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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狂欢

2012-04-29蔡竹筠

飞天 2012年11期
关键词:灵堂二爷支书

蔡竹筠,本名蔡军,男,1968年出生于甘肃省高台县。在《飞天》、《北方文学》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作品结集有《故园》。现在高台县文联任职。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

二爷是个放羊的。

二爷这七十多年,简单说,就是放了一辈子羊。小时候是给东家放,解放后给生产队放,再后来,给村里每家每户放。

给生产队放羊时,二爷还在壮年。村里上了年岁的人还记得,好大一群羊呵!每天天刚麻麻亮,二爷就赶着羊群,像一片云,从村子北面飘到山上去了。

生产队的羊圈,在村北的山坡上,一亩多地的场面,四周用草垡子垒起半人多高的圈墙。北边向阳那面,一溜儿五间羊舍;南边背阴,搭了一个草棚;东北拐角上,是一间干打垒的小屋,看起来不太整齐,但结实,那是二爷的住处,吃住都在里边。

每天,二爷把羊群从这里赶到山上去放,中午不回来。这一趟来往要走十来里山路,一天跑上两趟,羊能吃个啥草,二爷自己也跑不起,所以中午就不回来。羊可以少跑路,多吃阵子草。而二爷呢,就只能自己带点吃的。二爷带的吃头,是一种自做的“火烧”,就是把面和好,用手捏成老鼠大小的疙瘩,放在火炭上烤,外焦里生,勉强能充个饥罢了。有家有口的人,谁吃这个!二爷没女人,一日三餐都是对对凑凑,有模有样有滋有味的馍,他是不常吃到,除非有人家偶尔送他几个。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赶着羊群下山了。回到村里,还得把羊群赶到村西的涝池,让羊喝一气儿水,这才归圈。然后,料理自己的吃喝,然后,在那间小土屋里早早睡下。

二爷家在村子南头,有半院房子,其实就是三间土坯房,矮墙围成一个院落。二爷放羊回来,从羊圈回到家,得穿过整条村街。说是个家,家里就他一人,回来也是自己料理吃喝。不知啥原因,二爷一辈子没娶。羊圈在圈里,晚上也得有人守着,所以二爷就住在羊圈里,很少见他回家。偶尔村里人见他,那是有了丧事,请他来,给死了的人穿寿衣。这样的时候,二爷的酬劳就是吃一顿饭,走时再带几个烧壳子或是油馃子。除此而外,二爷几乎跟村里人没什么别的交道。

自然,是有个大爷的,但二爷跟大爷一家也不怎么来往,平日里也没见串个门啥的。就是有一年,大爷的二儿子要结婚,把二爷请下了。那天,二爷来大爷家吃了一顿席。

后来,生产队解散,二爷分了两亩多地。可能是多年放惯了羊,他似乎不大习惯侍弄庄稼。那时候,地在村里人眼中多金贵啊,可二爷把地种得浮皮潦草的,一年下来,收成也不怎么好。生产队解散时,羊群也散伙,每家每户分了几只。散了没多久,又伙到一起来,是二爷给吹响的集结号。二爷地种得不行,羊放得好。别人种地是正事,放羊是顺便。二爷放羊是正事,种地成了顺便。二爷把放羊当成正事,羊就能赶到有草的好去处。别人家的羊只能在地坡沿上啃光地皮。半年下来,二爷的羊膘肥体壮,别人家的羊,都饿得有皮没毛的。有人就把自家的羊交给二爷去放,一只羊一年给二爷给个三块五块的酬劳。渐渐的,为了省事,村里人家的羊就都交给二爷来放。二爷的羊群又起来了,比给生产队放羊的时候还多。

这时候,二爷倒是住在家里。生产队的羊圈没有了,圈墙上的土坯被邻近的人家拆了去,垒了猪圈墙。二爷放羊回来,把羊赶进村里,各家的羊就归了各家。第二天早晨,太阳冒花时节,二爷赶着羊要上山,二爷的几只羊,先赶出圈来,不待二爷吆喝,羊就替二爷吆喝上了。一听到咩咩的声音在街上叫,邻近的人家都把羊放出来,一家喊一家,几十户人家的羊,就都放出来了。等二爷赶着羊群出村口时,羊群能塞满半街筒子。

二爷给村里人放羊,跟生产队时节不一样。生产队时节,羊群一年到头归二爷管。年头节下,二爷也跟羊在一起,就睡在羊圈里。给各家放羊这时节,山上有草的日子,归二爷去放,到了冬天,羊就分散在各家,吃地里收来的草料。

这是在初冬。往年这时节,山上的草也就被羊啃光,羊群早上不成山了,但今年秋里雨水足,山上草长得旺,这时节虽然枯黄了,但还能把羊的嘴哄住。村里人拾掇那点过冬的草料也不容易,二爷就想把羊多放上几天,能给各家各户省下一把是一把。二爷也是闲不住,就想再放上些日子,羊群再散伙归各家过冬。

