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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景

2012-04-29朱俐俐

青春 2012年1期
关键词:检票员书摊

朱俐俐

汽车站的候车大厅里混杂着关东煮的咸鲜味和玉米棒子甜甜的味道,其实我一直都觉得这两种味道混在一起很不好闻。

一如既往地,我提前了将近一个小时到达车站,除了性格因素的敦促,还因为潜意识里面总觉得车站也是家乡的一部分,即使是异地的车站也一样。大厅里人很少,很长一段时间里只听得到行李箱滚轮与地面之间呼呼的摩擦声穿梭在一排排药白色的金属候车椅之间,诺大的候车大厅安静得让人紧张。然而就是这很少的人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坐在相对聚集的一边,留下另一边很大的空白。我猜想大概没人愿意让自己显得古怪。有了这个猜想,我决定跟从这种不单纯的默认,这没有抗争的必要,便走向他们,随便选了个位子坐下,开始了漫长的不知所措。

总得找出点事情做一做来打发这将近一个小时的等待时间吧。十米之外有一个小小的书报摊,但我不想在这里看书读报,就像困顿的时候被要求背书那样,我预见到自己将会老半天也不翻一页,而一直盯着手机看也会很累,这本就是个让人劳累的发明呵。吃东西吗?有几个看上去不错的摊点,可是正如开头所说,整个大厅的气味都不太友好。我的鼻子比眼睛灵敏得多,鼻炎带给我的困扰显然大大小于近视,我相信气味是胜过相信画面的。

环顾了一下四周,大家都是一样的状态,手里握着手机或各种纸张一刻不停地看,似乎整个人都走进纸张成了铅字。有的时候真的觉得候车大厅形似图书馆。

想来想去不如选择观察大家,就这么看着他们,看他们的不安、欣喜、无聊、焦急……只要愿意挖掘,生活里所有的情绪都可以在车站看到。在这一点上,无论汽车站、火车站还是机场都是一样的。

那么我要从哪开始呢?

斜对面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干干净净,腿上摊着份报纸,穿着西服西裤,却偏偏搭配着运动鞋,保险推销员的形象。在我盯着他看的几十秒里,他的眼睛一直在盯着同一页报纸上的同一个区域,正如我想象的一样。不过我无法得知他只是单纯地放空还是在投入地思考,但是更愿意相信他是在小心翼翼地心算本月月绩。

男人身边隔两个位子的地方坐着一个穿着中学校服的短发女孩子,抱着一本又大又厚的书在看,眼睛和书紧紧贴在一块,是我的话早就头晕目眩了;猫着腰,即使坐着也能看出大概是有些驼背的;假装看得很认真——离自己很远的地方每走过一个人就抬起头看一眼,将自己的不专心暴露无遗。抬头的一瞬间,眼神里尽是烦躁和委屈。我想着那书大概真的太无趣了。

身边隔我两个位子的地方,一个孩子正由妈妈样的女人抱在怀里安静地熟睡,呼吸均匀,身体小巧、弯曲,嘴唇湿润,眼睑微微颤动。母亲则只是温柔地看着孩子,偶尔还腾出一只手把车票从口袋里掏出来确认一番。

然后我就想为什么大家都隔两个位子坐着,如果人不是这么少,大家是不是就会挨着坐。然后我就想起我看过的一个研究报告,解释了为什么大家在电梯里的时候总喜欢看数字的变化。因为每个人都会无意识地给自己定一个安全距离或者说空间,不愿意让除了很亲近的人之外的旁人走进来,而在电梯狭小的空间里面,大家的安全空间不得不有了重叠,每个人都会觉得自己的私人空间被侵占了,只好焦急地希望早点结束这种被侵犯。然后我就想这大概也是大家不坐在一起的原因。

右手边有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大概是小卖部老板家的孩子,穿着过大的外套和一双会发出唧唧的声响的鞋子,连贯而有韵律地走着,偶尔会有俏皮的停顿。鞋子的声音很美好,快要把大家的沉默融化了。

