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我和上海作协

2012-04-29鲁彦周

上海采风月刊 2012年11期
关键词:茹志鹃吴强同志

鲁彦周

在上海,巨鹿路675号,是作家的一种象征,我一想到它,就有一种温情感。我和巨鹿路作协的那座小楼的交往,受到上海老一辈作家的关切与爱护,始终难以忘怀。

那还是五十年代初,我随我省当时刚成立的安徽省文联筹委会主任戴岳同志去上海开会。会后他到巨鹿路去探望人,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我所敬仰的作家协会的大门,那时是叫上海作协还是华东作协,还是叫华东文联我已记不清了,我只有一种跨进神圣殿堂的庄严感觉,甚而有点战战兢兢。很幸运我就看见了巴金、靳以和黄源等平时印在脑海里极度崇敬的几位作家。虽然我并未和他们说话,我只注视着他们和戴岳同志的寒暄和言谈,注视着院子里那一尊玉女雕像,和神秘的楼上的办公室。

这第一次印象极为深刻。

我真正和上海作协发生关系时,已经是1954年了。那时上海作协的一个文学刊物叫《文艺月报》,我在这年写了一篇短篇小说叫《云芝娘和云芝》,是写淮北平原上新女性奋发图强的。寄给了《文艺月报》。不久,戴岳同志突然找我去问话:你给《文艺月报》写小说了?我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因为我的小说是悄悄寄出去的。但又不能不承认。我说:是的。戴岳同志说:黄源同志来了封电报,一是说你这小说写得不错,他们打算发表,并认为你在写作上有苗头。二是要了解你的情况。我听了当时真是很兴奋,要知道在当时刊物非常之少,能发一篇小说是颇不容易的。果然不久这篇小说就发出来了。

后来我就和巨鹿路675号不断有了联系。我的第一个作家协会会员证就是上海作协发的。后来我也认得一些人了。包括我所崇敬的前辈作家,如靳以、魏金枝、罗洪等,靳以是上海最早响应毛主席号召“一定要把淮河修好”,专程来安徽佛子岭水库体验生活的作家,在合肥我参加接待他,他为人爽朗,热情,说话声音洪亮,给人的印象是一条汉子,不像一个文人,他没有一点作家架子,极其谦逊,对我们这样的初学写作者也极其热情。他在佛子岭水库工地生活,受到工人的热情欢迎。后来我因事到上海,自然就上上海作协去了,这次去受到黄源同志本人的接见,黄比较内向,话不多,但他很直率地教导我:要我开阔眼界,多读书,特别要多读外国作家的书,读欧洲的俄罗斯的古典作品。他的这番话给我印象极深,因为当时作家谈话的口头禅离不开要你学《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学习苏联作家。很少有让你学欧洲学古典作家的书的。此时我还认识了我们的老乡叶以群,也认识当时主持上海作协工作的孔罗荪以及现在还健在的罗洪女士。他们都是热情而又非常谦虚的人。用一句老话即是所谓君子也。

后来我和《上海文学》编辑部的人也熟了,其中就有魏金枝先生和罗洪,他们当时都是成熟的老作家了,我也早就读过他们的作品。可他们当时都在编辑部当普通编辑。特别是魏金枝,他的短篇小说之精彩,令我非常佩服。可是他和我谈话,总是以一个普通的编辑身份看稿谈稿,他非常朴实,非常真诚而直率。这给我印象极深。他谈稿子极细,他是短篇专家,他很坦诚地认为:现在写短篇的人,都没有认真地研究短篇小说的特点,他说现在写短篇的人都不大懂得短篇结构,把中篇压缩成短篇,其实不算是真正的短篇。他说现在写短篇的人,对语言也不讲究,拖拖沓沓,而且非常欧化。他还认为短篇小说是最难写了,主要是构思难、语言难。他还非常热心给我举例,可惜他的话比较难懂,我最多听懂一半。罗洪那时虽比我大,但她的长相很年轻,她的脸上也总是浮着温情的笑容,她待人接物也极谦和温馨。罗荪和以群那时接触不多,但见面总是很关切地问这问那,对一个外省小青年充满着热情。所以我对巨鹿路前辈作家和巨鹿路里面的气氛和作风,一直念念不忘。我把它概括为几个字:作风严谨,古道热肠。那时那里弥漫着学术的宁静的温馨的气氛,真是令人如沐春风。现在回忆起来,仍让人非常怀念。大约那时作家们还保留着中国的淳厚的道德和为人作风,那时在中国,在反右以前,中国社会还没有受到极左路线的破坏,人与人的关系也没有后来那么复杂,可惜这种温馨感觉,往后就大大地变了。