这天太阳冒了花,二爷该出门了,但二爷的几只羊迟迟没有撒出来。这种情形,往常从来没有过。二爷对门住的是徐怀民,徐怀民看着太阳冒了花,该到撒羊的时节了,就把自家的羊先撒出来。把自家羊撒出来后,徐怀民不见二爷的羊,也不见二爷,看二爷的院门还关着,就想羊是不是撒得早了。抬头看看东边的天,太阳已经离开山,花冒了有一阵子了,二爷咋还不撒羊呢?这时候,近处好几户人家的羊都撒出来了,街上羊已经伙成群。隔着几座院门,住的是徐育民,徐育民站在门口,喊着给徐怀民说:“你走上两步喊一声,二爷咋还不出门?羊都收拢不住了!”徐怀民就几步走到二爷院门前,先推了一把院门,门向里闩着,徐怀民又喊:“二爷,二爷!”但里面一无声气。羊这时已撒了一街,饿了一夜,还吃不上草,一个个咩咩咩咩地喊红天了。听到羊叫得时间大了,羊群还没过去,出门来看的人,家家门口站着一两个。徐怀民喊二爷,没喊出人来,也就只有耐着性子等着。那边王崇福等不住了,大步走过来,埋怨徐怀民:“你住在门对门,也没喊一声!”徐怀民也没好气地说:“我连个喊人都不知道么?我喊了半天,没人应。”王崇福又喊,半条街的人都听到了,二爷还是不应声。又大步过来一个人,是早先的队长,一到跟前,不喊二爷,喊徐怀民和王崇福:“来,把门弄开!七十多岁的人了,说不定一觉睡过去,人都死掉了,你能喊应吗?”二爷的院门却闩得紧,推了几把推不开。但院门是老院门,把门扇一抬,门轴离开门窝子,人就从一边进去了。进去一个人,把门打开,三人径直走向二爷睡觉的屋子。屋子门掩着,进去一看,二爷躺在炕上,虽看出是死了,还是喊了几声。队长凑上去看了看面相,摸了把身上,硬僵僵的,人已经死掉有些时辰了。

二爷死了,羊没人放了,各家把羊又揽回圈里。当下,就都知道二爷死了。

二爷是个孤老头子。六十三岁那年,乡上有了敬老院,二爷本可以去敬老院,也真去了敬老院,但待了没几天,二爷又回来了。二爷跟十几个孤寡老人待在一起,觉得寂寞,跟羊待在一起,不寂寞,二爷又回来了。要是一直待在敬老院,丧事就归敬老院管。眼下只能由村上来张罗。

但村上张罗这事,也是犯难。要仅仅是个张罗,村上能张罗得起。问题是埋一个老人,得有不少花费。别的不说,二爷连个棺材都没备下,现做,没有木料,就是有,做也来不及;现买,得一两千块钱,村上拿不起。犯难了半天,想到二爷有两个侄子,蒋长金跟蒋长银,就想着把兄弟俩叫来,跟村上干部坐在一起商量这事。

等了半天,兄弟俩才到村上来。一进门,支书没好气地说:“二爷死掉了,早知道了吧?”不待兄弟俩作出反应,支书又埋怨上了,“半天了,不说是主动过去料理事情也就罢了,咋喊都喊不来呢?”

兄弟俩本也想早点过去,不说去哭两声,至少到死人跟前给化两张纸,毕竟是自己叔老子殁了,但一想到自家一出头,村上就把这事撂给他们了,这一点,兄弟俩倒是不约而同想到了一块儿,就都躲在家里,装得跟个没事人似的。文书来叫的时候,看出村上要出头料理这事,心里松活了不少,就这,还又犯了半天琢磨,才跟着文书过来。此时,被支书埋怨,兄弟俩自知理亏,一个个耷拉着头不说话。

支书又问:“人死下了,你们说,咋发送呢?”

冷场半天,蒋长金看蒋长银不说话,毕竟是老大,抬起头来说:“屋里也没个后人,你们看着办吧,咋样把人埋掉就行了。”

蒋长金说这话,明显是把自己兄弟两个没当作二爷的后人。

支书又问:“你们说,咋样就算是个埋掉?卷上张草席埋掉行不行?”

蒋长银这时说了话:“现在了,谁还卷上草席埋人呢?又不是过去。”

支书一听这话,说:“这就对了。问了半天,就等你们这话着哩。”接着又说,“总得装个棺材吧?”

兄弟俩没吭声,像是默认了。

支书又说:“二爷七十多岁的人了,好好赖赖在这个世上活了一辈子,如今殁了,总不能冷冷清清摆给三天,就把人抬出去埋掉,大大小小总得给闹腾个场面吧?你们看,要不要把远亲近邻的,请上几桌客待一待?”

蒋长金想着村上要料理这事,巴不得场面越大越好,说:“按理,发送一个老人,请上几桌客待一待,也是应该的。”

没想到,蒋长金话刚说完,支书说:“既然这样,事情就好办了。你们兄弟两个,我们村上的意思,老大给二爷出个棺材,待客的事,老二料理起来,也算你们做侄儿子的一片孝心。你们看,这样行不行?”

一听这话,兄弟俩又不约而同上了:“我们还以为村上给发送哩,要是这样,那就……”接着没话了。

村长问:“那就啥呢?说出来,说出来我们听听。”

蒋长金说:“那就还待啥客哩?”

村长问:“你的意思是,客就不待了哈?”

蒋长金说:“有钱了埋钱哩,没钱了埋人哩。”

村长听蒋长金说这话,说:“话倒是这么个话。”又说,“你们的意思我们也听来了,就是想把人埋掉就行了。也行,摆给三天了,村上找几个人抬出去埋掉,我们也省事。”

支书说:“客不待也行,那就兄弟两个合伙出个棺材。”

没想到蒋长银连棺材也不想出,说:“棺材又不是个桌桌子凳凳子,人家屋里都有,当下让人出个棺材,哪里能出得了?”

村长说:“没有了到城里卖棺材的店里买去。买回来也不让你们白买,二爷还有半院房子哩,事情办过了,你们兄弟两个拆了去。”

一听棺材不是白出,有房子做底,兄弟俩就琢磨开来。琢磨了半天。

村长问:“成不成,你们给个话。村上张罗起来,也就有个头绪了。”

蒋长金说:“我们回去商量一下再说。”

村长说:“人就在这里哩,还回去商量啥?两个人当头对面地就说。”

蒋长金看了蒋长银一眼,蒋长银没有说话的意思,就说:“还是到屋里商量吧,也好让家里人都参加个意见。”

村长看不上地说:“一个当男人的,遇上个事还要跟家里人商量……”

但支书说:“也行,商量好了,快快给村上给个话。”

等到快晌午了,兄弟俩再没露个头影儿。村上让文书上门去问,没想到蒋长金说:“三间烂房房,我跟老二谁拆哪间呢?到时候还不又是事。你们问老二去,老二要是想一个人落三间房子,就让他一个人落去,棺材的事,我也不管了。”

文书又去问蒋长银,蒋长银还把蒋长金埋怨上了:“这是他当老大的人说的话么?”

