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美佛王维是怎样炼成的

柏桦

旧来论诗，曾以仙圣佛称李、杜、王三家，或称魏蜀吴，或称天地人，也有称真善美的。我以为此说甚有意思。的确，王维当是人间的一尊美佛。但罗马非一日所建，这美佛的炼成也是需要些光景的。下面我将精拣三首王维的诗来看他变形为佛的这一过程。

一、青春义气捉酒行

王维以他飒爽英姿的一面，在其《少年行》中，为我们著手成春地剪裁出一幅盛唐时期，京华一带少年游侠的日常生活图景，这当中自然也有他本人的青春形象：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开篇一句写酒，酒的青春勃发之气扑面而来；虽不见人，但已觉翩翩到来的“咸阳游侠”了。第二句只用了轻轻一笔，但与第一句重笔正好形成轻重流利、宛转自如的朗诵声调，读来十分谐于唇吻，口感清朗，天然得了英雄少年之气息。这二句的确得了“一张一弛，文武之道”的神髓。

三句写少年游侠的风骨。他们一见倾心，快慰平生；真是人逢知己千杯少，少侠们壮怀激烈，相逢必“为君饮”。此句写得极有动感，而又从容豪迈。

末句更是妙不可言。王维突然转折，并不续写饮酒场面，而是“另起炉灶”，来烘托画面。少侠们将马匹系在酒楼旁的垂柳边。不言而喻，他们要去高楼为“意气”痛饮一番了。末句如此写来，虽是虚写，却得了不尽之诗意。用马儿、高楼、垂柳来传达少侠们的饮酒光景，着实让人感到无限浪漫而又钦羡不已。

最后再补说一点，中国的古诗于技法上常有两事，一为留白写法，一为补足细节之法。前者正如此诗，写饮酒而不直面其宴饮过程、细部，而单表系马上楼这一行为，留足空白以供读者想象。这个写法后来宋人刘子翬也挥洒自如：

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

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

至于后者，则恰与之相反，不留空白，而一一补足细节之场面，如李贺的《将进酒》一首，就写得细致具体，“无微不致”。在此不赘，仅顺带一笔。

二、不觉欢喜，真是欢喜

那么，中年王维呢？且看他在《终南别业》中的述说：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叶嘉莹教授的授业恩师顾随先生在谈到这首诗的时候，曾作如下表述，他说：

王维受禅家影响甚深，自《终南别业》一首可看出。放翁“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游山西村》）与王维《终南别业》之“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颇相似，而那十四字真笨。王之二句是调和，随遇而安，自然而然，生活与大自然合而为一。陶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采菊偶然见南山，自然而然，无所用心。王维偶然行到水穷亦非悲哀，坐看云起亦非快乐。

天下值得欣赏事甚多，而常忽略过去，不必拍掌大笑，只要自己心中觉到受到、舒服即可。令人大笑之事只是刺激。慈母爱子相处，不觉欢喜，真是欢喜。然后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多大欢喜，而不是哈哈大笑。“行到水穷处”二句亦然。“山重水复”十四字太用力，心中不平和。诗教温柔敦厚，便是教人和平。王此二句或即从陶诗二句来。

又说：

读文学作品不能只是字句内有东西，须字句外有东西。王维《终南别业》：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有字外之意，有韵，韵即味。合尺寸板眼不见得就有味。味不在嗓子，味于尺寸板眼之大小高低之外。《三字经》亦叶韵，道理很深，而非诗。宋人说作诗“言有尽而意无穷”，此语实在不甚对。意还有无穷的？无论意多高深亦有尽，不尽者乃韵味。最好改为“言有尽而韵无穷”。在心上不走，不是意，是韵。（《顾随诗词讲记》）

的确，“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真是“行无所事，一片化机”(沈德潜语)。由此观其诗，又如宋人所说：“观其诗蝉蜕尘垓之中，浮游万物之表也。”

我在此还想到王维的另几行诗：“遥爱云木秀，初疑路不同。安知清流转，偶与前山通。”这四句诗同样有行至水穷又见云起的禅机妙意。王维“纡回尽致地描画出这探寻与顿悟的程序来”(梁宗岱语)。

王维的《终南别业》(注：别业即别墅)总的说来写得脱略悠闲。五、六句却回旋往复，有“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情往似赠，兴来如答”的彻悟之心境。

