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 亮:年轻的“老灵魂”
2012-04-29葛亮
他的作品
阿霞(节选)
爸是铁下心来要我锻炼,所以每天要求我一早骑着单车去上班。按理我们家在城北,坐车去市中心是方便的。不过我算懂得爸的良苦用心,就老老实实地照做。
第一天可能是没计算好时间,狠狠地迟了一到。打了卡,我也没在意。杨经理看着我笑笑,没说什么。目光所及之处,好像人人都在忙碌,有条有理。一下子,我又好像成了局外人。我走到更衣室换衣服,到了门口,一个人影斜插出来,堵住去路。我一看,是昨天的那个圆圆脸的小姑娘。她一把拉住我的胳臂,说:“跟我走。”我一时懵懂得很,就跟着她走。走到杨经理跟前,就听见她说:“经理,他迟到这么久,你怎么不骂他啊?”
我大吃一惊,回头看她,她脸红得有些肿胀起来,似乎愤怒得很。再看看杨经理,脸上尴尬着,却又对我笑,嘴动了动,终于说出话来,却是冲着那小姑娘的:“发神经啊,阿霞?没看我忙么,干活去。”阿霞舔了舔嘴唇,挪了几步,却又折回来:“我们迟到你都骂,为什么你不骂他?”杨经理正在给客人落单,这回真的不耐烦了,声音粗了起来:“二百五,我骂他,有人就要骂我,你拎不清啊。”
阿霞终于走了,我还莫名其妙着。定了定神,终于去更衣室换衣服。一出来,杨经理把我叫到一边:“刚才的事,别跟你爸说哦。”我答应着,听到杨经理说:“这个阿霞,缺根筋,总要给我惹祸的。”
我一上午的工作无非是擦擦桌子,帮客人落落单。我看其他的服务生两只手端着四五只盘子楼上楼下地跑,好像挺有成就感,就对经理说我也要做。经理说:“你刚来做不来的。要练好久。阿霞来半年了,都端不了的。”
忙完中午的饭时,大家坐在一起吃东西,吃得很安静,凝重得过分了。吃着吃着,工友们总归对我有些好奇,就开始问这问那。我就耐下心来答,正经八百地。大家就都说,毛果这个大学生,还真是个好脾气的人。他们说话的时候,阿霞就直直地看着我。她的眼睛真是大,目光却是涣散的,表情就有些茫然,好像时刻走着神。虽说是这样,我终于也被她看得心里发毛。这时候突然听见她大声地说:“他迟到,经理肯定不会扣他工资的。”
她声音这样大,斩钉截铁,似乎刻意夸张了自己的郊县口音。我心里又有了莫名其妙的感觉,很无助似的。这种感觉十分奇异,好像某些游戏规则被打破了,让我的双脚突然踩了个空。
我抬起头,看着工友们。大家对她的话并不在意。有个叫瑞姐的,冷笑了一下,开始低下头去剔指甲。其他人只是沉默而已。气氛一时有些生硬,但也没有谁的脸上有了看热闹的人通常具备的饶有兴味的神色。
这时候大厨王叔站起来,说:“干活了,干活了。”我也跟着站起来,却看到阿霞空洞的目光仍旧一路逼视着我。王叔哈哈一笑,拍拍我的肩膀,说:“小伙子,我们霞子厉害吧,哈哈哈。”
我这才觉出阿霞在这个群体中,是个异数。很不寻常的,是她自己的行为和别人对她的态度。这原本是个很世俗的群体,阿霞的旁逸斜出,似乎为它增加了一些考验的力度。而被考验的,是我。
回到家,我无意说到了阿霞的事情。妈说:“啊?老姚店里还有这样的人?乡下来的吧?这么没教养。毛羽,要不要跟老姚说一声啊?”
我突然想起来什么:“不,什么也不要跟姚伯伯说,你们说,我就不去了。”
他的名片
葛亮,原籍南京,现居香港。香港大学中文系博士。著有小说集《七声》《谜鸦》《相忘江湖的鱼》,文化随笔《绘色》等。曾获2008年香港艺术发展奖、首届香港书奖、台湾联合文学小说奖首奖、台湾梁实秋文学奖等奖项。作品入选“当代小说家书系”“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2008-2009中国小说排行榜”及台湾“2006年度诚品选书”。长篇小说《朱雀》获“《亚洲周刊》2009年全球华人十大小说”奖,作者也是这一奖项迄今为止最年轻的获奖人。
名家评论
这个作品对一般政治和道德立场的超越性在于,它昭示了一个人对艺术的忠诚,对任何生命律动的尊崇和敬畏﹐对观察、描写以及小说美学的忘我投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葛亮是这个时代感觉僵死症的疗治者之一。
(韩少功)
朱雀(节选)
他本无意于这一切了。
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局外人。只因为有了她﹐这无穷尽的陌生才对他打开了一个缺口﹐施舍似的。
他是个有尊严的人﹐可站在这堂堂皇皇的孔庙跟前﹐还是有了受宠若惊的表情。那匾上写着“天下文枢”,牌坊是新立的﹐洒金的字。字体虽然是庄重的﹐但还是显得有些轻和薄,像是那庙门前新生的胡须。但就是这样﹐他还是被镇住了。
