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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边天上挂彩虹

2012-04-29罗翔

辽河 2012年1期
关键词:村长

罗翔

嘎子——

郝成贵打小就这样叫郝成福。

门,被两个铁环箍紧,铁环上紧扣一把大锁;门,油漆斑驳,陈旧不堪,有的地方还出现了洞眼。

郝成贵扫视屋子,它与周围的房子比起来,破旧。这是郝成贵的老屋。郝成贵从这个屋子走出去几十年了。要说,郝成贵与自己的老家还有一些联系的话,恐怕就是这老屋和住在这里的郝成福了。本来,老屋在郝成贵离开时就可以卖掉,可他没卖,把它留给了郝成福。郝成福要算钱,亲兄弟还得明算账。郝成贵举起手要掴郝成福的耳刮子,你会不会说人话?你要给钱的话,兄弟俩的情分也就完了。你看着办!郝成福没花分文就住进了郝成贵的屋子。郝成贵比郝成福大不了几天,不是亲哥俩,甚至叔伯的都算不上,只不过同一个房头。村里有杜董两大姓氏。杜姓集中住在杜家湾,董姓集中住在董家台。姓郝的就他们两家,住在杜家湾。单家独户的,因此,两家来来往往,胜似骨肉兄弟。

天,还早。郝成贵打算去找郝成福。下了台阶,他想找个人问一问。可走了半天也没有碰到一个人。年轻人出去打工了,上了岁数的人呢?嘎子是不是去放牛了?郝成贵就向村后的襄河走去。

走到不远的民垸堤,就看见襄河水泛着白浪向下游滚去。襄河改道这么快,记得,小时候要走好长时间的路才到襄河的。河东三十年,河西三十年呐!郝成贵站在襄河边儿,看着哗哗流淌的河水,眼前就浮现出嘎子与浪头搏斗,拼着命儿救他的情景,他忍不住喊:“成福,嘎子——”

小时候郝成贵身体不好,经常大病小灾,瘦得像麻杆,连风都吹得倒。郝成福高出郝成贵一头,浑身黝黑,皮肤泥鳅般光滑,人也长得结实。兄弟俩成天粘在一块儿。要是有人欺负郝成贵时,郝成福就会与之拼命。郝成贵一刻也离不开郝成福,就连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他都要郝成福来和他作伴。

河边儿长大的人,一到夏日,小孩儿就离不开河了,成天儿泡在水里打鼓泅。小孩子一个个雨点般落入了水里,欢蹦乱跳,像鱼儿游来游去的。郝成贵在岸边眼巴巴地看着流口水。他看郝成福像嘎子一样欢蹦乱跳地游远了,心里很担心,就喊成福,别游到深水里去。

河里的机灵鬼们听见孤零零地郝成贵的喊声了,他们在水里把手卷成了喇叭筒齐声高喊:“旱鸭子怕死鬼;怕死鬼——旱鸭子——”郝成贵就抓沙向河里撒。有个小孩爬上岸,旱鸭子,有种,你等着!郝成贵在找小土块。冷猛地,有人抱住了他的腰,一直把他拖到了河里!有人推了郝成贵一把,就你命贵气!郝成贵跌在河里,他的两眼打转转,头晕晕乎乎的,大喊,“成福——快来——救我——”

成福看见了大吼,谁干的?老子活剥了你们!他们怕成福耍横,一个拇指扎下水,溜了。只有郝成贵在齐腰深的水里挣扎,眼泪巴巴地嚎啕。成福喊:“哥,别动——等着我!”

一个浪头打来,成贵被激浪卷没了。成福追着浪头扎了下去。成福刚露出水面,看见成贵一沉一浮的脑袋在水里像个水葫芦,翻滚着,挣扎着,成福咬紧牙关拼命地向成贵游去。一个浪头把成福推到了成贵的身边,成福伸手抓住了成贵的头发。用脑袋顶着奄奄一息的成贵上了岸。

成福把成贵摊在沙滩上,哭着摇着,哥,你醒醒!他看见那帮小孩子吓得跑远了,吼,你们快去喊医生——成福看着成贵青蛙似的肚子就用双手按,一边按一边哭泣,哥,你可不能死呀!他的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滴一滴溅在成贵白嫩嫩的胸脯上。突然,成贵浑身一阵痉挛,头猛地一抖,哇的一声,口里吐出了一滩秽物。郝成福亮着眼睛,展开了眉头,满脸和着泪,笑了。郝成贵两眼翻了一下白,眼睛就不动了。郝成福破笑为啼,哥,我一定要把你救活!他扯起郝成贵弓着身背起就跑……