文书以为蒋长银要慨当此任,没想到蒋长银说:“他不管,我也不管了。你们村上看着办去!”

回来给支书、村长一说,村长一个蹦子跳起来骂开了:“妈拉个逼,拿上三间房子,哪儿还换不来一口棺材!”

半个下午,打听得秦富民他爹的棺材已经做下好几年了,村上去跟他家商量。一听能换来三间房子,秦富民跟他爹倒是都爽快地答应了。

把棺材拉过来,停放在当院,村上又找了两个老人,去给二爷入殓。二爷没做下寿衣,只能把平日里穿过的衣服给二爷穿上。给二爷穿衣服时,两个老人把二爷可怜上了。二爷里外没一件像样的衣服,所有的衣服都有年头了,从来没拆洗过,看起来都像在油锅里浸过一样,油叽叽的,捏在手里没个暖和气儿。一件被窝,布料隐约能看出是几十年前的花色,里面的棉絮套子、棉花都跑到四个拐角去了,中间一大块只剩个被里被面。一条褥子,被汗水渍、被热炕烘,已经朽得快揭不起来了。只有褥子下一条毡,还能看得过去。两个老人翻拣了半天,把单的棉的能穿的都给穿上,能铺的能盖的也都给铺上盖上,总算是把人入了殓。看着炕上还有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想给拾掇在一起,包起来,出殡那天,拎出去一把火烧掉。待把炕旮旯里一件光板子老皮袄抖搂开来,里面落下一只红漆木匣子,本也想给二爷放进棺材,让二爷带走,又想先打开看看。待打开,里面塞着满满一匣子钱,块块子毛毛子,一扎一扎的,用布条或麻绳捆得结结实实。来给二爷入殓的,还有村长、文书和队长,几个人把里面的钱点了一遍,有一万八千零七十九块四毛。

二爷一匣子钱,有一万八千多,这消息在黄昏时候传开来,比早晨二爷死了的消息还传得快。

有这一大笔钱,二爷的丧事就不能草草办了,再张罗这事,村上的干部也有了底气。

晚饭过后,村干部聚在一起计议这事,一致主张丧事要大办:二爷一辈子没往热闹处去过,啥事都没红火过,死了要把丧事给张罗热闹,闹腾红火。热闹红火就得场面大,场面大灵堂先要气派。村里人家办丧事,都是把灵堂设在家里。一般人家都有上房,灵堂就设在上房里。二爷家没有上房,只有并排三间小屋子,一间住,一间吃,一间堆放杂物,灵堂只有设在院里。黄昏时把二爷入了殓,灵就停在当院,本想着冷冷清清摆上两天,就抬出去埋掉,现在要大办,还得在院里搭灵堂。但二爷家又是个小院口,搭灵堂也搭不气派。二爷家在村子边上,他家旁边,是一片碱土地,就决定把灵堂搭在碱土地上。热闹红火得有人,又决定每家出一个人给二爷办丧事。按理,来的人要随份子礼,二爷有钱,礼就不随了,人来了出力就行。来这么多人,还得摆席。村里有七十多户人家,每家来一人就是七十多号人,席面一摆就得七八桌。本来这席就该摆在二爷家里,二爷家屋子院子都窄巴,又是小锅小灶,哪里摆得了七八桌席?这两天正是双休日,学生娃子不上学,就决定席面摆在村小学。村小学有三间教室,多大的席面都能摆得开,桌子凳子都现成,课桌一拼就能当席桌。三间教室,早几年村上集资翻修过两间,有一间,钱不凑手,还是破破烂烂的。又决定破烂的这间,当作厨房,翻修过的两间,里面摆席。来上七八十个人办丧事,人手足够还有余,有使唤的人,还得有使唤人的人,又决定村干部和各社社长,组成个治丧委员会,村干部只使唤社长,各社来的人归社长使唤。

三个村干部计议到这一步,二爷的丧事算是有了个眉目。眉目只是个框架,框架只是个空架子,要做的事还千头万绪。就说搭灵堂,得东家西家找木头;木头找来,得栽桩子,搭架子;架子搭好,还得用席笆围起来。灵堂搭起来,二爷也就待一天一夜,事情过了,还得再撤回去。再说摆席面、垒锅搭灶、宰猪杀羊、买面买菜、煮肉蒸馍,桩桩件件,都得有人料理。二爷这丧事要办三天,头一天等于白过,就是草草入了个殓,入殓还没穿寿衣,眼下有了钱,还得给二爷买套寿衣,入殓还得重新来过。第三天早半天就要出殡、待客。千头万绪的事,都得明日一天忙活。虽说人手众多,但时间有限,一天忙活几摊子事,事事还得紧着来。当下,让文书去叫四个社的社长,叫来把事情早早分派下去,明天一大早就都忙活起来。文书尚未出门,村长又想到席面要摆在村小学,治丧委员会还少不了村小学校长;一想到村小学校长,又想到摆席的大厨,席面怎么个摆法,还得人家合计;一想到大厨,又想到纸扎匠徐万财,还得做花圈和楼儿纸;一想到徐万财,又想到蒋长金跟蒋长银,二爷埋葬,还得动人家祖坟。就让文书去把这些人都叫来。

