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身体课

2012-04-29胡姚雨

美文 2012年10期
关键词:皮尺双臂用力

胡姚雨

我的第一堂身体课,受学于四年级的某个下午。

那时的操场还保留着现在已难以望见的粗糙落后。跑道是煤屑路,跑道线则是老师推着一辆独轮车“格拉格拉”一路撒粉画出来的,用不了多少时间,雨水一冲,行人踩踏,一下子就模糊了印记。那次体育测验,印象里是一年一度的“健康活动月”项目之一。每个同学进行定点定时的测试以后,算总分,求平均,到月末,是和先进班级的荣誉息息相关的。

其中一项是跳远。我的体育成绩一向糟糕,若是长跑,半圈下来就要用走的;扔垒球,永远会在抛出后遭受一阵哄笑。我对体育的憎恶就像老鼠憎恶猫,天生是克与被克的命。日头正高,操场上的沙砾被照耀地闪烁出燃烧的光泽,浮游的尘埃罩着胸口焦灼的心。

就这样我在众目睽睽中走到了一根皮尺的后头,前头几个老师正在用木棒将沙堆填平。看他填埋的位置,我心里一阵惨叫:前一个竟然跳那么远!我高高扬起手臂,呼着大气甩到身后,再扬起,再甩下,抡了三四次,我在原地稍一踮脚,眼睛一闭气一提,一股脑儿蹦了出去。

我把动作做得尽量标准,把幅度尽量摆大,虽然我也知道,这仅仅是个装饰,跃出去的刹那,只觉得整个肚子都被“跨擦”拉长了,太阳穴里咚咚的响,还没反应过来,脚底就陷在了沙堆里。

我睁眼看,差刚刚那个同学40多厘米,好大一截。计分的老师也在一旁说:“哈,就这么点啊?”身旁人群立刻漾起一阵哄笑,和扔垒球时的待遇一模一样,我的心漾着一汪羞怯的疼痛。丢死人了。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老师,他小跳了,不算!”

我像是被人浇了一头冷水似的,浑身一抖。很快大家在一旁跟着起哄:“对对,老师我也看见了,他小跳了一下,这不算的!”

我知道,大家是觉得我真的跳得太近了,所以用这法子逼我再跳一次。班主任已经很气恼了,她说:“快过来啊!重跳一次!”

我战战兢兢回到了起跳点,怀着一股无限歉意和窘迫的心情,几乎要掉眼泪。刚刚那一下,真是用上了我的“平生所学”,何止九牛二虎,百牛百虎都已用上,可我能达到的极限就是那根皮尺的短短一截。我一直害怕跳远,在于其后遗症的严重,腹部像塞了好几块泡醋的海绵一样,一动就酸,一走就疼,像我这样的运动白痴,恢复过来也没别人那么快。在这样的忧心忡忡中,我打心底憎恨起老师对“先进班级”的渴望,甚至憎恨起所有帮着老师来强迫我重跳一次的同学们。可我没有办法。那时候如果考试考烂拖了班级后腿,就叫“背大旗”。这几个字用方言一说,听着真叫人心头打颤。我不想“背大旗”,或者说,害怕“背大旗”。这三个字像带电的铁网,靠近不得。这样的后怕里,我只好带着一丝丝憧憬,继续挥动双臂。

阳光还是那道阳光,沙坑也是那个沙坑,多了的,是出现在我手臂上的一道血痕。

我的耳朵嗡嗡的,听不清声音。太紧张,腿硬的跟柱子也似。落地的时候,我一下向后滑倒,“通”一记,擦起一道外伤,落脚的两个印子也碰没了。或许我应当为此庆幸,因为摔倒的这次,比刚刚跳的还近。老师笑了笑,摇着头把我第一次的成绩登记上去。我无地自容地躲到了队伍末尾,希望自己像一滴水融进大海,不要被人注意。

但我潜意识里却又明白,这一劫该是逃不掉的。所以一阵灼烧在耳尖炸开来的时候,相比跳远时的紧张,我反而显得镇定。我被老师拎耳朵了。那样直接,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表情在一瞬间歪曲成了如何恐怖的模样:左眼不由自主微闭起来,嘴角也跟着向上抽。老师在耳边说:“看你跳的那样子!平时怎么练的你!”

