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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看守的话

2012-04-29杨仲文

上海采风月刊 2012年10期
关键词:干校

杨仲文

在那场假文化为名的政治大革命中,在上海,除了尊敬的前辈音乐家贺绿汀先生之外,我极少见过有人在批斗会上血脉贲张地高声抗辩道:“我不是反革命!把革命群众打成反革命的人才是反革命!”

这位以言、以行捍卫“士可杀不可辱”信念的铮铮关东汉子,就是著名的已故表演艺术家张伐。

在干校里,一次很失败的张伐批斗会之后,工、军宣队把我叫到营部去,交代我一个“十分重要的任务”:做张伐的看守。我为难地说:“我同张伐不在一个连队,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专案组,对他的问题一点也不了解……”我知道张伐跟看管他的人吵、同外调的人顶是出了名的,而且我还要对他的生命负责,防止再次发生意外。看管性格如此刚烈的人责任太重也太难了。工、军宣队无奈地讲:“实在找不出合适的人选,难得的是张伐本人挑中了你,同意由你来看管他。”

今天的年轻人会觉得十分奇怪:怎么可能让一个专政审查对象自行挑选他的看守呢?殊不知这确是张伐拼死抗争得来的一个悲壮的胜利啊。工、军宣队当时讲的是大实话,我也找不出更多的理由来推托,于是,勉为其难地应承下来。

我帮张伐提着他的生活用具,让他搬到我隔壁的床铺安顿下来。进门之后我对张伐说:“这张床空了有一阵子了,咱们把床上的草褥子拿到打谷场上晒晒,见见太阳吧。”张伐不作声点了点头,我们两人就一前一后提着草褥子来到打谷场上摊开晒着。我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坐在草堆上,对张伐说:“坐下吧,我们谈谈……你的问题归专案组管,我一概不问,有什么补充交代,你找他们。你不是说,除了在文艺黑线下面犯的错误,没有其他的问题吗?如果你再有什么错误念头就更说不清楚了。你要相信群众相信党,千万不能再有这种念头。”

张伐听了低着头,两手笼在棉袄袖子里,默不作声。

我接着说:“你要替家里人想想,万一这么做了,就把什么问题都压到了他们的身上……”

见到张伐有点动容,我赶紧刹车不往下说了。前阵子他女儿到干校来探望他的时候,这位专长演硬派小生的汉子还掉了眼泪哪。

我换了口气说:“我刚才对你提出了要求,我也有个交换条件……”

我注意到张伐认真地听着,大概他以为我会宣布什么纪律要他遵守。

我严肃地说:“我以我的人格保证,我一定不让任何人侮辱你的人格。我不在场的时候,你不要跟人家发生正面冲突,那是没意义的事。我是你的看守,保持你的尊严是我的职责。不过你有什么想不开了,一定要对我说出来,我可是你自己挑中了做你的看守的,有什么事我要背上一辈子的责任。”

坦白说,我当时实在没有那么伟大,绝对扯不上什么人权卫士的事。只是人命关天责任重大,万一他受辱之后想不开,我的担当就大了。

最后,我说:“你年纪比我大,这些道理都懂,我不多说了。你同意了,咱们的交换条件就这么定了。”

张伐点了点头,我们就站起身回宿舍去,临走把摊着的草褥子翻了个身,让它晒个透。路上我对张伐说:“劳动量力而行,别死扛着跟自个儿过不去。得空给家里写个信,我拿去营部让工、军宣队过过目,再贴上邮票帮你邮了。有什么事什么想法别憋着,千万得对我讲出来……”

从此我就跟张伐朝夕相处形影不离,一个看守跟一个专政对象就这样拴在一块儿了。

过了几天就是月底,大部队回上海休假,干校宿舍里空荡荡的就留下我同张伐两个。那天下午我匆匆从伙房奔回宿舍,对张伐说:“快拿上换洗衣服,伙房采购有车,咱们到南桥镇上去洗个澡。”

