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亭的雪
2012-04-29俞平伯
那天是雪后的下午。我其时住在东华门侧一条曲折的小胡同里,而G君所居更偏东一些。我们雇了两辆“胶皮”,向着陶然亭去,但车只雇到前门外大外郎营 (从东城至陶然亭路很远,冒雪雇车很不便)。车轮咯咯吱吱地切碾着白雪,留下凹纹的平行线,我们遂由南池子而往天安门东,渐逼近车马纷填、兀然在目的前门了。街衢上已是一半儿泥泞,一半儿雪了。幸而北风还时时吹下一阵雪珠,蒙络那一切,正如疏朗冥蒙的银雾。亦幸而雪在北京,似乎是白面捏的,又似乎是白泥塑的(往往到初春时,人家庭院里还堆着与土同色的雪,结果是成筐地挑了出去完事)。若移在江南,檐漏的滴答,不终朝而消尽了。
言归正传。我们下了车,踏着雪,穿粉房琉璃街而南,眩眼的雪光愈白,栉比的人家渐寥落了。不久就远远望见清旷莹明的原野,这正是在城圈里耽腻了的我们所期待的。累累的荒冢,白着头的,地名叫做窑台。我不禁联想那“会向瑶台月下逢”的所谓瑶台。这本是比拟不伦,但我总不住地那么想。
那时江亭之北似尚未有通衢。我们踯躅于白蓑衣广覆着的田野之间,望望这里,望望那里,都很像江亭似的。商量着,偏西南方较高大的屋,或者就是了。但为什么不见一个亭子呢?藏在里边吧?
到抬级而登时,已确信所测不误了。然踏穿了内外竟不见有什么亭子。幸而上面挂着的一方匾,否则那天到的是不是陶然亭,若至今还是疑问,岂非是个笑话?江亭无亭,这样的名实乖违,总使我们怅然若失。我来时是这样预期的,一座四望极目的危亭,无碍无遮,在雪海中沐浴而嬉,宛如回旋的灯塔在银涛万沸之中,浅礁之上,亭亭矗立一般。而今竟只见拙钝的几间老屋,为城圈之中以习见而不一见的,则以往的名流觞味,想起来真不免黯然寡色了。
然其时雪又纷纷扬扬而下来,跳舞在灰空里的雪羽,任意地飞集到我们的粗呢氅衣上。趁它们未及融为明珠的时候,我即用手那么一拍,大半掉在地上,小半已渗进衣襟去。“下马先寻题壁字”,来来回回地循墙而走,咱们也大有古人之风呢。看看咱们能拾得什么?至少也当有如“白丁香折玉亭亭”一样的句子被传诵着罢。然而竟终于不见!可证“一蟹不如一蟹”这句老话真是有一点意思的。后来幸而觅得略可解嘲的断句,所谓“卅年戎马尽秋尘”者,从此就在咱们嘴里咕噜着了。
在曲折廓落的游廊间,当北风卷雪渺无片响的时分,忽近处递来琅琅的书声。谛听,分明得很,是小孩子的。它对于我们十分亲密,因为和从前我们在书屋里所唱出的正是一个样子的。这尽可以使我重温热久未曾尝的儿时的甜酒,使我俯拾眠歌声里的温馨梦痕,并可以减轻北风的尖冷,抚慰素雪的飘零。换一句干脆点的话,就是在清冷双绝的况味中,它恰好给喝了一点热热酽酽的东西,使一切已凝的,一切凝着的,一切将凝的,都软洋洋弹着腰肢不自支持了。
书声还正琅琅然呢。我们寻诗的闲趣被窥人的热念给岔开了。从回廊下踅过去,两明一暗的三间屋,玻璃窗上帷子亦未下。天色其时尚未近黄昏,唯云天密吻,酿雪意的浓酣,阡陌明胸积雪痕的寒皎,似平全与迟暮合缘;催着黄昏快些来吧。至屋内的陈设,人物的须眉,已尽随年月日时的迁移,送进茫茫昧昧的乡土,在此也只好从缺。几个较鲜明的印象,尚可片片掇拾以告诸君的,是厚的棉门帘一个;肥短的旱烟袋一支;老黄色的《孟子》一册,上有银朱圈点,正翻到《离娄》……
青汪汪的一炉火,温煦最先散在人的双颊上。那户外的尖风呜呜地独自去响。倚着北窗,恰好鸟瞰那南郊的旷莽积雪。玻璃上偶沾了几片鹅毛碎雪,更显得它的莹明不滓。雪固白得可爱,但它干净得尤好。酿雪的云,融雪的泥,各有各的意思;但总不如一半留着的雪痕,一半飘着的雪花,上上下下,迷眩难分得尤为美满。
脚步声听不到,门帘也不动,屋里没有第三个人。我们手都插在衣袋里,悄对着那排向北的窗。窗外有几方妙绝的素雪装成的册页。累累的坟,弯弯的路,枝枝丫丫的树,高高低低的屋顶,都秃着白头,耸着白肩膀,危立在卷雪的北风之中。
1924年1月12日
(选自《俞平伯美文精粹》,有删节)
赏读借鉴
这是一篇细腻绵密、空灵飘逸之作,底蕴丰厚,文脉清晰。作者由眼中所见、耳中所闻,引到心中的情思上去,景情交织得极为自然、妥帖。作者写景言情能够如此沁人心脾,皆源于有着丰富充实的生活底蕴,皆是“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散文的运笔灵活,舒卷自如,尤其文中设譬取喻,更使文章生动形象。
俞平伯艺文修养极深,笔底功力十分深厚,操纵文字,驾驭语言能力极强。在这篇散文中,可谓妙语如珠,明珠翠珀,俯拾皆是。复辞、叠字、排比的运用,增进了语感的繁复,语调的和谐,文辞灵活多变,语调缓急有致,增添了文章婉曲、复沓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