哞——哞——

一阵牛的叫唤,郝成贵的思绪扯回来。河岸边,一群牛蠕来。一个老汉扬着鞭子在空中甩着,鞭声脆响。郝成贵想,八成嘎子就在那儿了。他乜了眼,可还是看不清来人。于是,他便向牛群迎过去。

没等他看清是谁,来人却高声喊:“哎呀,是市里的郝主任回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郝成贵从声音里判断出了来人,便回应:“哦,是老村长啊!你好,你好!”郝成贵赶紧握住了老村长伸过来的手!老村长从衣兜里掏出烟来,递给郝成贵一支,郝主任,抽一支,烟不好!郝成贵摆摆手,这玩意儿我奈不何。来,你抽我的。郝成贵拿出烟,递老村长一支。老村长接过烟,笑了,嘿嘿,好烟,我就不客气了。郝主任,在您面前,我这个老字就免了吧!您,可是外面的贵客呀!走,到村里去吧!不了,大家都忙!郝成贵见老村长客气,就说,不在其位,就不麻烦大家了!哪里的话,老村长说,您郝主任永远都是我们村里的贵客!郝成贵想,这老村长在村里干了多年,多多少少染上了一些客套。于是就转移话题,问,老村长,怎么村里没看见几个人啊!哎,棒劳力都出去找钱了,没出去的老弱病残在村里却顶硬角了,都像种子一样撒在了田里,耕田耙地,赶耖拉车样样活儿连轴转。您看,就说我,打前年就“下野”了,可是,新上任的村长买了车跑起了运输,三天两头不在家里,镇里有什么事情还找我。可是,我也要劳动呀!一天不做就没有吃的哩!老村长掏出打火机点燃了烟,吧嗒吧嗒,眯着眼抽得聚精会神,哎,这好烟就是来神!

老村长,你看见成福了吗?郝成贵心里惦记着郝成福,他没和你在一起放牛?

老村长没有马上回答郝成贵的话,而是说,郝主任,你要把成福接到城里去?这几年他过得苦啊。老伴走了,儿女们又长期不在身边,家里说话打锣的人都没有,一个人孤苦伶仃呐!可还得累死拼活地苦做,不然,石板上也不会长五谷。郝主任,你我都是党员,不是我思想落后,咱们农村人怎么就这样命贱呢!到七老八十了还得自个儿在土里刨食!无依无靠的。要是城里人到了这个年纪,早在享清福了。老村长看郝成贵一眼,吐了一口烟雾,把烟屁股扔在河面。一个漩涡,烟屁股被卷进激流里。

老村长提出了一个问题——农民老有所养。郝成贵从初中教到高中,都是从事的政治教学,后来,调到市里政策研究室,从事农村政策研究,与“三农”打交道,可他从来就没有思考过今天老村长提出的这个问题。国家似乎也没有这方面的政策。这一诺大的群体被社会忽视了。现在,国家对企事业,公务员都有很多相应的政策,工资有保障,退休有社保,养老金,而且逐年增长、提高。就像郝成贵,国家公务员,几年前退休,每月按时领到三千多元的退休金。有个头疼脑热的,到医院住几天,报销,自己不花一分钱,衣食无忧!可是,农民呢?想到这里,他的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惆怅,好像是自己对不起眼前的老村长。他又抽出一支烟递给老村长,看着老村长那褶皱巴巴,阡陌交通的脸颊,安慰道,日子总会好起来的。老村长比郝成贵大不了两岁,可看那沧桑的脸庞,要比郝成贵老相上十岁。老村长也觉得自己的牢骚似乎发得过头了,换了一副笑脸说,郝主任,您别见怪,我们都是从小光屁股的伙伴,我才在您面前放肆了几句。您可不要往心里去。我寻思,咱们国家大,家大口渴呀!做事情总得一步步来哩!

是这样的。郝成贵接过老村长的话头,国家没有忘记他的每一个公民啊,何况这么大的一个群体呀。你看,新农村建设,农村合作医疗,农村困难户低保,关心留守儿童妇女老人,这一项一项政策措施不都出台了么。

老村长的脸舒展了。见郝成贵在四下里张望,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哎,看我,一说起来就忘了正事儿。郝主任,我带您去找成福,我看见他牵着牛,拿着铁锹,往小学校后面的小沟里去了。

他去那儿干什么?

八成是下鳝鱼。他的零用钱,烟钱,都指望它哩!

