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冰心在玉壶

1.亭亭山上松

汲安庆是我的语文老师。

他长得就那么固执。黑亮的头发，看上去很硬，直直地竖在脑袋上。皮肤黝黑，西装笔挺，站得很直。总之，看上去就是那么的固执。

上语文课讲到有关基督教的话题。

我妈妈和姥姥是信基督教的。虽然我不信，但长时间的耳濡目染，对基督教还是略有所闻。

汲老师说基督教的主旨主要是爱人，我立刻接上：“不是，是感恩。”

汲老师愣了一下，没有接话，眼睛快速地眨了好几下，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他没有否定，但也没有深入分析，说了几句似乎有点玄乎的话，便又开始讲下去了。我以为他是听进去了，心里不觉有些甜蜜。

过了没多久，有一次在课上无意中提到基督教，他竟然还是没改口，很顺溜地谈到“爱人”的主旨。

我撇撇了嘴。

下课，我冲到他面前，毫不留情地纠正 ：“老师，基督教的主旨是感恩，我妈妈和姥姥都是信奉基督教的……”他一脸严肃，认真地听着，听着，还不时地点点头。

但在另外一个场合，再讲到基督教的主旨，他还是一脸严肃、认真地说：“基督教的主旨是爱人。”

心里一千个不舒服，这个老师真是固执啊！

不过，他学问很大，也是事实。经常接到约稿，经常帮同事改稿，经常开示范课。上课很有激情，再怎么厌学的人听他的课都会听得心醉神迷。人教社指定厦门一位高中语文老师上关于孟子的录像课，结果教科院的专家们将一天高中语文也没教的他给推了出来，理由也是认定他功力深厚。

在他的课上，我常听到一些惊世骇俗的观点：花木兰最动人的魅力是牺牲自己的爱情，忍受无边的青春孤独，泯灭自己的性别，像一个大老爷们在战场上和敌方挥刀对砍；杜甫的哭穷之词《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之所以成为千古绝唱，不是因为诗的艺术创造有多么厉害，而是因为他身处下位，却真心实意地心忧黎民的圣人情怀；“送”字是《老王》一课的“草蛇灰线”，不仅反映了主人公老王的生活经历，而且也是他人格品质的写照；《过零丁洋》一诗是火炬形的结构，文天祥“留取丹心照汗青”的伟岸信念恰恰是在怨怒、愁苦、惶恐、孤独的情感火焰中焚烧而出的，就像浴火的凤凰！面对这些激越昂扬的分析，我真的恨不得自己多生两只耳朵！

记得有一次学《唐雎不辱使命》，讲到“长跪而谢之”的场景，他非常爽快却又非常自然地在讲台上就当众跪下了！教室里一片寂静，似乎只听得到轻微的呼吸声。他没有理会同学们的惊异，跪在那里声情并茂地边讲边表演。

一个调皮鬼笑着调侃：“汲老师，我们承受不起啊！”

他像个大男孩一样“腾”地红了一下脸，但却有一股难以掩藏的幸福气息。掸了一下蓝色西裤上粘着的粉笔灰，继续讲课。

后来虽然没有人发笑，但我能感觉到大家的心里对汲老师平添了不少的尊敬。

对他昔日的固执，我也就不去计较了。

汲老师对我有吸引力的地方还在于他的“细腻”，比女人还细腻。

没完成背诵任务的同学，放学后去找他。背完，顺口说声“谢谢”。晚自习，他竟一脸感动地在讲台上细叙述，狂抒情，说得被表扬的学生热血澎湃，未被表扬的学生蠢蠢欲动。说实在的，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平时谁在意啊？那些脸绷得跟个巡抚大老爷似的老师们，什么表扬的话也没说，不是一样过得很逍遥？再说了，放学后找老师背书，耽误老师的下班时间，说声“谢谢”，也理所当然。他却深受震撼，并久久地感动着。