左手边有个打扫卫生的阿姨,一只脚似乎不太方便,走起路来稍显吃力。地面已经很干净了,可是她还是要一遍一遍地扫,似乎要扫出什么宝贝才甘心。

身后似乎有女生低声啜泣的声音。我回头看了女生一眼,她背对着我,高高的马尾,是我憧憬的头发长度,头绳颜色鲜亮相当抢眼。旁边站着一个男生,皱着眉头,我没看清他的脸,就看清那个紧锁的眉头了。我怀疑他就是女生哭的原因。因为不好意思始终回头看他们,我便转回头来。女孩一直在絮絮叨叨地抱怨着什么,当她音量提高的时候我就随大家一起,再回过头去看一眼他们,几次下来我总算看清了男孩的脸,还算好看。

“不就是买不到早一点的票吗?你哭个什么劲啊!哭也没用啊……”男孩急了。周围太安静了,使得他的声音特别突出。不多一会儿男孩走了。我发现他的背影没有正面耐看。

我大概是真的太无聊了。

很快一对中年夫妻走进来了,男人帮女人拖着行李箱。我决定将目标转移向他们。我猜测他们是夫妻是因为看他们神态亲昵,可是我忘了中年夫妻怎么会神态亲昵。当然这是我后来想起的。那个看书看得很不耐烦的中学生站起来走向了不远处的那个书摊,于是那对夫妻就坐在了中学生本来的位子上,我的正对面。坐下时,男人还搂着女人的腰,让我一下子就开始怀疑两人的关系。我是常常惊讶于自己的想象力和推理能力的。

两人小声嘀咕了一会儿后,男人站起来走向了小卖部的方向。女人掏出手机,“儿子到家了没?……嗯……我今天事情忙完了晚上能到家,晚上就可以一起吃晚饭了……你晚上不加班的话也早点回家吧,小孩难得回来……”男人拿着两瓶水回来了,“你打个电话回家吧,你小孩该等急了。”女人把手机放回包里淡淡地说。“嗯。”男人只应了一声,然后两人之间就是一段长长的沉默和男人继续搂着女人的腰。

难道说我无意中发现了一段不太光彩的关系?到底是什么关系我不想再猜了,可能事实以外的部分交给想象力的话更有趣些,猜起来会很有意思,可是我不想猜了。对于别人的私事我不抗拒略知一二,但是绝不让能别人知道我的不抗拒。我果断站起身来,这种情况下我更愿意去那个中学生呆的书摊上随意翻一翻。我真的太无聊了,无聊到让我觉得我的想象力丰富大概就是由无聊导致的。

中学生正翻着一本杂志,兴致盎然。书摊老板低着头翻着书,和大部分人做出的姿态一样。我犹豫着要不要跟他打招呼,毕竟是陌生人。

“我看你好久了,你又回家啊?”老板突然跟我说话了。

又回家?所以书摊老板还记得我。

“我以为你在看书。”我点点头。

“无聊啊。”

……

一个月前我也回过一次家,正值黄金长假,大厅里人满为患找不到可以坐的地方。身边的一堆堆人都是结伴而行,突然觉得自己一个人似乎显得很突兀,于是就故意翻几页就往门口瞅一瞅,作出等人过来与我碰头的样子来,莫名其妙的。我想大概很多人都做过这样的事。就好像我们有时候面对棘手的事情其实也没那么慌张,却偏偏要做出慌张的姿态来让自己和大家安心。动机单纯。

“莫名其妙。”我这样想着就觉得自己很好笑。

“一个人呐?”我猛一抬头,看见身边站着书摊的老板。

“啊?”我下意识的反应迟缓了些。

“看你好像是一个人啊。”

“啊……嗯。”

“那你为什么一直往门口看,等人啊?”

