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熟了
2012-04-29凌尘
凌尘
风暖暖地吹着,柔柔地拂过水杏的脸,水杏的脸黄黄的,像越来越黄的麦子。这是水杏自打种上麦子第一次来地里探望。往年这个时候,水杏只坐在家里,伺候猪圈里的猪,院子里的鸡,还有孩子和丈夫赵长信。一想起丈夫,水杏心里就不是个滋味,将近半年了,这个冤家也没个音信,俺娘俩过着什么日子。
水杏眼泪流出来,长信是死是活还不知道,这家也不像个家。出事的那几天,她老做恶梦,醒来的时候,看着院里屋里被人砸的乱七八遭,她就害怕,然后抱着孩子哭,孩子也抱着她哭。公安也找过她几次,该说的她说了,她不相信孩子十岁就没了爹,她才三十多一点。她不相信,可这是现实。
赵长信是个杀人犯,村里人都这么说。水杏不这么认为,水杏对公安说,长信没杀人,长信只是把赵六打伤了。
赵六现在还没完全康复。水杏家被赵六的哥哥们砸得七零八散,水杏觉得日子没法再过下去了,孩子也整天吓得不敢出门,甚至有些时候都不敢呆在屋里。
眼看麦子一天一个样,水杏想无论如何得把麦子拾腾家来。水杏开始修整麦垛,她想把去年的陈麦垛整整,当她撕扯着麦杆时,忽然拽出一张纸条,她拿起来看了下想扔掉。她觉得里面有东西,至少上面应该写着什么。她想这是什么人放在里面的,她打开一看,上面用铅笔歪歪斜斜地写着:
他娘,俺回来了,俺想你。
她吓了一跳,虽然长信平时不这么写,但这确实是他的字啊。她赶紧藏起纸条,向四周看了看。然后又拿出来,看了几遍,她心里跳动着,眼泪刷得流出来。等了一会,她把纸条撮成团,学着电影里地下组织一样,把纸团放在嘴里,吞下之后,她像吃了一颗定心丸。
有了长信的消息,水杏感到日子一下亮了。夜悄无声息,偶尔传来一阵狗叫,水杏就走出屋,站在院里听一会,没有动静。麦子已经上场了,顺着风,水杏能闻见麦子的香气。一阵脚步声传来,水杏听见越来越沉重的步子,心跟着跳起来,直到脚步越走越远,水杏才渐渐平静下来。
水杏叹了口气,明天的麦子可怎么割啊,水杏在黑暗中流着泪。水杏知道,季节可不等人啊,水杏想,明天得早去地里收麦子。
天才朦朦亮,水杏就去了地里。水杏想早早割完,再找辆车拉回来。迎着风,水杏闻见新麦子的香气。已有好多片收割完的麦地,发出泥土与麦子混合的气味。快到麦地的时候,水杏愣住了,水杏看见,自家的麦子已被人割完捆好,一扎一扎地立着。水杏向四周看了看,没有人,水杏把镰刀扔在地上,自言自语道,长信啊长信,你个孬种,你个冤家。水杏跌坐在地头上。
人们陆续来到地里,有人看见水杏,就问,他嫂子,什么时候割的,早割完了。水杏就说,婶,俺割了一夜。可苦你了,长信还没……走走,赶紧干活去,男人赶过来。水杏鼻子一酸,知道人家怕说了她的疼处。
中午时分,水杏终于把麦子搬到打谷场。水杏放完场感到头有些沉,水杏想怕是要中暑,水杏想她一个女人家今天就干了男人的活。水杏决定下午把麦子打出来,新新的麦子磨出的面,又香又筋道。
直到天黑下来,水杏才把麦子和麦杆分开。下一到工序,就是扬麦子,把麦子里的麦糠扬出去。这是男人的活,水杏从来没自己干过,往年她只要准备好袋子,帮着长信装麦子,可今天要自己动手。儿子小彬来过两次,看着孩子饿的样子,水杏又心疼又无奈,只好领着儿子回家做饭。
吃完了饭,水杏实在不想动弹,可打谷场还有一场麦子,她必须忙完。水杏对小彬说,困了你就睡觉,妈还得上场扬麦子。小彬说我也去。水杏说,好孩子,你困了怎么办,妈不能照顾你。孩子不言语了,水杏看着小彬眼里有泪,知道把他一个人放在家里害怕。水杏说,你睡吧,妈等你睡着了再走。小彬很听话,水杏明白,孩子这半年来被折腾出来了。
水杏出来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地里场里已基本没人了。水杏打老远就看见自己的场里有人,可走到的时候却不见了。水杏看见麦子变了样,有人在给她扬麦子,水杏警惕地看了看四下,麦杆垛挡住了她的视线。水杏想到长信,心里一阵酸楚,水杏向麦垛旁走了几步,说出来吧。没人应。水杏又向麦垛走了走,已经靠近垛子了。水杏听见细小的动静,水杏心里跳起来,突然一个人站起来,一把抓住了她。水杏心里狂跳着,差一点就喊出来。长信说是我。水杏看见长信的脸瘦了,一脸胡茬子,水杏鼻子一酸,眼泪就出来了,你怎么才来。
长信不说话,把她抱起来转到麦垛边。水杏说,你要干什么。长信说半年了,俺想你半年了。
水杏看着长信瘦下去的脸,用手摸着他的头,很是心疼。长信开始解水杏的裤带。水杏想半年了,俺可盼着你了。水杏闻见男人熟悉的气味,以及男人从未有过的粗放,水杏感到大片大片的麦子纷纷倒下,她在他的呼吸里渐渐上升。她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一时间所有的委屈都荡然无存。他仿佛卸掉身上的罪责,停止了动作。他们闻见新鲜的青草气息,以及麦子发出野野的清香。
夜静得无边无际。
水杏问长信,你还要躲多久。
长信说不知道。
水杏说,你想过没,这样总不是个办法。
长信说,那你说怎么办。
水杏说自首吧。
长信猛得站起来,你把我往火炕上推啊。
水杏说,也就三五年的,俺问过。
长信陌生地看着水杏,你?