他的牛背上还驮满了壕子。

哦,老村长,就不麻烦你了,我去找。郝成贵向南面不远处的小学校走去,翻过了民垸堤,就看见了两排红瓦高墙的房子,那就是小学校。看见小学校,郝成贵的思绪又不平静了——

那年,郝成贵和郝成福一同高中毕业回到了村里参加劳动。两人仍然和小时候一样形影不离。不久,大队要选拔高中毕业生到学校当民办教师。杜、董两姓在大队当干部的人是一比一,他们都把自己的儿女选拔了。还剩一个指标,杜姓和董姓争得不可开交,风生水起,他们谁都不肯输这口气,到小学校要开课了,这个名额还没有落实。最后校长建议,这个指标杜董两姓都不给,给姓郝的算了。他们都是贫下中农子女,高中毕业生,表现好,根红苗正,各方面条件都符合。杜董两姓都觉得,这个办法折中,就把这个冷鸡蛋甩给了郝姓两家。可是,郝姓两家的郝成贵和郝成福都合条件呀,到底要哪个呢?校长说,就让他们两家自行做主吧,明天我找他们要人就行了。

对郝姓两家来说,这真是个好消息。晚上,两家在一起商议。郝成福的父亲要郝成贵去,而郝成贵的父亲要郝成福去,两家相互推让。到天亮还没有决定下来。郝成福的父亲说,哥,时间快到了,这样下去不是个法子,就让他们自己决定!

行!郝成贵的父亲看着桌上的钟说,限你们半个小时落实下来。

郝成贵说,成福,你去,你不是说过你想教书的吗?

郝成贵说,哥,你去!你身体差,干农活你不行。再说,你成绩好,有能力,是块教书的料子。我嘛,根本不想教书,假如你们真要我去,不是叫我误人子弟吗?你们不能摁倒和尚安簪吧!

郝成贵打断了郝成福的话,成福,你别说了,无论你说多少理由,哥也不能委屈你,就你去。

郝成福说,哥,我不去,我就是想当兵,要不这样,你去教书。如有了当兵的机会,你跟我帮忙。郝成贵还想说什么。郝成福的父亲说,时间到,明天成贵去学校上班。

郝成贵就这样当了老师,郝成福的兵却没有当成。机会哪里还有他的呢?

想到这些,郝成贵几乎流泪了。这些年来,我欠成福的太多了。嘎子!我的好兄弟……他有些愧对郝成福。

郝成贵把沟子走完了,没有看见郝成福。天,打起了夜影子,田野里响起了不知名的昆虫的叫声。远处的村子被一条白里带黑的烟雾缠绕,和着农人晚炊的烟子搅在了一起,慢慢地在空中蠕动着,飘散着。

郝成贵木然地看着烟雾,沮丧地回家。

门,板着面孔儿,黑黢黢的,依然紧锁。郝成贵想,钥匙肯定放在哪个旮旯里的鞋子或是什么物件里。他卸下肩头的挎包,取出电筒,在一个破雨靴里找到了钥匙。

打开门,拉亮了电灯,昏黄的灯光洒满了屋子。堂屋的各种摆设还是老样子。这个嘎子,他总让我找到回家的感觉。他把包放在桌上。有点儿饿了,到厨房里去,揪开碗柜,一个大瓷碗里装着米茶。他拿起勺子舀了一碗,咕咚咕咚灌进肚子。自言自语,好香甜呐!这个嘎子就是比我会烧火。刚要再舀一碗,他拿勺子的手停住了,等嘎子回来了再吃!那我就弄些菜吧!碗柜里只有一碗豆瓣酱,酱里面很孤单地躺着几个洋姜,嘎子每天的菜就是这个呀,像这样下去,身子骨怎么受得了啊。想弄几个热乎的菜,可是什么也没有,他只好从包里把鸡腿火腿什么的都拿出来,等郝成福回家一块儿吃。

郝成贵坐在桌旁等郝成福,突然,手机响了。是北京的儿子郝丰收打来的,爸,你到叔的家了么?

刚到,还没见到你叔。

怎么了?

不知你叔忙什么,还没回家。

哦,爸,这回你能把叔接到城里?

说不准,想法儿吧!

爸,要是叔不去,你还是找个伴儿吧,也好相互照应啊!

爸心里装着你妈就不找伴儿了,现在你叔就是我的伴儿。他年纪大了,一个人在乡下我不放心呐!

撂了电话,郝成贵走出门,村子里很静,从屋子里漏出来的几丝儿灯光无精打采的。此刻在城里,可是最喧闹的时刻呀!毕竟过惯了城里的生活,郝成贵感到了一些不习惯。其实,他很喜欢静谧的夜,在灯下看书,在床上躺着,就是一种惬意,可,自老伴走了后,尤其是近来不知怎么的,书看不下去了,躺着,闭了眼,眼前就晃动着他和嘎子小时候的情景,是不是人老了都喜欢回忆往事,尤其是童年时候的事呢?

