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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海归,大海归

2012-04-29袁永海

青春 2012年1期
关键词:凌云志米苏汉奸

作者简介:

袁永海,曾用笔名小土、晶迪。天津市宝坻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天津作家协会、文学院项目签约作家。96年鲁院作家研修班学员。新实力小说家园成员。迄今已在多家报刊发表小说及其它文体100多万字。

我恨恨地磋响着牙齿,独自闲荡在月牙街上,愤懑地流淌一个19岁小海归委屈的泪水。仲夏的黄昏,汗腥味的热风咸腻腻地骚弄着稠密的车流、人流,骚弄着街道两侧鳞次栉比的时尚卖场、以及霓虹闪烁中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然而我却没有一点点心情走进某家,挑选或者哪怕仅仅是欣赏一下几乎每一个现代女孩都心怡的头饰、颈饰……因为此刻,我义愤填膺的胸中无论如何也排解不了对苏护士和夏编辑的怀恨。

苏护士——那个我称之为母亲的女人,你也太歹毒了吧,还是我的亲生母亲吗?我接ANDY电话怎么了?没错,那是跨洋电话,是男孩子,但每次都不是我打的,我只是接听而已,你凭什么就一口咬定我在谈恋爱?退一步讲,就是我真的恋爱了,我已经是个成人了,也不应该那么恶毒地诅咒我,骂我懒惰,白吃饭;小姐的身子,丫环的命;一辈子只配做一个底层女人;武断地下结论,说我糟蹋了家里近30万元,至今弄得负债累累,原来竟是跑到英国给一个伯恩茅斯的傻小子做了一年情人,怪不得什么也没考上!真是天大的冤枉!在国内我都很难考上,做“小留”就一定考上英国大学吗?是你们非要相信中介公司的蛊惑,与我何干?再者,是我执意不肯外出工作吗?还不是你们拉不下面子,不许我做宾馆服务员、咖啡馆招待、超市导购……是你们一手把我造就成“腐女”的呀。

夏编辑更是可恶。

男人是什么?本应该就是妻子和女儿的天,既然是天,就应该在不同的季节里做出不同的反映,比如春风和煦,雷雨狂飙……但是,他不会,夏编辑似乎永远不会,他只会在我硕果累累的时候,脸上闪现几丝淡淡的满足的笑,而更多时候,则总是摆出一幅冷面阎罗。他不语,一根紧接一根的香烟,以及没完没了的声声叹息,刹那间便会把90几平米的家制造的仿佛没有了空气,肃杀,沉闷,窒息。不是你们固执地把我变成“小留”,才落得如今一事无成的小海归吗?为什么还反过来责骂我?母亲情绪失控,女儿这时候是需要父亲站出来说句公道话的。

月牙街是我们城市最古老的商业街,这里于我既熟悉又陌生,说熟悉是因为它随着我的记忆一起长大。从小学、初中、高中,除了假日我几乎每天都要乘坐592公交匆匆地穿过它。从一家一户的平房、二层小楼、三层小楼……到如今霓虹炫彩摩天入云的商厦。说陌生,是因为我从来没有独自正式地浏览过任何一家小卖店,更没有按照过自己心的指引,随便踏入哪一家大型超市。那时候我的身边永远拌着祖父、祖母,或苏护士和夏编辑。我就像祖父母手中的拐杖,苏护士肘间的手袋,夏编辑腋下的公文包。对了,千万不要误会,我的确成长在这种娇生惯养的环境中,但我却绝不是那种娇滴滴的女孩子,事实上,我的骨子里一直滋生着各种反叛。我常常在祖父母喋喋不休的话语中——吃这个吗?那个喜欢吃吗?或者在苏护士和夏编辑满怀期望、关切的声音里——这个有用吗?那个好使吗?把视线大胆地停留在那些流光溢彩的饰品、或靓丽耀眼的时装上,因为它们仿佛总是长了长长而有力的手臂,牢牢拖住我双腿。

是的,我不胆怯,何况我已经19岁,何况我刚刚经历了在遥远、生疏的英国一年高中留学的生涯,那是个多么复杂、自由、开放的国度。再有,我与苏护士和夏编辑吵翻,盛怒之下悲愤出走,一个青春女孩,不谦虚的说也应该是个漂亮女孩,夜晚孤身跑到这花花世界样的月牙街,难道我还怕碰见什么坏人么?我当然不怕,事实上,在我悲凉无限的心中,不但不怕,偶尔还耿耿企盼着遭遇坏人呐。反正我已不是现役学生,一无所有,反正在苏护士的眼里我早已被ANDY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熟女”,那么干脆,就任由某个男人把我强暴成“熟女”好了,不在乎他是什么人,经常漂在月牙街上的痞子也好,来寻欢作乐的农民工也罢,甚至专门在夜晚翻捡垃圾桶的肮脏大爷,总之爱谁谁都行。

但是一向歌舞升平的月牙街似乎不能实现我的愿望。

还在18中读高一的时候,就曾听同学说过,雅居购物广场南侧的鱼肠小街是那种所谓的地下红灯区。我不知道它为什么被叫成“鱼肠”这样一个怪名字,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个迷离的夏夜,一直处于凄迷心境下的我,最终固执而大胆地迈向了那条昏暗且暧昧的街道。哦,真是好崎岖狭窄的小街,莫非“鱼肠”是因其形状而得名?如果不是身处其中,还真的不相信,在我们这样一个中等城市,老城区最繁华的地段,居然会存在如此蹩脚的地方,简直与外面的高楼大厦判若两个世界。我顿了顿脚步,朦胧粉色的灯光里,两条修长洁白的腿有些微微颤抖。线毛边穗的紫色卡尔文低腰牛仔短裤,白与深褐相间的韩款楔型凉鞋,以及经典的浅绿色麦考林条纹蕾丝吊带小衫,难道这一切不都是你感觉最妖媚的么?不都是你临出走时刻意营造的吗?你的凝脂似的酥胸都半裸在外面,怎么,如今事到临头了,你反而又胆怯起来了?

我咬咬牙,轻轻打了一下响指,算是给自己壮壮胆,迈步走进粉色的小街里。我的步态依然是个清纯的小女生,老实讲,我还真的没胆量,把自己装扮成十足的熟女那样夸张地搔首弄姿。我微低着头,眼睛偷偷漂着鱼肠街两侧。鱼肠街不仅崎岖狭窄,且地势低洼,或因两侧的类似于平遥古城样的房屋,地平线超高的缘故,使迷宫似的小街深幽得不知拐向何方。但所形成的每一家店面,与古旧建筑相比却又显得很滑稽,各个招牌都很时尚,迪吧、爽吧、练歌房、娱乐超市、健身俱乐部……那暗红或粉色的灯光从一面面薄如蝉翼的窗帘间透出来,朦胧地洒在一级级石阶上。真的有熟女,熟女们令人耳热地晃动在光线里。只身或三三两两的男人幽灵般在小街上穿行,不时便有某个熟女冲他们招手,她们往往不说话,或只轻轻酥酥地叫一声先生。先生们便神色诡异地走上台阶。

我好沮丧,走过去,走回来,再走过去,整整穿越了三趟鱼肠街,所期待的事情根本没有要发生的迹象。难道社会真的如此和谐?还是我命运不济?我疲累不堪,双腿发软,体冒虚汗,也很渴,干涸的嗓子几乎冒烟。我无法估计,一个劲咕咕向我讨要食物的肚子,还能让我坚持多久?鱼肠街的另一端出口,原来竟是金鱼河,越过金河桥,对面西祠路上,“兰州拉面”几个蓝色大字,仿佛就是一碗热腾腾的浮着几片牛肉的面条摆在那里,迫得我不知多少次将手指抠进空荡荡的短裤屁兜儿。然而,我身上确实翻不出一分钱。不带手机,完全是刻意的,既然选择出走,而且不打算短时间,既然不想让苏护士和夏编辑找到,当然不能叫他们轻易联系上了。但是我干嘛不带点钱呢?岂不是自寻死路?我怨怼自己马虎,咒骂自己该死,一屁股坐在金河桥边,望着乌蒙蒙的河水,恨不得一头扎进去。我对着静静的河面疯子般嗥叫了一声,夏米苏——你找死——

MM,嗨,小MM。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依稀响起淫邪的笑声,似乎还有手掌触摸我的面颊和胸部,我惊恐地从熟睡中醒过来。三个大男孩欺在身前,一个人的手指正勾住蕾丝衫吊带,意图把它拉下来。我斜倚住桥栏杆,一面惊声尖叫,一面去抓拽那只手。然而,不抓拽还好,这一抓拽,因为慌乱,吊带顺势滑落到肩下,那只猥亵的手也顺势捂到我胸罩上。我无处躲闪,三个家伙把我堵在桥边。一股猛烈的酒臭味突然冲到鼻息间,我禁不住干呕了一下,但迅即双唇便被那张臭嘴捕捉住。我拼命地晃动脑袋,避开嘴巴。双手此时以被某人钳住。我呜哩呜噜地大声呼救着,救命——救命啊——但是那呼救声好像根本穿不透这寂静的夏夜,反而刺激且激怒了眼前的恶徒,那只正在揉捏胸乳的手,陡地扬起来,响亮的耳光啪地掴到我脸上,随着一股灼辣的疼痛,泪水喷泉般涌出。我不敢再呼喊,生怕召来更严酷的报复,瑟瑟抖抖地央求他们,我说,大哥,你们放过我吧,我还太小,还是个学生……学生?哼哼——一直未动手的家伙突然不屑地冷笑两声,他命令二人稳住,命令他们把我拉起来,继续说,什么学生,装纯是不是?想抬高自己的身价吗?我看分明就是个女优嘛,你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吗?告诉你,我们是“红磨坊”影视的,走,乖乖陪俺们哥三拍几部AV。

两个家伙嚯地把我拉起来。

什么装纯,抬高身价,什么女优和红磨坊,这些我全不懂。但是AV我多少了解一些,最初听到这个词条,是从“汉奸”的嘴里,还是在伯恩茅斯语言学院“小留”班的时候,是“汉奸”逗一个名叫迈塞勒的日本籍埃塞俄比亚性感女孩,“汉奸”一本正经地邀请她,说他已经请好了摄制组,请迈塞勒出任女一号,和他共拍一部AV。我和迈塞勒当时全糊涂了,还穷追着“汉奸”刨根问底呐。没想到长春MM宋戴儿却懂得,宋戴儿立刻红着脸拦住了我们,是她趴在我耳边告诉我,说AV就是英语Adult Video的缩写,即成人电影,还说这词条其实是来源于日本。想想,迈塞勒虽然出生在埃塞俄比亚,但毕竟已跟随她运动员哥哥,在日本生活了数年,那么“汉奸”的戏谑之词岂非别有用心?