就是这么一个现代文人！难怪起外号成癖的同学面对他也会收敛自己的嚣张，空前地一致行动，称他为“庆哥”，这在英才学校，应该也算是一大奇迹吧！

但是非常奇怪的是，学校每年一度的“优秀老师”或者“十佳教师”光荣榜里一直没有汲老师的身影。不知是哪个冒失鬼曾经就这事儿问过他，记得汲老师当时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学问没修到家，是我个人的耻辱；学问修到家，却没有得到学校的承认，这是学校的耻辱。”于是，他依然故我，意气昂扬地讲课，意气风发地写作，意醉神迷地阅读——校园里，只要看到一位老师腋下夹着一两本书，且行色匆匆的，准是汲老师！

一次偶然的机会，看鲍鹏山的《孔子是这样炼成的》一书，猛然感到：汲老师的信念原来是化用了颜渊回答孔子的一句话：“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道已大修而不能用，是有国者之丑也。”书中说孔子当时是满腹愁苦地询问颜渊的，不知汲老师的内心是否也充满了凄凉与悲怆？

凝视着讲台上生龙活虎的汲老师，我常常在内心说：不管外界怎样压抑你，冷落你，在我们学生的心目中，您就是世间最棒的老师！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汲老师，您就是那棵刚直、挺拔、坚忍、华茂的青松！

2.久违了，夜来香

我的新班主任杨丽梅凶神恶煞地矗立在讲台上，食指居高临下的在空气中一一滑过所有人的脸颊。

我一阵心悸。

“你们听好了，在我手里，是虎你趴着，是龙你卧着。我杨丽梅从教二十多年，就是好强。你问问，我杨丽梅带的班哪个不是最好的？！”耳膜被震得嗡嗡响。她的声音至少是普通老师的3倍。

我心里恹恹的。这个老师怎么就轮上我了？！

还没见到她，就听说她是全校最凶的。别班的人在聊班主任时，聊到6班的新班主任杨丽梅，总是会用同情的眼神安抚我。

今天只是开学第一天，抬头看着讲台上肤色黯黑，膀大腰圆的东北女人上下不停开合的嘴唇，心里流过一阵不快与悲怆。

这，只是一个开场。

第一节数学课。杨丽梅教的是数学。习惯性的有些昏昏欲睡。我一直很讨厌数学。打过一个哈欠后，我的头开始上下不住地晃动，很快撑不住了。上下眼皮刚合上，一声尖锐的叫声就迅速驶入耳畔。

“杨茜，睡着啦？！”

我惊了一跳，猛地将头抬起来，正对上全班的哄笑声，有些人笑得直拍桌子。我的脸急速发红，有些气急败坏的，心里对杨丽梅不觉厌恶起来。这么令人发窘的情况在我身上还是第一次发生。

触霉头的不止我一个。

“张杰林，干嘛呢？”

“陈柳伊，想谁呢？”

“陈泓杰，想谁家姑娘啦？”

……

一个又一个名字连接着。

没有人哄笑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脸尴尬。但她的数学课是真没什么人听的。

“还是花姐好”。我在心里默默地想。

花姐是我的前一个班主任，是个开朗豁达的老师。她喜欢说“我不是你们老师，是你们的朋友”。花姐总是笑眯眯的，人缘是出了名的好。中学部十个人中九个认识她，见面都笑眯眯地叫“花姐”。

这么好的老师和眼前这个泼辣的东北女人岂止天差地别。

我恳切地期盼花姐的回来。

但花姐终究是走了，没有再回来。听说是学校把花姐给辞了，然后花姐就去云游四海了。总之，后来我们很难再联系上花姐，以前的手机号成了空号，QQ也未见上线或者已换。

走过宿舍门口，忽然飘来一股不好闻的味道，大抵是香得太浓烈的缘故。生活老师告诉我，那是花的味儿，叫夜来香。

班级气氛是压抑的。没有人敢看课外书，没有人敢打打闹闹，或者大声喧嚷。只要有人这么做，那么迎接他的就是杨丽梅不少于十分钟的苛责。更有甚者，是拳打脚踢。这些不寻常的事随着时光的打磨倒也习以为常了。