郝成贵站在台阶上刚转身,就听见了“哞——哞——”的叫声。他很兴奋,是嘎子牵牛回来了?他拿起电筒向台下扫,喊,嘎子——

哥!真是你回来了?嘎子的声音里充满了惊喜,他丢下牛绳,一个箭步拱到台阶上,一把抱住了郝成贵。哥!郝成贵嗔道,慢点,像个孩子,毛手毛脚的。

嘿嘿,哥回来了,我一高兴人就变成了老顽童了。

进屋。

看着桌上摆着的食品,郝成福说,哥,饿坏了吧?

不要紧,等你回来吃哩!

哥,你再等等。我弄点菜!

郝成福进了厨房,哥,那些东西今天就不吃了,赶明儿再让它们伺候我们。今天我要做你最喜欢吃的菜。

鳝鱼?郝成贵走进厨房。

郝成福光着身子,整个儿人就像一个黑泥鳅,他正弓了腰在水缸里捉鳝鱼。郝成贵觑着水缸,里面的鳝鱼挤成了一堆,黄灿灿的直晃郝成贵的眼,溜来滑去的,有的还昂着头,企图从缸里蹦出来。

郝成福的手弯曲着,猛地插下去,一条黄鳝就揪出来了。那黄鳝身子翻滚着,搅动着,可就是挣脱不开郝成福的手掌。郝成福蹲着身子,从墙角找出一条长棍子,棍子的一头嵌着一个细长的刀片,他脚踩木棍,把手里的黄鳝使劲楔在刀片上,用力一拉,嗞嗞,黄鳝就开膛破肚了,再伸手轻轻一抠,内脏就掏空了。郝成贵看得傻眼了,郝成福的这个动作还跟小时候一样,迅速,轻捷,麻利,干净!只不过比小时候更老道了。

油,在锅里喳喳地响。香喷喷的味儿就往郝成贵的鼻子里拱,撩拨得他心里开始痒痒了,口里直流哈喇子。

有色,有香,有味。

郝成贵看着桌上的菜,说,嘎子,咱哥俩来两杯?

不行,你有高血压!

我高兴,就两杯,不会有事的!

你一杯!我三杯!郝成福说,嫂子不在了,就归我管你。郝成福给郝成贵筛了一杯,自己连筛三杯,倒在一个小碗里,然后,把酒瓶盖好,放在碗柜里。

兄弟俩对坐对饮。郝成福光着泥鳅般的身子上滚满了汗珠子。郝成贵也赤着身子,他白净的身子晃得郝成福两眼花花的。一杯酒下肚了,郝成贵的脸辣辣的。郝成贵是很少喝酒的,今天他好像意犹未尽,张着嘴望郝成福咂巴咂巴地喝。郝成福说,哥,你别看我了,酒,你不能喝了的,多吃菜。他把那盘鳝鱼推到郝成贵面前。

酒毕。郝成福说,哥,洗澡了。他端来一盆热水。找出一个新毛巾丢在盆子里。

你哩!咱俩一起洗。

我用冷水冲!郝成福走出去站在水池里,哗啦啦,打开了水管子,就拿起那含在水龙头上的软管子朝自己的身上喷。郝成贵也走出来站在水池里!

你受得了?

你哥不是蜡纸糊的,身子骨还行。郝成贵夺了郝成福手里的水管子朝自己的身上喷,也朝郝成福的身上喷,两个老头子在水池里打水仗。

这一夜,郝成贵和郝成福挤在一张木床上,郝成贵鼾声如雷,郝成福呼噜连天,两个人拉交响曲,一直没有停息……

郝成贵醒来的时候,郝成福已经不在身边了。

桌子上放着一张纸条:哥,早饭放在桌子上,我放牛去了。

郝成贵不饿,只吃了根油条。无所事事。家里没有电视,只有一台小型德生牌收音机,他扭了扭,也没有什么好听的。掩上门,在台前台后踱步。

刚进屋,郝成福匆匆赶回家。哥!老村长要请你吃饭,我回绝了!

郝成贵说,我昨天就碰见了他,你看,我是不是……

我就知道,这老村长还把你当个人物哩!我说你不在家。

哦,那我回避一下。你把他糊弄过去!

郝成福刚从屋里出来,老村长就来了,高声呼叫,郝主任在家吗?

我跟你早就说了,他去朋友家了。你还来,闲得慌吧?

哪里,你又不是没糊弄过我。郝主任来了,我总得尽地主之谊吧!再说了,以后还少不了要郝主任指导工作呀!

你,不信我,就进屋搜。

信,跟你开句笑话你就当真了。成福呀,你要跟你哥到城里去?