我打着坠子,被他们推搡着强拉着,踉跄走上金河桥。我开始追悔,干嘛非要和苏护士夏编辑赌气,非要在这深夜跑到鱼肠小街,还非要鬼迷心窍把满脑子灌进等待遭人强暴。事实上,我骨子里绝不是那种随便的女孩。要知道一旦踏上西祠路,被他们塞进某辆出租车,带到他们所谓的红磨坊,那将基本不存在挽回的余地。稍作冷静,我脑子开始风车般旋转,伺机寻找逃脱获救的办法。但是,此时的城市,夜生活已宣告结束,莫说路上见不到行人,就连西祠路上的夜店也都关灯打烊,四周安静得只剩下金鱼河坡的草丛中蛐蛐的鸣叫。怎么办?怎么办啊?难道我就只能等待三个流氓将对我的非人蹂躏?正在我感到万般绝望,泪水再次夺眶而出的时候,身后,终于忽然传来另外一个人有力的脚步声。

我心中立刻一喜,大胆地回过头去。

哦,果真来了一个大男人,尽管只是一瞥,尽管金河桥上的灯光比较暗淡,但是我还是真切地看清了,来人魁梧的身躯,正像他的脚步一样孔武有力。我焦急地等待着,听见他的脚步声来到了我们身侧,我突然嚎啕大哭拼命地挣扎起来,并适时扭过头,冲那个人高声叫喊,大哥,快救救我,救救我呀,这三个家伙是流氓,他们要带我走,强暴我。我看见来人突然愣了一刹那,但随后闪电般将身躯纵到我们前面,用不容抗拒的口吻命令道,都给我站住!其实不用他命令,三个家伙已然慌乱地稳住身形。来人警觉而狐疑地审视了片刻,冷峻质问,这小姑娘说的可是真的?这个……嗯……大哥您……来人倏地一挥手,示意他们闭起支支吾吾的嘴,突然石破天惊般大吼一声,滚!抓着我的手猛地一哆嗦,松开来。后面领头的那个家伙似乎仍有些不服气,跨前几步,大有逼近来人的架势。但是恐怕连他自己也没有弄明白,对方的大手究竟是如何攥住他脖颈的,并且把他高高擎离了桥面,就像此前那下简单的挥手,他便嗖一声飞出了数米。

三个家伙霎时不见了踪影。

但来人也奇怪地转身离去。

我惊魂初定,赶忙向前追过去。我一面小跑,一面柔柔地对恩人的背影说,大哥,谢谢!谢谢你!不料,他连头也没有回一下,继续大步流星地赶往西祠路,只冷冷地抛下一句话,妹妹,你回家吧,别跟着我了。回家?你知道我是离家出走的,当然不愿意回去。我依旧继续小跑,尾随着他,一直到西祠路,开始沿着金鱼河一侧东行。我再次开口,不过声音比先前略大了些,大哥,谢谢你!请你相信我,我是真心的,是打心眼里感激你的。听见我再次感谢他,他身形恍惚顿了一下,但仍没有回头,而语气却比前一句更冷了,像冰。他也略微提高了一点声调,赶快离开我,告诉你,我不是什么好人,凡是夜间来鱼肠小街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人,我刚刚还去嫖娼了。我虽吓了一跳,但并没有被他吓住。再者,试想一个深夜离家出走饥肠辘辘的女孩,还能有多少选择吗?

我们不再言语,一前一后,沿着西祠路一阵急行。不多时,来到金鱼河下一座桥梁。我简单观察几眼周围的地貌,确定这座桥的名字应该叫钰华,而钰华桥里面的老街叫估衣街。想必眼前的怪人就住在这估衣街上,因为他的大步丝毫不见迟疑,仿佛根本不存在我这个人一样,径直就走向了黑漆漆的估衣街。仅凭名字判断,老街也许为旧货市场。果然相差无几,一进街口便闻见了一股浓重的铁锈味道,越过一家家凌乱的铁器摊,忽见一片较宽阔的空场上,更加凌乱地摆放着各种破旧的家具。怪人大哥走到空场边两间可移动房子前,终于止住了脚步,他突然转回身,问我,听口音,你就是本市人,深夜不回家,估计是和父母吵架了吧?好,让他们着着急也好。移动房的门并没有锁,他轻轻推开,直接把我领到了里间。一只大约25瓦的灯泡亮着,阴暗闷热潮湿的小屋子里,居然弥漫着韭菜肉饼的清香,我一眼就盯住了电脑桌上的几张韭菜肉饼,此时肚子不顾羞耻的咕叫声,也恰好被怪人大哥听到。他看了我一眼,哦,他说,如果饿了,就吃吧。我扑向了肉饼,疯狂地吃起来。大约是吃到第三张的时候,才开始注意身处的小房间,小房间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然而,让我不解的是,一张小型的双人床上,居然熟睡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这男孩是他的儿子吗?那么女主人呢?难道怪人大哥除了这里没有其他的家?他是乡下人?是专门在我们城市里做收售旧家具生意吗?但是……但是我隐约总有一种不会是那么简单的感觉。大概是他的眼神,对,他凄迷的眼神流露着困苦和困惑。

在怪人大哥家的第一天早晨,严格说应该算是上午,我被一串劈劈啪啪的键盘敲击声所扰醒,朦胧中,还以为是怡荷香园小区自己的房间,以为是苏护士和夏编辑又在客厅里玩那种他们自创的不伦不类的运动——苏护士曾经得意地给它取名为“敲竹舞”,还说此套动作原理依据为《黄帝内经》,采编于佤族竹竿舞和我国传统的民间花会。其实不就是一人手拿一根竹竿,在肘间、肋间、颈部、后背、大腿以及脚底翻来覆去地敲打嘛。这套动作他们坚持练习一年半了,大约是我远赴英国留学之前就开始了。在家里气氛相对和谐的时候,我曾经讥笑过他们,说他们的动作既不雅,也不美,甚至都很不协调。苏护士则很严肃地驳斥并教育我,说他们的敲竹舞又不是给外人观赏的,管它好看不好看?只要能增强体质,能使身体健康就行。还强调,为了能让我在英国顺利完成学业,家里借贷了巨额债务,最无法承受的事情,就是他们二人谁身体患上了疾病……

苏护士非常善于捕捉教育我的契机。

我讨厌那种大早晨就发生的劈劈啪啪的声响,它直接严重干扰了我正常睡眠,因为大凡凌晨多为我等这些“宅男宅女”们夜的开端。我习惯性地探出手臂,去触摸身边的另一只枕头,要知勉强能抵御那种噪音的办法,就是抓过枕头,把它压在自己的耳朵上。但是,一连摸了几次都没有摸到。我气急败坏,嚯一声坐起来,瞪开惺忪的睡眼。啊,我猛地吓了一跳,这是哪里?哦,这是怪人大哥的家,是那小男孩的床……我看见小男孩坐在电脑前,正劈劈啪啪地敲打。听见身后动静,他扭回头,冲我甜甜笑了笑,大姐姐,你醒了,他说。他站起来,指着餐桌上的韭菜肉饼,我爸告诉我,说大姐姐很喜欢吃韭菜肉饼,我就又给姐姐新买了这个,姐姐快吃吧。我慌忙下床。同时抛给他一个粲然的微笑,

小男孩名叫凌雨枫,很懂事,很可爱,很大人的样子,我在他的周密照顾下,用他的洗漱用具,在外间小屋,进行了简单洗漱。但是我真的没有胃口继续吞噬韭菜肉饼。一则是我刚刚起床,没有食欲;二来,老实讲,韭菜肉饼并非属于我钟爱,昨夜只因太饿了,所以才露出那种令人啼笑的夸张吃相。但是我又不能辜负了恩人大哥和男孩小枫。我一面慢条斯理地吃着,一面听着小枫说话。原来恩人大哥老早就出去了,到某个小区看人家的旧家具。小枫还倨傲地向我炫耀,说若不是有我这个客人在,一般情况下,像这样深入住家,需要讨价还价的收购,他都要亲自到场。这不得不令我惊讶得多次审视眼前的男孩。对,男孩小枫充其量八岁上下,他父亲怪,看来他更怪。他会有那种能力吗?收售旧家具,虽称不上什么大买卖,但也需要非常懂得旧家具质地以及市场行情的呀。

一瞥之间,我忽然看清了小枫身边的电脑视屏,如果说他的话语使我惊讶,那么视屏上的内容简直令我瞠目。我原以为,一个也就刚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孩子,执著地坐在电脑前,除了痴迷于各种网络小游戏,断不会把电脑当作一种工具。但是那视窗上,呈现的分明是一张详尽的6-8月份家具收售一览表。我不敢相信,走近些,揉揉眼睛,俯身细看,啊,没错,就是最近三个月的家具收售一览表,上面填写着,家具名称、编号、收购时间、收购价钱、运费加值、预计售出最低价格等等。难道……难道他此前劈劈啪啪敲击键盘就是在制作填写这张表格?不会不会,这怎么可能?这一定是他父亲所为。但是,小枫此时正好转回身,十根小手指飞快地移动着,娴熟地打出“水晶茶几”四字。我不由自主地伸手拦住了他。

小枫,我说,告诉姐,你几岁了?八岁,再过两个月零十天就正好八岁了。小枫抬起头,骄傲地注视着我。那你告诉姐,你是不是提前上学的?或者,你因为太过出色,跳级了?哪呀?姐姐,小枫咯咯地笑了两声,忽又止住,像大人那样唉地叹了口气,满伤感的样子说,有一段时间,我倒是真的很想上学,看见他们背着书包从我们这里经过,心里别提多羡慕了,但是我爸他不允许我上,而再后来呢,发现上学还总需要有大人陪伴着,慢慢地也就觉得没啥意思了。啊?!这一次我都禁不住愕然了。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男孩?他们又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庭组合?从昨夜到现在,凭感觉,他们的女主人,也就是小枫的母亲似乎根本不在身边,而他父亲,那个很剽悍的男人无论怎么看都很农村……难道小枫的一切都来自自学?如果真是那样,那这孩子岂不是神童?还在愣怔的时候,忽听小枫叫我,姐姐,姐姐,你怎么了?哦哦,没怎么,我这才回过神来。

对了,小枫,我继续问道,你们……你们老家在……在农村吧?小枫立刻显出沉吟的样子,而眉宇间居然还掠过一丝沧桑,微垂下头。这个……怎么跟姐姐说呢?如果严格地讲,我爸应该算,你知道咱们市的潭水县吧,我爷爷奶奶是那里的。但是我嘛,我实在不知该怎么算,因为我妈,我至今都不清楚她是谁,甚至是哪里人,自打我记事起,我就一直跟着老爸漂泊,他只告诉我,我出生在温彻斯特。

温彻斯特?我失声叫起来。

小枫突然凝神察看我,怎么,姐姐,你是不知道温彻斯特,还是怀疑我的话?噢,我看出来了——他明亮的眸子滴溜溜闪动几下,接着小小的身躯竟腾地从电脑椅上蹦下来,扑向我,他居然一下子急眼了,一面奋力向外推我,一面发疯地大声呵斥——Fuck!不许你小看我爸,没错,他是来自农村,而且家里很穷,但那都是因为他上学贷的款,告诉你,我爸他,可是当年聊城大学一等一的高手,在聊城大学读了两年,因为“2+2项目”,才被推荐到温彻斯特大学插读二年级,他是温彻斯特大学的留学生呐,我的一切都是他教会的呐,Fuck!

