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海宝：马戏学校是姓“公”的

刘莉娜

程海宝

1950年10月出生于安徽绩溪。1960年入上海杂技团学馆，1966年开始登台表演，主演的杂技节目《大跳板》1984年获摩纳哥城市奖，1987年获第二届全国杂技比赛“金狮奖”，1991年获第三届全国杂技比赛“金狮奖”，1995年获第四届全国杂技比赛“金狮奖”，1996年个人被中国杂技家协会授予终身成就奖——“百戏奖”。现任中国杂技家协会副主席、上海市政协委员、上海市文联副主席、上海杂技家协会主席、上海市马戏学校校长，国家一级演员。任职校长以来，他始终倡导“以赛促教、全面发展”的办学思想，始终将教学目标瞄准国际国内一流赛场。学校先后在重大国际国内比赛中获金奖18个，其它奖项32个，专业学科被认定为“上海市重点专业”。

如果不是因为这一次的采访，我真的不知道在上海的西郊，还藏着这样一处神奇的地方：大门口的校名简单质朴，不仔细分辨甚至就会忽略过去；暗色的楼面从外表看起来甚至有些陈旧落寞，朴素得令人难以想象那些炫目的杂技表演就是在这里孕育而出的。然而那天我刚迈进大门，就看见三个十几岁的小男孩结伴从教学楼穿过一小块空地走向练功大厅，他们每个人头上都顶着一个颇大的青花瓷缸，边走边潦草地用一条胳膊略略固定一下，基本靠头顶的功夫。那时候天空正飘着微雨，雨滴细密如浓雾，所以大家都无所谓地穿行其中，但是瓷缸的表面却因为水汽而湿滑了，于是有一个小男孩的缸就那么滑了一下。眼看就要上演“砸缸”，却见旁边的同伴眼睛看也不看，一手稳住自己头上的缸，然后膝盖一曲，用另一只胳膊就那么随手一捞，便帮他稳住了那个半落的缸——然后三个人继续边聊天边走进练功大厅，连一丝停顿都没有，好像刚才那惊险的一幕根本没有发生过。留下一个看呆的我，终于生动地意识到——这里是上海市马戏学校。

这里是上海市马戏学校，它成立于1989年3月，是我国最早从事杂技、魔术教学的中等艺术专业学校之一。虽说到今天它也没有美轮美奂的崭新校舍，流光溢彩的鎏金校名，但是在校长程海宝眼里，这里就是一座金色的殿堂，几代杂技人的目光聚集到这里，又看着它将几代人的梦想实现。

校长程海宝：教育就是“天下为公”

说起学校的成立，程海宝感慨不已。因为在那之前，虽然全国加起来有上百个杂技团，但愣是没有一个正规的杂技学校，培养杂技演员都是采用传统的团带班的方式。学校成立时，程海宝还是上海杂技团的一名演员，并没有参与到学校的创建当中，但程海宝还清晰地记得学校成立时，不仅上海杂技界欢呼雀跃，在全国杂技界都产生了很大影响。虽然过去了20多年，程海宝说起学校初建时的情形仍然心怀感动：“这所学校的成立得益于改革开放，正因为改革开放，才使得上海经济、文化等各个方面都取得突飞猛进的成绩，为杂技演员们提供了非常好的学习机会。”程海宝说，马戏学校的成立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示范意义——它是一所中专学校，学生毕业后就会获得国家承认的中专文凭，这在当时杂技团演员文化素质普遍较低的大环境中具有很大的吸引力。所以当时学校在成立初始就定了一个很大的目标：“培养有文化、有技术、有艺术表演能力的新型人才”。这样的目标在现在看起来虽然很平常，但在当时却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杂技演员不仅仅要在技巧难度上下功夫，更应该加强自己的文化素养，达到文化与技巧比翼齐飞。这样的理念在当时还在通过马戏班子带学徒来传承技艺的杂技界，无疑是具有先进性的。

由于杂技的特殊要求，学生入学年龄较小，为了保证学生人身安全和正常的教学秩序，上海马戏学校一直实行封闭式半军事化管理。刚入学的孩子对杂技还一无所知，专业老师都自觉地做到严父慈母般的给予关怀——专业训练时做严父，课余生活时是慈母。除了入学年龄小，学生来源偏远、家境不太宽裕也是马戏学校的一个特点，比如现在在校的学生中就有60几个新疆委培的学生，以及从大西北招来的学生，这些孩子的共同特点是懂事、成熟、肯吃苦。程海宝说：“也不是说城市里的孩子就不能吃苦，只是城市里大多是独生子女家庭，家长们舍不得唯一的孩子也是可以理解的；而偏远一些地方的学生，一来家庭多子女，送走一个家里还有其他孩子留在身边，二来也因为国家有相关政策，对他们来说孩子被马戏学校选中了反而可以得到更好的教育甚至更好的生活。”“所以，马戏学校是在积极响应近年来国家积极提倡的文化援疆项目么？”我问。程海宝却笑说，“何止近年来，这样的工作我们早就开始在做了。”