城里干什么?

享福呀!人老了总得过几天舒心的日子吧!

我现在的日子过得就舒心!

球,跟我一个吊样,只要有一口气都要到土里刨食。你能与你哥比么,你哥退下来了,一个月还有几千块,越老越值钱,国宝级的大熊猫!我们呢,动不得了就是粪草,农村人老了就不是个东西!

你咋说的话?不像个村长!

怎么了,我说的是事实,我思考的不是我一个人,我是在为我们农民着想,像我,好歹在村里上上下下也干了差不多一辈子,到头来,什么也没有,像一个没有主人的狗子,可怜呐!你呢,歇过一天没有?为什么就我们农民老了没有生活保障?真他娘的屁股头拴炸弹——想(响)不得呀!就你们这些人哪,鼠目寸光,只要锅里有盛的,盆里有洗的,裆里有杵的就什么都不想了,我看你,现在裆里杵的都没有了哩!我还想和你哥探讨一下这个问题,然后,我就写一份报告,从县里开始,一层一层向上面反映哩!

你今天是满嘴喷粪还是怎的,你冲我唠叨什么,我一个枯老百姓,甘蔗哪头甜哪头苦都不晓得。就你比我们想得多,有什么用呢?不跟你瞎搅合了,我要烧火了。

哎,跟你说也是浪费我的唾沫星子,我就想跟你哥探讨探讨。这人哪,怎么就真有个高低贵贱之分呢?

这些话,郝成贵都听到了。又勾起了他的思绪,这老村长,到底是干了多年的村官,想得比一般农民要复杂,可是……谁也没能力解决这个问题,但,郝成福的这个问题他要解决,老村长的话坚定他的决心。

吃了中饭,哥俩唠叨了一会儿。郝成贵说,嘎子,怎么了,给你的烟你不抽?

郝成福看着两条几百元钱的黄鹤楼说,抽不习惯!抽了烟就咳嗽。前些日子到医院去查了一下,医生说我有肺气肿,不能抽了!

不抽算了!到了我们这把年纪,身体的各个部件都老化了。要爱惜呀!你把烟拿去换点别的。

哥,你休息会儿吧!

我没午睡的习惯。郝成贵在自己的挎包里掏出扑克,我们来几盘!小时候总是你缠着我要“爬山”,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我把你的烟盒都赢光了。

怎么不记得!好,我就跟你玩,看谁爬到“山顶”!

两人就对坐着打起了扑克。几经周折,还是郝成贵率先爬到了“山顶”。

我爬不过你了,下成山棋。郝成福就蹲在地上画盘子,哥,你去弄棋子,还是我用扫帚签子,你用土坷垃。

起来,盘子我在家里就画好了,棋子嘛,用高档的——围棋子,你要白的还是黑的?

郝成福站起来看着摊在桌上的棋子说,用我的本色。

郝成贵笑着把白子扒在了自己的怀里,把黑子推到郝成福那一边,说,你先来吧!

你先来,这是你的弱项!我先来你更难招架了。只下了五颗子,郝成福就成了一架山,郝成贵很被动,忙着用棋子堵来堵去,可是越堵漏洞越大,九颗棋子下完,郝成福的推磨担子也出来了,郝成贵走一颗,郝成福就吃掉一颗。他得意地笑了,怎么样,还是小时候那样吧,你怎么也不是我的对手哩!

嘿嘿,郝成贵眯着眼笑,感觉找到了?

什么感觉找到了?小时候咱俩的感觉呀!

找到了。

嘿嘿,这人走了一圈,又转回小时候了。郝成贵很感慨,要真是小时候,多好哇!

别感慨了,我要去放牛了!

我也去!郝成贵把挎包里吃的东西带上,还把碗柜里的半瓶酒也揣在了挎包里。郝成福觑着烟,两条烟就几百,他舍不得,就谎说自己有病。

太阳毒得很,地上铺了一层火,空气也像被火过滤了一遍似的,人一呼进去就烤干了喉咙。路上三三两两的人顶着大草帽子萎靡不振地蠕动。他俩每人头顶箍着大边草帽子,走几步,脚下就腾起一些干燥的灰尘。哥,你回去吧!你哪里经得住日头的烘烤哇!

我挺得住。

他们来到河边。牛,在河边困水,悠闲地甩着牛尾巴,嘴里慢悠悠地咀嚼着。郝成福跳到河边,紧了紧拴牛的桩子说,哥,我们到树下歇凉!