他情急的嘴巴像暴豆一样。

我被趔趔趄趄推到外间。

我捉住他两臂,急着向他分辩。小枫,小枫,听姐姐说,姐姐没有小瞧你爸,丝毫没有——我这时嗤地苦笑了一声,是小枫对他爸的简单描述勾起了我心中的全部苦楚,泪花骤然间盈满眼眶——姐姐哪有资格小瞧你们,其实姐姐比你们还穷,姐姐一无所有。小枫,听姐姐说,你既然出生在温彻斯特,也许就听说过伯恩茅斯吧?其实姐姐和你爸差不多,你爸是个大海归,我呢,人们都叫我小海归,因为姐姐是伯恩茅斯的小留学生啊。这一次轮到小枫失声叫起来。啊?!他瞪大眼睛,真的吗?姐姐?我重重点点头。小枫立刻搂住我,把脑袋埋进我腹间,对不起,对不起,姐姐,他开始连声道歉。我的泪水悄悄滴到他头上。

海归哥哥这时赫然出现在门外。

海归哥哥家的店面招牌很奇怪,当然如果完全了解其管理内幕,自不会有这种感觉;或者一丁点也不知晓,比方只是由此路过,只是简单瞟一眼那斜戳在移动房门口左侧的大约四五米高的白漆木牌——“雨枫二手家具行”,自然更不会多想。但是倘若你得知,雨枫仅仅是个8岁男孩的名字,脑子里就必然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是海归哥哥故意那么做,别有用意?这似乎又没什么意义。问号在脑海刹那闪过的同时,我口中亲热叫着大哥,快步走向刚刚停在空场上的电动三轮板车。小枫也疾步跟过来。我本欲要帮助他们卸下板车上两架刚刚拉回来的床铺,你知道,以后在我离家出走的相当一段时日,说不定此处就是我暂时居所。我试着双臂用力,但是好沉重,厚厚的床屉丝毫没有动弹。我抬头去看海归哥哥,令我不解的事情再次发生。海归哥哥根本没看我,有点怯怯的目光一直奇怪地没有离开儿子,似乎在等待儿子询问,等待儿子批示。小枫来到近前,眉头骤然间蹙起一个小疙瘩,立刻回头,居然满脸不悦地训斥父亲,我跟你说过了,这种用布包起来的弹簧沙发床,是上世纪80年代流行的东西,笨重不说,一般也没什么好材料,很难卖出去的,多少钱收来的?

80。海归哥哥依旧怯怯。

是一共80,还是每个80?

嗯……是……是每个80。

唉,我的老爹呀,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但是我们不是慈善机构,做的是买卖,那,总是像您这样,时时处处替人家客户着想,总认为人家贷了好多款买房子,家庭如何紧张,可你咋就不想想,我们如今还没有房子,没有家啊,甚至我们的饥荒比他们还多啊,唉,老爹,这道理非常简单的,您以后可不许再这样了,记住了吗?

嗯,海归哥哥诺诺点头。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打死我都不会相信眼前的事实,即便就是此刻我仍旧不敢完全相信,到底哪一个才是大人,哪一个才是孩子,哪一个是父亲,而哪一个又是儿子。我愣愣地看着眼前本末倒置的父子,实在不知该做些什么。好在有那个实属神奇得令人感觉匪夷所思的小枫,这孩子思路清晰,有条不紊,只听他继续吩咐他父亲。老爹,这样吧,你还是把这两个床铺拆开,卸下里面的弹簧,因为现在的废铁价格还可以,我们拆成光板床和废铁分着卖,也许不至于赔钱。诶,对了,姐姐,你目前是不是还没找到工作?如果愿意的话,你就留下来吧,在我们这做个短期工,反正我们眼下正缺人手,包吃包住,每月给你800元工资。老爹,你没意见吧?好,好,只不过……只不过……海归哥哥惊喜的目光中略显一丝踌躇。

我简直喜上了眉梢。

估衣街虽然并不偏僻,但相对月牙街却显得很萧条,一般来此的大体为两种人,要么是本市的乔迁户,需要处理一些废弃的家居物品;要么就是一些比较贫穷的乡下外来户,初来这里,打算在此暂居、谋生。他们往往租住在老城区尚未改造的平房内,自然要购买这些廉价的生活用具。而苏护士和夏编辑,基本是属于那种将来要老死在怡荷香园小区的稳定市民,即便是发疯了,恐怕也断不会把寻找我的脚步踏上这估衣街,我可以很安静快乐地度过一段自己的时光了。凌云志父子看上去则更是快乐,按照“经理”小枫的吩咐,我们分头开始了自己的工作。我拎来一桶清水,用抹布逐一擦揩空场上的家居,小枫的理念是,虽然都是旧家具,但干干净净总比灰土遍布要受顾客青睐的多,自然有利于提高售出的价格,同时还可能缩短每个家居在此停留的时间,从而加快资金回笼。

凌云志的快乐不仅表现在立刻转为眉开眼笑上。或许是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两个邂逅的人有着一段共同的经历,原来他的嘴巴竟是如此爱说。当然了,他不像我们这些由家长一厢情愿、独断专行,通过中介公司办理的趋之若鹜的小留学生们,留学对他而言,委实是人生中值得骄傲的片断。他一边忙碌手中的活计,很快便陷入到那段美好的时光,他说温彻斯特和伯恩茅斯都属于英国南方的城市,而且两个城市距离较近,他不但去过那座城市,也去过伯恩茅斯大学,当时两校实践交流,他在那所学校还听过一周的课。他还说,其实伯恩茅斯大学不仅从环境上要强过温彻斯特大学,就是各个学院的硬件设施也要比温彻斯特大学强。根据小枫的年龄,事情差不多应该已时隔十年了,而且仅短短一周的逗留,凌云志竟然还能清晰描绘出伯恩茅斯大学的图书馆、阅览室、机房、健身房、戏剧社、体育场以及露天泳池等诸多公共场所。而且在滔滔不绝说这些东西的时候,眉宇间所显露的兴奋表情就如同一个纯真烂漫的大男孩。

相反,我离开伯恩茅斯才不足百天,但伯恩茅斯的一切却恍如隔世,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频繁做过的一个凄美模糊的梦,而梦境中时而清晰的,只是那条波光粼粼弥漫着淡淡海腥的波恩河,以及波恩河边那座宽敞独立的三层小别墅。不是因为我寄宿在那里将近一年,而是在这个极普通的英国寄宿家庭里,有一个同样也在伯恩茅斯大学读高二的本土男生,正是他,在我英国的A-Level Exam落榜黯然回国后,经常给我打跨洋电话,而最终激怒了苏护士和夏编辑。那个高高瘦瘦白白净净的ANDY很爱我,每天上学放学,他都朝夕相伴,我们一起骑车穿越伯恩茅斯最繁华的pedestrianised购物街。我也确实曾被他的爱所感动。但是,我真的没有和他谈恋爱。我扪心自问过,也把自己得出的答案诚实地告诉过长春MM宋戴儿,我只是稍稍有点喜欢那个憨厚得略显有些傻气的男生而已……

ANDY还能继续做什么呢?

我不能破坏凌云志的兴致,那将会显得很无趣。无论什么时候,通常在外人面前我都会表现的很礼貌。我间或插上一两句议论,偶尔也突然问上一句有关他在温彻斯特的事情。我尽力装出兴趣十足的样子,告诉他,我们曾经前往拉塞尔考茨艺术画廊,观赏现代与传统的各类名画,给他讲述去参观著名的罗斯西博物馆和冬日花园大厅,以及去游览风光独特的New Forest(新森林)。我绝口不提小枫的母亲,以避免发生窘迫,因为我已隐隐猜测到,那一定是个给凌云志造成颇多伤害的女人。我们“一见如故”的交谈,被小枫完全看在了眼里。我是突然发现小枫的,他小小的身体竟然奇怪地一直隐藏在门框里面,偷偷听取我们谈话,偶尔微微探出一点目光,而那目光则更加奇怪,不但神秘、而且诡局。这个鬼机灵的孩子后来发现我看见他了,立刻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出来,他礼节性地和我搭讪着,但却突然改换了称谓,他居然管我叫起了米苏阿姨!

人小鬼大,是何用意?

我失去了和ANDY的联系,也失去了和宋戴儿甚至“汉奸”的正常QQ聊天。不瞒所有人,我一点都不喜欢“汉奸”其人,不过尽管如此,在伯恩茅斯语言学院的高中中国留学生中,回国后,与我保持联络更多的除了宋戴儿便只有“汉奸”,我指的当然是在英国A-Level Exam中的落榜族,那些榜上有名的同学自然不屑与垃圾们为伍。其实失去联络也没什么打紧,“宅女”也好,“腐女”也罢,总之在现实生活中我早就没有了任何朋友,宋戴儿和“汉奸”甚至ANDY,充其量也就算我虚拟世界中比较相知的网友。此刻我之所以更加挂念他们,完全是因为苏护士和夏编辑。是的,苏护士和夏编辑许多观念我无法接受,但我清楚,他们的动机一定是好的。正所谓父母都渴望自己子女社会地位显赫,生活条件优越……以致前途无忧。所以骨子里我从来不忘为他们祈福,祝他们平安,我绝不是那种任人唾弃的不孝女。离家出走纯粹是一气之下的较量。

但我不能轻易认输。

我要了解他们现状。

随着时间缓慢推移,我开始不由自主地分析他们,娇娇女离家出走一定使他们急坏了。不过以苏护士的性格和睿智头脑绝不会急乱了方寸,正如她平日里一贯的持家理念,居家过日子就是变戏法,无论如何不能变漏,否则会授人以笑柄。所以苏护士绝不会刚开始就大张旗鼓。一天一夜,哪怕是两天两夜,她也不会失去理智跑到电视台或报社刊登寻人启事,她才不会让同事们得知此事呢!会报警吗?这个无法推测,但苏护士在打爆了所有亲朋电话以后,一定会聪明地打开我房间里的电脑,登陆我的QQ。那QQ历来不用输入密码,都是自动上线,她能察看历史记录,获悉好友留言,当然也能给对方留言,甚至直接对话,说不定,此刻她都通过求助“汉奸”和宋戴儿已经给我留言了呢。

然而,非常无奈,我身无分文,无法钻进西祠路或月牙街某家网吧,去获取一些可能已经发生的信息。我不好意思向凌云志开口。也许你会问,不就几块钱的事么?雨枫二手家具行不是有电脑吗?难道不可以联网吗?是的,你的疑问全都在理。但是雨枫二手家具行的奇怪,或者是男孩凌雨枫的奇怪,要远远超过我前文对你的叙述。事实上这家刚刚起步不久的二手家具店,一切财政大权,竟全都掌控在小枫手里,甚至凌云志一块钱的支出都要向他汇报。还不仅如此,他的成熟练达也远非一般人能够想像,此前我是这里的不速之客,现在是短期工,身份的骤然改变,他对我的态度也立刻发生了变化,虽然嘴中仍旧一口一个米苏阿姨,但那语气,那面部表情,却时刻不忘把一个小老板的姿态拿捏得不瘟不火。我需要挣钱,需要一个可以委身的地方,起码一段时间内必须这样,否则我就无法在与苏护士和夏编辑的较量中获胜,因此必须做一个好员工。

好员工自然不能上班时玩电脑。

终于盼来小枫和凌云志一起出去了,目送二人的电动三轮板车开出估衣街后,我迫不及待地跑进移动房内间。我并不担心此时有购买二手家具的客人光顾,因为小枫已经把那些家具的最低出售价格,按照编号打出了整整几页A4纸,这使我独立迎接客人时变得相对简单。记得我在接过那几张纸时还在心里狐疑呐,狐疑他既然做每一件事都特别会精打细算,干嘛还非要到外面花钱把它打出来,是怀疑我察看电脑的能力或准确性?这未免也太小儿科了吧!唉,直到我真正坐在他的工作电脑前,才发觉其实想法幼稚的是我而不是他,原来那电脑竟设置了开机密码,我根本无法打开。小小的孩子心思慎密得竟如此令人可怕。