村里婚丧嫁娶,村长张罗的多。待众人来齐,村长先说了刚才村上的计议,然后给各社分派事务。

一社负责摆席的锅灶和柴火。锅得去村里人家借,锅要借几口?大厨说,五口。村长说,那就借五口。灶要拉上土坯去小学教室里垒,五口锅,就得垒五个灶。锅灶垒好,再去各家借八桌碗碟筷子。至于柴火,一社每家出一点,出多出少社长看着办,但要保证一场丧事办下来,厨房不缺柴火烧。

二社负责宰猪杀羊。猪羊要杀多少?村长看着大厨,大厨把话接过去,给做了交代:猪杀一头,但要能杀三百斤肉的;羊得两只,要是当年的羊羔子,就得三只;鸡要八只,一个桌上一只。猪羊鸡得挨家挨户问着买去。社长问价钱。村长说:“你没吃过肉吗?”社长说:“哪里能像你们,天天吃肉哩。”又七嘴八舌地定下肉价。

三社的任务是搭灵堂。灵堂要搭得像戏台一样,不能搭成窝棚。又转头给徐万财交代,灵堂里还得写几个字。这时徐万财问:“花圈做几个?”村长又转头跟支书商量了一下,要做三个,给村上摆一个,再给蒋家兄弟俩每家摆一个。

最后给四社安排的任务是打穴、抬棺。因二爷家在四社,二爷的两个侄子也在四社。蒋家的坟地在山里,上山得走十多里,村里不兴用车拉灵,埋人得抬灵上山,这是最费劲的活儿。但村长说,打穴抬棺的按八大金刚对待,每人发一个口罩一双手套,席可以吃两顿,上山前吃一顿,回来再吃一顿。四社社长也就没嫌活儿重。

至于其他人,蒋长金明天跟四社的人上山打穴;蒋长银去镇上请响器班子;文书带上三社两个人去一趟县城,给二爷买一套像样的寿衣,买孝布、买菜和调料。席面上,主食是一碗合汁汤就馒头。过去办红白事,馒头都是现做,后来图省事,都去县城馒头店买,这就还得买两百个馒头。

提到孝布,有人问:“啥人给二爷戴孝呢?”这个问题刚才没有想到,这时琢磨起来,村长想,按理,蒋家兄弟两家人才给二爷戴孝哩,但想到要把场面闹腾大,几个人戴孝就有些冷清,就说:“来了的人都给戴孝。”戴孝,人都情愿,因戴过能落几尺孝布。村里办丧事,出面的多是男人,男人来得再多,出殡时也没人哭,场面还是冷清。有人提到这点,村长想,还得几个来哭灵的女人。但谁家来男人,谁家来女人,又不好定。正为难,大厨给村长提醒:“还得几个帮厨的女人。”村长两头子一想,说:“干脆每家来两个人,男人女人都来,来了做事的有做事的,哭丧的有哭丧的。反正二爷这事要办热闹红火,人越多才能热闹起来。二爷有一万八,也不在乎多扯几丈孝布,多摆几桌席。”村长说完,才看支书的意思。支书面带笑容。支书面带笑容,就是没异议,就算定了下来。这一定,席面上就翻了一番,猪就不是一头,羊也不是两只,鸡也不是八只了。

事情安排完,夜已深了,正要散会,村里一个叫徐万富的人走了进来。徐万富是村里杀猪的,杀完猪不要工钱,只要蹄头下水。要蹄头下水,也不是自家要吃,而是开了个卤肉铺子,把蹄头下水卤出来卖钱。卤肉铺子就开在村委会门口。卤肉铺子不只卖卤肉,还卖酒,实际上是个酒馆。徐万富这时来,倒不是问明天杀猪的事,而是说:“这么大的事情,十几个人坐下商量着哩,磨嘴费牙的半天了,咋连口水都没喝的?”众人以为徐万富要去提开水,但徐万富说,“有刚出锅的猪头哩,我这就切一盆子去,切上来了,你们吃上几嘴,再喝上两盅。给二爷料理丧事,二爷家里没人招呼你们,你们自己把自己招呼一下。”

支书想,二爷有一万八,吃上一个猪头,钱也短不下,忖了忖,说:“端了就端去。”

一会儿,徐万富端着一盆子热气腾腾的猪头肉进了门,脚跟脚,他女人又端着一盆子进来,儿子提着两箱酒站在门口。徐万富说:“我看着人多,怕一盆不够,蹄筋下水又弄了一盆。”徐万富把女人跟儿子使回去,自己也就不走了,跟治丧委员会的人坐下,吆三喝五地吃喝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太阳还没冒花,去远路上办事的人早早出了门。远路上办事的人出门没多久,村里的人也都分头忙活起来。

丧事难免忙乱,虽然村干部合计得有条有理,但一忙起来,还是有些意想不到的事冒出来,故村里人都说丧事是“乱丧”。

这边搭灵堂的,檩子椽子,家家都有闲置的,每家拿来一根两根,也尽够用了。但架子搭起来,四围还得苫起来。早些年有草席,后来这东西没了,家家有的,是用来铺炕的竹席。竹席铺在炕上用来睡人,拿来搭灵堂,人都忌讳。也不是家家就一张席,也有闲放着不睡人的,但苫灵堂时,竹席四角得穿上绳子,用力扯到架子上。竹席用力一扯,就走了样子,拉巴掉了。故此,谁都不愿拿来。问起来,都说是一拿来,炕上就没有铺的了。事情出了节骨,一社社长给支书和村长汇报,支书村长也明就理,设身处地想一想,也不好强人所难,再想别的办法,却又技穷。末了,只好慷二爷之慨,一张竹席出五十块钱。一出五十块钱,多有席的人家都不怕拉巴了,一下子拿来二十多张。