顺着郝成福手指的方向,不远处的岸边,有一颗树,树下一片阴凉。站在树荫下,人,就好像凉快多了。偶尔,一丝儿风歇在裸露的上身,凉爽就沁入身子。

郝成贵要打牌,郝成福要下成山棋。只好抓阄,郝成贵赢了,两人便开始“爬山”。

太阳西斜了,毒日的劲小了。两人还打得津津有味。郝成贵上了两趟山,而郝成福还呆在山谷里爬不动。他甩了牌,不玩了,总是玩不过你。哥,我饿了,把东西掏出来消灭干净!不过,我先说好,你一杯,我照样三杯!

他俩把鸡腿,火腿等食物铺在一张报纸上,就开始对饮。郝成贵说,嘎子,你看,我不想回家了哩!天天和你这样,像神仙过的日子。

住几天可以,常住可不行!

为啥?

乡下条件哪能和你那里比!

那你就和我一道去呀!我离不开你。

你是个小孩子吧?

你不跟我去,那我就住在这里。我们也好相互照应。

我不缺胳膊少腿的,打得死一头虎要你照顾个啥呀!

我要你照顾!

你,请个保姆得了。我在乡下野惯了,受不了城里的拘束!有时间了,我就去看看你,不好么?

好个屁,成天儿一个人,连个聊天的人都没有,你不在我身边,憋屈!

反正我不去。郝成福说,到你那里我也会憋屈的。

你……郝成贵清楚郝成福心里的想法,无非是不想过施舍的日子,嘎子,哥俩在一起多好哇!你若闷得慌了,我给你找点事做,总比你在这里刨土坷垃强啊!

远处有摩托车的声音,夹杂着长长的一声:“喂——”

嘹亮的声音终止了哥俩的争论。郝主任,你叫我好找哇!

老村长。他跑到树荫下,身上带来了一阵风。郝成贵站来起迎上去,找我有事?

哎,一回来就要麻烦您了,实在不应该!

哪里,只要我能办到的。

能,对您是小菜一碟。老村长就竹筒倒豆子说个不停,哎,新上任的县委书记带队要来我们村检查老年活动中心的活动情况,搞得我措手不及呀!这成福是知道的,什么老年活动中心,村里只是把小学校的几间屋子挂了牌子,弄了一些活动器材,可是,村里的老年人没有一个去。屋子里长了一层霉气哩!

那为啥?郝成贵不明白,这是好事呀!

务虚呀!你想,青年人打工去了,家里的田都是老弱病残在盘,七老八十的人了还撑硬股在田里捣鼓,大家忙得连打屁的功夫都没有,哪里有闲工夫去什么老年活动中心啊!都是在田里活动的命哩。可这上面抓的事不搞又不行!到时候给顶落后村的帽子哪个戴得起呀。

你啰嗦么事?有屁就放。郝成福催促。

我想请郝主任去充当村民下围棋。我已经物色了一个退休工人,就差一个了。

郝成福说,我说你脑袋进水了哇,他们就不认识我哥?

哦,这个我没想到哩!不行不行,郝主任是市里的干部,肯定有人认得的,我还是另想办法吧!

郝成贵笑了,说,不会的,没退时我是个闲职,没有多少抛头露面的机会,再说,我一身村里人的打扮,他们不会认识的。

也是的,上面的人下来都是走马观花,蜻蜓点水,有哪个注意这些啊!老村长说,成福,你也要去打乒乓球。

我不去,谁给我伺候牛?

给钱,这回是现金,我自己垫付的。这年头,招呼大伙儿,难啊!这个事情对付过去了,我也懒得操什么瞎心了。找点活儿弄点钱防老。哎,成福,你就抬我一下桩吧!郝主任都去,你就成心为难我?

红口白牙,说好了是现金的。

你放心,你只要一进老年活动中心的门,票子就递到你手上,要不,你回来。

成福,去吧!郝成贵看老村长有点为难说,老村长,你去招呼大家吧!我们马上就去。这些务虚的花架子也要搭呢,农村干部也难当啊!条条蛇都咬人哩!