好重的手。我立刻确认了一个事实,我背大旗了。回教室的同学匆匆从我身边路过,我的脸颊滚烫滚烫,像是作贼被抓了现行,低着头。班主任揪着我的衣肩,逆着人流把我往操场一角的矮树林里拽。一时间,我万念俱灰,心想大概要被罚站到天黑,那个少有人问津的小角落,不远处就是学校围墙,外面过路的行人也可以在转头的一瞬间看见狼狈不堪的我。我机械地跟着老师走,一股近乎赴死的心情,升华了之前已经蠢蠢欲动的恨意。这恨因为带着委屈和不甘,在越发靠近小树林的过程中,竟慢慢化作了无畏,让我在破罐破摔的觉悟中拾到了一丝坦然。

还能怎么样,我想。还能怎么罚我?反正已经垫底了,还能怎么样呢?

老师把我带到那儿,从树丛边的小木屋里拿出一根皮尺——这房子以前是器材室,如今空置在这儿——把尺子放在我脚前,用毋容置疑的口吻说:“给我练!你刚刚就是没有出力!给我练!”

我苦着脸,只好照做。煤屑路把我的鞋底舔成灰黑,还不够,我还要一下一下跟它做亲密撞击。

我在心里不屑地想,什么叫没出力?你看得准,还是我自己知道的准?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一个人体能的极限?就是不肯接受我跳不远的事实呢?

我带着一股“有本事你看,就这么远”的心态,在皮尺边上重复运动。老师在边上一会前一会后地观察我,我觉得比死还难受。终于在我有气无力向后摆臂时,她拍了一记我的小腿,说:“腿再分开一点!”

我照做了。

“屁股不要翘太高!”说着她走上前,把那只明黄色的皮鞋抵到路上,“你用力跳到我脚这儿来,用力!可以的!”

我心下惨叫一声,那么远!我的腿已经酸疼无比,在这突如其来的魔鬼训练里,几乎想就地瘫倒。但那只皮鞋用一种不容抗拒的光泽暗示着我,这一劫逃不过,只能点点滴滴都接受。

我舞起双臂,像之前那样来回抡,老师在前头说:“脚上用力一点!用力!”我使劲一跳,两条腿跟气球一样,猛然感到一阵气流从脚底蹿起,胀到不行。而落地点离老师所指,还差上一截。我是真的无能为力,但老师要我回到原地,再来。

她依然抱定成见不变:“你不够用力,就是没有用力!”

这句话,让我的本来已感无所谓的内心,瞬间皱成了一团纸。眼睛就是在那时一下子烧起来的。我没有想到,一个体育老师比班主任还擅长训练学生,也不会想到,她可以无情成这样,她是一定要我跳断了腿才肯承认,这真的是我努力到极致的结果吗?

悲伤绵绵扩撒,飘忽而过的“断腿”,却让我神智一清。

那个瞬间,我像个巫师一样,预见了什么似地。我吸了一下鼻子,抖了抖四肢,真正拿出了一股大义凌然的心态,脑海中徘徊着这样的句子:我使劲跳,跳到腿断掉,跳到不能走路,跳到直接瘫倒,我看你怎么办,我看你怎么赔!那真是疯狂的年纪,我从来没有如此渴望这一脚跳出去,把自己的腿跳断,希望自己扑通一跳,落地的时候再也爬不起来。这念头是如此疯狂,以至于在那个夕阳西下的时刻,我近乎信以为真,觉得在那一只无情的鞋子面前,一定能用一具倒地的身体,给它一记彻底的反击。