我当然不愿止步。

那密码会是什么呢?也只能赌一下我的命运了,雨枫二手家具行,我稍加思索,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店面招牌的拼音字头,因为这似乎是很多人设置密码的习惯,或者再加上一些与个人相关的数字。我把yfesjjh打上去,双手合十,默默祈祷,然后啪地摁了一下回车。哇,果真就这么简单,巧合得简直令我难以置信,看来我的运气还不算太糟糕。但是我没有急着直接登陆我的Q。我看了一下时间,下午15:37,哦,粗粗推算,我已经离家大约60几个小时了,苏护士或夏编辑也许谁此刻正在坐在电脑前,正瞪着眼睛盯着屏幕吧?对,坚决不能让他们发现我在异地登陆,不能叫他们察觉有关我任何蛛丝马迹。我快速申请了一个新QQ号码,用这个号码加“汉奸”,加宋戴儿,附加信息夏米苏,以避免他们拒绝。我知道这两个家伙在这个时间段一定在线,果然立刻获得通过。

两人几乎同时向我发送了窗口抖动。视窗上弹出“汉奸”的对话框,也弹出了宋戴儿。“汉奸”永远都是那副促狭得让人嫌厌的嘴脸。哈哈哈,我的宝贝儿,乖乖女也终于和他们发生战争了?宋戴儿在我面前则总不忘摆出大姐姐的架势。不用怕他们,小妹,我们用不着让他们养,来找姐姐吧,姐姐教你怎么轻轻松松赚大钱,快快乐乐活好每一天。呵,果然不出所料,苏护士果然已经通过Q找到了他们。首个回合总算稍胜一筹,一股快感霎时窜上心头。但是……颇为奇怪,我嘴上虽然痛快地喊了一声OK,食指却莫名其妙地分别在二人的对话框里匆忙回道,他们……他们是不是已经急坏了?登时遭到两人潮水般攻击。纠结!看来,小妹的精神受煎熬得还不够。亲,你真够破碎的!继续回到他们身边吧,磨难不够,难成正果。赶快消失吧,你妈在喊你回家吃饭……看到两人都是“你妈在喊你回家吃饭”,我忽然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双手抖索,长时间无语。

估衣街上似乎传来某种车辆的引擎声,我慌忙关闭了电脑。起身,镇定了一下心神,若无其事地走出移动房。一律低矮古旧建筑的估衣老街,稀稀拉拉歪七扭八的几棵树木,放眼望去,一家家毫无规则的铁器摊,里出外进占据着近一半的路面,在仲夏下午酷热的阳光中,就像一座座正在熊熊燃烧的大土炉子,使明亮耀眼的空气跳跃滚动着一波波的热浪。没有,没有小枫父子二人的板车,也没有来寻求购买旧家具的人。我的身体仿佛被骤然间吸干了水分,脑际空泛,目光呆滞,凝望前方不远处一片慢慢飘零的枯叶,左右摇摆着,缓缓地,无声无息落到地面。

估衣街是官方的称谓,地图上的称谓,据说以前这里也曾是我们城市比较繁华的商业街,卖服装的,卖布料的,古玩玉器、钟表字画、典当行等应有尽有。但是后来,随着一个个小区和诸多高楼大厦在外围的拔地而起,那些商户陆续搬离了此地。如今的这里,人们都通俗地称之为破烂儿街或破烂儿市。来此谋生落地大约半年之久的凌家父子,原来竟是这破烂街非常驰名的人物。从西祠路一头的钰华桥走过来,只要是这老街上的人,无论是现在的商户,还是本地住家,几乎人人都认识他们。

人们熟知没有母亲的男孩凌雨枫出生在英国的温彻斯特,不但汉语说得好,英语也说得相当流利。熟知从潭水县长大的凌云志是山东聊城大学出类拔萃的高材生,留学英国,获得温彻斯特大学经济学学士学位,大约两年前回国,曾考取潭水县的公务员,工作在潭水县天潭经济开发工业园区,专门负责园区规划和招商引资,因向县领导多次书面提出关于园区管理的108条意见和建议,并同时强烈要求付给他年薪50万元,而最终由于双方无法达成协议,导致凌云志愤然辞职。不过几乎没人相信这最后的说法,相反,人们反倒非常统一的认为,只懂学术,而精神上依稀还受了一点什么刺激的海归蚁族凌云志,百分百是被潭水县开除的。

破烂儿街没有自家起伙的商户,以及杂七杂八人等,一般都到大约处于中间位置的,那家名曰“实惠坊”的露天餐馆完成一日三餐,当然若赶上心情好,比如今天赚了一笔,或突降其他颇为喜悦的事情,也有可能沿街行至另一头,到与幸福道菜市场形成的丁字路口处,大摇大摆走进“泰富裕火锅烧烤园”肥吃海喝一通。通常,人们见到凌家父子,都先和小枫打招呼,只是没人管他叫小枫,也不叫凌雨枫,人们都叫他“精豆大人”,此绰号并非调侃,你可以通过他们喜欢的语气,以及眉宇间的赞许表情,得知这里的人们是非常尊重甚至是钦敬他的。但对“精豆大人”的父亲,人们躲躲闪闪的目光中流露的往往是同情,甚或怜悯。所以也几乎没人和一贯少言寡语的凌云志开不恭的玩笑,自然也怕无端招来伶牙俐齿的“精豆大人”一顿不顾脑袋屁股的英汉掺杂的揶揄和怒骂。

据说不久前,一个在读的大学生,趁着假期,在雨枫二手家具行做短期工,其实他也许是无意的,竟然和前来找他准备聚会的几个高中同学,一面用右手拇指和食指垂直比划成“L”型,一面说,我们的老板,是个海归,庐舍了。不知是因为说这种时下流行的网络语而自鸣得意,还是因为别的,“庐舍”一词语气说得特别夸张。一下子惹得旁边的小枫血脉喷张。小枫一个箭步窜到他面前,高高跳起,用小手指一下下几乎戳到他鼻子上,声色俱厉质问他,你说谁失业呢?说谁窝囊呢?谁又是失败者?那好,你听清了,我现在就让你“庐舍了”!说完,他疯了般跑进移动房,旋即,又疾风暴雨般跑出来,一扬手把两张百元钞票凶巴巴拽到他身上,最后歇斯底里地咆啸道,滚——你这个Loser!Fuck!

Fuck是小枫的口头禅,他盛怒之下喊Fuck,心花怒放时也喊Fuck。只是声调不一,表情各异。不难想像,蜗居在温彻斯特一隅,一个长期失去母爱的男孩,当然很容易从街上的坏孩子堆儿中沾染上某种恶习。这天下午小枫父子姗姗来迟,依稀路灯都已经若隐若现地亮起来,我才看见他们的三轮板车,从钰华侨方向影影绰绰开过来。我站在路中央,迎接他们,其实我已经不计其数地这样跑出来,沿着破烂街向两头张望。我原以为他们一定得拉回来大批旧家具,这么晚还不得把本来就不大的板车装得像山一样?我必须要表现得更勤快些,以力所能及干好自己的工作。但是完全出乎意料,那板车上竟空空如也,尚未停稳,就听小枫一连喊了三声Fuck。光线暗淡,我无法通过表情看清他的情绪是喜悦抑或烦闷。他从板车上旋风般跳下来,一面雀跃着向我这里小跑,一面亲昵而且听上去似乎还略带撒娇似的叫着米苏阿姨。一直跑到我身前,牢牢抓住我的手。米苏阿姨,他继续叫着。是的,那声音的确是在撒娇,就像一个十分乖顺的孩子幸福而满足地捉住了宠爱他的母亲。

我感到了一丝温馨。同时,我把女性那种天生的慈爱,沿着紧紧相连的手臂不由自主地传递给他,传递给一个本应该就如此的八岁男孩,是的,他不过才八岁,再怎么说,八岁也不应该就成为一个世俗男人。然而,我们之间的温馨仅仅维持了不过数秒,小枫便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迅速抽走了手臂,回复到平日“精豆大人”的举止。他轻咳了一声,有模有样地站在我身侧,直到凌云志愣头愣脑奔过来,他才一本正经地说,爸,您看,今天是我米苏阿姨第一次单独照看咱的家具行,很辛苦,所以,我的意思是,您不用去“实惠坊”买饭了,干脆,我们犒劳一下米苏阿姨,咱们一起去“泰富裕火锅烧烤园”吧。好啊,太好了!凌云志反倒像个孩子,有点兴奋得手舞足蹈。米苏阿姨,我想,你早该饿了,那,我们就快走吧。对,我们就快走吧。凌云志兴高采烈,已经不顾一切,那种纯真,那种简单,透明得无遮无拦,让你感动之余,会心无旁骛。小枫则一直走在我们后面,约六七步之遥。这个心计颇多的孩子,一定是在故意尾随我们,故意不跟上来。那……他的动机到底会是什么呢?

我听着凌云志说话,他在我面前总那么爱说,总那么滔滔不绝,不过多少有点类似那种更年期的女人,或者也有点类似患上了健忘症的老人,频频讲述的无外乎就是聊城大学、温彻斯特,要么就是问及一些有关伯恩茅斯大学语言学院IB2-4班的事情。其实有些问题,我都不知回答多少遍了,比如,你们IB2-4班一共有多少同学?我说16个。他就开始感叹,嗯,差不多,他说,在整个英国,高中寄宿班几乎都是这种情景,每班15-18人不等,这不像咱们国家,好歹都有五六十人,小班的管理会更人文些。接着还他会问道,那班里还有咱们国内的同学吗?我说有,当然有了,而且不仅有,16人中有12个都是咱们中国的呐。虽然每次他听到的都是同样的答案,但每次却都像第一次,总是表现出十分惊讶的样子。啊?那岂不是……岂不是……岂不是后面准要一阵无语,他会频频摇着头,皱起眉,似乎陷入到某种困难的思索过程,但我一直没听到过岂不是的后文。

我说过,无论什么时候,在外人面前我都会表现的很礼貌,自然不会拂逆凌云志兴趣浓厚的话题。我一面不用思考地回答着,一面琢磨着身后的小枫。今天他们赚一笔了吗?显然没有。仅仅是因为我独自照看家具行吗?那绝不能说是辛苦。他们会突降什么颇为喜悦的事情呢?以致令一向“勤俭持家”的“精豆大人”非要跑去“泰富裕火锅烧烤园”庆贺?想不出,实在想不出。对了,他为什么迟迟不愿追上来?以他的两条小快腿是很容易就赶上我们的,何况我们边说边走,速度原本较慢。莫非……莫非他是在故意于凌云志和我之间制造什么?那么会制造什么呢?噢,是给他爸制造多说话的机会吧。是呀,小枫不一定懂得健康理论,但他一定知道一个人若是长期寡言不语,毕竟不是什么好状态,谁叫他爸非要固执地把我看成“知音”呢?想到此,我不免对身后的孩子陡增了两分钦敬。我回过头,放缓脚步,像第一次那样,抛给他一个粲然的微笑。

