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丛林里的猎豹和小红帽

张闳

在都市大街上装扮成一只豹子，会不会惊动警察？这是一个庸人自扰的问题。每隔上个几年就会流行一次的豹纹服饰，从来都没有惊动过警察，甚至，连爱多管闲事的居委会大妈也无动于衷，对此她们最多报以白眼。倘若碰上某个爱赶时髦的大妈，说不定她还会亲自穿上豹纹装，在街头巷尾出没。

据说，豹纹作为时尚服饰元素，肇始于上世纪四十年代初，此后七八年就来一次，间歇性地流行热发作。时尚评论人士解释道：都市人群之所以要伪装成豹子，乃是因为现代都市人在生存压力之下，生命力日渐萎缩，而披挂豹皮（实际上是模仿豹皮纹理的布匹），可以给都市人生注入某种野性，云云。豹纹象征着原始生命力，洋溢着野性的热情和力量。其哲学原理跟披狼皮的羊相同。或称现代都市职业女性从在热带丛林中既要外出捕食又要抚育幼仔的雌豹身上，发现自身的形象，从而产生了身份和价值上的认同，故而要妆点豹斑作为标识，以彰显女权。而对于一个形容俏丽、纤弱的女子来说，豹纹所带来的狂野风格，使其更为性感，更具风情，魅力倍增。但对于这些似是而非的说法，只能姑妄听之。

记得前几次豹纹装流行，场面显得相当壮观。整座城市就好像变成了坦桑尼亚的塞伦盖提草原，四处都有豹子活动的迹象，黄褐色的斑点依稀闪现，但不适宜管窥，因为这些斑点的主人实际上很可能是某位美少女或大妈。有时弄得不好，或因面料质地较次，颜色消褪，结果就不太像豹子，而是更像斑点狗了。真可谓“扮豹不成反类犬”。

不过，这一两年流行的情况显得似乎要复杂许多。时尚女士们不再只是一味地冒充豹子，把自己搞得满身斑斑点点，而只取其豹纹的局部，作为一种时尚元素，与其他服饰元素加以搭配，或者只是以豹斑作为装饰性元素，而且，也不只是出现在衣服上，它可以成为鞋面、皮包、围巾、帽子等物品上的装饰，甚至可以是更为细小的豹纹装饰——涂在指甲上的豹纹图案。如是这般，豹纹开始从那些时尚评论家和文化理论家们所夸张的女权主义（及其他各种主义）的理论外衣上脱落下来，成为一种独立的、纯粹的流行元素，进入流行文化的生产机器当中。它随时可以被调用，配合其他流行元素而出现。它也可以在大面积流行风潮中，更为广泛地被采用，形成一种系列性的豹纹风格。

豹纹服饰与日益丛林化的大都市生活相匹配，甚至强化了都市生活的“丛林性”，至少从视觉效果上看是这样。而在都市的物质丛林里的另一应对方式，则不那么狂野，不那么彪悍。所谓“森女系”女生致力于扮演另一种角色：“森女”想象自己刚从森林里出来，也就难免带上森林里的清新气息。但森林最好是挪威的，北欧其他国家的也行。“森女”的世界带有浓郁的童话色彩，总是跟蘑菇、野莓、小松鼠之类的事物相关联。她们自称是“林中小仙女”。平时看看宫崎骏的卡通片，看看宫崎葵的写真照。在男孩们为苍井空欢呼的时候，她们只关注苍井优。如果说，“豹纹系”女装扮演了都市丛林中的肉食者的角色的话，那么，“森女系”所扮演的是草食者角色。

从大的种属分类看，“森女”跟“小清新”属于同一族群。不过，比起“小清新”的唯灵倾向和文学情结来，“森女”更偏重于生活的物质方面。实际上，这两类人有较多的交集。确切地说，“森女”的物质诉求主要是在服饰方面。“森女”在总体上遵循生态主义的生活原则。崇尚简单，并不特别讲究服装品牌，甚至有些鄙视价格昂贵的名牌服饰。她们的服饰大多来自网购商品。在淘宝网的物质森林里走一遭，出来也就一身“森女”打扮。而所谓“森女系”服饰，无非是随意混搭的棉质或丝质衣服。衣服要长，长袖针织衫、长裙、宽松长裤或者长围巾。看上去拖泥带水、磕磕绊绊，但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衣服花色简单，多为碎花、暗条纹，质地素朴，再披挂些原始风格或民族风情的小饰品，显出几分中世纪的神秘感。艳丽和性感，是“森女”及其厌恶的东西。因此，“森女”一般倾向于素颜，最多是几乎看不出来的淡妆，浓妆艳抹是最大的忌讳。

“森女”一族多为在校大学生和毕业不久的单身白领，在她们身上，还残存有学生时代的梦想和质量。而她们的生活条件也不允许她们过分追逐奢侈品，年轻的肌肤也无需过多化妆美容。凭着在审美和趣味方面的优势，通过简单和相对廉价的服饰的随意搭配，产生最具风格的美学效果，以对抗商业社会的奢靡风习。正如1980年代的一位诗人所说的那样，“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和物质的短暂情人？”。这种“以梦为马”的浪漫主义情怀，正是“小清新”和“森女系”等族群的共同追求。

但是，这些自我假想的“小红帽”们，在物质的森林里究竟能走多远，是一个疑问。也正因为如此，她们需要随时携带任何能够拍照的器材，随时随地记录自己作为“林中小仙女”的形象和心情，记录自己的新奇发现。很可能她们已经知道，这些事物难以恒久。随着时间的流逝，等她们一旦发现这个物质森林里的真实原则，并为这些原则所征服时，幻影般的童话世界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洁身自好的小红帽，终究难免要被商业的大灰狼所捕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