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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或蝌蚪

2012-04-29陈大华

青年作家 2012年1期
关键词:乐至白玛亚平

陈大华

原以为冬天总是寒冷的,出门时穿着厚厚的登山袜和徒步鞋,裤子是一条厚帆布的多袋的休闲裤。穿这身装束是为了爬山。我骑着摩托在川北的山里转,太阳把河流和树叶照得闪闪发光。从老北川地震博物馆出来,沿着山谷里蜿蜒的湔江,中午,到了北川陈家坝,我们在街边的一家餐馆坐下,喝羊肉汤。太阳照着这家街边小店,三三两两的食客就坐在毛边锅的旁边。一大碗汤,加一个烧饼,就是山里人的午餐。从硕大的汤锅里飘出雾状的蒸汽,拂面而来,有纯正的肉汤的清香,夹杂着炊烟和青草的味道。抬头可以看到陡峭的大山,距离很近,必须仰视才能看见齿形的峰顶。在三年前,这些庞大的山体移动了自己的位子,迫使湔江也改变了自己的河道,使得这个小镇古老的生活秩序被完全颠覆。这里曾经都是木结构的老房子,现在则是排列整齐的砖瓦房。太阳直射我的汤碗,反射出金属的光芒。一身厚重的衣服包裹着的身体,开始发热。在冬天遇到这么温暖的日子,反而有些尴尬。

小街上人很少,安静。两只黄色的田园犬,躺在路边晒太阳。河滩上有几个农民在挥锄劳作。店老板是一对年轻夫妇。所谓“小店”,其实是当街搭的一个简易的凉棚,有熟人经过,点点头,浅浅地微笑,准确地说,他们是在用眼神交流。店家不叫卖,食客不高谈。一些人离开,另一些人又来坐在同一个位置上。他们像湔江的游鱼,游来又游去。我也是一条游鱼,从很远的地方游来,在这里停下来,留下一些气味。这些场景,不是设计的,却是曾经的,它们让我退回到生活的真实。或许,这就是暗示和召唤。

手机突然响了,是《青年作家》的执行主编蒲秀政打来的。他邀请我参加《青年作家》20n年联谊会,到乐至,时间定在后天。我刚刚进山,又遇到这么好的天气,真有点舍不得离开前呼后拥的青山绿水。他随后给我报了一串熟悉的名字,有常见面的,有长期没见面的。这些名字,像羊肉汤飘出的味道,沿着湔江河谷扩散。四周都是高山,好像有声音从远处的原始林带传来,低沉,隐隐约约,这是味道引发的诱惑,这种诱惑来自我们古老的生命的深处。曾经听当地老乡讲:过去北川的深山里很多狼,夜深人静的时候,山顶有时会传来长声吆吆的狼嚎,听见声音,山谷里的狼就会聚到一起。我突然感觉自己成了这山谷里的一只狼,我听到了嚎叫声,来自山的那边。

第二天中午,我开始返回,行程约两百公里。我计划骑车回青城山,次日早上赶到成都与他们同行。在路上,手机又响了,是张勤涛打来的,叫我必须赶到成都吃晚饭,说是有一群朋友到了成都,一定要先聚会一次。狼,又一次发出嚎叫,夹杂着尖锐的风声。摩托车不像鸟可以在天上飞,也不像鱼能在水里游,它更接近狼的形体,只能在路上奔跑。大约下午四点半回到青城山的家里,电话又追过来了,没有余地,我没有换装就直接去乘动车赶往成都。

动车像一条鳗鱼,我从它的腋下进入腹腔,然后坐下来。从长度计算,大约坐在这条鳗鱼的大肠部位。没有熟人,可以坐在那里独自遐想。这是一条永远吃不饱的鱼,把我们囫囵地吞进去,又囫囵地排泄出来。有一种特殊的气味,与我在山沟里闻到的气味完全不同,可能是这条鱼分泌出来的胃酸的味道。我们正被它消化,自己却全然不知。我们是一堆食物,鳗鱼的食物。我这样想象,觉得很没意思。窗外的风景是灰色的,移动的。我闭上眼睛,开始回忆。我与蒲秀政是当年做《走马古蜀道》那本书相识的,很多年了,他还是那个样子——平易近人,不耻下问,很珍惜朋友之间的感情,做人做事都很认真。他从巴中来到成都,身上还保留着山里人的那种豪气,虽然他长得很单薄。张勤涛是我多年的好兄弟,魁梧,豪爽。擅长市场策划,现在是“川味中国”的董事长。他经历坎坷,以诚信服人,而今左右逢源。这两人都是川北人,有相同的气味。我从他们的声音里,还能听出一丝幸存的狼嚎。

我被鳗鱼排泄在成都火车站。黑压压的人群,白晃晃的路灯,汽车像一群搬家的蚂蚁。每迈出一步,都要小心踩着别人,或被别人踩着。声音嘈杂,混乱。我的嗅觉变得迟钝,没有方向感。周围高耸的建筑像栅栏;行人来去匆匆,像在寻找丢失的钱包。我钻进汽车,逃难似地直奔文殊坊,一大群朋友在那里等着开杯。一间封闭的大房间,灯光柔和,条形的桌子上摆三盆菌汤火锅,大家仰头喝酒,低头吃菜,俯仰之间,酒劲上来,眼睛有些迷蒙了。火锅冒出蒸汽,像雾:浅黄色的墙壁挂着写意山水画,用枯笔皴出的岩石和老树被流岚环绕;咕噜翻滚的火锅,竟然弄出些溪流的声响来。朋友们围坐,相互举杯,问候,点头。头越聚越拢。一团凑在一起蠕动的黑黑的头。这个场景让我想起了蝌蚪,每年春天,小溪边的蝌蚪就是这样聚在一起,亲密无间,一团一团地在水里蠕动,不见身子,只见蝌蚪头。我从老山里的一只想象的狼,被鳗鱼消化之后,在文殊坊变成了一只蝌蚪。当一个城市拥挤到孤单的时候,蝌蚪必然会大量繁殖。