程海宝表示，这当然并非自己有什么高深广阔的文化大发展意识，完全是因为在自己心中一直有一个观念：马戏学校是姓“公”的。“虽然我们叫做‘上海市马戏学校，但学校是国家的，就有责任和义务为国家培养人才，不能有狭隘的地域意识。”因为这个简单的理念，马戏学校走在了国家政策的前面，从很早开始就在和西部、新疆等地的政府合作，为那些没有条件培养人才的地方无偿地培养和输送人才——从原地选来的种子，用自己的心血浇灌，再把盛开的花和丰硕的果交还回去，让它们去丰饶自己的家乡。这，就是程海宝和他的马戏学校一直在做的事情。“也有人说我傻的，有那些资金不会把学校翻修得气派点，把办公室装修得高档点，把自己的小日子过过好吗？”程海宝说：“但是我始终认为，教育是一项‘天下为公的事业，就像父母对于孩子，所有的付出都不为回报，这样的大爱才能一代一代长久地传承下去。”

而事实上，程海宝和马戏学校的老师们所做的正是如父母一样。马戏学校本来就因为自身的特殊性，学生长假从不超过3天，即使暑假也只有15天，老师们已经没有通常意义上的带薪长假了；而那些来自偏远地区的孩子们，还常常因为路途遥远、经济不宽裕等原因，放假也不回家。于是，程海宝就和老师们一起，利用节假日，放弃自己的休息时间，带着这些学生游览上海的著名文化景点。“家长把孩子从小交给我们，学校必须对学生的长远发展负责，让他们安全、快乐、成才、成人。”对于程海宝来说，马戏学校就像一个大家庭，学校里的每一个孩子都是自己的宝贝，都需要对他们倾注满腔的爱。而他的付出也是有回报的，孩子们的成长进步总是带给他最大的快乐和慰籍。比如2001年第25届蒙特卡洛国际杂技比赛上的那个“金小丑”奖，无论何时何地提起来，程海宝脸上的欣慰与自豪都是藏不住的。

2001年，程海宝带领学生到摩纳哥参加第25届蒙特卡洛国际杂技比赛，这次比赛对他的意义不同寻常。因为在15年前，程海宝作为演员也曾参加过第10届蒙特卡洛国际杂技比赛，那一次他主演的《跳板蹬人》节目最终获得“摩纳哥城市奖”，却与“金小丑”奖无缘，让他留下了遗憾。15年后，他带领自己的学生同样带着《跳板蹬人》再次前来。“摩纳哥，我又来了！这一次一定不能留下遗憾！”这是程海宝当时的想法，“我觉得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捧回‘金小丑奖。”虽然暗自下了决心，程海宝却并不想给孩子们太多的压力，他一个字也没有对孩子们说起自己15年前的事情，而是带着孩子们来到大海边，手指东方说：“看，那就是祖国的方向。我们应该有大海一样的胸怀，得了奖，光荣，得不了，那是对我们的锻炼。”这话说得通达潇洒，等到终于要开始比赛了，程海宝却比谁都紧张。他站在台下一个劲地鼓掌，两手拍得通红。当最终结果出来，宣布上海马戏学校的《跳板蹬人》获得“金小丑”奖时，他这才松下紧绷的心弦，和孩子们一起大叫欢呼。

“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正好是中国的大年三十，我就让孩子们挨个与家里通电话，给家里拜年，向家人传达喜讯。”即使是10年之后回顾那一刻，程海宝依然激动不已：“这真是上海几代杂技人的夙愿。当时在我们出发之前，去看望了重病的上海杂技团老团长、上海市马戏学校的老校长王峰，他跟我们说，摩纳哥的奖是杂技界的最高奖项，就是拿到‘银小丑奖也是好的，不容易啊！”然而，当程海宝带着马戏学校的师生捧得“金小丑”奖回国的时候，王峰已经过世了。

众所周知，程海宝自己就是杂技演员出身，做演员时的成绩非常突出，曾经获得“摩纳哥城市奖”；领衔主演的《大跳板》节目气势磅礴，蔚为壮观，其技巧难度达到了国内最高水平，曾经蝉联第二、第三、第四届全国杂技比赛的最高奖——金狮奖。曾经，以程海宝为代表的《大跳板》节目蜚声中外，是当时中国杂技界最具影响的节目之一。而他本人也凭借出色的表演生涯，最终获得中国杂技界最高荣誉——“百戏奖”。但今天的程海宝对自己过去的表演生涯却很少再去提及，现在的他心心念念的只有下一代杂技演员的培养和发展——“不论我走到哪里，总是想赶紧回到学校，这里是一块坚实的土地，站在这里我心里踏实，敢于梦想。”程海宝如是说。