小枫这时高兴地赶上来。

不是我太过敏感,而是我一定遇到了问题。破烂儿街的人们开始以异样的目光盯视我,尤其是在“实惠坊”的晚饭间。我窥见人们,常常以那种“入木三分”的眼光对我全方位长时间的“观摩”,而且动辄就伴随着叽叽喳喳暧昧的耳语,这让我陡生了不自在和几分惶惑。是因为我与破烂街格格不入的时尚着装吗?不大可能,线毛边穗的紫色卡尔文低腰牛仔短裤,白与深褐相间的韩款楔型凉鞋,以及经典的浅绿色麦考林条纹蕾丝吊带小衫,在我们城市虽然并不普遍,但在川流不息的炎热的月牙街上,你还是可以经常见到这样装束的女孩。而且,如此着装已经五六天了,我已经数次跟随凌家父子去过“实惠坊”了,就算是多少有些另类,一而再,再而三,不也就习以为常了吗?干嘛没完没了地盯视,且越来越甚?抑或是一个女孩的装束一成不变,惹得他们好奇而关注?唉,若果真如此,那我可就毫无办法了。

但“精豆大人”有办法。

这天晚饭后,我站在移动房门口,正一个人呆呆地想心事,想苏护士和夏编辑。以我对他们的了解和熟知,按一般常识,即便他们再怎么沉得住气,再怎么好面子,再惧怕被单位的同事们知道家里出了不光彩的大事,到了如今这种时候,无论如何也该跑到报社和电视台发寻人启事了吧,报警了吧。除非他们不惦念自己的女儿,或者已经得知女儿很安全,同时又要下决心,和我真正地较量一番。第一种情形显然不可能,那么第二种……我都差不多快混成一只老鼠了,全天候隐匿在破烂儿街,这里没人认识我,没人知道我来自怡荷香园小区,当然不会把我通知给苏护士和夏编辑了。那么“汉奸”和宋戴儿呢?是的,我没有叮嘱他们,但是我坚信,这两个家伙,尤其是“汉奸”,不但不会破坏我的“好事”,而且还一定会添油加醋,吓唬他们,以引导他们走向各种糟糕的猜测,从而加剧他们各种恐慌恐怖心理。

可是为何至今没见到寻人启事呢?

我一直在注意电视和晨报晚报呀。

迷离的视线中,我看见凌云志一个人,正借着夕阳尚未暗淡的余辉,手里握柄小锤子,像个蹩脚的木工,在空场上为那些松动的旧家具做着简单的加固。思绪立刻转到了眼前,哦,我要不要过去呢?其实过去也帮不了什么,唯有使自己的耳朵倍受折磨。正在犹豫的时候,忽听小枫在移动房内间喊到。米苏阿姨,米苏阿姨,你进来一下。我心头不由得一凛。他叫我干什么?难道又准备独自出去?可不要啊,昨晚他就一个人去了月牙街,很晚才回来,结果弄得凌云志总是翻来覆去和我说他那些事,虽然没有那种孤男寡女的尴尬感觉,但为了迎合他,敷衍他,我连电视节目几乎都看不了。老实讲,我现在多少有些害怕凌家父子了。怕凌云志一有机会就抓住“知音”,怕“精豆大人”的聪明,因为他的聪明简直就是油滑。

我走进移动房里间。小枫站在他的电脑前,手里奇怪的捏着一张百元钞票,见我进来,他开始大声喊叫他的父亲,老爸,老爸,听见没?你也进来一下。凌云志拎着小锤子晃到我们跟前。小枫这时拉起我的手,居然把钞票塞进我手中。我不知道这孩子想要干什么,触钱的手下意识地躲闪着。忽听小枫说,老爸,你今晚陪我米苏阿姨去月牙街吧,帮他挑选两件衣服。他仰着头,看着凌云志有些迷惑的眼睛,加重语气强调,记住了,一定要陪着我米苏阿姨,要把她安全带回来。会的,会的,凌云志很快喜了上眉梢。我抓着钱,一时间竟懵住了,怔在当地,一是这件事实在出乎意料,二是我脑子飕飕地旋转,他给我钱干什么?真的像他所说,要给我买两件衣服那么简单吗?干嘛还非要凌云志陪我?还强调把我安全带回来?疑惑实在太多。我审视小枫的脸,企图从他稚嫩的脸上寻出一些端倪。然而,那张脸一直甜甜的微笑着,可谓讳莫如深。相反,“精豆大人”倒从我的眼睛里察觉出疑虑,他笑得更甜了,嘴角夸张地向两边裂开,嘻嘻地发出了声响,米苏阿姨,嘻嘻,你千万别多想,我是看……看你身上可能没带钱,而且身边又没带换洗的衣服,所以才……他突然收住了笑容,这样吧,就当我们提前预支给你的工资好了。

对,我何必那么谨慎,我已经工作将近一周了,四分之一的八百,已经整整两百块了。再者,怎么说也是个屁小孩而已,即便他再狡诈,真的设了什么圈套,难不成还会把我卖了?大不了不要工资了,重新流浪月牙街,被到处寻找我的苏护士和夏编辑“捉”回去,捉回去也不一定就算失败呀,我完全可以做好充分准备,重新来一次嘛。我紧紧攥住那张百元钞票,说了声谢谢老板,便欢快地起步。小枫则急着在身后叫,米苏阿姨,请你先在门外稍等一下。噢——屁小孩还有事?诶,管他呢,反正钱已在手,尽管稍安勿躁。我候在门外,一周以来,一直没换衣服,一直裹着它们蜷缩在狭窄的小床上,现在想想,终于可以换换了,早已卤巴巴的衣服登时觉得好像粘在了身上。诶,对了,忘了告诉您,关于我的小床,我还是蛮感激小枫的,因为自从我来到雨枫二手家具行的第二天,他就指使凌云志,将原有的床铺,更换成两个单人的,而且还在中间挂起了一面帘布,虽然依旧无法避免闷热与潮湿,甚至可恶的蚊虫叮咬,但真正安静地躺下来,也算是比较温馨了。

凌云志终于走出来。哇,原来“精豆大人”竟是给他策划装束了,咖啡色T恤、笔直的乳白色西裤,下配枣红色皮凉鞋,使眼前一米八几的伟岸男子看上去倍显成熟且风度翩翩。哦,这也许才是那个自信满满风流倜傥漫步在温彻斯特大学校园的凌云志吧。但凌云志略显迟钝的眼神似乎已无法改变,虽然比平时看上去增添了几许活跃,但这简单的活跃无疑也更多暴露了他病态似的童稚。

凌云志寸步不离,话更加多了。

此刻,重新踏上月牙街,内心不免有些惴惴。我担心苏护士和夏编辑,还有他们的亲朋好友,担心他们其中某些人也许正在月牙街上四处寻觅,如果恰巧碰上,我肯定要被不由分说强行带回去。我顾不上应答凌云志,干脆任由他变成一个精神病般的自说自话者。我一面走,一面机警地察看,时刻准备着,一旦遇到熟悉的面孔或身影,就立刻躲起来。我选择了雅居购物广场。其实此刻我一点都不在乎即将穿在身上的衣服款式、颜色和面料,只要干净,只要能蔽体,当然越便宜越好,这样我才可以剩下更多的钱,以便在稍后及以后的每天晚间,猫进某家网吧。我急切地冲上滚动电梯,凌云志如影随形,有力的大手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臂,这意外的动作,迫得我向他瞥去惊讶的目光。他陡地松开来。我发现他眼中居然流露出一丝慌恐,迅即习惯地憨笑笑,叮嘱我,妹妹,小心点。啊?他慌恐什么呢?莫非他心里对我有什么想法?哎,不管怎样,有这么个大男人时刻伴随左右,实在存在诸多不便。对,我必须要支走他。

但是该怎么和他说呢?

稍加思索,计上心来。

我有点错怪“汉奸”了。在伯恩茅斯大学语言学院IB2-4班的很多同学看来,“汉奸”品行极其不端,常常戏谑女生。尤其对那个日本籍的埃塞俄比亚黑人女孩——我们的monitor(级长)迈塞勒,那简直就是一个完全不要廉耻,所以长春MM宋戴儿才给他起了个背叛民族的绰号。现在想想,死缠烂打日本籍女孩有错么?何况她原籍是埃塞俄比亚人。再者,只要是一个健康的男人,相信谁都很难抵抗迈塞勒那修长性感的身材,黑中泛亮如同油脂般细腻的肌肤,忽闪的大眼睛,曲翘的长睫毛,翻开的厚嘴唇,三七分开的无数条小辫子……印象中“汉奸”为了迈塞勒,甚至到了不顾道义,当然就更不用提什么同学情意了。

但是,此刻我要给“汉奸”平反。事实上他还是很重视同学情意的,虽然言辞中永远也改不了那副促狭的嘴脸。我不在线的这几天,他居然多次给我留言,而且字里行间的关切之情,真的令我感动。留言很凌乱,主要表达的意思大概有四层:一是,一个女孩子离家出走,一定存在诸多困难,也很可能会遇到什么危险。但为了和父母斗争,他力挺我,所以如果缺钱,我尽可以把银行账号给他,他先给我打些钱过来。二是他告诉我,他目前已经正式工作了,在闽东福州一家五星级酒店做“试睡员”,基本月薪6000元。三是,他无意中发现了一件令他非常震惊的事,是有关宋戴儿的,但究竟是什么事,需要等我上线后,和他共同做一下甄别。最后一件事则让他感到很困惑,他困惑我父母,也就是苏护士和夏编辑似乎已经知晓我的大概下落,起码知道我就在本市,而且好像在做短期工。因为苏护士和夏编辑通过我原来的QQ恳求他,叫他帮忙叮嘱我,说一个人在外面,一定要处处照顾好自己,还说他们已经不再责怪我与ANDY的关系,随时迎接女儿归来。他困惑究竟是从哪里走漏了风声。他问过宋戴儿,宋戴儿已坚决否认。

要么怎么一直不见寻人启事呢!

是呀,究竟是从哪走漏的风声?

“汉奸”和宋戴儿不可能,我相信他们,而且他们也根本不知道我在本市做短期工,而知道这件事的,就只有破烂儿街上的人,难道是凌家父子和苏护士与夏编辑取得了联系?也不对呀,我只向他们默认与父母间发生了争执,赌气离开,却从来没透露过怡荷香园小区,更没说过家里的电话。是苏护士和夏编辑查觉到我的行踪?更不可能,如果那样,他们早就直接把我堵在了雨枫二手家具行。

该死的“汉奸”!

这家伙太好逗,也许是他诓我呐。看看,做“试睡员”,月薪6000,还基本!试睡员是什么?“鸭子”吗?除非是“鸭子”,否则准是那家酒店老板吃迷糊药了,神经错乱了,要不怎么肯把那么多钱每月砸在一个连文凭都混不上的小海归身上?不过还别说,若论年龄、相貌、性格和体质,“汉奸”还真的挺适合做鸭子这样的工作。

亲,看完留言了?

“汉奸”一直在线,发现我上线了,估计我也看完留言了,马上跑过来戏谑。

我立刻回道,鸭子,你的工作蛮幸福喔!

鸭子!什么鸭子?ho!my gad!我的小纯纯,你怎么也这么快就变成熟女了?

