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隐晦的诗旨 豁达的胸怀

2012-04-29孙明材

古典文学知识 2012年1期
关键词:轩辕中华书局苏轼

孙明材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睛。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苏轼的《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历来为人传诵,甚至曾远播域外,成书于朝鲜宣祖十七年(1584)的《松溪漫录》曾记载朝鲜诗人“退溪相公好读坡诗,常诵‘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之句”(邝健行、陈永明、吴淑钿选编《韩国诗话中论中国诗资料选粹》,中华书局2002年版)。此诗何以广为传诵?又反映了苏轼的何种情怀呢?下面试作分析。

开篇二句,“参”与“斗”为星宿名,分别为二十八星宿中的两宿;“横”与“转”指星宿位置的移动。“参横斗转”通常表示天色将明,《宋史·乐志·奉禋歌》云:“斗转参横将旦,天开地辟如春。”既然“参横斗转”通常表示天色将明,苏轼为何却说“欲三更”呢?清人王文诰解释:“海外测星与中原异……六月二十日海外之二三鼓时,则参已早见矣。”所以“此句与内地不合”(清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中华书局1982年版)。“苦雨”即久下成灾的雨;“终风”多指大风、暴风;“解”为会的意思,与李白《月下独酌》“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中的“解”同义。二句字面意思是:参星横斜,北斗转向,夜已将半时分,终日的风雨也会放晴。两句是否另有深意呢?“终风”一词极易让人联想二句另有所指,《诗经·邶风》有《终风》篇: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

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终风且噎,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则嚏。

噎噎其阴,虺虺其靁。寤言不寐,愿言则怀。《诗序》云:“《终风》,卫庄姜伤己也。遭州吁之暴,见侮慢不能正也。”州吁为卫庄公庶出之子,庄公死后,庄姜养子(名完)即位,为卫桓公,后来被州吁所弑。朱熹则认为此诗以“终风”比喻卫庄公的狂荡暴疾——“庄公之为人狂荡暴疾,庄姜盖不忍斥言之,故但以‘终风且暴为比”(《诗集传》,中华书局1958年版)。尽管上述说法未免附会之嫌,但认为“终风”一词另有所指当为事实,程俊英、蒋见元著《诗经注析》(中华书局1991年版)解释“终风且暴”:“诗人以疾风兴丈夫的狂暴。”正因为《诗经·邶风·终风》中的“终风”另有所指,苏轼此诗中的“终风”也易于让人联想另有深意,纪昀即评此诗:“前半纯是比体,如此措辞,自无痕迹。”(方回选评、李庆甲集评校点《瀛奎律髓汇评》卷第四十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何谓比体?朱熹云:“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诗集传》)那么在苏轼的这首诗中,具体以什么比什么呢?这需要从苏轼当时的遭际说起。

宋神宗熙宁二年(1069)二月,王安石出任参知政事,开始酝酿变法,这立即引起了朝中大臣的不满。围绕着新法的废立问题,以王安石为代表的主张变法图强的所谓新党与以司马光为代表的反对变法革新的所谓旧党遂同时产生。由于新党得到了神宗皇帝的支持,旧党逐渐失势,加之新党成员的激烈攻击,旧党人士如司马光、吕公著、苏轼、苏辙等人,或是自请外任,或是出于被贬,总之,都陆续离开了京城。到了元丰八年(1085)三月,神宗病逝。根据遗制,年仅十岁的哲宗即位,同时高太后听政,次年改元元祜。从哲宗即位到亲政前的这段时间,军政大权一直掌握在高太后手中。由于高太后亲近旧党,所以掌权后便立即擢用旧党中人。如司马光于元丰八年五月起知陈州,寻迁门下侍郎,第二年又任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苏轼于元丰八年五月起知登州,元事占元年(1086)九月又除翰林学士、知制诰等等。伴随着旧党人士的重新起用,苏门文士如晁补之、秦观、张耒、黄庭坚、陈师道等也陆续步入仕途,经历了他们一生中最为显赫、最为顺利的一段时光。但好景不长,元{;占八年(1093)十月,哲宗开始亲政,第二年四月改元绍圣。由于此前的国柄一直掌握在高太后手中,哲宗虽为名义上的皇帝,却轻易不敢参政议事,这不免于无形中滋生了他对高氏之政的逆反心理,同时也加剧了他对那些为高氏所青睐的元祐党人的仇恨。因此,当他亲政之后,尽管有人率先上疏,请求毋听谗言,正确对待“先后”之政(即元韦占之政),他还是固执地采用了启用“先朝(神宗朝)故臣”的建议,陆续擢拔新党人士(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卷四十六,中华书局1977年版)。伴随着新党人士的重新上台,宋廷亦拉开了禁锢、打击元祐党人的序幕,苏轼自然也难脱厄运:绍圣元年(1094)四月,自定州黜知英州,六月,责授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四年闰二月,再责授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直到元符三年(1100),哲宗病逝,徽宗即位,苏轼才得以遇赦北还。这首诗就作于他北还的途中,所以诗的头两句实际是在以自然界的风雨比喻政治风雨,以自然界风雨持续的时间之久——“欲三更”方“解晴”,比喻诗人遭受政治迫害的年限之长——前后长达七年之久。