灵堂刚搭好,二爷的灵还没抬过来——二爷的灵还停放在自家院里,还在等城里办事的人回来,给二爷穿新买的寿衣。给二爷穿寿衣,还得把二爷从棺材里抬出来,抬到炕上,才穿得了。灵这时候还不能抬过来——徐万财把花圈跟楼儿纸就做好,一架子车拉了过来。挂楼儿纸的时候,支书跟村长也过来了。二爷七十多了,楼儿纸就做了八层。楼儿纸挂起来,花圈也先摆在空荡荡的灵堂。支书跟村长看着,偌大的灵堂,摆上三个花圈,有些不像,支书说:“三个花圈,有点少了。”徐万财一听,说:“少了我就再做两个去。做上摆给谁呢,你们定下来,顺便我把字也写上去。”支书跟村长琢磨了一阵,支书说:“不行就每个社再给摆上一个。”村长说:“你不是还会做金元宝银元宝啥的嘛,也给二爷做上个。”徐万财一听,掉头走了,下半天拿过来的,就不只是支书和村长交代的四个花圈和金元宝银元宝,还有村长说的啥的,这啥的。徐万财是大显了身手,不只让村里人看傻了眼,也让支书跟村长开了眼。徐万财还给二爷做了小轿车、电视机、金童、玉女、楼房,还拉来了二十只羊。二十只羊不是活羊,也是纸扎的假羊,每一只都跟真羊一般大小,身上披着一身白纸条子,看起来不像二爷放过的土绵羊,倒像是新疆细毛羊。支书跟村长看着,灵还没抬来,灵堂就摆满了,又觉得有点多了。支书说:“这么个羊嘛,做上一只两只摆上,是个意思,做上这么多干啥?”徐万财说:“一只两只,看不出二爷是个放羊的。”二爷活着时放了一辈子羊,看样子,到了那边,还是个放羊的。问了问价格,徐万财的小轿车楼房啥的倒也不贵,但东西多,合在一起粗算了一下也一千过了。二爷有一万八,一千过就一千过吧。

村小学那头子摆席面的,猪羊鸡已经杀好拿过来,一码一码的肉,摆在案子上;锅灶也已垒好;碗筷也借来,一箩筐一箩筐摆在窗下。支书跟村长过来看时,几个人正忙着从车上卸柴火。一看拉来的柴火,全是些包谷秆跟棉花秆子,村长就问一社社长:“哎,做席哩,没些好烧柴哪行?你们拉来的这是啥!光冒烟不起火,你们是想把大厨当黄老鼠熏哩吗?”社长说:“一开始就给说了,但人家拿来的就是这号子。”村长说:“一个社的人,拿不出几车好柴?”让社长带人再去收拢些好柴来。社长带人转了一圈,空手回来,说:“人家拿出来的还是包谷秆子跟棉花秆子,还说家里烧的也就是这个。”村长骂道:“妈拉个逼,还是有哩,不想出!你再去,满满一架子车硬柴给一百块钱,你看它能找来找不来!”一听说一架子车硬柴给一百块,李万山要把自家的驴圈棚拆掉。等拆掉拉过来,硬柴已有了四五车,李万山的柴用不着了,但李万山硬缠着社长要把柴卸下:“人费劲巴活地拉来了,再咋让人拉回去?办这么大一场事,哪里就多了这一车柴?”社长说:“你放是放下,要是用不了,完了你仍拉回去。”李万山说:“眼看天也冷了,用不了,搁下让学生娃子冬天烤火去。”李万山把柴卸下,生怕自己拉来的柴用不了再让他拉回去,事先把自家的柴搬进厨房,一捆一捆地放在了灶口前。一听说李万山把柴搬进厨房,别的拉来柴的人家,也怕用不了再拉回去,都把柴往厨房里搬,一间教室,大半间就堆放了柴火。

忙活到半下午,这边已经诸事消停,去坟地上打穴的也回来了,去城里买寿衣买孝布的都回来了,就是不见请响器班的蒋长银回来。众人正着急,蒋长银汗爬水流地回来了,但回来的只是他一人,身后不见吹鼓手和道士,问起来,才知道镇上的响器班子,去另一个村给人家办丧事,蒋长银又骑着自行车去找,找到才知人家明天也是正日子,要来只能到后天了。众人一听,一下子都没了主意,治丧委员会一帮人,又坐在村委会计议。

有人说:“来不了就不吹打了,咋样还不是为了把人埋掉。”

有人马上反对:“要照你的说法,这席也就不摆了,把人埋掉就成了。”

有人又反对反对的人:“你想吹打哩没人,你不是等于白说?”

有人又反对反对反对的人:“要是个人家里办这事,不吹打,丢的是一家人的脸。现在二爷这事是村上给办,礼数走不到,让别的村的人听见了,那么多钱葬掉了,连吹打都没给吹打一下,会是啥影响?”

看众人七嘴八舌嚷不出个道道,村长说:“不行的话,就把灵停上五天。”

村长毕竟是村长,张罗的事多,关键时候能定住橛。此语一出,许多人都附和。

“就是啊,这时节人都闲着哩,也没啥活干,不就多耗两天时间嘛!”

“天也冷了,灵多搁上两天,人也腐不了。”

“肉哦啥的也能放住。”

“做席的人也就不鬼撵似的了。”

村长的动议被众人认可,此事就告一段落。接着村长提起另一个话题:“今天乱麻日古董地忙乱了一天,事情也都办了个差不多。几摊子人把钱咋花下了,趁大家都在,报上个数字来,合计合计,不要花过头了。”

几摊子负责的社长,把花了钱的方面,一项一项报出来,文书记在一个本上,合计一番,共花了七千八百多。众人一听,立即哗然。哗然不是把钱花过头了,钱也确实花过头了,但过头不是过了一万八的头,而是村里人家办一场丧事,一般情况下,也就花个三四千块,花到五六千上,就算花得多了。二爷人还没埋掉,就花出去七千多,花过头,是过了这个头,而不是那个头。单从花钱而论,二爷这丧事,算是村里最风光的一次,支书村长爹娘殁了,都没这么排场。当然,哗然里面还有另一层意思,二爷的钱像扬土一样,撒了个摊场,咋才花出去七千多,还剩一万多呢?有这种想法的人肯定有。果然,哗然未歇,有人说:“哎,还剩一万多呢?”话虽没有下文,但言外之意谁都能听得出来:余下的钱何去何从?