哈哈,难道不是鸭子吗?

当然不是了。哥生活中虽然随便起来简直不是个人,但哥还真的没走到需要做那种职业。

噢——那“试睡员”是什么?

唉,小亲亲,亏你这许多日子,还一直泡在网上,连这种时尚的职业都不知道,看来你只配待在家里作腐女。告诉你,试睡员属于旅游行业里的一种白领工作,工作范畴就是搜寻与探索全世界最具特色的酒店与最新开业的酒店信息;工作期间要经常入住酒店,不过是免费喔,要进行酒店点评,发表点评内容,收发、回复用户信件或问题,不定期接受媒体采访;维护酒店博客,分享第一手酒店图片与影片。

呀,别说了。

怎么,不信?

哪敢不信?你是谁呀?是“汉奸”!是日本人开的酒店吧?是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大舅子——迈塞勒她哥不当运动员了,攒足了日元,打到福州开了家豪华酒店?对了,我知道了,准是为那些日本女人来中国旅游做准备的,不然,干嘛要配备那么多帅哥呢!

呦,我的亲亲蛋,蛋亲亲,几个月未见,青涩的果子果然熟透了。之前我还担心呢,担心我们的小纯纯就像花心里的一滴水,既缺乏理性和异于常人的敏锐观察力与感受力,又欠缺尝试新事物的冒险精神。如今好了,这些你都具备了,你也来福州吧,哥帮你举荐一下,因为来旅游的不光是日本女人,也有大批的皇军,你知道的,皇军是出了名的黄,所以太需要我们的小纯纯——你这样的花姑娘了。

去,给我闪远点!

对了,“汉奸”,你不是闽北南平人吗?如何到了福州?是和我一样离家出走的吧?同病相怜,才愿意帮我吧?

米苏,不要总把同窗看得那么坏!

我向他发过去一个歉意表情符号。

“汉奸”,问你正经的,你之前说,苏护士和夏编辑好像已经知道我的大概下落,是真的吗?

绝对是真的。

到底咋回事?

嗯,请稍等。

不一会儿,“汉奸”把苏护士与夏编辑用我原来的Q号和他的对话,全部复制粘贴上来,我细细看了一遍,果然如此,果然话语中已十分明确地显示,他们已经知晓我在本市某个地方做短期工。他们说,他们很想念挂念女儿,他们通览了我的QQ好友,查看研究了所有聊天记录,发现了与“汉奸”和宋戴儿的聊天次数最多,内容最多,且最亲近,知道这两人是我在英国留学期间的同班同学。他们判断,我在外面,只要一有机会,肯定会申请新的Q号码,继续与他们保持联络。所以他们恳求“汉奸”,千恩万谢,一定要把他们非常挂念我的心情转达给我。他们还说,ANDY已经数次来电话了,ANDY都已经急了,不顾尊严地在电话里大声叫着米苏的名字哭出来,他央求伯母,说允许他听听米苏的声音,强调如果再不能听到,他就准备亲自来一趟中国。呜呜的哭声已经触动了苏护士……

“汉奸”发过来一个窗口抖动。

喂,米苏,怎么不说话了?

……

那个傻ANDY给你弄疼了?

……

唉,看来被英国佬俘虏喽!

……

我沉浸在一阵长久的茫然中。

“汉奸”这时直传过来一个压缩的文件包。我点了一下接收,顺便敲出两个字,什么?发过去。“汉奸”打回三个字,宋戴儿???但后面一连加了三个问号。我不知道那是关于宋戴儿什么的。网吧里的网速不是很快,等待期间,我察看了一下宋戴儿,头像是黑白的,显然这几天她一直不在线,否则,根据苏护士和夏编辑的说法,他们一定通过“夏米苏”给她留言了,而收到留言的宋戴儿也势必会给新的“夏米苏”留言,但宋戴儿的黑白头像一直是静静的。

她为何不上线?这不是她的性格啊。

文件传输终于完成。我双击文件包,电脑开始自动解压。十数秒过后,屏幕上突然弹出QvodPlayer快播窗口,喔,居然是一段QQ聊天视频录像,一个女孩正在摄像头前大胆地卖弄……哇,这是什么狗屁东东,该死的“汉奸”!可真够该死的!他怎么能给我传这种肮脏的东西看?一股灼烫从腮边滚过,我立刻关闭了快播窗口。稍稍平定一下心跳,环视网吧里附近的人,哦,好在没人注意我。我重新把和“汉奸”的对话框点到前台,准备狠狠骂他几句。但刚刚打上,你这下流成性的家伙,是不是还没有进化完全?不等发过去,倏地意识到,哎呀,“汉奸”不是说是关于宋戴儿的吗?噢,视频上的女孩恍惚真的有点熟悉,莫非真是宋戴儿?我再次环视一下四周,不行,眼下的环境是绝对不可以看的,怎么办?稍加思索,我把文件包先发到了自己的邮箱,看来只能寻找等待其他机会了。

关上电脑,又是一阵长久茫然。

老实说,我真的没想捉弄凌云志,要怪只能怪他太听精豆大人的话,或者是他自己太执拗。我已经说了,要去冲个凉,一个女孩子去洗澡,你干嘛也寸步不离地跟随着?所以,我只好告诉他,十来天没洗了,需要的时间一定会很长,如果有足够的耐性,就至少照着一小时以上等待吧。我故意把时间说得更长些,目的就是想让这个老实人先独自到别处转转,期盼着通过制造的时间差甩掉他。还好,果然正如我所愿,等我20多分钟后,从蓝水湾洗浴出来,门外果真没有凌云志的影子。一个大男人究竟去哪了,咱当然不需理会。但怎么也没料到,我都由网吧出来,打板的穿过几条长长的街道,回到雨枫二手家具行,凌云志仍在蓝水湾洗浴门外,还在那里焦急地傻等。直气得精豆大人怒不可遏。

小枫在电话里,跳着脚数落他的父亲,数落他脑袋是让门挤了,还是被驴给踢了;数落他那么深奥的经济学都能学得门清,为啥往往遇到生活中的一点小事,却经常搞得一塌糊涂;揶揄他,难怪小枫母亲会那么义无反顾地弃他而去;嘲讽他,活该独身这么多年,都没有第二个女人相中他……他后来可能是意识到当着我面如此严厉地批评父亲多有不妥,抑或是喊累了,耳朵磨疼了,于是终于和颜悦色,命令凌云志赶快回来。凌云志还在稀里糊涂地固执呐,我听见他在电话里怯懦地说,可是……可是,我还没见到夏米苏啊。弄得精豆大人简直哭笑不得。我说老爹,难道我说你半天,你一点都没明白?我米苏阿姨早就回来了。

真是个呆子!Fuck!

小枫啪地拽下电话。

这天夜里,我失眠了。天气闷热,低矮的移动房子里更闷热,似乎要酝酿一场大暴雨。离家出走后第一次洗了澡,辗转在狭窄的小床上,骤然间觉得他们的铺盖黏糊糊的。汗馊味持续弥漫在狭小的空间。小枫父子这夜突然搬到了移动房外,两人同挤到一张床上。好在凌家的床铺不计其数。其实搬到户外也非常正常,破烂儿街上的商户,在酷暑难耐的夏夜,很多人都睡在街边。但小枫父子的床铺偏偏设在移动房窗前,而这夜,他们二人的情绪又偏偏出奇的高亢。我听不清他们谈论什么,他们的声音一直控制得很小,接近于耳语。但我又分明能听见他们一直在说话,而且有几次,我依稀听见小枫提到我的名字。难道他们一直在兴奋议论的都是我吗?我有什么值得他们彻夜不眠呢?充其量我只是他们凌家,或者更准确地说,只是雨枫二手家具行临时聘用的短期工罢了。

睡不着,脑子就抑制不住地胡思乱想,一会儿是傻ANDY,一会儿是“汉奸”和宋戴儿,要么就是苏护士与夏编辑。傻ANDY也没有考上英国的任何高等院校,他已经留过两级,自然不愿意再参加英国的A-Level Exam。ANDY说,他老爹——那个做了半辈子的老机械师已经于6月份正式退休。他现在在Gulmtree小镇一个叫普斯顿的农场主那里打工。我去过Gulmtree小镇,是“汉奸”、宋戴儿、迈塞勒和我,由ANDY做向导,为了完成IB2-4班主任给我们布置的一项生活纪实访谈作业。那是一大片种植着马铃薯、亚麻和绿油油畜牧草的童话般美丽的庄园。我无法想像白白净净高高瘦瘦的ANDY如今是否已经强壮了;但我能想像,他每天凌晨和傍晚,乘坐那种Yellowbuses 或Redbuses,从市区到Gulmtree,再由Gulmtree回市区,一定会十分的忙碌,他腮边那层原本朦胧细密的胡须一定长得非常茂盛了。唉,这个傻ANDY呀,他真的会追我来中国吗?

追来又怎样,会有结果?

宋戴儿真的做了视频女?

回家后,充当宅女的这些日子,天天泡在网上,我自然不陌生视频女这个新词条,换句话说,我知道视频女是何等样的职业。并非是因为我无聊或寂寞而有意要偷去那类网站,你知道,长期连着网,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跳出一些奇怪的网页。现在回忆,那次宋戴儿与我的简短QQ对话,“不用怕他们,小妹,我们用不着让他们养,来找姐姐吧,姐姐教你怎么轻轻松松赚大钱,快快乐乐活好每一天。”这句话不是正好昭示了她做视频女的现状?视频女是什么?那是比跳艳舞还下流十倍百倍的呀。戴儿姐,你怎么能……为什么……不行,我一定要找机会,对那段视频录像做一下准确甄别,如果真的是戴儿姐,我必须奉劝她放弃那种职业!

苏护士和夏编辑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这真是一个难以琢磨的谜。我细细地想,从苏护士大骂我,我气愤不过盛怒离开,到巧遇海归大哥凌云志,每天像个老鼠似的,藏在雨枫二手家具行,偶尔随着小枫父子,到露天餐馆实惠坊潦草地填铇肚皮,我逐一回忆每一个与陌生人接触甚至是擦肩而过的细节,毫无值得怀疑的地方,还是那句话,这里不但没人认识我,而且可以确定,也没人认识苏护士和夏编辑。那么惟一令我产生疑窦的仍是那晚,精豆大人莫名其妙地请我去泰富裕火锅烧烤园,难道真的是他们?但是精豆大人或者凌云志,怎么会知道我来自怡荷香园小区?或者他们究竟是从何得知苏护士及夏编辑的联系方式?且同时获悉我是他们的女儿?难道是我说了相关的梦话,被精豆大人无意间听到?但没听苏护士说我有梦语的习惯啊。而若从另一个角度追问,精豆大人以及凌云志,假设他们果真如此做了,那么目的会是什么呢?