颔联直承“解晴”而来,两句字面意思:云散月明之时,还有谁点缀其间呢?天容与海色一样,原本就是澄清的。与首联两句一样,这两句实际也另有所指。其中,“点缀”化用谢景重之事。《世说新语·言语》载:“司马太傅斋中夜坐,于时天月明净,都无纤翳,太傅叹以为佳。谢景重在坐,答曰:‘意谓乃不如微云点缀。太傅因戏谢曰:‘卿居心不净,乃复强欲滓秽太清邪!”(张万起、刘尚慈《世说新语译注》,中华书局1998年版)从这段记载中可以看出:第一,谢景重试图在“明净”的、“都无纤翳”的天空中“点缀”“微云”;第二,在司马太傅看来,谢景重的这一意图属于“居心不净”,其结果会“滓秽太清”。而苏轼化用这一典故,实际是说“云散月明”之时,那些“居心不净”,试图“点缀”“微云”、“滓秽太清”之人,已不见了踪影,自己也因此被“澄清”了本来的面目(王文诰于“云散月明谁点缀”后注曰:“问章悖也。”于“天容海色本澄清”后又注曰:“公自谓也。”),言外之意:此前的罪名皆为毁谤,自己是无辜遁贬。

颈联笔锋一转,由描绘北还途中之景——“苦雨终风”“解晴”,“天容海色”“澄清”,转向总结此番南荒之行。“鲁叟”即孔子,《论语·公冶长》云:“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那么孔子的“乘桴”之“意”是什么呢?是欲到海外行道化民,程千帆先生解释“空余鲁叟乘桴意”:“言迁流海外有年,愧未能在其地化民成俗,所以只能说有乘桴之事,而未能符孔子之心,因此不免遗憾。”(《宋诗精选》,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实际苏轼此句带有自谦成分,居儋州期间,他曾对当地的文化教育事业做出很大贡献,儋州的许多士子都曾受到他的影响,如黎子云、王宵、姜唐佐等人都曾从苏轼学。姑且不论苏轼是否真正做到了“符孔子之心”,仅其怀有“乘桴”之“意”这一点就值得称道。在远谪南荒又丝毫看不到生还希望的情况下,还能怀有孔子的“乘桴”之“意”,还能抱有行道化民之心,这本身就是一种伟大的儒者情怀的体现,决不逊色于孔子。关于“粗识轩辕奏乐声”,程千帆先生解释:“这句是以轩辕古乐比大海涛声。”(《宋诗精选》)王水照先生也认为是“从波涛声联想及黄帝奏乐,粗识老庄忘得失、齐荣辱的哲理”(《苏轼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目前见到的其他的苏诗选本或宋诗选本在解释这首诗时几乎都未脱离上述说法。若按此说法,二句似可如此解释:我徒有孔子乘桴海外之举,却未能实现孔子的行道化民之意,现在听着黄帝奏乐般的涛声,从中粗识了老庄忘得失、齐荣辱的哲理。单就“粗识轩辕奏乐声”一句来看,似可说的通,但结合上下旬,却总觉得有些别扭。其实问题就出在对“轩辕”的解释上,目前见到的解释几乎无一例外地认为“轩辕”化用《庄子·天运》中典故——“北门成问于黄帝日:‘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吾始闻之惧,复闻之怠,卒闻之而惑,荡荡默默,乃不自得。”(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中华书局1983年版)其实,“轩辕”还可作另一种解释——传说中的海外之国,《山海经·海外西经》载:“轩辕之国在穷山之际,其不寿者八百岁。在女子国北。人面蛇身,尾交首上。”(袁珂校译《山海经校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苏轼此诗实际是以传说中的海外之国——轩辕国,指称海外的儋州。“奏乐”即演奏乐曲,儋州人多能奏乐,甚至连总角小童亦能吹奏,苏轼《被酒独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觉四黎之舍三首》其二云:“总角黎家三小童,口吹葱叶送迎翁。”所以,“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二句意谓:原本打算像孔子说的那样乘桴海外行道化民,遗憾的是,自己空有乘桴海外之举,却未能实现孔子的行道化民之意;但是尽管如此,尽管自己此次南行未能实现化民的意愿,却有幸粗略地了解了儋州的地方乐曲,言外之意:原本想乘桴海外化民,不料竟为海外之民所“化”。

结尾二句,论者多认为体现了苏轼的旷达情怀,其实这两句体现更多的是苏轼的豁达胸襟。如果这首诗作于南行之初,“兹游奇绝冠平生”确实可看作苏轼旷达情怀的体现——面对生死未卜的南荒之贬,能作出游看待。但问题在于此诗作于返归途中,诗人在反思此次南行。前面曾提到,苏轼的这次被贬是无辜而贬,无辜而贬至“九死”之地,诗人却能表示“不恨”,将其看作“冠平生”的“奇绝”之游,这显然是一种豁达胸襟的体现。

猜你喜欢

轩辕中华书局苏轼
龙坂轩辕联 毛选选 书法作品
从善如流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s Function in Daily Life
苏轼“吞并六菜”
苏轼吟诗赴宴
轩辕颂
王者之星——轩辕十四的神话传说
建筑史话
苏轼发奋识遍天下字
On Observing Etiquette and Custom —— A Case Study of the Essence of the Funeral and Burial in the Six Dynastie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