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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之路

2012-04-29张闳

青春 2012年1期
关键词:步行街县城村子

张闳

我有20多年没有回故乡了。在这20多年里,整个国家都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我想,我的故乡肯定也不例外。事实上,关于家乡变化的种种消息我早有所闻。经常有故友打电话给我,劝我回家看看,说如今只怕是找不到回家的路。

今年暑假,我终于决定回故乡一趟。回家的几天里,我确实看到了不少的变化。阔别之后重返故乡的情感自不必说,所有有过这种经历的人,应该是大同小异。我只想记录下我的所见所闻和观感。这在某种程度上,也许正是对一个时代变迁的真实记录。

东风饭店

在中国,凡有饭店的地方,就有“东风饭店”,正如到处都有“胜利旅社”、“团结旅社”一样。毫无疑问,它们通常都建于1970年代初期。不过,我们这里的东风饭店,并非单纯依照当时的意识形态而得名,它本身即与县城的地理方位有关。

东风饭店位于县城东面的东风大道的最东端。如果刮东风的话,以它的高度和所处的位置,确实最得风气之先。可我见过一些地方的饭店,明明处于城区的西面,乃至西北面,却也自称为“东风饭店”,这显然属于弄虚作假了。我们的东风饭店名副其实。这也是我们的人民之诚实品格的一个力证。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东风饭店是整个县城的重要地标。以四层楼的高度作为县城的最高层建筑,维持了许多年。其在县城的地位和重要性,相当于上海南京路上的国际饭店。至少它也可以称作“县际饭店”,多半只有县外来宾方会入住。多年来,我常常从那里经过,却从不曾跨进过它的大门。我总看见玻璃门内的大堂里有若干女服务员无事端坐,仿佛玻璃橱窗里的电影明星一般。

如今,东风饭店早已风光不再,想必也跟它的那些女招待一样人老珠黄,如果那里还有女招待的话。四周矗立起更高的楼房,甚至一些私人住宅都高过它。在四周楼宇的围困下,这幢红砖灰泥的房子显得格外低矮、灰暗。它就是一个过去了的时代的暗淡象征。

经过门口时,我像此前一样,习惯性地朝玻璃门内看了一眼。里面确实还有女招待,但人似乎换了一批。依然像当年的那一批一样的年轻,只是目光不那么冷漠了。无所事事的表情倒是一脉相承的。

雪佛兰轿车

走进东风大道,突然从旁边的小街道里窜出一辆小汽车来,吓我一跳。是一辆雪佛兰牌轿车,而且是崭新的。这种款式的轿车,在大城市里也是这几年才开始流行起来的。样式别致,性能据说也不错。这种都市流行款式出现在我们这个小县城里,确实出人意料。足见流行风尚传播之迅速。在其它轿车多半为吉利、夏利、奇瑞之类的低档车中,它显得格外醒目。

不过,真正让我感到惊讶的,还不是这辆车本身。

车主是一位体格魁梧的年轻人。他光着膀子,嘴里叼着香烟,驾驶着汽车绝尘而去。光着膀子驾驶一辆新款雪佛兰轿车,这是何等的奇观!

这就是我的县城迎接我的第一幅令人难忘的画面。对于这一场景,我感到既熟悉又陌生。夏天光膀子上街,这是我记忆中熟悉的场景。而在这里出现的新款雪佛兰,却又是我所陌生的。这意味着什么?不错,我的县城发生了变化,出现了新的事物,新的生活,我记忆中没有的事物和生活方式。虽然依旧是光膀子上街,毕竟速度大不相同。一种崭新的现代化的交通工具,承载着那熟悉的陈旧躯体,疾驰而过。是的,就是这样。我想,我会很快适应这种状况的。

步行街的商业景观

红旗路——我们县城的“南京路”。它在历史上一直一条重要的商业街。如今它也跟南京路一样,被改造成一条步行街。

称之为“步行街”,未必就因为以行人步行为惟一指标。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整个县城的任何一条街差不多都可叫做“步行街”。因为县城并不大,车辆也不多,居民出门以步行为主,而且在街上可以随便自动。由此可见,“步行街”并非单纯以步行与否为依据,其真实语义应该是传达了某种特定的空间理念。

走到红旗路步行街街口,迎面是一块巨大的房产广告牌,上面写着几行醒目的广告词:精典楼盘,皇家尊品,打造中产阶级生活品味。有点儿令人费解。既然是皇家豪宅,在生活品味上又如何只是中产阶级的?可能的解释是,在这里,中产阶级生活品味就足以坐享帝王之尊、皇家气派。带着疑虑,我询问过几位熟识,他们都表示自己不属于“中产阶级”,新发家的有钱人倒是有一批,但朋友们都认为,他们只不过是暴发户,根本就没有什么“中产阶级”,云云。在我短暂的逗留期间,始终未能见教这里的“中产阶级”的真面目。

步行街两边是全是商铺,一间连着一间。大多是服装店、鞋店和手机店。给我的感觉是,全城的人都是商铺老板。本县的经济模式是“内向型”的,以农业为主,基本上没有什么外来投资,在这里从事经济活动的外地人都很少。也就是说,在县城做生意的,除了县城居民之外,基本上就是本县各乡来的。除了拉动内需之外,几乎没有什么手段能够刺激经济发展。这样的话,本县民众既是营销者,又是消费者,只不过在不同的店铺里发生了角色转换而已。买裤子的店铺里的顾客是谁呢?很可能就是隔壁的卖手机的。而买手机的人则可能就是对面卖电器的。卖裤子的则会又去对面店里去买电器。依此类推。这样倒也好,反正大家都是熟人,一时半会儿没有现金也无妨。或者,不如干脆就物物交换更省事。