有这想法的人不是一个两个,有人马上应和:“就是,这么多的钱,咋给二爷花掉呢?”

大家的心思,当下都转到这个方面,开始琢磨如何花掉剩下的一万多。

支书村长没开口,众人也就是瞎琢磨。

但支书马上开了口,说:“既然扯到这里了,大家伙儿都在,议一议也好。话说到明处,事办到明处,钱花到明处。二爷的钱花完了,村上也就不落话把子。”

真要让大家议,一时却又无话。

冷场半天,等来有人一句废话:“唉,没钱了叫人犯难,有钱了也叫人犯难?”

话音刚了,村小学校长说:“钱花不完有啥犯难的!”

大家目光一起投来,只听小学校长说:“二爷这丧事,这么着也就办红火了,再想着花也没处花了。说这话,并不是说剩下的钱就不花了,钱还是要花,但要花到正经处。”

众人期待地想听他说的正经处有多正经。村小学校长说的正经处也确实正经,他说:“该花的地方都给花到,剩下的钱,要我说,捐给村小学算了。”

大家一听,确实正经,当下都没有异议。

看大家没异议,村小学校长趁热打铁:“你们不知道,那年村里的人捐款修教室的时候,二爷拿着一沓子钱来了。我们给说了,说村干部每人五十,别的人每人都是三十,二爷就捐了三十。要是不给说这话,我看,二爷想把一沓子钱都捐上哩。”又说,“你们不知道,二爷对学生娃子有多稀罕!每年到了冬天,二爷从早到晚,在学校门口的暖墙根里晒太阳,学生娃子上学放学,一个一个地盯着,看着进来,看着出去……”

小学校长话没说完,蒋长银有了异议:“我们蒋家的先人留下的遗产,就是花也要花在本人身上,捐给学校算咋回事呢?”

小学校长说:“捐给学校好,捐给学校后人还能念道个好。”

蒋长银的两个娃子虽说都在村小学念书,但他还是不想把钱捐给学校,他说:“你们家里也都老过人,老人也都留下过遗产,你们咋都没捐给学校,让后人念道个好去?”

蒋长银这话,矛头指的是校长,但伤着的是众人。有人就站起身问蒋长银:“你说,钱咋花呢?”

蒋长银不愠不火地说:“要我说,既然红红火火给办丧事哩,钱花不完了,不行就把坟院也给修一下。”

蒋长银这下被众人逮住挨批的机会,一时间乱箭齐发:

“给你们蒋家修坟院,你们兄弟出不出钱?”

“你们要是出钱了,我们就给修。”

“一开始你们是啥态度?这会子看着有钱了,坟院都想着修了。蒋家坟院里就埋着二爷一个人吗?”

看众人把蒋长银训斥得面红耳赤,有人琢磨出花钱的路子来,也算给蒋长银解了围。

这人说:“噢,球哦,一样灵要停五天,还有两天闲日子哩。不行的话,就把县上的戏班子请来唱两天,丧事也更红火了,钱也就花球掉了。”

此语一出,举座哑然,少顷,纷纷赞同。赞同不是拿话来垫着,而是个个面带笑容。

但支书村长没开口,赞同也是白赞同。于是个个面带笑容地、目光交替地看着支书和村长。但村长只看支书,看支书也面带笑容,村长就看出了支书的意思。村长跟支书共事多年,知道支书一面带笑容,一件事十有八九能成,于是又定了橛:“球哦,唱了就唱两天戏!咱们村上,几辈子了还没请过戏,都是四处跑着看人家的戏。这回请来,咱也还还人情!”

县上的戏,是下一天早上支书跟村长亲自去请的。

剧团倒是闲着。也不是今天才闲着,一年多来,就没咋演出过。一个县的秦剧团,还不如乡下办丧事的响器班子红火。支书跟村长说明来意,剧团团长热情有加,好像不是村里有事请他们,而是剧团有事求得着支书跟村长。定下一场戏两千块,演三场,当天晚上演一场,二天白天一场、晚上一场,吃喝由村上管。一听吃喝由村上管,当下团长就召集人马动身,要把午饭都赶到村里去吃。

午饭也真赶上了,虽没有七碟子八碗地上席面,但先一天猪羊宰过,有几副下水。猪肚子羊肝肺,能炒的炒上,能炖的炖上,也让剧团二十来个人吃了个油嘴麻舌头。午饭过后,剧团的人指挥着,就忙着搭戏台。搭戏台没费多少事,但搭在哪里,怎样个搭法,等把这两桩定住橛,就花了个把钟头。一开始要搭在村小学。村小学有操场,场地也开阔,但搭戏台不同于搭灵堂,不能只搭个架子。架子也得搭,搭起来张幕布,挂布景、吊灯,除了架子,戏台关键得有个台子。台子起码得有五尺高三丈见方,才能让前前后后的人都看得着戏。要在村小学搭一座这么大的台子,最方便的东西是木板,但木板搭台子方便,对村里人来说不方便,当下哪里去找这么多的木板?只好退而求其次,要用土坯垒一个台子。土坯倒是家家有,但家家的土坯都拉来,也搭不起五尺高三丈见方的台子。能搭起来的东西也有,那就是村外湖滩里,有人家春天时采下的一码一码的草筏子。草筏子采下,本为垒圈砌墙。许多人家的圈墙结结实实的,还不到推倒重砌的时候,但村里人有个习惯,一到春天,看到有人在湖滩里采草筏子,就也要采下码起来,以备不时之需,眼下用不着,以后会用得着,采下不觉得占了便宜,但不采就觉得吃了亏。因此上,湖滩里,家家都有储备下的草筏子,一码挨一码,摆得像长城似的。有这么多的草筏子,垒台子也就不愁材料,但湖滩离村小学路远,一个一个地码在车上,再走上一两里路,一车一车拉回来,垒一个五尺高三丈见方的台子,估计没两天工夫,这戏台子垒不起来。犯难了半天,最后要把戏台搭在村外的田地上,因这里地面比村小学操场还开阔,离湖滩也近,运草筏子省时。地方一定住橛,劲头就有地方使了。村里人搭起戏台来,倒是个个热情高涨。一时三刻把台子垒起来,上面铺了一层麦草,又把剧团带来的篷布铺上,又把架子搭好,把幕布高张,把灯也挂起来,戏台就很像个戏台了。许多小娃子,都趴上去在戏台上翻跟头。