如今“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几乎己作为成语在用了。它的意思在当代多指天无绝人之路。不是吗？人之一生处处有这样的感慨，早年的红军，以及普通人物时好时坏的命运等等，不一而足。它当然也是另二行同样普及的诗之意思：“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或者再用大白话来说，就是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北方有南方。此外，它还有其他更多的意思，但须要我们去参悟。这二行诗如今早已超越了王维原初的意旨，达到了一部复杂而伟大作品的地位。它的复杂性前面已说—二，那么它的伟大性呢？

又如梁宗岱先生所说：

一切伟大的作品必定具有一种超越原作者底意旨和境界的弹性与暗示力；因为心灵活动底程序，无论表现于哪方面，都是一致的。掘到深处；就是说，穷源归根的时候，自然可以找着一种“基本态度”，从那里无论情感与理智，科学与艺术，事业与思想，一样可以融会贯通。

简而言之，梁先生在此指出了一切伟大作品的两个特征：①读者可以对作者的作品有不同的理解，即超越作者的意旨；②读者又能与作者的心灵或意旨保持同一性，即融会贯通。

以此标准来衡量王维这首诗，尤其是五、六句，我们可以说王维达到了这个伟大的标准。这二句诗既单纯又复杂；我们既可遵循此道，又可悟处世事变之无穷的玄机。

王维这二句诗不仅在中国早已家喻户晓，而在古代的日本已是许多禅师们的座右铭了。在此，让我们来看一段“本有缘成佛”的公案，以期豁然大悟。

宗弼禅师有一天与关山大师问答。他先说：“此心一了不偿失，利益人天尽未来；佛祖深恩难报谢，何居马腹与驴胎。”于是师问，“心在何处?”答：“充满了虚空。”又问，“到底拿什么造福于天界世间”答：“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大师又问：“如何报佛祖深恩！”答：“头上项天，脚下踏地。”大师大笑，赞道：“上人今日是大彻大悟了。”

三、万事不关心是大智慧

到了晚年，王维这尊佛像终于显灵了，他在《酬张少府》一诗中，为自己描出一幅完美的画像：

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

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

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王维真的“自顾无长策”吗？不是。面对官场失意与人事纠缠，他有他的长策。他返去旧林，且让松风释怀，对月弹琴。然而张少府还要一个劲地追问他有关人生的终极道理。王维一言以撇之：“渔歌入浦深”。这一句若金石之声，充满玄机与禅意，只可慢慢体悟，不能随意乱说。正如严沧浪所说：“大抵禅道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

梁宗岱先生在谈到王维的诗时曾说过：

谁都知道他的诗中有画；同时谁也都感到，只要稍为用心细读，这不着一禅字的诗往往引我们深入一种微妙隽永的禅境。这是因为他的诗和他的画一样，呈现在纸上的虽只是山林，丘壑和泉石，而画师的品格，胸襟、匠心和手腕却笼罩着全景，弥漫于笔墨卷轴间。

唱着渔歌进入河浦的深处，这里面暗藏了多少人生的道理和欢乐的秘密。在此，这隐者已抛弃了妨碍其身心的世俗生活。他已彻底地回到大自然的深处。或对月弹琴或唱着渔歌，这便是他的日常生活与工作。他并未堕入隐逸生活的懒惰与闲散之中。“渔歌入浦深”不仅具有公案禅机的味道，也具有洞彻人生的大智慧。闲云野鹤、与世无争正可以穷尽通理。这里还使笔者想到了云门文堰的一节对话：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

答：春来草自青。

这一对话所显出的智慧不正是“渔歌入浦深”吗？而此诗之美却是光明正大、一目了然的，它融合冲淡、天然入妙，的确令人涵咏且深思不止。

王维的大智慧（或说大禅机）在此已百炼成钢、晶莹剔透，同时也让我辈后来人望而却步，啧啧惊叹！再说一句，“渔歌入浦深”，就是让思想回到事物中去，按W.C.威廉斯的话说，就是“No ideas but in things”（不要观念，除非在事物中）；或按胡兰成的话说，就是“讲思想不如讲风景”。而王维的晚年正是这样：在风景中静养，万事都不关心。

责任编辑⊙育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