“好像是的。”话一出口我已经笑了,怎么会说出“好像”这两个字呢!可是老板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怀疑的意思,这让我觉得他根本就没在听我说话,或者只是懒得去想前后逻辑。光是看着他的脸我的脑子里就冒出很多奇怪的词汇。他的长相太普通,似乎可以找到很多熟人的影子。但是第一眼看到他时,脑袋里面跳出的词汇却不是任何人的名字,而是“牛皮纸”,至今我还是不能明确地知道为什么是这个词,但是我还是保留那一瞬间脑子里面的东西,我坚信它们是有意义的。后来我想可能是因为当时他穿着一件看上去和牛皮纸一个质地的衣服,也可能当时的阳光是牛皮纸的黯淡的受挤压的颜色。

本来想在书摊上翻翻书消遣一下消停一下,热情的“牛皮纸”老板却一直在和我说话。我其实不太想听。因为听了你就得给出回应,至少也得有反应。可是我不想讲话,周围越吵我越不愿开口。我常常沉默,也钟情于沉默的人,不是因为信奉沉默是金的信条,而往往是找不到说话的目的。我并不害怕多言给自己招来不幸,我的阅历单薄,还不足以让我有这样的畏惧。尽管前人的经验并不足以按捺住突破的欲望。老板上眼皮有一道还算明显的伤疤,细细看来有还算清楚的缝过针的痕迹。“眼皮受伤很危险的啊!”我逮到一个话题给出回应了。

然后他就开始一直很兴奋地跟我说着他的狗将他的眼皮咬伤的故事。兴奋程度似乎是在幸灾乐祸地讲述一个敌人的遭遇,又或是他觉得被自己的狗咬伤是一件荣耀的事。

可能平时跟老板说话的人太少了。

这个书摊很不起眼,我猜想大概鲜有人光顾,大概只有像我一样没地方坐或是来早了又不想一直坐着的人才会逛着逛着走到这边,也大概只有无聊极了的人才会买下一本来看。书摊太小,书又并不入时,大多讲些关于健康养生的道理和军事、历史故事。杂志不少,封面的色彩都鲜艳抢眼。除了杂志还很新,大部分书都看上去有些脏,深深烙印着被无数人翻阅过的痕迹。甚至有的书里面还被人放进了宣传单和广告纸。可是老板也不在意。我不去问他经营这个书摊是为了生计还是兴趣,我对他的生活并不感兴趣,就像对被我观察的那些人一样,我只是喜欢看他们当下的状态,猜测他们的职业、生活方式、兴趣爱好,但是猜对猜错都无一例外地与我无关,真实情况并不重要。这很轻松。

“你都是周几回家?”

“一般会是周五吧。”

“那你有没有发现每次检票的都是同一个检票员?”他重重地瞟了一眼检票口的方向,示意我看过去,我便顺势扭过头去。

“哪一个?”

“更漂亮的那个。”

我并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一个,即使戴着眼镜我也常常觉得眼前的世界不是那么清晰,而且我也实在不能确定我们对美丑的认识是一致的。

“你说的是更高点的那个?没注意过是不是每次都是她。”

“她总是周五的时候在。”换一个可度量的标准果然是有效的。

检票了。“滴”的一声响过之后,检票员很熟练地将车票撕开一个口子。我就趁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认认真真地看了她一眼,总算记得一个辨识标记,左边脸颊靠下巴的地方有一个很小很精致的灰色胎记。看完自己都觉得好笑,电视剧里面凭借胎记找人的桥段难道要发生在我身上了。

……

一想到这个,我赶紧向检票口望去。今天也是星期五。检票口还是站着两个年轻女人。我不记得其中一个是不是她,统一着装却偏偏又长得没有辨识度的人们总是让我自己有人脸辨识困难的错觉。所以只好真的跑过去看看她有没有那个胎记。

“今天不是你说的那个检票员。”

“对,换人了。”

“今天周五啊。”

“对,因为她们并不是按工作日换班的,是每月换一次的。”

“啊……你才发现的?”想到上次他说得那样坚定自信,我想借以嘲笑他的错误判断或者说无比糟糕的观察力。

“不是,一直都知道。”

“那你上次跟我说……”

“我看你每次等车的时候都看来看去,以为你也知道,等你反驳我。”

“……”果然吧,平时跟他说话的人太少了。

“看你也没反驳我,你也不知道,后来想想就算了吧,也不重要。反正,她们换来换去的都很漂亮。”

我突然想起一个梦境,梦见自己在画画,然后就发现我除手之外其他部位基本上一动不动的姿态,也映入了别人的眼帘,画完一幅画后发现也有别人在画我。我们大家从来都是互为被观望的对象的。看来梦境真的有预见未来的作用。

“……你每次都观察我?”