噢,父子二人还在亲亲蜜蜜地交流。

我灵机一动,从蚊帐里悄悄钻出来。莫怪我,谁叫他们总是那么神神秘秘,谁叫他们可能一直在谈论我。我打着赤脚,哈着腰,蹑手蹑脚靠近移动房的小窗。外面的路灯光虽然昏暗,但相对移动房里,还是明亮了许多,所以可以肯定,他们不可能发现黑暗中的我。我到底要偷听一下他们究竟在说我什么。我把耳朵仄起来,紧贴到纱窗的下面。只听小枫细细的声音央求凌云志,老爸,你告诉我,我妈到底是不是中国人呢?哎呀,求你了。小枫此时似乎完全显露出孩子相。哦,原来此刻他们并没有说我。不过此话题同样引起我的兴趣。只听凌云志有点慵懒地回答,好儿子,睡觉吧,我们不提她可以吧,明天还要做事呢。不嘛,好老爸,你就告诉我嘛。凌云志好像打了个哈欠,我以前不是告诉过你吗?她是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你不是见过她的照片吗?你指的是咱电脑上“小枫百事罐”里的那张?对呀。可仅那一张照片也不能说明啊,而且,从照片看,我总觉得她有点像南亚人,比如尼泊尔和孟加拉国。儿子,这很正常,因为你妈原籍是云南红河绿春人,其实她的相貌更像老挝和越南人。她是少数民族的吗?不是。那她现在在哪?是在温彻斯特,还是回了绿春?儿子,咱不提她了。

一阵良久的沉默。

随着凌云志渐渐响起的鼾声,只听小枫最后唉地叹了口气,他朦朦胧胧地呓语,唉,老爸,我知道你就怕我离开你,去找她,你哪里晓得,我只是对亲生母亲有一点好奇心而已,我恨她还恨不过来呐,一个女人舍弃欠缺生活能力的老公尚可理解,但狠心抛下还在襁褓中的儿子,就绝对不可以原谅了,再者,我怎么会扔下你不管?

小枫似乎也进入到梦境状态。

我缓缓站直已经僵硬的身体,透过纱窗,仰望昏暗的天空,寻不见一颗星斗。不知这暴雨什么时候能来。快下吧,雨后的天气会凉爽些。我同样蹑手蹑脚地回到床边,重新钻进蚊帐中躺下,啊!不得了了,浑身陡觉奇痒无比,一定是偷听时被蚊子肆虐了。

我曲起十指,拼命地挠起来。

有机会再次打开精豆大人的电脑没有让我期待太多时日。印象中大约又熬过了五六个更加闷热的天儿。雨一直未下,总处在那种要下而不下,让人心里闷得发慌,呼吸堵塞的感觉。但凌家的生意却惊人地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火爆,我在心里为他们做了一下粗略统计,短短几天,总销售额起码超越了6000元,而利润恐怕也直指2000,美得精豆大人总是把Fuck大声地放在嘴边。精豆大人把这一切功劳都莫名地安到了我身上,他在fuck前或fuck后总不忘强调,米苏阿姨,你就是雨枫家具行的红运之星,就是我家的贵人,看看,我们凌家只要有了米苏阿姨,将来就一定能发迹,Fuck,Fuck,Fuck……大爷的!简直——太他妈Fuck了!

这孩子!这和我有关系么?

生意的火爆,使空场上的旧家具与日减少,而主动上门要卖掉旧的家居生活用品的客户并不见增多。于是精豆大人和凌云志商议,父子俩决定主动出击,也就是,不等有客户前来,而是直接进入个别小区,精豆大人还十分英明地在电动三轮板车上,安装了一个可以循环播放凌云志录音的喇叭,喊叫声在他的指导下调整了N多遍,“有旧家具的卖——”于是,某天凌晨,他们的板车在一串嘹亮的扩音喊声中,充满无限希冀地开出了破烂儿街。那个鬼精鬼精的8岁男孩,稳稳地站在板车上,他背靠着车架,望着一个走出两间白色移动房门外,非常年轻的送行女人,男孩一面不住地摆手,一面伴随着“有旧家具的卖——”他大声的对年轻女人幸福地喊,米苏阿姨——请预祝我们成功——

祝你们成功——我也对他喊。

不是你们——是,我们——

小枫圈住嘴巴大声地纠正。

什么你们我们?什么意思?我脑际闪念了一下——诶,管他呢,我先干点自己的事吧。我回到移动房,开机,连网,打开自己的网易邮箱,下载“汉奸”直传给我的那个“宋戴儿?”邮件,双击。屏幕上再次出现了QQ视频表演录像。现在我不必担心会投来其他的目光,我连外面的门板都已经牢牢地插起来,完全可以坦然地鉴别眼前的视频女。视频窗口无法放大,但非常的清晰,的确,身材和声音都很像宋戴儿,眼睛也有点像,但那张特别白皙的脸,似乎差距太大了,呵呵,这怎么是宋戴儿呢,该死的“汉奸”!竟给我的姐妹扣屎盆子。我捉住她那张扑向摄像头的特写面孔,暂停播放,呵呵地再笑两声,再骂一句。但转念一想,不对呀,记得“汉奸”和我说这事时,显然是很认真的,难道如此一目了然的事情,他还会张冠李戴?我继续往下看,随着视频女的衣服一件件脱落,摆出深入表演的各种姿势,我忽然注意到她的左腋窝下那个几乎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标志——北斗七星痣,我毕竟和宋戴儿在同一间宿舍里摸爬滚打过数十天,像这种非常罕见的特征我焉有印象不深的道理?莫说我,即便是“汉奸”或其他同学,也都在夏天到来在宋戴儿穿吊带儿衫的时候,十分惊讶地看见过那七颗按北斗星分布的小黑痣。为此“汉奸”还戏称过宋戴儿为“星君”呐。

我摁住图片,盯住北斗七星痣。

但那张脸明摆着不是宋戴儿啊?

我愣怔了,愣怔了足足几分钟时间,待思绪渐渐回到视屏上,我注意到这个视频女的昵称叫“四季小甜心”,看见了她一边表演时,一边抽空发上来的广告语,哥哥,记住喔,MM我的名字叫四季小甜心,我的Q号是789045XXXX,叫你们的朋友都来加我喔,我保证哥哥们爽歪歪喽!对,我何不加她的QQ号,虽然宋戴儿不上线,但四季小甜心一定在,如果小甜心就是宋戴儿……我有点激动,立刻登陆我的Q,输入789045XXXX,加上。不一会儿,小甜心在我的好友栏里跳出来,但头像是黑白的,难道她不在线?我点开小甜心对话框,近而点开她资料,只见个性签名上写到,本人长期在线隐身,会员请登录www.quliaoliao.xtx ,非会员勿扰。在线就好办,我迅速在对话框里打上,四季小甜心好!你是宋戴儿吗?如果是就出来一下,我是夏米苏,有事找你。发过去。等了一阵儿,又等了一阵儿,毫无动静。莫非不是她?还是故意不理我?我正在考虑要不要登陆她给的网址或打开她空间看看,“汉奸”这时在下面闪动一下跳到了前台。

嗨,亲亲蛋,你好啊!

这个促狭鬼!

你好!“汉奸”。

看过小甜心了吗?

看过了。

“汉奸”发来小甜心腋下切图。

你感觉北斗七星痣像是巧合吗?

无法判断,不过我感觉很像她。

说过话了吧?是不是不理睬?

是。

唉,那就没办法了,我以为她会向你坦诚,但看来同样不好意思。那就就此打住吧,其他途径我也都尝试过了,只是最终仍然无法确定。不过也好,我们何必非要揭开同窗好友的隐私?

可是……可是那张脸?

呵呵,米苏……

说啊,怎么了?

有点难为情呗。

你还会难为情?!

我问过一些狼友了。

狼友?狼友是什么?

真的有点难堪嗫!不过不许你在咱的朋友圈中到处臭我啊,我也是为了最终甄别她到底是不是宋戴儿,才办理了一张特定商行卡,注册了激情聊天会员。狼友嘛……就是色狼之间的一种相互称呼。

说那张脸!

噢,个别狼友跟我解释了,说大多数视频女在表演时,其实都不是自己真实的脸,而是贴上了由专业商为她们一对一制作的塑胶或纸浆假脸儿,非常精致,所以在摄像头前根本看不出破绽。

啊?会有这种事?

“汉奸”发上汗的表情符号。

去吧,忙你自己的事吧,88。

且慢,米苏,还有一事……

请说。

“汉奸”的头像一直在写字。

终于发上来。我快速浏览。

你妈昨天又和我说话了,她说,你的那个傻ANDY已经来了,她把他暂时留住在家里。他现在正在满城疯了似的到处找你。你妈还再三询问,你是否和我联系了。我没表态。她就说,行了,不表态,就是肯定联系过了。她叫我传话给你,赶快回家,解决ANDY的事。我说,既然傻小子来了,叫他和我直接视频。你妈又说,也好,省得你们有疑问,不过,你也许知道,米苏的电脑,我们一直坚持不给配摄像头,只有耳麦,你可以听听声音,看是不是ANDY。接下来,打字就变成英语了,How are you! I am ANDY. 随即,我接收了语音,真的很像那个傻小子,口中的华语和咱们在一起非常相似,他说,你好!“汉奸”,拜托你-转告-米苏,就说-我来了,ANDY-来了,希望她-赶快回家,我很想-很想-见她。

外面突然传来喊声。

有人吗?买旧家具。

有,我慌忙跑出去。

十一

凌家的生意还在火爆,不知8月份属于什么时令?我们城市的外来户竟骤然增多,一连卖了三拨旧家具,虽然数量不算很多,一架碗橱,两张床铺和一对儿老式的木质沙发——事实上基本如此,来买旧家具的,很少能碰到某户一次购买多件。但已经相当可观。我按照早已熟记心中的最低价位,共收取了380元。待送走了所有客户,我把钱全部放进精豆大人提前指定的抽屉,静静心神,重新来到电脑前。

“汉奸”的头像已然变黑,他下线了。我又看了一遍他最后打上来的那段文字。傻ANDY的家为英国寄宿家庭,在英国这样的家庭很普遍,家里每年都住着一两个外国留学生,此刻,他跟中国寄宿生学的那点生涩华语,犹如萦绕耳在畔。米苏,我-来了,ANDY-来了,你-赶快-回家吧,我-很想-很想-见到你……心头不由得一阵凌乱。看来傻小子果真痴情地追来中国了。怎么办?我要不要回家?要不要去见他?我知道傻ANDY很爱很爱我,虽然一直没有向我直接表明过心迹,但我早就从他那双蓝汪汪的眼睛里,看得一清二楚;而且,我还知道,他有非常强大的后援,就是他老爹,那位刚刚退休不久的老机械师,为了赢得我对他们家庭的好感,赢得对他憨儿子的好感,他曾经到pedestrianised购物街上的华人餐馆,学来一手很棒的包饺子和打卤面技艺,这让一个女孩每天傍晚,从伯恩茅斯大学语言学院,一路风尘骑车赶回波恩河边的小别墅时,身处遥远而人地生疏的异国,没少享受到家乡那种浓郁的亲情。

难道因此我就嫁给他?

苏护士和夏编辑咋办?