不知是我的语气急促了点,还是张伐积了一肚子的怨气,也可能是他的自尊心习惯使然,觉得这种“磋来之食”他不能随便接受,竟然冷冷地回答我:“谢了,我不去。”

我催促他说:“快,快,车等着呢,走吧,走吧。”

他还是断然说:“我不去。”

我一时也顾不上跟他多争几句,赶紧又跑回伙房去,对驾驶员说不去了,不能让一车人等着。返回宿舍的路上我不禁又气又恼,寒冬腊月的,经过一个月的体力劳动,洗个热水澡泡泡该有多美,真是上上等的享受啊!何况我又在伙房烧火挑煤,蓬头垢面,一个月积下的汗垢使我的内衣像一层壳儿似地粘在身上……不过路上一阵北风吹吹,倒是冷静了下来,得,不跟他计较。

那个下午,我同张伐就一人一张小板凳坐在宿舍草棚外,彼此一言不发地冷战着。我这个人有洁癖毛病,手里拿本英文字典在看,冬日的和煦阳光一晒,顿时觉得背上奇痒,就回屋去拿出金焰给我的他自己手工制作的不求人(俗称扒扒挠),从衣领处伸进去,使劲在背上挠着。周围没人静悄悄的,这挠背扒痒的咯吱咯吱声够响的。听到了这个声音不要说背上,我全身都痒起来了,真是越痒越搔,越搔越痒。再看看张伐,他像老僧入定似的在小板凳上默默坐着,我更是气恼,更是用劲在搔……

天渐渐阴了下来,开晚饭的军号声传来,张伐站了起来,一边进屋去拿碗筷,一边低声说了句:“吃饭去吧。”真是菩萨开金口了,平时都是我这个看守招呼他去吃饭,现在倒是他先来招呼我去吃饭。得,大家都收吧,冷战就此结束。在去食堂的路上,他呐了句:“你的英文不错嘛。”我的气还没有完全消掉,就随口应了声:“还可以吧。”他听出了我的不满,带着歉意说:“你怎么不去洗澡?”

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回了句:“你不去,我怎么好去洗澡!”

对啊,一个看守怎么能擅离职守把监管对象丢在空旷的海边,自己一个人去镇上洗澡呢?监管对象竟然剥夺了看管的美好享受。我想这个时候,张伐该充分认识到我俩的处境吧,他被剥夺了自由,我呢,为了职守也失去了自由,讲得不严重点吧,至少是泡一个久违的热水澡的自由。

等到大部队休完假回到干校,我立马去营部说,以后每月休假期间要安排留校审查对象去镇上洗澡,他们不洗我们这几个看守也得洗一洗啊。打这以后就有了不成文的规定,连问题最严重的隔离审查对象都去。我没有对张伐说向营部提出了洗澡这件事。不过,他再也没有对我耍过态度了。

有一天上午,专案组通知我说,有外单位来人外调张伐。我就把张伐从大田里叫回来,同他拿好热水瓶、茶缸,拿些报纸和一本《毛选》,进到宿舍尽头的工具间里,让他避一避不让外调的人看见。张伐朗声地说:“我去见他们,听他们怎么说!”我尽量和缓了口气对他说:“我知道你不怕他们,可我怕他们不守政策乱来。”张伐就不同我争了。

我一把将工具间的芦席门关上,在门外对张伐说:“你先坐着,我不招呼你别出来,我去去就来。”

一路小跑到了工、军宣队营部,只见有外单位的三四个人在着。我大模大样地看了他们的介绍信之后,开口问他们要外调张伐的什么问题。

他们七嘴八舌讲了一通,都是些面上的问题。我就知道了他们无非是打着斗、批、改的旗子来亲眼看看张伐这位名演员,文革当中总是有些无聊的人以革命的名义专干些无聊的事。我就说:“你们提的问题专案组都已整理成档案了,我叫专案组摘抄一份盖上公章交给你们,请你们坐一会儿等一等。”