早上,“蝌蚪”们向乐至挺进。昨晚饮酒有些过量,浓睡不消残酒。同车的两位女诗人,兴致好,性情也很好。我昏昏然听她们低吟一般地聊天。棱子讲:她看朋友家的摆设便能断祸福;儿子生病,她掐指就算出儿子在社交中的隐情。棱子是一位细心敏感的诗人,她的诗空灵静美,不乏玄思。这样的诗人要看透一个人的心思,不是难事。白玛是藏、彝两族的女儿,脸上的线条具有雕塑作品被美化后的效果。她率直,不掩饰,能歌善舞,是天生的诗人。她崇拜自己的父亲——一个藏族人,懂易经,会藏医,能卜吉凶,经常为穷人免费看病送药。白玛说她父亲的灵性遗传给了她,她为我看手相,说的都是赞美之辞。我轻轻地说:“两位巫婆。”她们不介意地笑一笑。其实,巫与诗的血缘十分相近。一位被当代诗坛忽略的诗人王志杰,在谈论诗人的文章里这样说:“诗是在庄严的祭典上,赤裸的男人们以石、木击出的血流的节奏中,脖子上垂悬着骨珠项链的女人们无以名状的‘呵呵声中,第一个以鸟与风之声、瀑与兽之声语无伦次地唱出心的感激、惶惑、祈愿的巫师。”王志杰是一位杰出的诗人和编辑,是‘一位让我时常怀念的诗人。

车过简阳,白玛不断地打电话给当地的朋友。诗人都有这样的习惯,经过朋友的住地,就激动起来,总要发出些声响。就像一头花豹经过同类的领地,要撒一泡尿,留下一些气味。果然在我们从乐至返程的时候,途径简阳遭到朋友“阻击”,留下来大啖了一顿羊肉。

乐至的天气晴朗,明亮,空气里的含氧量很高,适合深呼吸。广场上,陈毅的半身塑像高大得令人惊奇,可见这位开国元帅在乐至人心中的地位。下午参观“陈毅故居”。出县城,沿着一带浅丘,大约二十分钟就到了

目的地。我在一片石碑前徘徊,上面刻有陈毅的诗词。他曾经是一位善战的将军,也是一位诗人。在这一点上,他与毛泽东很相似。他们是战友,一起出生入死。后来,陈毅蒙冤受辱,这一点又与毛泽东完全不相似。后来他得到一句话:“陈毅是个好同志。”他感激涕零。这句话,现在也刻在石碑上:我抚摸着这块冰冷的石碑,心里一阵阵酸楚。陈毅的诗都是言志的。那代人有学养,有理想,有担当。我读到“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时,停下来,想起史蒂文斯的诗句——“必须用冬天的心境/去注视冰霜和覆着白雪的/松树的枝桠”。这两位写白雪的诗人,使用的是相同的场景,心境的反差却是如此巨大。这是文化和命运的差异,诗人没法选择。

第二天开联谊会,会场布置得很规范,桌子围成一圈,每人面前都有名牌,会标下是主席台。主持人介绍来宾,大多是各地的文联或作协主席。杨雪是泸州作协的掌门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们曾一起参加过《星星》诗刊的笔会。这次相遇,真有“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的感慨。欧阳明是乐至的作协主席,也是东道主,一看就是强健硬朗的男人,做官、写作两不误,酒量和耿直都是一流的。大家踊跃发言,探讨如何推进文化建设,办好《青年作家》,言之切切。会场里,大家仍然像蝌蚪一样聚成一圈。蝌蚪这个意象,终于找到了出处。周亚平有一首《会员之歌》(适用于一切协会和学会):

我们是黑色的蝌蚪

我们是黑色的蝌蚪

我们不穿红绿的衣服

只因我们是黑色的蝌蚪

我们来到这里

向小小的蝌蚪汇报

向最大的蝌蚪进礼

我们是黑色的蝌蚪

我们是黑色的蝌蚪

蝌蚪蝌蚪

颗颗抖

周亚平的这首诗太形象,让人过目不忘。我正默默地念着这首诗的时候,主持人宣布散会。

周亚平的诗简约,不是简单。简约到只剩骨头,试图用骨头来呈现某些观念。他是中国语言诗派的核心诗人,致力于汉诗语言的探索。看过他的作品,没有见过这个诗人。很巧,回到成都,白玛的朋友相邀,晚上去参加周亚平的诗歌朗诵会,在宽巷子一家酒吧。人很多,酒吧几乎爆满,我们坐在一个角落里,同去的还有秀政、勤涛、白玛和平措。酒吧有个很小的演出台,灯光聚在台上。朗诵的人上去,很快就下来,都是很短的诗。我对那位用彝语朗诵的诗人感觉最好,因为彝语音调极富感染力、穿透力很强,虽然我根本听不懂他朗诵的是什么。我们不断吞下啤酒,好像啤酒仅是道具。酒吧里人头攒动,我心里念着:“蝌蚪,蝌蚪。”有几个欧洲人挤在人群里,一副倾听的样子。蝌蚪,蝌蚪。周亚平上台了,平头,留有胡渣,长着一张北方汉子的脸。他埋头看着诗稿朗读,平实,不夸张,与他的诗基本吻合,因为他的诗里很难找到一个形容词。我心里一直念着:“蝌蚪,蝌蚪。”真希望有人来朗诵这首《会员之歌》,可直到结束,我也没有听到这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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