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世界的“罪与罚”

张闳

近期连续发生的几起恶性案件（7月21日，美国科罗拉多州的“蝙蝠侠杀人案”；8月1日，中国辽宁省永陵县少年杀人案），引起人们关注。前一案件发生在《蝙蝠侠前传3：黑暗骑士崛起》首映场。24岁的青年枪击观众，造成多人死伤。凶手在被捕时自称“小丑”——这是蝙蝠侠系列电影中自称“罪恶帝王”的角色。后一案件则为一位17岁的少年因失恋而持刀伤人，导致多人死伤。他的装扮很特别：剃着平头，上身黑色T恤，下身迷彩长裤，一双大军钩鞋，作案工具是三棱军刺，酷肖某网络游戏中主角的装束。这两起案件有两个重要的共同点：一是无差别攻击，造成无辜者死伤。二是模仿网络游戏或电影中的形象和情节。这就引发人们对电影和网游与犯罪之间的关联的思考和忧虑，并往往笼统地归罪于网游、电影等虚拟性和娱乐性的文化的不良诱导。

但是，玩网络游戏和看电影的人成千上万，成为杀人凶手的则是极个别的。从某种程度上说，任何文化都含有暴力元素，暴力本是人性恶的一部分。在古代虽然没有网络游戏和电影，但小说也常常涉及暴力，比如《水浒传》。在人类历史上，杀人的方式各种各样，并非要等到网络游戏或电影出现，才会有杀人事件。甚至，一些创造性的杀人手段也层出不穷，如希特勒的“杀人工厂”。不过，网游和电影确有某种诱发作用。而且，模仿网游和电影的形式和情节的犯罪，可以减轻罪恶感，使得他们的罪恶行动变得跟游戏一般的轻松和无所谓，甚至还有某种程度上的成就感。在这个意义上说，网游和电影等文化和娱乐产品，应该担负某种价值导向的责任。负责任的生产商，应该严格审查其产品内容的价值倾向。娱乐商业的最高原则是激发欲望、诱导消费。暴力、色情之类的内容，最容易满足这一商业原则。并且是越低级的、越是诉诸本能欲望的，就越容易传播和消费。所以，商家利用人性的弱点来推行自己的产品，这在商业规则上是可以理解的。但在一个健全合理的社会，商业也有其伦理限制。一个成熟的商业社会，并不是唯利是图的，而应存在一种普遍的商业伦理。商家为了吸引消费，而无原则和无限制地刺激消费者的感官欲望，是不负责任的。

虽然人们总以为艺术来自生活，但事实上，生活总是在模仿艺术，而且往往是拙劣地模仿，有时甚至是失败地模仿。失败的模仿所带来的后果是严重的，构成人生悲剧的一部分。而这种悲剧人生，又成为文艺的材料和表现对象。这样看来，生活和艺术之间的边际很模糊，而且很不稳定，它们会互相渗透。虚拟世界，比如网游的情况就更为复杂。它不是现实世界的镜像，相反，它跟真实的世界没有什么关系。它完全是另一个世界，脱离现实而充分自足的和自我生成、自我发展的世界，跟现实生活没有交集。相比之下，小说之类的文艺作品倒更像是现实世界的一部分。在那样一个虚拟的世界里，人的角色、身份、行为方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行为准则、价值观念也彻底改变了。他们跟没有玩过这种网游的人，是不同的人类。问题的严重性正在这里。

这并不一定是虚拟世界所特有的问题，而应看作是现实世界的问题在虚拟世界的呈现或折射。人有自我放纵的一面，但人还有克服自身欲望和本能的一面，有意志和精神的一面。大多数人只是偶尔放纵一下自己，而且是在法律和道德许可的范围内，宣泄一下本能的激情。但有的时候，在一些人那里，这种自我宣泄无节制地被放大，成为一种常态。网络游戏总是要吸引你处于一种“游戏”状态，设计出种种手段，紧紧地抓住你，让你与现实生活脱离，进入网络虚拟世界的游戏当中。网络中的自我相对比较真实，但也有虚拟和伪饰的一面。网络上的匿名和虚拟身份，它的真实性也是虚拟的。在网络中，由于匿名的缘故，一个人可能会暴露出其平时掩饰很深的内心某种情感和欲望。这可以是真实的，但它不是一个人的自我的全部，而只是一个人部分的情感和欲望。但是，一个人的自我，不可能脱离与他人的交往而存在。现实中与他人交往的外在表现，也是他的真实自我的一部分。而虚拟世界的生活跟一个人精神“空虚”与否，没有必然的联系。我倾向于把“虚拟身份”也看作是人的个人身份的一部分，“虚拟生存”也看作是一个人的生存状态的一部分。另一方面，现实世界又能有多少吸引你的地方呢？许多在现实中自认为是“屌丝”的人，生活非常边缘化，生活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他们宁愿沉溺于虚拟世界当中，以逃避现实生活的烦恼。不过，尽管这种生活态度在总体上说是消极的，但并非特别有害。只是在两个世界的关系彻底失衡、撕裂，而又无力协调的情况下，才会出现严重危害个人和社会的事件。

据称，有关监管部门出台了“不提倡网络小说改编，网游不能改拍”的禁令，以减轻来自虚拟世界的罪的诱惑。这在我看来，是因噎废食之举。互联网上的内容，无论是游戏还是小说，转变成现实世界的影像作品，这是数码时代文化传播的不可阻挡的趋势，数码媒体与传统媒体在互动中相互得益，争取不同媒介平台上的受众。尤其是在数码媒体日益强势之时，切断传统媒体（如电影）与网络产品之间的联系，只能给正面临衰退的传统媒体（如电影）的处境雪上加霜。禁止往往是徒劳的，往往在一定程度上是为推卸自身的监管责任做借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