从古至今的诗人们的是,当他们惯于用人间的佳人或神仙世界的神女来寄托自己的满腹情怀时,而李贺却要用凄厉的女鬼来比况自己,没有了佳人孤独却仍然保留的人间气息,没有了神女令人神往的高贵血脉,只有令人不敢言也不愿言的幽冥世界的死寂。人们岂知那个满怀壮志与绝世才华刚刚踏人人世就被妒忌之弹击中,以致受伤而归的年轻人,在他返归家乡、回望长安的路途上就已心如死灰了,人世间留下的只是他空荡荡的躯壳,他的灵魂早已游走在那个人们到老也不敢触及的灰暗恐怖地带——幽冥世界了。于是在“雪下桂花稀,啼乌被弹归”的诗句中,我们看到,在李贺的生命意识里,他已不会是击水千里的大鹏,也不会是传说中高贵绚丽的凤凰,就连自由自在飞翔的小鸟都不是,他只能是一只中弹滴血的、让人背弃远离的丑陋乌鸦,只能在远离现实世界的幽冥世界上空徘徊、哀啼,一如那个爱情失意仍在西陵守望的孤独魂灵——苏小小。
抑郁执著的情感,缥缈诡异的人物,凄迷冷艳的画面,被李贺用相通的灵魂凝聚在这首小诗之中,交织出迷离惝恍、神秘奇异的意境。在这里,孤苦无望的两个灵魂,穿越了生死时空的阻隔得以契合交融,刹那间灵光迸射,绽放出异样的光彩,足以令有关苏小小的千古凭吊黯然无光,也足以令千载之下的阅读者唏嘘动容,毕竟用心、用情、用灵魂唱出的知音之辞才是千古无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