这边男人忙着搭戏台时,村里的驴也没消停。驴没消停,倒不是垒台子时,运草筏子要拉车。运草筏子是得拉车,但拉车的是人,没用着驴。戏台子就搭在湖滩边上,几十步路远,用驴拉车,虽说给人省了力,但仰车时,卸套上套的,人还嫌麻烦,所以驴就没有出动。那么驴没消停,驴干啥去了呢?家家的女人或是能使唤的娃子,吆着驴车,十里八村去接亲戚,接来到自家门口看戏。

一想到亲戚要来看戏,戏台刚搭好,有人就扛着板凳椅子,早早去戏台下占位子,要为亲戚占一个得看的好位子。一人去占位子,看见的人家,不言自明,也赶到戏台下占位子。一时半刻,全村的人家都蜂拥而至,戏台下的板凳椅子,一排一排的,就摆开了一亩地大的场面。后面来的人占不着好位子,老实点的靠后了也就靠后点,不老实的,就想见缝插针,挤占别人的好位子。见有人觊觎自家的好位子,占了好位子的,人就不走了,就坐在凳子上,要把好位子守着。一家守着,家家就都守着。离戏开演还有一两个时辰,戏台下已人头攒动,热闹成一片了。

但戏台下热闹了没多久,一下子又走得不见一个人了。这时候,村子里传来唢呐声。一开始以为是剧团的人吹的,但侧耳一听,吹的是个丧曲,这才醒过神来,二爷的丧事上请下的响器班子来了。村里人见的热闹少,哪个热闹都不放过,听出是响器班子吹唢呐,也顾不得戏台下好位子被人挤占不挤占,撂开大步又赶过来看吹唢呐。赶到二爷灵堂前,果然是响器班来了,人已经围了不少。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圈脸胡男子、一个四十多岁的红脸膛男子,每人嘴里插着一根唢呐,呜里哇啦吹得正起劲,两人都吹得脸红脖子粗的。曲儿吹得并不顺畅,但声音大,个别音节听起来像放响屁一样。但村里人并不懂顺畅不顺畅,只要声音大,就觉得吹得好。一曲吹罢,也忘了是二爷的丧事,围观的人还都鼓掌喝彩。能听出不顺畅的,是剧团吹唢呐的把式。听到这边吹唢呐,剧团敲锣鼓家伙的人,也过来看。看两人唢呐吹得并不咋样,还能赢得好彩头,当下,不觉技痒。看两人歇着了,把式没人撺掇,自个儿走过去,先拿起圈脸胡的唢呐看了看,很内行地拔下套嘴子,摔了摔里面的唾沫,又装上,插在嘴里,也来了一曲。曲子跟响器班来的人吹的似有不同,是戏里面的丧曲。一曲吹过,也赢得了掌声。唢呐刚一放下,圈脸胡又拿在手。圈脸胡这会儿歇着时,有人让了他一根烟,此时烟还没吸完,他也不把烟灭了,烟就插在一边嘴角,唢呐插在另一边嘴角,又吹起来。刚一吹起,人就鼓掌。一曲结束,圈脸胡劲头更足,他把红脸膛的唢呐也拿在手,两把唢呐一左一右插在嘴里,要同时吹奏。待两把唢呐同时响起,人听出曲儿还是刚才吹过的,但还是掌声雷动,能把死了的二爷都惊醒过来。这时的掌声,不是唢呐吹得多好听,而是吹唢呐的架势。这一曲吹过,圈脸胡又歇着了。人以为红脸膛要来,但红脸膛没来,把式要再来一曲。把式这一曲,吹的也不是丧曲,而是《血染的风采》,有人能听得出来,有人还听不出来,但把式极尽抑扬婉转,把曲子演绎得悲凉慷慨,把所有人的心给吹凉了。人们这才想起二爷死了,心又回到丧事上来。一曲吹过,掌声稀落。但掌声稀落,并不是村里人认为把式吹得不好,不报以掌声,而是不少人心还在悲凉里沉着,把鼓掌给忘了。但圈脸胡没忘,不但鼓了掌,还走上来跟把式握了个手,真诚地说:“吹得好!”把式也说:“你花样也不少。”

这时村上来人喊剧团和响器班的人去吃饭,人都散了。饭后,唱了三个折子戏,一出是《诸葛亮吊孝》,一出是《朱春登哭坟》,一处是《大祭桩》。二天早半天至午后,唱的是本戏《金沙滩赴宴》。晚上要唱《游西湖》,也是本戏。