这段长约百米的步行街结束之后,紧接着的就是未纳入步行街建设的旧街。旧街则还是二十年前的模样,只是比以前更破烂、更肮脏了。当初还有几分摩登的建筑,如今看上去灰扑扑的、破门破窗,跟废墟没什么两样。这与街的另一端的步行街,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新农村”

第二天,我随同家人一起离开县城,到老家去给父亲上坟。车子沿着鄱阳湖边简易的公路行驶,颠簸得很厉害。让我忆起小时候乘坐拖拉机进城的经验。

一路上行人和车辆都很少,炎炎的赤日下,翠绿的庄稼暗自生长。远处的鄱阳湖平静如镜,湖畔的树荫浓密得近乎墨绿色,景色美丽得如同水墨画一般。一切跟我记忆中的荒芜和贫瘠,大不相同。我没有想到,故乡的自然环境保护得这么好,完全是天然的原生态。对比起旅途中所看到的被严重破坏的乡村环境,我的故乡简直就像世外桃源一般。

到了村里,见到几位长辈。他们都还认得我,只是对我的光头感到惊讶并发出近乎惋惜的感叹,又说:跟你爸爸一个模子。但我儿时的同伴却很少见到。我问了几个名字,村里人告诉我,他们都外出打工去了。留在家里的是他们的老婆、儿女或孙子孙女,他们都不认识我。我这才注意到,村子里走动的,基本上是一些老幼病残和妇女。我终于明白我的家乡生态奇迹的真正原因——村子里有能力破坏生态环境的人,都外出打工去了,留在家里的老幼和妇女们,他们的任务就是看看家,连种地都种不过来。

我顺便问了一下“新农村”建设的情况,村里人告诉我,现在除了个别家庭之外,吃不饱的情况基本上没有了,但要说好到那里去,也说不上。我说:不是免了农业税嘛。村里人告诉说,农业税是免了,但种子、农药、化肥等物价都上涨了。种地种得再好,也就基本上收支平衡。能吃饱,但生不起病,孩子读书交钱也很难。这就需要外出打工才能补贴家用。

我想起作家韩少功曾经感慨,乡村生活这么美好,城里生活一团糟,搞不懂人们为什么还要往城里跑。这一回,我才明白,韩作家的感慨如果不是无病呻吟,那就可以说是没心没肺。

空洞的乡村

我的故乡是一个典型的江南村落,村子不大,也没有什么富裕人家。原先,村落的空间布局是典型的中国传统农村的布局。村子建筑一律坐北朝南,中轴线上是祠堂,祠堂庞还有一棵巨大的樟树,儿时,我常常在树下玩耍。村子中心是一个公共院场,可供集体晒稻子,也是村子里的“公共广场”。夏夜乘凉时,几乎全村的人都会把凉床搬到院场中央,边纳凉,边聊天。中轴线的另一端是村学,一个初级小学。四十年前,我就是在那里开的蒙。这三个场所,是全村的公共空间。村民的私人住宅则围绕着中轴线和中央院场而展开。

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改变了乡村的空间格局。古老的乡村已经被彻底掏空。作为村庄之中心的祠堂和村学,已然倾圮,只剩下几段残垣断壁,被青藤也蒿草所掩蔽。村子中央的公共场院也被废弃了,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蒿草。村里人告诉我,他们已经集资,准备在另一处盖一幢崭新的、现代化风格的祠堂。而村小学则不复存在,由于计划生育,村里儿童越来越少,学童都集中到乡办的完小去就读。在我的记忆中,每天早晨的朗朗书声,伴随着袅袅的晨炊和雾气,回荡在村庄的上空,给贫困、静谧而又寂寞的故乡,带来了迷人的活力。而这一切,都消逝了。

村民们大多盖了新房。但新房不再是围绕着祠堂和公共场院而建立,而是沿着村后的一条简易乡村公路,呈带状延伸。小小的几十户人家的村庄,竟绵延达五六百米。从村东头到村西头,要走上老半天。整个村子再也没有中心了。当初在村中心场院喊一声,全村人都听见,都能聚拢的情形,不再存在了。走家串户也就不那么方便。村里人告诉我,现在大家也很少串门,每家每户都有电视机,晚上都在家里看电视。而把村子迁移到路旁的理由则是,交通方便和可以临公路开店做买卖。

从县城到乡里再到村里,人员的构成也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在不到二十年的时间里,县城由万把人扩张到十万来人,增长了近十倍。增长的人口并非因为生育的自然增长,而是移民。可以这样说:村里的挣到钱的“精英”,大多跑到镇上盖房子,然后迁居到镇上。乡镇上的“精英”则移居到县城。县城的“精英”移居省城。进而,可以推断出来的是,省城的“精英”则通过读书、工作等方式,移居到北上海这样的大都市,乃至于移居到海外发达国家。这样,在整个的社会发展过程中,乡村在一步一步的空洞化。它的内涵、价值,正在一点一滴地流失。它是一个“新农村”,但它同时是一个贫血的乡村,一个正在空洞化、贫瘠化的乡村。

责任编辑⊙育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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