但压抑却始终在空气中挥之不去，就快要喘不上气了。

月考很快来临，这是我们的考核，也是杨丽梅的考核。

我满以为会全军覆没。

可是我竟考了个年段第三，以前我连前四十都没考过。

班上的人都不喜欢她。为了赶她走吧，有三四个人交了白卷。

杨丽梅轻蔑地奚落：“你们以为这样就能让我走，我告诉你们，除非我哪天想走了。不然学校是不会开除我的！小样儿，你们那点心思我还不了解。”

她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学她翘着兰花指，学她带着东北方言的普通话：“小样儿，你们那点心思我还不懂。”还取了个诨名给她叫“阿梅”，背后也大有人揶揄她。

6班没有接纳她。

全班人都对她嗤之以鼻的。

她“凶”，她“俗”。她让我们下课都要学习，会有几个喜欢她？

但大概是她拔高了我的成绩，心里多多少少对她还是感激的，好感也驻进了心里。晚上，走进宿舍时，闻到那香味，竟感觉有些好闻了。

我的学校是寄宿制学校，有些贵族学校的韵味，但纨绔子弟也不少。

我们班有俩个同学和别人打起来，打伤人了，要被开除了。

听到这个消息，杨丽梅蹬着高跟鞋就走了，下课竟也奇迹般的没有在班里晃荡。我们的心都悬着，会被开除的！

连续两节课没有在远处偷看我们上课纪律，连续三节课间没有来的杨丽梅出现了。

“我告诉你们，这种事不允许再发生了。这次要不是看我的老面子，你们两个早就被开除了！”

她还在讲台上喋喋不休。细细一看，我才注意到，她的嘴唇竟干裂，洪亮的声音竟成了沙哑的纸质感。每说一阵，都会下意识的摸向水杯，但终归没有喝。

我记得她说过：“上课，老师喝水对学生是很不尊重的。”

我恍惚了，她对我们是很好的。

对班级尽职尽责，对我们尽心尽力。别的班开生日晚会，没有什么好吃的。她会让她老公开车带我们去买肯德基回来吃。其他班很少老师这么做，多麻烦呀！班级地板上有垃圾，久久不会有人去捡，她看到，会默默弯腰拾起……

她把6班真正当作了自己的家，把我们真正当作了自己的孩子，凶的背后实际上有浓烈的爱在啊。

我环顾了四周，所有人都沉思着，大概都是想起了她的好吧。

6班欢迎她了。

这么鞠躬尽瘁的老师，遇之实属荣幸。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还是会觉得她凶，觉得她严，觉得她俗。喜欢大笑，大声嚷嚷，会打骂学生。但还是让她恒固地驻进心里柔软的某个角落。

前阵子，我不知怎的上了很大的火。嘴上竟起了三四个泡，嘴唇肿得厉害，很丑，大家连看都不愿看。

进教室，杨丽梅看到我，惊叫了一声。我不禁感到有点肉麻。班上同学眼睛都扫过来，盯着我的嘴唇看。那眼神，我恨不得钻个地缝把自己塞进去。

初三作业多，大家很快都又低头写作业。

阿梅走下讲台，站在我身边。轻轻把手放在我嘴唇边，摸着。皱眉问我：“要不要我去买些药来给你吃？这看着都心疼。”心里滑过一丝酸楚，眼睛胀痛，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老天对我真好，让这么好的老师出现在我生命中。

晚上回宿舍，闻到夜来香的味儿，不禁停下来，慢慢细细地闻，味道溢入鼻腔，在胸腔中萦绕，渗进心里，香味儿充斥了整个人。

久违了，夜来香！

（指导教师：汲安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