感谢郝主任理解!我走了。老村长用力蹬了摩托车一脚,破旧的摩托车发出呜呜咽咽的吼声,排气管拱出一股浓浓的黑烟,车屁股腾起了一条黄褐色的烟尘……

务虚大了,收不拢篷了。老村长的心里捧着一团刺猬。

村里的老年活动,居然得到了乡里的肯定。乡里主抓老年活动中心工作的王主任见老村长来到了乡里,挂一脸的笑疙瘩,握住老村长的手说,姜还是老的辣呀!你一下子就把压在我心头,不,是压在书记乡长心里的一块石头搬了。说得老村长一头雾水,咂着嘴不知道王主任说的是什么高兴事。王主任拍着老村长的肩头,说,走,我请你喝酒!席间,王主任才具体告诉他,老村长,你的老年活动中心工作抓得很有起色,尤其是围棋,填补了乡里的空白,那两个围棋手水平也很了得,那个郝成福不简单啊!连县委书记都很佩服哩!当时,乡里的书记就要王主任记下了围棋手的名字,老村长把郝成贵换成了郝成福。王主任的声音继续在老村长耳边响着,乡里决定,那两个围棋手代表全乡到县里参加第一届农村老年活动中心围棋比赛,希望你这几天抓紧训练!这……老村长懵了,头也晕晕乎乎的,这下捅破了一块天了。从餐馆出来,老村长的心里七上八下的,连摩托车的声音都走调了。最后想,还是先找到郝成贵商量了再说。

郝成贵和郝成福在一起。前不久涨了水,把郝成福开的一块滩田淹了。田里长出了毛绒绒的杂草,郝成福冒着毒日翻地。日头毒,牛耕不了几转就困水,弄得郝成福心里很烦躁。满身的汗像下雨。郝成福也和牛一样扑到了河里。他喊,哥,你也下来泡一下。郝成贵怕水,卷起裤腿在膝盖深的河边走来走去。

再上来的时候,郝成贵说,嘎子,你歇息会儿,我来弄几转。

牛欺生,你驾不住。

你小看我?郝成贵夺过郝成福手里的鞭子,牵了牛,扶着犁,叫一声,起——呔——

郝成福在后面指挥,哥,你慢点,走犁沟里,扶稳犁把。

几转下来,郝成贵也累出了一身热汗。牛,也喘着粗气。

哞——哞——远处传来几声哀婉的牛鸣。牛愣住了。郝成贵扬起鞭子,牛突然猛拉,使着蛮劲向刚才牛叫唤的方向狂奔。郝成贵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上,一条腿挂在犁上,他还使劲拽着犁把。郝成福大喊,快放手,牛放响了——疯了。

郝成贵被牛拖了好远,他没有一丝力气了,趴在地上喘着粗气。右腿一阵钻心地疼,一抹,满手就沾了黏糊糊的血。郝成福气喘吁吁地扶起郝成贵。郝成贵的右腿一阵痉挛,又倒在地上。

郝成福一看,郝成贵的右腿被犁划破了一条长长的口子,肉都翻出来了,血还在汩汩地冒。郝成福背起郝成贵就跑。

上了民垸堤,郝成福两腿发软,走不动了。刚好老村长骑着摩托车来了。见了郝成福停了车,急促地说,郝主任怎么了?啊……血……快,把郝主任扶到车上。老村长指着郝成福,你也上车,把郝主任夹在中间,摩托车向村里的卫生室吼去。

郝成贵满脸煞白,躺在村里的卫生室输液,右腿上的伤口缝了九针。郝成福和老村长坐在他的身边。老村长说,郝主任,村里的条件差,你的伤口太大了,这大热的天,我担心感染,要不,您还是回市里医院住吧。郝成福也说,回市里吧,我陪你!

郝成贵眼睛亮了,走,他一抬腿,哎呀一声,一阵钻心地疼。

老村长租了一辆车,把郝成贵兄弟俩送到了市里。他的心里搁着的一块石头也落了地,喃喃自语,捅破的一小块天我给补了。于是,他掏出手机给王主任打电话,王主任,不巧得很,那个围棋手郝成福得了重病,到省城住院去了,是死是活还说不准哩!

你……这……王主任结结巴巴抖不出话。老村长挂了电话,去你的吧,老子要去放牛了,冇闲工夫和你们瞎掰。

郝成贵的伤口,一半真疼,一半佯装。在医院呆了一个多星期,郝成贵要回家里住。出院时,医生对郝成福说,你哥的伤很严重,估计伤了骨头,最好到大医院检查一下,可不能耽误了。郝成福说,好,好!

郝成贵的家在四楼,郝成福把他背上去,浑身出了一层汗。郝成贵说,嘎子,这样翻上爬下的不方便,我们到架空层住,那儿方便。有现成的床铺,还有一台炊具。

哥,你的腿这样严重,我看还是告诉丰收吧!他是医生,他看了我才放心。

好啊!我打电话,把他叫回来。

次日,郝丰收就心急火燎地赶回来。看见郝成福开门,就问,叔,我爸怎么了?

都怪叔,没有照看好你爸,他的腿……

丰收回来了。听到声音,郝成贵把轮椅摇出客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腿剐了一下。郝成福说,你们爷俩聊,我去弄饭。

爸,怎么要叔去弄饭啊,保姆呢?不是说好了我付保姆工资的吗?要不,请个钟点工也成啊!