水杏说,光这样怎么办,赵六刚能下床,你躲到几时,总不能躲一辈子。
长信无语。
水杏说,你也得替孩子想想,孩子不能没有爹。
长信说,俺出去打工,每年偷偷回来一次。
水杏知道长信的脾气,不再说了,用手擦了一下眼泪。
水杏站起来,要去扬麦子。长信拿起木锨扬起来,麦子在午夜里纷纷扬扬地落下,水杏站在旁边,不时有几粒打在身上。长信趴在麦子上,捧起一捧新麦子,放在鼻子下细细地闻闻,说了声真香。然后放进嘴里嚼,牙齿发出咯咯的响声。长信说,俺想吃一顿新面,你明天晚上烙张饼拿来。
水杏点点头,水杏鼻子一酸,眼泪流出来。
长信没看见,因为是夜晚。长信有个打算,等吃过了新面饼,他就走,找个地方打工,等来年这个季节,他再回来。
水杏把麦子装进家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很多人都好奇,都知道水杏原先懒,今个怎么这么勤。有人猜疑,是不是赵长信回来了。可来来回回都是水杏自己拉的麦子。有人就说,没办法,活都是逼出来的。水杏一趟趟往屋里搬麦子,看见赵六的四哥往她院里瞅了好几次。
搬完麦子,水杏做了饭让小彬吃了,自己觉得也确实累了,想想下午还有点事,不如眯一会。刚躺下一会就有人砸门。水杏放开一看,赵四赵五带着村治安主任来了。赵四说,长信呢?
水杏一看,明白什么事了,水杏说,没来。
赵四说,没来你麦子怎么割的,怎么打的,又怎么扬的。
水杏看着治安主任,说,二哥,天地良心,他要是来了,俺能不报案吗。俺两夜没睡了,这不,刚眯了一下。
赵五说,少废话,让我们进屋搜搜。
水杏说,你凭什么。
赵五脸一横,凭什么,你说凭什么。
水杏心虚,说二哥,你看。
治安主任说,让他们找找,我保证不毁你东西了。
水杏没办法,只好让步。
治安主任说,老四,你一个人进去。
赵四胆怯,俺哪敢,长信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主任说,好了好了,我跟你一块进去。
赵四和主任找了半天没找着,才悻悻地出来,主任说,怎么样,我说他不会回来吧,你们还不信,走吧。主任领着人走了,临出门时,门旁的一个小瓷盆被赵四一脚踢碎了。
水杏看着人散去,关上门,趴在床上哭起来。
天刚入黑,水杏就烙好面饼,水杏看着儿子吃得津津有味,问小彬,想你爸不?
小彬正吃的香,咬了一口含在嘴里没嚼透,想。在哪儿?
水杏知道说漏了嘴,忙说,没在哪,不知道。小彬,赶快吃,吃完了睡觉去,妈还有事。小彬怔怔地看着她,水杏摸了摸他的头。
半个小时后,水杏悄悄掩上门走出来。
打谷场弥漫着麦子的香气,麦杆垛发出麦子和青草的混合味。水杏找到长信,长信问拿来了吗。水杏打开包袱,里面有一件衣服,还有新麦面饼。长信迫不及待,拿起饼啃起来。水杏说,慢点吃,吃完好上路。
长信一怔,上路。
水杏忙说,你不要走。
长信若有所思,然后说,俺又不想走了。长信伸手去拉水杏。
水杏说,有人看见。
长信吓了一跳,长信向四周看了一眼,他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赵长信看见,不远处围上来的人。长信把含在嘴里的面饼吐出来,手里的也扔在地上,长信抓住水杏问,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出卖俺,说。
水杏眼泪流出来,水杏说,长信,自首吧。
长信大声骂道,放你娘个屁。
长信听见有人喊,赵长信,自首是你惟一的出路,别再逃了。我们公安部门会宽大处理的。
赵长信看着水杏,你——
赵长信,你老婆做得对,只有这样,你才能重获自由,难道这半年你还没躲够么。
赵长信一下跌坐在地上。我他妈当初就怎么真干了呢,俺真该死,这半年俺过着什么日子啊。赵长信说完抱头捶足。
公安又做了他的思想工作,赵长信站起来说,俺跟你们走。
不远处,警灯闪烁。
水杏眼泪汪汪,说,长信,你放心走吧,俺等你。
长信说,俺想见见小彬,他长高了吗。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个童声,爸爸,爸爸。声音急切而又熟悉。
赵长信看见儿子小彬跑过来,眼泪流出来,小彬,爸走了,爸对不住你。
小彬哭喊着,爸——抱着长信哭起来。
水杏拉着小彬,看见长信已泪水模糊。水杏哽咽着说,你走吧,俺们等你。
小彬喊,爸,我等你。
夜越来越浓,村庄就在不远处入静,一切仿佛与村子无关。警灯划破野外的天空。赵长信深深吸了口混合着麦香的空气,上了警车。
水杏站在自家的麦场上,忽然大声哭起来。水杏想,明年的麦场应该是什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