1956年春,在上海开过一次大会,叫华东作协会员代表大会,那是在巴老等人领导下进行的,会议规模较大,华东六省市的作家都来了,是在国际饭店开的,我觉得那次会议开得非常好。1956年的政治气氛非常好,当时的上海是一片和平融和的气氛,并且在社会风气上也已经相当开放了,有服装展览,有名菜尝试,华东作协会员大会因为是在这种氛围下开的,所以在会上的讨论言论相当自由。上海和华东的名家几乎都参加了会议,他们在大会小会的讲话,水平之高,言语的坦诚,真令我大开眼界。

那次会上,还传达了毛主席的《论十大关系》的最早的原稿讲话精神,那也给人以很大的鼓舞。可以说那次会是生动活泼心情舒畅的一次会议,是民主空气和学术空气都很浓厚的会议。我还记得一些趣事,在开会期间,天津的作家孙犁从南方过来,被上海作协招待,也住在我们一起。我、陈登科和他一同去城隍庙玩,还求了签,我记得签文都不怎么好,大约是一个未来的预兆吧,可我们当时并没在意,不过是求着玩罢了。后来我们逛街,看到时装展览,有当时在上海文联工作的海上有名的童星凤凰,穿着时装的巨幅照片,她的照片就在橱窗里,和真人一样大小,孙犁看了说:这世界上还真有这么好看的女人吗?我说:你不信,回饭店我请她过来和你见面。孙犁兴奋地说:真的?我说这还有假,她就在我们会上服务,而且是我的好友。后来凤凰在我要求下来了,她当然不明白我请她和孙犁见面的原因,她很大方,可孙犁看见了凤凰,果然被她的美丽镇住了。这位大作家,他在凤凰面前显得相当紧张,甚至只顾端详她欣赏她,顾不上听她说话,以致有些答非所问了。我和陈登科在一旁暗笑。

我说这段小插曲,无非是说当时的时代气氛和作协工作的真正的作家方式。那才是真的作家的团体。也是在那一年,我被选为华东作协的理事,是当时很年轻的一个理事。当时会上并没有论资排辈。

可惜时间不长就有了有名的反右运动,这次运动大大地改变了一切。后来我虽然还到巨鹿路,但是感到里面的气氛就是不一样了,虽然那时我认识的人更多,如《收获》、《上海文学》都有我的朋友,我也在这两家刊物上不时发表作品。可是我总感到,这里面胆怯谨慎和沉重的空气和以前确是不一样了。这令我也拘谨起来了。

虽然如此,但是那时上海作协,也即是巨鹿路的队伍却大大地扩大了,出入于巨鹿路的作家也日渐多了,除了老作家,还有像杜宣、芦芒、峻青、刘知侠、李子云同志等等,以及几位工人作家,如胡万春、费礼文等也都到巨鹿路来了。巨鹿路的队伍大大地壮大了,最重要的是《收获》也在巴老、靳以的努力下诞生。这些都不仅是巨鹿路675号的大事,甚至也不止是上海文学界的大事,而是影响全国文学界的大事了。

这段时问内,除了子云、知侠是早已认识并有交往外,还认识了吴强、茹志鹃等人,吴强、子云后来一直和我保持着很深的友谊。他们对我都有过不小的帮助,我在他们那里受益匪浅。此外我和茹志鹃夫妇也有较多的接触。

那时到北京开会,还按华东等大区分组,我们安徽和上海一个组。所以对上海的作家也就比别的省作家更熟悉。如在1960年冬,北京开文化工作会议,我是后来才赶去的,1961年元旦那天,正赶上周总理请客,后来我听说,周总理说他这次不请在京的作家艺术家,专请外省的作家艺术家们吃饭并座谈,因为那时正在国家困难时期,总理这么做可能想慰劳一下在北京以外的文人,同时也想听听意见。我记得上海作家参加这次座谈和餐会的有:杜宣、叶以群、孔罗荪,当然上海的艺术界的人更多,这次参加的人名单,都是总理亲自过目的,约有二十多人,我也参加了。这次座谈和宴会持续了近八个小时,使我又有机会了解了上海的作家情况,也了解了上海作家在困难时期的处境和奋斗精神。

从这以后,我虽然还常到上海作协来,但是总感到这里空气里有一种令人不安的东西在荡漾。总令人心里有所不安。后来果然就发生那场所谓革命。而那篇最有名的文章《海瑞罢官》也是和上海作协有关的。因为文章的作者原来就在上海作家协会。