辞了。你叔说,弄点饭他行!

郝成贵把轮椅摇到沙发旁,压低声音对郝丰收说,不碍事哩!他看了一眼厨房,从轮椅上站起来,都好得差不多了。我不要医生说严重,他不得回去呀!要留住他,我就得装下去。郝丰收笑着直点头。

郝成福一出来,郝成贵就又蹙紧了眉头,又疼了?郝成福有些担心,丰收,医生嘱咐,要抓紧检查。

郝丰收说,叔,我们明天就去北京。

我……

见郝成福犹豫,郝丰收说,怎么,叔,你不陪我爸去?

成福,我都这样了,你还惦记着什么呀?牛不是委托老村长在合适的时候卖掉的吗?田也交给老村长处理,你就安安心心地陪我去。

丰收搀扶着郝成贵,郝成福挎着一包东西。郝成贵说,成福,你把扑克和棋盘子都带上啊!

有哩!天天疼得蹙眉拉脸的,还忘不了这些玩意儿,你呀!

出租车向机场驰去。

只几个小时就飞到了北京。

郝丰收租了车把他们直接带到医院。上了三楼,郝丰收对郝成福说,叔,你到我办公室等一下,我领爸去检查。走出办公室,他对郝成贵说,爸,这些天委屈你到家里,我抽时间带叔转转。

回到郝丰收的家里,郝丰收说,叔,你侄媳妇到美国进修去了,孩子住校,家里就您和爸,我请个保姆来安置你们!

不了,我行!郝成贵也说,你叔说不请就不请,别人我也不习惯。

叔,今天我有时间,带你去转转,你还是头一次到北京呢。

我在家陪你爸!

丰收要带你去你就去。我在家里看看电视报纸也蛮好啊!好歹把郝成福劝走了。郝成贵感到寂寞了,他就在附近街道慢悠悠地转。郝丰收快回来的时候给他打电话,他就回去躺在轮椅上……

郝成福的脸上舒展开了,在家里的时候,他和郝成贵爬山,走成山棋,看电视,聊天,亲热,融洽。

郝丰收带郝成福出去转了好些地方。郝成福每天精神抖数,那沧桑的瘦巴巴的脸也饱满了,脸上发出了红光。

郝成福对郝成贵说,哥,丰收说你的腿还需要很长时间疗养,我们还是回去吧,这北京开销也太大了。

他们回到了市里。郝成福说,哥,我想回去一趟。

你回去干啥?想把我一个人甩到这里,我还不能活动,脚一下地就钻心地疼……你回去可以,把我带上。

哥,你说哪里的话,你都这样了我能不管?我回去一趟马上来。

算了,老村长说不准就来了,别担心你那点事了。再说,我已托人给你找了点事……

正说着,电话响了,郝成贵拿起电话,喂,哦,是老村长,哎呀,说曹操,曹操就到,稀客稀客,我马上叫成福给你开门!

嗅觉比狗还灵,刚回家,他就来了。郝成福嘟哝着向门口走去。

老村长提着营养品走进屋子。郝主任,我来看看您,伤都痊愈了?

哦,哪那么快呀!伤筋动骨一百天哩!

老村长从挎包里掏出用报纸裹得鼓囊囊的一包东西放在茶几上说,成福,你的牛钱,还有出租田的钱,一共六千元,你点点。郝成福觑一眼,没有一点喜色,有啥点的。

正说话间,空中响起了几个炸雷,接着就哗啦哗啦下起了雨。老村长说,刚才天上乌云陡黑的,我估摸要跑暴了,还真下了,好险被这场暴雨淋着。嘿嘿,郝主任,我要和您探讨的问题有着落了。

什么问题?郝成贵继而就想起来了,是不是你们的……

没等郝成贵话说完,老村长兴奋地抢过了话头,有养老金了,我说哩,国家咋就不考虑我们农民呢?

太好了。郝成福和郝成贵异口同声,都显出兴奋的神色。

成福,快跟我回去照相和填表。

好哇!走!这就快走!郝成福笑得黑黢黢的脸上的沟沟壑壑挤成了一团。

走什么,今天这么晚了,老村长刚来你就催人家回去?

嘿嘿!郝成福傻笑,那,明天,明天!

暴雨,停了,一阵风从阳台拂进屋子,凉爽宜人。郝成福走到阳台,突然,小孩子般兴奋地叫道,哥,你们快来看呐!天上挂了彩虹。

老村长扶郝成贵来到了阳台,三颗白花花的头挤在一起,向西边天上望去,那彩虹五光十色,挂在明净如洗的天边,放着五彩的光,把远处的房子,树,花,草,小河,还有大地,染成了一片灿烂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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