他们当然不依不饶,我就软磨硬顶。边上工、军宣队早已厌烦了这种人到干校来看西洋镜绕勿清爽,也就由得我同外调的人捣糨糊。看着他们不见到张伐决不罢休的劲头,我就信口说起来:“最近有些阶级斗争新动向,审查对象蠢蠢欲动,我们将牛鬼蛇神圈了起来隔离审查。我们正处在一些大案要案的攻坚阶段,请无产阶级革命派支持我们。春桥同志说‘电影厂是洪洞县里没一个好人。江青同志说‘要抓紧斗批改,尽快整出一个厂子来。我们欢迎各条战线上的造反派同志们参加我们的斗批改,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我鼓动如簧之舌,将社论、毛选、中央红头文件、首长传达讲话等等,倒过来顺过去说了一大通,就是不让他们直接面对张伐。

这伙人还真有极大的革命热忱,捱到了中午还不走,几档子外调的人拥在干校大食堂里指指点点,将干校学员一个个轮番审视过去,还大声地议论着:“迭格是啥人啥人,迭格勒拉啥个戏里做过坏人,迭格人是啥人啦?面孔哪能熟得来名字叫勿出……”我见状就帮张伐打好饭菜,让他坐在宿舍里吃,免得去受外调人员的骚扰。当我捧回饭菜交到他手里时,张伐连声说:“这怎么好意思,谢了,谢了。”这在沉默寡言的他来说,是极难得的了。

打这以后,我们俩在众人面前是一个看管和一个审查对象,私底下就和缓了许多。张伐的确少言寡语,一落到了审查对象的地步话就更少。不过每逢大部队休假的四天,他的话慢慢就多了起来。据心理学家分析,在当时的状况下,如果张伐没人说话或者不愿意讲话,人很快就会精神崩溃,丧失语言能力。据说胡风出狱之后,说一句短短的话都要想半天才能讲得出口。现在看来,张伐挑选我做他的看守不无道理,当然我也不能洋洋自得,因为他还可以同看守吵嘴来保持自己的语言能力。当时我们这批看守都是业余级成员,没有受过训练用保持沉默来不同专政对象交流。真把张伐憋死不同他说一句话,就会让一位演员丧失语言能力,这就太骇人听闻了吧。

千把号人困在荒芜的奉贤海边,张伐同我谈论的无非是身边周围的人和事,有时他也会对我讲讲电影圈里的轶闻掌故,趣人趣事。给我印象很深刻的是,他臧否人物极有原则,公允客观,对我这个后生小子很有教益。记得一次他讲过,“某某很多人都不喜欢他,可是他从来没有乱咬过人,更没有乱咬过跟他有过过节的人,这个人可是个好人哪!”我说:“齐衡也从来不乱咬人的。”张伐接着说:“要不当年我们大家怎么会称他‘齐圣人呢。”我惊讶地说:“我只知道以前梨园界尊称萧长华和姜妙香两位老前辈是圣人,原来齐衡也是此般德高望重。”张伐说道:“解放以后经过思想改造,批判说这是封建残余,大家才逐渐不叫他了呢。”

有一次谈到运动中“学生老是打老师”的现象,我说“你的关门弟子史久峰不错,尽管他的处境不容易,他就没有为了划清界线乱整你。”张伐说:“当时文艺界有这么一股拜师风气,领导也挺主张,剧团找我说了,我看这孩子挺厚道,演戏也很用功,就答应下来了。说实在我真没教他什么。”我就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自身。他有你师傅这么一个榜样,得益匪浅哪。”

突然张伐话锋一转,“我们都知道,走在路上遇到了,边上没人,你还是称呼王世祯‘王老师,叫张骏祥‘张校长。他们还偷偷摇手叫你莫喊。”我说:“我是觉得他们能有什么大问题呢?再说了,‘一日为师,千日为父。他们总归是我的恩师吧。”张伐说:“我们对你的评价是守政策,这是从你写的大字报和批判会上的发言可以看得出来的。”张伐嘴里说的“我们”,就是代表了当时的一大批受审查的三十年代“文艺黑线人物”,全都是我的老师辈和太老师辈,他们这么说,可真是太抬举我了。