后来因为我在文革中腰也被弄坏了,我好不容易求得工、军宣队的恩准,允许我到上海治病。我支着双拐,又走进了上海,这次来上海,我的心情极其感伤,感到在上海孤立无助,文学、电影界的朋友都不知被发配到哪里去了,有的人已经被迫离开了人世,如以群,如闻捷。我的心似乎在流血,但我还是忍不住到了巨鹿路675号的大门外,我没敢进去,我只看见里面的风吹动着大字报,看见那大门厅里的愁云惨雾,那里既空荡又阴沉。我看了一会,拄着拐离开了,我的拐杖声敲打着地面,发出一种沉沉的声音。我真是忍不住想哭。

文革总算结束了。新时期开始了,我又常到上海常到巨鹿路了,这时上海作协又开始复苏了,除了巴老,我还和很多人又重新建立了友谊,有老朋友也有新朋友,老朋友如吴强、李子云、吴泽蕴、肖岱、茹志鹃、白桦等等,我们重新见面真是悲喜交集,经过苦难,人们格外珍惜友谊,这期间我和李子云、吴强同志交往最多,子云虽因年龄而有所变化,但是她的风韵不减当年,评论也更为深沉。我把我的《天云山传奇》改编为电影剧本在上海《电影新作》发表后,她是最早对此写过评论的。至于吴强同志,他的性子直,心直口快,我们常常谈时事谈文学,一谈就是半天,我非常乐意和他交谈,有次我和叶楠应他之约到他的家里去,正好碰上停电,我们一直爬上八楼,爬得很辛苦,可是我们谈得也愉快。1978年,中国作协在粉碎“四人帮”之后的第一次大型活动是组织全国部分作家到华北油田参观,那次我和芦芒同志相处非常愉快,也了解了他的为人,我们游白洋淀时,坐在一条小船上促膝谈心,芦叶飘绿,水波荡漾。他诗兴大发,随口吟诗,还答应回去后为我作画,可是回去后不久,他就突然逝世了,后来吴强、茹志鹃等同志也不在了。往日种种还如昨天,人世变迁,真令人感慨万千。

像一切事物一样,逝去的虽然逝去,但是新生的却是生气盎然,上海作协,在新时期里大放异彩,一批新人如赵长天、王安忆、叶辛、王小鹰、程乃珊等等,又都成长起来了,他们的作品在国内外产生着广泛的影响。我和这一辈的作家也很有缘,关系也良好。1997年我受中国作协委托,全程陪同前苏联作家代表团前往上海,那次由罗洛、茹志鹃代表上海作协接待,上海的许多作家都参加了,我们一同逛了黄浦江,访问了上海里弄,开了座谈会,给前苏联作家极为良好的印象。

其后我还和安忆、程乃珊一道去过德国,和叶辛一同去了美国,而我和他还是正副团长。最令我难忘的一件事是2000年秋,叶辛突然给我打电话,问我在1950年是否给在解放前出版在解放后不久又停刊的《小说月报》投过稿,并说他们在整理资料室时发现一长篇手稿,署名是我,问这可是我的?这一问可令我惊喜不已,那正是我的真正的处女作。是我在1950年寄给了当时还在出刊的《小说月报》,可寄去不久,该刊就停办了,其后我的稿子也就杳如黄鹤,没有下落了,没想到事隔五十年,它又出现了,这实在大出我的意外。

后来叶辛、赵长天还有《文学报》的徐福生等人,把稿子送还给我时,还举行了一个小小的仪式,这事令我感动不已。此事《文学报》花了一个整版报道了。此稿后来我压缩了一部分在一家杂志上发表了,今年我又把它送给了北京的现代文学馆,让他们收藏起来了。此稿作为作品当然很幼稚,但是三十多万字全用毛笔恭正地写下来的,我现在看着都吃惊于自己当时的毅力。所以我对上海作协特别感谢,此稿虽然有残缺,还有火烧的痕迹,真是劫后重生,非常值得庆幸。

这几年和上海作协的联系反而少了,但是我看到现在上海作协新的领导层又形成了,它在国内文坛上的影响也越来越大。今后它一定会继续扩大,它不仅是上海的也是全国的,就如同当年鲁迅、巴老那样,上海仍会是全国文学的中心之一,巨鹿路675号的上海作协,永远是值得我怀恋和感谢的。

可惜的是以群不在了,吴强不在了,罗荪不在了,茹志鹃不在了;魏金枝、黄源、师陀等等也都不在了。然而他们的文学影响和那种淳朴的热情,是永远不会从我的心头消失的。所以我永远记着这巨鹿路675号,记着上海作家协会。

猜你喜欢

茹志鹃吴强同志
不去管
不去管
同志
『大元帅』与『小同志』
OVER THE RAINBOW
茹志鹃与《红楼梦》
茹志鹃:香菱学诗法
严良堃同志逝世
从机构远离看AGM和EFB
211282 Comparison of long-term graft patency of onpump versus off-pump coronary artery bypass graft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