“侵犯到你了?……我每天都看很多人,看到你不奇怪。”

不至于说到侵犯,可是不自在……被告知了之后就尤其觉得不自在。有了这种感觉后,就感到仿佛观察别人是一件不礼貌的事情。将心比心想起来,似乎我也不太希望将自己置于别人的观察之下。这似乎可以从另一角度解释为什么大家坐在相对聚集的一边,而不将自己置于旁观者好奇的打量之下。主动和主观上的观察要比黑色镜头所拍下的东西更加让人害怕,能用镜头记录下来的到后来都只是回忆,因为镜头只会单纯记录。眼睛却能够用记录的方式,传达主观上的判断与认识。凭借眼睛记录生活要更加隐蔽,无须辨别真伪,却需要追求情感上的共鸣。

我一点都不在意老板对于检票员的假性判断和传达。我总觉得在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上,轻信一个陌生人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我立刻想起以前有个路人在寒暄中告诉我梦境不是彩色的。为了验证或者说反驳他,我于是经常有意识地记住周围环境的颜色。有时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提醒自己去判断一下身边的场景是不是彩色的,然后判断自己是不是在现实中。令我苦恼的是,凡是我能够有意识的知会自己去观察的时候,必是醒着的时候,而梦中场景的颜色总是一睁开眼就忘了。因而至今我也不能知道梦境到底是不是彩色的。可是很多精神病人所画的梦境都是五彩斑斓的,我坚定地相信这些天才们,就像坚信大多数人对六指的手的恐惧之感要远大于同情。

看来我一直都是很无聊的。

“你有没有发现梦境不是彩色的?”我决定把这个苦恼抛给这个同样无聊的男人。

……

临走时中学生还捧着那本杂志,偶尔的傻笑让我相信她真的看进去了。突然就想起很多次做的同一个梦,一个似曾相识的小女孩,瘦削,清秀,短发,戴着半框眼镜对我无所适从地微笑着。并不锋芒毕露,没有勇武的反抗,可是却似乎有强大的力量,足够支撑着她在自己的世界里面羞赧地雀跃,拥有自己喜欢别人也不反感的模样。

希望她的生活美好快乐。可以远离不喜欢的种种,不必倒置观望的目的和结果,不必拥有让人人都喜欢的模样,但不能让心在被挤压的生活面前变得无力和无用。既然不管怎样总会成为别人的风景,那就不要浪费那颗不倦的心,那不是一个石化的鼓。

接着我就去检票,想着之后我就可以欣赏更单纯的风景。我很好奇还会不会有其他人使劲的看之前那个检票员,就为记住她有一个小小的精致的胎记。

【评语】

这篇作品意味很哲学,极有深意,但又非常小说,这一点非常难做到。在生活中撷取一些细节,写出人生的况味,已经可能成为好小说。你的小说在选择生活场景方面就有想法,车站一景,既有生活的普通状态和丰富细节,又切近人生的格式。因为你没有刻意渲染情感设置突兀,以理性内省的方式体验琐碎,以琐碎体验哲学,便使得琐碎成为最深刻的图景,而哲理又成为最自然达至的深微。无论是细节的选取还是内省的呈现,都极有分寸,真是妙极了!

此外,作品的深度还被你引向了清明透澈的精神境界,这种迁移转化也是自然而然,是作品整体展开的自然结果,了无痕迹而至高妙的平和廓然。

作品已堪称独到而完美,假以时日,前程定未可限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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