唱《游西湖》之前,二爷的丧事上有个仪式:摆道场。午后戏唱罢,趁着人乱哄哄退场,村长站在戏台上,用剧团的高音喇叭就给通知过:晚饭早早吃,吃过来给二爷摆道场。虽是差不多家家都有外来的亲戚在家,但村里给二爷办丧事的男人女人,还是撇下亲戚,一个不落地来了,因摆道场前要发孝布,不来的人落不下孝布。不只男人女人来了,有些人家把娃都带来了,来了不是要让娃看个热闹,而是看看有没有多余的孝布,让娃也给二爷戴个孝。孝布大人戴过,还就有多余的,有些人家的娃也就戴上了孝。一看到别人家的娃也戴上了孝,没带娃来的人又急急忙忙去喊娃。等娃喊来,孝布已经没了。戴不上孝,就只能看个热闹。

摆道场的主角是响器班的道士,配角是戴孝的人,目的是给二爷喊魂,把二爷的魂喊醒,让他早早上路,明天出殡时,就能一路顺溜,二爷的魂就不缠人了。道士先在灵堂前的空地上,用硫磺画了个一丈见方的八卦;八卦一边,又把灵前的祭礼拿出来摆上;祭礼一边,又横摆了一条长凳,算是奈何桥;然后,把硫磺点着,一个燃烧着的八卦图,火焰一跳一跳的,就跃入人们眼帘。然后,道士绕着摆好的道场,边走边唱,戴孝的人跟在道士身后边走边和。道士唱的曲儿,谁也记不住,大意是说生老病死不由人。唱过一段,道士领着众人喊魂。喊魂不是胡喊,而是要看着摆下的祭礼喊,把亡魂喊醒,让他上路时把祭礼都带上。一般人家的祭礼,也就是个楼儿纸跟金元宝银元宝,喊起来也简单,道士唱过后,喊:亡魂,上楼来!如果死的是爹,孝子们马上应和:爹,上楼来!道士再唱一段,喊:亡魂,取钱来!孝子们马上应和:爹,取钱来!但给二爷喊魂,祭礼多,喊得也就多。二爷的祭礼,除了楼儿纸、金元宝、银元宝,还有楼房、小车、金童玉女和二十只羊。楼儿纸、金元宝、银元宝,还有楼房、小车,道士在许多丧事上见过,领着喊过,金童玉女也见过,喊的是:亡魂,喝茶来!但二爷的祭礼有羊,道士从来没见过。倘是一只羊,道士会喊:亡魂,吃羊来!但给二爷摆着的是二十只羊,道士就不知道怎么喊了。不知道怎么喊了,但祭礼摆着,还得喊,于是就喊了半句:亡魂……后面没了下文。道士虽然没了下文,但戴孝的人中,有不少促侠鬼,道士一顿的工夫,他们异口同声地喊道:二爷,放羊来!本来是丧仪,心情应该悲痛。不悲痛也就算了,起码要沉重;不沉重也就算了,起码要正经;不正经也就算了,起码要假正经。但村里人把二爷的丧事给当成喜事办的,甚至比喜事还热闹,心底里都是藏着乐,没人搞笑也就罢了,一有人搞笑,一下子都乐得大笑。

道场摆过,夜黑下来也有一阵子了,戏就要开演了,不待人吆喝,人们哗啦啦拥着往戏台下赶。路过村小学,看见一间教室里灯火闪亮,看出大厨和帮厨的女人,为明天摆席忙活得紧,不少人的心里,就已经想开明天的席了。村里吃席有个习惯,出面的是一人,能吃到席的是全家。全家不是说全家人都来坐桌吃席,而是给来吃席的人每人发一个塑料袋,想吃了吃,不吃可以按份子装进袋里,拿回家让家里人吃。想着明天一家来两个人吃席,二爷的席摆得又厚实,带回家的肉菜就多,不只一家老小能吃到,连远处的亲戚,也能跟着吃一回席。

《游西湖》说的是:宋朝时候,书生裴瑞卿跟李慧娘相爱,李慧娘却被奸臣贾似道所夺。一日,贾似道率姬妾游西湖,李慧娘跟裴瑞卿再次见面,贾似道看出二人恋情,回去一怒之下把慧娘杀了,把裴瑞卿也抓入牢中。贾似道派手下去杀裴瑞卿,慧娘得知,鬼魂来救裴瑞卿。这时有一场好戏,慧娘跟贾似道手下打斗,慧娘口里要喷火。看着慧娘口中几尺长的火焰,一次又一次地喷出来,看戏的人,个个看得呆了。也有不呆的,放着好戏不看,不知在看啥。胡乱看着的当儿,突然看见,村子里有一处亮光光的,比这边戏台上还亮,就喊了一声:“看,那边咋那么亮?”听到的人把目光投过来,又被他指到亮光光的地方,一看,亮得不一般,天都映红了,看出是着火了。不知谁喊了一声:“着火了!”这一喊,戏场里乱了营,都看见那边着火了。又有人喊了一声:“快去救火!”一场子的人都往着火的地方跑。

众人纷纷赶到,这才知道,着了火的地方不是别处,是村小学里当厨房的那间教室。原来,戏开演前,大厨把肉下进锅,放好调料,也就看戏来了。来时给烧火的几个女人交代,把锅烧开,烧开后,要慢火炖,要炖一个时辰,慢火炖着的时候,灶膛里架上些硬柴,让慢慢烧着,也就能过来看一阵子戏,但要时不时记着过来,把柴续上,不能让火停下来。几个女人把锅烧开,听那边锣鼓家伙丁丁咣咣敲得诱人,灶膛里架上柴,也就看戏来了。一来了,看戏演的精彩,一时间也就忘了灶火。想来是灶膛里的火引出来,把灶口的柴引着,又把柴堆引着,这火就着起来了。

火着起来了,几百号人虽说都赶了过来,但百步开外,也就不敢再往前走了。一座教室整个儿燃烧着,火势炽烈,不可向迩,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大火轰轰隆隆地烧着。虽是猜到火是怎么着起来的,但谁也没埋怨谁,没有一个人开口说啥,所有的人都静默着,人人一脸肃穆。这时的表情,看起来倒一个一个像办丧事的样子。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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