他茫茫然地听说了夫子庙这个地方﹐当时他在英伦北部那个叫格拉斯哥的城市,是个地形散漫的城﹐却养就了他中规中矩的性格。那里民风淳厚﹐举世闻名的大方格裙子是个佐证。厚得发硬的呢子﹐穿在身上其实是有些累赘的﹐似乎并没有人想起去改良过。穿时要打上至少25道褶子﹐必须是单数的﹐这也是约定俗成﹐无人非议。然而外地的人们关心的却是这裙子附丽的讯息﹐他不止一次被人问起他们苏格兰的男人穿这裙子时﹐里面到底有没有底裤。他就会脸红﹐仿佛这习气的形成都是他的罪过。在这城里﹐他听着风笛长大﹐这乐器的声音尖利而粗糙﹐总让人和思乡病联系在一起。而他长着黑头发﹐眼睛也是黑的﹐他对这城市的感情就若隐若现。这里面有些自知之明的成分﹐他明白﹐他并不真正属于这里。和那些金发碧眼的孩子不同﹐他和这城市有着血脉的隔阂﹐他对它的亲近过了﹐就有了矫揉造作的嫌疑。
有一天﹐父亲对他展开了一张地图﹐指着一块红色的疆土﹐说是他祖父的出生地。这国家让他陌生﹐因为它的疆界蜿蜿蜒蜒﹐无规则而漫长的海岸线让年幼的他有些不知所措。他相信复杂的东西总是更文明﹐就像是大脑沟回多些的人总是更聪明。他父亲指着海岸线边上的一个小点﹐说﹐这是他们的家乡﹐南京。
后来到他大学读了一半﹐学校里实行了与国外高校的学生交换计划。他就填了地处南京的著名大学。倒不见得完全是寻根的需要﹐这大学的物理专业在国际上是有声望的﹐和他的所学也相关。不过这也无法为他看似寻根的举动找一个充分的借口﹐或许和寻根互为借口。在出发之前﹐他用功地做了准备工作﹐学了一个学期的汉语﹐又翻看一些有关南京的资料。后来他发现了一张英国人绘成的明朝地图。那时的南京﹐是世界上的第一大城﹐不似中国以往的旧都﹐有体面庄严的方形外城﹐而是轮廓不规矩得很﹐却又奇异地闳阔。这局面其实是一个皇帝迷信的结果。然而到了下一个朝代﹐外城却被打破了﹐这界线有些地方残了﹐有些更是不受拘束地溢了出来。后来他很得意自己的直觉﹐这城市号称龙盘虎踞﹐其实骨子里有些信马由缰﹐是六朝以降的名士气一脉相传下来的。
他也预习了有关这个城市的文学﹐听说了文言文的深奥可畏﹐他就找了白话文来读﹐印象深刻的是一个姓朱的作家写的一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后来又读到了姓俞的作家写的一篇﹐同题异笔﹐说的都是这条河流的好处。
到了南京的第一天﹐他就要去看这条河。然而竟一时忘记了河的名字﹐就对接待他的中国大学生说﹐他要去看这个城市最著名的River。叫小韩的大学生是个很热心的人﹐带着他就上了一辆巴士。下了车﹐他们站在了很大而陈旧的铁架桥上。桥头是一座汉白玉的雕像﹐好像是三个身份不同的人﹐摆出很革命的姿态。他往桥下张望﹐底下是有些泛黄的滔滔的水。他顿悟了﹐说NO﹐这是扬子江﹐我要去的是另一条河。小韩想了一下说:“你是说秦淮河吧?那我们去夫子庙。”
他这就听说了夫子庙这个地方。
【名家评论】
葛亮选择“朱雀”作为他叙述南京的书名,显然着眼这座城市神秘的渊源和历史沧桑。
然而《朱雀》又是一本年轻的书。他写《朱雀》不仅摩挲千百年来的南京记忆,更有意还原记忆之下的青春底色。小说横跨20世纪三个世代,但葛亮要凸显的是每个时代里的南京儿女如何凭着他们的热情浪漫,直面历史横逆,甚至死而后已。神鸟朱雀是他们的本命,身覆火焰,终生不熄。
(王德威)
他的技巧
如果真要去总结葛亮的写作技巧的话,那么有这么几个关键词:
1.情感真实。在葛亮的很多作品中,我们都能感觉到他隐匿于情节之外的情感真实。他的小说告诉你,情节是假的,细节是可以铺陈的,但它们依然具备了某种真实的动人心弦的力量。也许阿霞他们的生活不是你所经历过的,但是他们所遭遇的那些情感,所要面对的那些悲喜却是你生活中也曾经遇到过的,他们的情感是每个读者可以一回首就触碰到的。从他的作品中,我们读出了“这个时代中的我们的一部分自己”。
2.古典美学。葛亮的语言都有着中国古典美学的“节制”与“白描”之美。他的古典就像南京城那“温润的表皮”,来自坚硬生活的世俗的蛮荒感在底下暗潮汹涌,不经意中被放纵出来,中和了传统古典写法的不温不火的节奏,使小说在淡定中获得了张弛的力量。
3.暖意。阅读葛亮的作品,我们总能感觉到一种温暖之感。而暖意,是葛亮的一种手势,而且是来自于世俗的、日常生活的温暖,这使得他成为了他,一个有温度的叙事者。
他们说他
葛亮是具有超人禀赋和良好训练的青年才俊,《朱雀》是兼有人文地理和灵魂拷问的新型小说。他像写自家的家园一样写出了一个他的南京,他像写自己的亲朋一样写出了众多的人物。
——著名作家莫言
葛亮是非常敏锐而细腻的作家,有宏大的叙事企图,且文字干净冷隽,往往能够利用白描推动内在的叙事情节,这是相当难能可贵的技术。
——著名作家张大春
葛亮的故事里没有历史的笨重感,也没有走火入魔的实验手法,他以一条清亮嗓音,30岁不到的年龄,别辟蹊径,重新回归说故事的趣味。
——台湾知名评论家张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