脑子越来越乱,心微微有点痛感的时候,门外突然又传来喊叫声。不过这次不像是来买旧家具的,因为来人在门外先敲门,接着居然直接叫出我的名字。米苏在吧?请开一下门。正狐疑间,心想,这破烂儿街上,除了凌家父子,还有什么人认识我?外面的人继续说道,米苏,您好,我是实惠坊的服务生,是您家精豆大人打电话来,叫我们给您送午饭的。我连忙来到门外,说声谢谢,接过饭菜。服务生并没有立刻离去,而且表情看上去还有点怪异,仿佛仍然还有后话。我看着他,果然,听他再次开口,精豆大人还让我顺便转告您,如果一直收不到旧家具,他们就傍晚才回家,嘱咐您看好家,等他们回来一起用晚饭。

服务生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不仅表情怪异,说话的腔调同样怪异,尤其是加重语气的“回家”“看好家”和“用晚饭”。这让我感觉刺耳的同时,总觉背后似有某种涉及到我的弦外之音。另外,精豆大人叫外卖,对我的关心是不是过了?难道这孩子背后真有什么企图或者……阴谋?迫不得已成为雨枫二手家具行短期工后,一连串怪事相继浮现出来,首先是他躲在移动房门后偷听凌云志和我说话,或者是观察我们。即而突然由姐姐改换成米苏阿姨,接着是破烂儿街人让我感觉很不舒服的异样目光和他莫名请我到泰富裕火锅烧烤园,还有,给我钱买衣服……我的心仿佛猛然被一只手紧紧攥住。

精神有点恍惚地踱回电脑前,逐一关上每个打开的窗口,退出QvodPlayer快播,删除QQ登陆号码……待扫净一切可能被精豆大人发现我开过计算机的痕迹,正准备关机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了桌面上的“小枫百事罐”,眼前顿时一亮。噢,要不要看?属于偷窥人家的隐私吧?好了,我只寻找一下,看看有没有精豆大人说我的内容,总不算不道德吧?我把光标移过去,轻轻双击“小枫百事罐”。哇,里面的内容好丰富,共分成“哦,妈妈”、“老爹壮举”、“枫哥银行”、“小枫花瓣”、“Fuck他人”……等七八个综合文件包。我实在难以抵挡小枫母亲这个谜,首先点向“哦,妈妈”,窗口迅速展开,是一张ACDSeeV5.0 软件下的jpg女人生活照,正像那夜他们父子所议论,照片上的女人颅长偏短、面皮黝黑、眼窝深而双眼较大、颧骨相对突出、偏于白色的微微开启的双唇看上去很厚……的确,这女人的相貌太像越南或老挝人了,也太酷似精豆大人了,不对,应该说是精豆大人的长相完全遗传了她的基因。嗯?照片被人编辑过,是精豆大人,左侧边沿竖版排写着两列红色的小字:我发誓,不管你在哪,总有一天,我要开着世界上最好的车,拉着很多很多的钱,站到你面前质问,是不是因为凌云志不会挣钱,你就狠心弃我们父子而去!凌雨枫。

我的手陡地生起凉冰冰的感觉。

后续的几个文件包,“老爹壮举”我没什么兴趣,“枫哥银行”咱不能看,那应该是小枫的经济秘密,“fuck他人”记载的差不多该是一个成长中男孩所遭遇的霉运事件,“小枫花瓣”是什么呢?生活偶拾?像花瓣一样美好的记忆碎片?也许关于米苏的印象就在这里吧。我点开它。好家伙,制作得还相当精美规范呐,就像一个成熟写手的文集,有目录,有内文,粗粗一看,没有一百篇也差不多。我直接把滚动竖条拉到目录的最后几篇,嚯,真有。《甜甜的凌晨》,按文档完成日期,或许是我?我迫不及待了,迅速双击,立刻扑到文字上:

这个凌晨很甜,就像潭水县乡下爷爷家窗前的小花圃,我刚刚睁开眼,就惊奇地看见床上甜甜地睡着一个像花那样美丽的姐姐。听老爹说,她是他昨夜在西祠路边救来的。老爹还猜测,姐姐一定是因为学业的事,和父母间发生了争执……哦,姐姐好可怜喔!

我喜欢,这个甜甜的凌晨。

呦,屁小孩文笔还很了得。

我喜欢上了他的文字,他的文字可不像他的嘴巴,那张不大的嘴,唇色淡白且较厚,其形实在不敢恭维,发出的声音也常常很粗野刺耳,让人无法回避地会想像温彻斯特一群混世的街孩子。我把我来雨枫二手家具行后,小枫的“花瓣”一篇接一篇地点开,一篇一篇地读下去。但是除了《甜甜的凌晨》,让我产生了因小枫的“甜甜”而我甜甜的感觉,此后的每篇,则一篇比一篇更加严重地令我因无限惊悚而产生了无限躁热。精豆大人在他母亲照片上的发誓让我冷的发抖,现在我的身体开始变得热了,狂热了,首先,双掌心冒出了涔涔的汗水,即而是腋窝,额头,而最终染遍了全身。原来这孩子竟是从第一次改口,管我叫米苏阿姨那刻起,就决心要使我成为凌云志的女人。用他“花瓣”里的话说,当他向破烂儿街人宣称,精豆大人,你家新来的漂亮女孩是谁?还能是谁?是我老爹即将再婚的女人呗!小枫的甜蜜有如花心一样。原来真是这父子俩,在收购旧家具的途中,发现了苏护士和夏编辑在大街上张贴的寻人启事,把电话打到了怡荷香园小区,其目的就是要稳住他们,稳住我,好叫我有更多时日安心留在雨枫家具行,以提供给凌云志和我更多交流并增进感情的机会。

真是太阴险了!

我恐怖,毛骨悚然,头脑发晕,眼前发黑,四周发黑,仿佛白昼一瞬间变成了黑夜。忽然,外面的天空传来一声嘎啦啦的巨响,我吓得浑身剧烈地抖动一下,不由得站起来,缩着脖颈向小窗外观看。啊?不知啥时,外面厚重的浓墨般的乌云已经把整个天空严严实实覆盖起来,正随着风势如万马奔腾由西北向东南滚滚前行。嘎啦啦,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炸响,我听见沉重的雨点开始劈劈啪啪砸到移动房的棚顶上。雨声猛地提醒我想起小枫父子的叮嘱,我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移动房外,准备把空场上那些暴露的家具用塑料全部苫起来。我只是偶尔一瞥,把目光瞥向破烂儿街那些惊慌失措抢收杂物的商户们,正巧就远远地看见了西祠路方向,小枫父子的电动三轮板车全速开过了钰华侨。我又赶紧慌张地踅回来,因为我必须要抢在他们到来之前,先关上电脑。我扑向电脑,抓住鼠标,移动,慌乱地点、点、点,盯着计算机进入关机程序,直到屏幕完全黑下来。我抬腿,正要重新赶到外面,去继续完成他们叮嘱的工作。猛地,我恍惚听到狂风暴雨中似乎夹杂着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

米苏——米苏——

我乍起耳朵,分辨了一下。米苏——米苏——你-在吗——?声音已严重嘶哑,被狂风一下下撕扯着,由小到大,又由大转小,沿着破烂儿街,快速越过了移动房。没错,就是他,绝对是那个傻ANDY,没想到这个冤家满城找我,居然找到了这里,他真是疯了。刹那间,我也疯了,热泪汹涌着夺眶而出,犹如电光石火冲出移动房。我逆风,向西,一阵跌跌撞撞猛追,模模糊的,我看见了傻ANDY的背影,那背影依稀比过去更加消瘦了,风雨飘摇地站在一辆小型货车上。我气喘吁吁,对着渐去渐远的小货车喊,停下——ANDY——我在这儿——但是小货车的速度丝毫不见减缓,短瞬间消失在幸福道菜市场。我踉跄着停下追赶的脚步,孑然地立在被暴风雨击打得烟雾飘渺的破烂儿街上,随着一阵茫然、惆怅和失落,整个胸腔被忽悠一下挤压到一块儿,心莫名地剧烈疼痛起来。

暴雨一直持续着。

我失魂落魄的,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到移动房前,直到凌云志大声招呼米苏,我才注意到凌家父子其实自始至终都站在雨中,一直目睹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或者自从ANDY租用的小货车,紧随着电动三轮板车开进破烂儿街的那刻,他们就警觉地发现了他吧。我看见精豆大人深眼窝儿中那对亮晶晶的黑眼睛,一眨不眨恶狠狠地仇视着我,浸泡在雨水中的厚唇越发显得淡白,因为冷或者愤怒,在不住地轻轻抖动着,一语不发。我赶紧把目光躲到凌云志脸上,只听他继续说道,米苏,快进屋吧,别让冷雨激着。于是三个落汤鸡似的人,默默地走进移动房内,氛围随即陷入到无边的尴尬。三个人静立着,仿佛脑袋都被灌进了雨水,丧失了思维能力,全都变得空泛一片。是我第一个激灵灵打了个夸张的冷颤,小枫紧随其后,凌云志的脑袋这才率先恢复了神志。他一拉小枫,儿子,他说,我们先到外间,叫你米苏阿姨赶快换下湿衣服吧。小枫气呼呼的,一甩臂膀闪开。噢,不用,不用,我连忙说,我强挤了挤,终于在脸上挤出了一点笑容,凌大哥,我……我想回家了。

回家?现在?

嗯。

我没动。

凌云志愣怔住。

精豆大人呼呼地喘粗气。

氛围再度陷入短暂尴尬。

还是凌云志率先打破沉寂,还……回来吗?

我轻轻摇摇头。

为小货车上的那个人?

我轻轻点点头。

他是你同学?伯恩茅斯的?

我二度轻轻点头。

凌云志犹豫地看了看外面,暴雨仍在倾盆而下,风似乎小了很多,他把头转回来,征询的目光看着我。

能不能等雨停了再走?

我坚定地再次摇摇头。

精豆大人的呼吸声掩盖了外面的风声。

凌云志开始在狭小的屋子里打转,几乎原地,他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突然扑向平时收款的抽屉,拉开,从里面抓出三张百元钞票,回身跨前一步捉住我的手,塞进掌心。要走就走吧,哥不拦你。

我正要把钱重新放回抽屉的时候,还不等我迈步,精豆大人便闪电般扑到,一下子抢走我手中的钱。他终于狼嚎似的说出话来,爹,你傻呀,是她自己要走的,要走便走,我们不能给她工资,告诉你——他继续对我恶狠狠怒目而视——没叫你包赔雨浇家具的损失,就已经是对你相当仁慈了,赶快离开这儿,别叫我再看见你,Fuck!Fuck!

破儿子,你!凌云志的眼睛也瞪起来,伸出大手,还想夺回精豆大人手中的钱。这是我来雨枫二手家具行,第一次看见他敢和八岁的儿子对抗。我立刻挡住了他的手,因为我知道,精豆大人所做的一切,即使不全是为了生活低能的老爹,起码也有一部分是,于是我在心中慨叹,唉,老天真是待他不薄,竟赐予他这么一个能力超凡的儿子。我真诚地笑出来,我对他说,凌大哥,算了,我不会要的,谢谢你,不必太在意,记着,大哥,我会永远记得的,你可是我的恩人喏!

我冲进暴雨里。是的,我的确该离开这里了,这里没有我任何东西,身上湿漉漉的衣服,依然是我离家出走时,非常心仪的线毛边穗的紫色卡尔文低腰牛仔短裤,白与深褐相间的韩款楔型凉鞋,以及经典的浅绿色麦考林条纹蕾丝吊带小衫。我没有再回头,朝着钰华侨方向一路奔跑,我听见凌云志恍惚在身后追了几步,他高声的关切喊叫淹没在暴雨中,米苏——给你伞——你带上雨伞吧——

突然我很幸福!

责任编辑⊙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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