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着读书
2012-04-29陈村
读书的最佳姿势不是在课桌前,而是枕上。能有资格躺在自己身边的,不能不是密友。自己能不拘礼仪躺着相会的,也是密友,无拘无束的,平平等等的,心心相印的。推想开去,放在床头而不嫌的,必是人们心爱的物件。烟民将香烟放于枕边,匪徒将手枪置于枕下。尽管书刊既不能防身,也抽它不着,爱书的人依然不弃不嫌,朝夕为伴,犹如永恒的蜜月。
在我眼中,能躺着看的书方是好书。由此推想,我是在为自己躺着找个借口,以免无所事事,枉自谴责,身心分裂。
人的生命过于短暂。人的目力不远,听力不深,舌头不长。人的欲望无限。感谢书中的天地,延伸了人的感官,时间与空间顿时化做眼前的小小的平面。再说,书中另成一个世界。那是多少代人的白日的梦境,拱手交出,与平辈及后世子孙共赏。在这样的事实前,人只能是无力的,唯有用躺卧来表达自己最深切的读书心得。
是啊,我们躺下了,我们也就成了古人,我们才有资格和古人说短论长,我们才能占有和奉献;我们躺下了,才最少意识到衣服的存在。我们和自己的身子组合成一个整体。我们能最充分地体验到“我”。一切都很放松,都在待命,任何抚慰和入侵都历历在目。
害处也是显而易见的。
当我们在躺卧中度过自己的多半人生,当我们以读书取代自己的多半思想,我们就虽生犹死了。虽然人的自利本性教我们自得其趣,可是却与生命的要求违背了。没有交替,没有阴阳,没有互补,没有行动对思虑的解毒过程。承载我们的床只是小舟,书却不是铁锚。读书人是无力的。书中的有力的人物只在书中有力。那种假想使我们以为自己也有力起来,有力过了,可是,肌肉日渐萎缩。
读书是一种生活方式,却不是生命的方式。
因此,对书的诅咒历来也是空前的。问题的根本不在于个别的坏书,而是这种生活方式。书迷是为读书而读书。读书的生活,除了生产酒后饭余的谈资,并不生产书。人类容不得这样的纯粹的消费者。
当我面对书屋墙上的那几千册图书时,感觉很复杂。不用说,我是它们的主人,但我又知道,自己永远成不了主人。即使一本最拙劣的书,也不被人从精神上完全占有,无论用什么体位来阅读。我很想以一个“读者”的身份了此一生,然而又必须当一名“作者”。没有“作”是“读”不成的,人不能饿着读书。
我爱好书。当你将身子放平,带着思想的欲望和摩挲书页的快感与好书共享你生命中的时间时,你将无意追寻任何意义和见识,你只有一份过后才能体味的愉快。
(节选自《陈村文集》,有删节)
陈村:中国当代作家,原名杨遗华,上海人。著有长篇小说《鲜花》和《陈村文集》(四卷)小说集《走通大渡河》《蓝旗》《少男少女一共七个》《屋顶上的脚步》,散文集《孔子》《小说老子》《今夜的孤独》《百年留守》《生活风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