我连忙讲:“这都是导演强明老师教我的,要守政策。”张伐听了有点惊讶,抬起眼睛看看我。

我说:“我是1966年6月15日从青浦农村调回来的,此前的大规模四清运动已经告一段落,我跟着强明做复查工作,他是组长我是秘书。后来当地社员称我们是‘摘帽组,因为讲是讲复查,一查下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复查报告也就写成了摘帽报告。”以前宣布戴什么地富反坏右帽子是大张旗鼓,开轰轰烈烈的全体社员大会,可这时我跟强明老是晚上黑灯瞎火偷偷溜进人家家里去,宣布把戴上不久的帽子摘了,这么做是怕传开来了引起连锁反应,不好收场。强明到底有经验,他对我说,‘每次搞运动都是这样,开头帽子一大堆,到了最后定案没几个。我问过他为什么有些人就这样不负责任呢?他说‘我跟你就不要这样不负责任吧。”

张伐沉声地说:“强明心脏病很严重,还不知道能不能挺得过去呢。”

我跟了一句:“我是记住了他说的话,守政策主要是实事求是吧。”下面就是两个人沉默以对,在漏风的芦席棚里听着海边的朔风咆哮,间夹着阵阵低沉的海潮声,我同张伐都知道这样的话题是万万不能继续下去的。

有时候张伐也会跟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讲些闲话,记得他告诉过我,他有部小奥斯汀汽车,边讲边用手势示范给我看,这部车的排挡是H形动作的。看到他这样信任我,我也如实告诉他,我爷爷有过一部福特牌的老爷车,从家里留下的照片上看,怎么也是一个大玩具。讲罢两人相视一笑。反正只有我们两个在,说话就随便多了。他还告诉我,“二茬的膏药最好,用过的伤膏药不要丢掉。”我问他什么道理,他说,“北方的车把式(赶大车的人)说的,练武卖解的也这么说的。”他早年是东北来的流亡大学生,我当然相信了,不过也一直没机会捡到人家用过了丢掉的伤膏药。现在这种伤膏药只有在影视剧里才见得到了,是一张整个巴掌大一点的红纸,上面黑糊糊地涂了一团中草药熬出来的黑药膏,除了拍戏谁还会用到它。

说实在,在我们的干校谈话中,真没听到过他说什么人不好。这在当时,工、军宣队高举红彤彤的照妖镜,哪一个“文艺黑线人物”不是被斗得墨墨黑,可张伐坚守自己的为人之道,那是十分值得尊敬的了。我们是讲起过一个人,我说这个人因为害怕极了才咬出这么多人来。张伐严肃地说:“人不是铁打金刚,谁都有害怕的时候,可害怕是害怕,害人是害人,不能因为害怕了去害人,还连带害了人家的家属子女,这种事绝对做不得。”我老老实实回道:“是,绝对做不得,我一辈子不做。”

我很少(恐怕是第一次)见到张伐脸上满意的表情,因此,至今还清楚地记得。

终于到了张伐的专政待遇降了一级,我们的约法三章也就执行到了头。张伐搬回自己的连队去住了,可以回上海去休假了,看管与对象的专政关系也就解除了。

结束干校生活回上海之后,我同张伐来往很少,我始终认为不能谬托知己,也不应该去打扰人家的正常生活。不过有一次帮他搬房子,我跟史久峰、祁明远和孙栋光一起去的,因为他子女不在身边,需要强劳力帮手。这次搬家过程中,有幸见到了仰慕已久的张伐夫人,虽然岁月无情,历尽劫难,依然可以看到张伐夫人身上的大家风范,那是当今大小美女明星们怎么学也学不来的。

伟大的俄罗斯戏剧艺术家、一代宗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说过:“一个伟大的演员在舞台上成功塑造的形象,都是他本人的一座座艺术丰碑。”张伐在话剧舞台和电影银幕上成功创造了许许多多座丰碑,希望这篇小文能成为丰碑底座上的一颗小石子,此愿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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