就这样把身体看做了他人的,完完整整交付到一个不可知的,或者说可耻的幻想里。我抡起双臂,呼啦啦挥舞了两下,吭哧一声跳了出去。用力过度,旅游鞋都因此变形而挤到了脚趾,我惊异地看着那只黄色的皮鞋鸽子一样扑飞到眼前,准确地说,是我扑飞到它面前,一切都如此迅疾而又当然。

我明显感到小腿淋了一层热油似的发烫——整个人都感觉飘忽游乎……但我依然可以确定的是,我还完好地站立着。

我怎能完好地站立呢?我的脑子短路了一秒,随之产生一股无名的怒火。立刻决定以连续跳跃的方式来加速“瘫倒”的形成。我还没站稳,又抡起双臂,“嘣”跳出去;还没站稳,又抡起双臂,“噌”跳出去……

我跳了很远,跳了很久,带着疯狂和哀伤,把老师留在很远的身后。也不知跳了多久,我回头,她正朝我招手,示意我可以停了。

我喘着气,这才清楚地感受到来自两条腿的深刻呜咽。腿上的神经、肌肉、骨骼统统在与我抗争,那样强烈,强烈到我站在地上,双腿竟像要自己跑出去似的高频率抖动。

恐惧是在这个瞬间一把攫住我的。原来,“不由自主”说得就是这样的情况,“不容分说”就是这样的状态,思维已经成了摆设,每一颗没有思想的细胞在这一刻统一觉醒了。它们听到了我决绝的誓言,发现了我放弃它们的心愿,现在它们任由自己像一颗风中之树,像一根来回动荡的皮筋,一阵一阵,一波一波,在人影散尽的操场上放肆地痉挛。

完蛋了……只剩一个念头。我隐忍好久的眼泪决堤一样从眼睛里流出来。我默默反悔着方才那不顾一切的信仰,一心想要制止不可制止的狂颤。我恨透了自己,转身扶住一旁的小树,巨大的绝望霞辉一样铺满了天空。

我流着泪,安静地幻想了一阵老师因此被开除的场景,描绘了一番妈妈骑车把我接到医院的模样……忘记了是多久,是老师从办公室窗口探出头来朝我喊:“在干嘛啊!快回去!”我在撑地而起的时候,才发现身体再次统一到了一起。我竟然,可以稳稳地站起来了!

禁不住苦笑起来。在站起身的那一刻,我大呼了几口气,从未有过的庆幸在全身荡漾。就在这样的意外之喜中,我一个激灵:真正的“出力”,应该……就是这样吧!就应该不顾一切,张牙舞爪的吧!原来,我以为的疼痛,还不够疼痛,我以为的极限,真的不是顶峰。我的身体,本就可以承受更多的灼热,那一阵绝望的颤抖,原来是蜕变的信号。

我是一个拙劣的巫师,我不曾预料会和自己共享一个身体潜藏的秘密。

我在水槽边狠狠洗净了脸孔,丝毫没有因最后一个进入教室而羞愧。灰黑的煤屑跑道,见证了我足以点燃它们的热情。

而那个在今日看来无比幼稚的幻想,成了后来时时为自己鼓劲的源泉。我知道,还可以再多一点,还可以更出力一点,最深的疼痛仅仅存在于臆想之中。

去年开小学同学会的时候,散伙时我才记起,应该问一问,有没有人知道,那个体育老师如今怎样,有没有人还记得她。当然,肯定会有人记得,只是不像我,会保有一件你知我知的故事。要说给别人听,却又是如此云淡风轻。轻到别人不会在意,我所有的不知所言,伴着昔日隐约的疼痛早已化作内心深植的感恩。

既然如此,又何必再问呢。

猜你喜欢

皮尺双臂用力
空间机器人双臂捕获航天器操作的无源自抗扰避撞从顺控制
我在街上走
皮尺蛇
双臂掘进钻车
用力!用力!再用力!
ABB YuMi®双臂机器人
暴力行为
可量腰围的皮带
皮尺的使用与保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