家长程海宝：今天的一切都为了孩子们的明天

2003年1月，上海马戏学校的杂技《倒立技巧》在摩纳哥举行的第16届蒙特卡洛“初登舞台”国际少年杂技比赛中以绝对优势夺得了最高奖——“金K奖”和“公主杯”。创办于1987年的“初登舞台”国际少年杂技比赛是由摩纳哥王室大力资助的，其主要目的在于发掘和鼓励年轻的优秀杂技人才，是国际上青少年杂技最高级别和最具影响力的赛场。能在这个比赛中得奖，除了为祖国赢得荣誉，对于这些经历了多年艰苦训练、一朝初登国际舞台的孩子们来说，可以说既是对过去的汗水与泪水的肯定，也是对未来的鲜花与掌声的期许。

因为这一次比赛对孩子们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程海宝非常的重视，从节目创作构思、组织参赛工作班子、制定实施排练计划，到音乐、服装、道具的设计制作，他都事无巨细，殚精竭虑。几个月下来全然顾不上家里，日以继夜地工作在节目排练的第一线。他为学生演员攻克一个又一个技术难关而欢欣鼓舞，更为他们每一次技术上的失误而焦灼不安。连月来的大运动量和紧张训练，使得一些学生演员出现了怕苦畏难情绪，影响了排练进程，程海宝耐心与学生谈心，沟通想法，热情鼓励，帮助学生找回自信。就在节目排练进入关键阶段的时候，一位学生演员因患结石必须住院动手术，此时离比赛已不足一个月。为了不耽误参赛排练计划，程海宝亲自联系医院、请求主治医生为学生制订最佳的治疗方案。也许是校长的亲历亲为和关心体贴让学生深受感动，这名学生演员出院后很快就重返了排练场。就这样，在程海宝的带领下，节目组师生发扬不怕疲劳、连续作战的精神，克服伤痛等各种困难，不分昼夜地挥汗苦练，攻克了一个又一个高难度技巧，为角逐比赛的最高奖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1月下旬，在抵达赛地的第二天，师生们就不顾路途劳累，投入到了紧张的道具安装和排练工作中。由于赛场条件有限，参赛节目只能轮流限时排练，这给师生的适应性训练带来很大困难。于是，他们每天凌晨5点就开始在旅馆房间内练功，6点赶到赛场外寻空地训练，一有机会就见缝插针进入赛场进行适应性训练。也许是好事多磨，在临近比赛的时候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节目道具在调试时，由于当地电压不稳定等问题，电动机变压器和控制板烧坏了，道具具有的升降、大转、小转等机械功能完全丧失。这一下师生们全傻了眼，眼看比赛时间日益迫近，要修好道具已不可能，按原来的排练计划参赛看来也是无望，师生们的情绪波动很大。在这严峻的时刻，程海宝沉着、冷静地说道：“人生能有几回搏！我们既然来到这里，再大的困难都要扛下来。即便道具损坏了，我们也要凭自己过硬的实力，在赛场上尽最大努力去拼搏！”

程海宝的义无反顾给师生们带来了勇气和信心，终于在最后的比赛中，“倒立技巧”节目克服道具损坏的不利因素，硬是以高难的技巧征服了国际评委。摩纳哥大公国公主作为评委会主席，首先亮出了满分，接着，第二个满分、第三个满分……九个国际评委中竟有七个亮出了满分！顿时，掌声、欢呼声、尖叫声响彻大厅，“倒立技巧”节目成功了！

“多年来我一直非常重视比赛这一块，一直尽量带领更多的学生参加更多的国内外大型比赛，当然也希望他们取得更好的成绩、得到更多的奖项——但这不是因为我虚荣，更不是为了我的政绩或者学校的面子，而是切切实实为了孩子们自己。”程海宝坦言道。事实上，在专业教学中，“以赛促教，全面发展”正是上海市马戏学校的办学理念：始终把教学目标瞄准国际国内一流赛场，不遗余力地狠抓节目创作和人才培养。自程海宝担任校长以来，学校人才辈出，硕果累累，学校的教学节目在历届国内外重大比赛中共获得50个奖项，其中金奖18个，其它奖项32个，获奖师生达177人次——这些固然是学校的荣誉，可是对于那些获奖的学生个人而言，更是将来个人发展的重要依托。社会是现实的，有奖傍身，这些学生在毕业以后入剧团就业的双向选择中、在就业以后的事业发展中，就多了一重成功的保证。“杂技演员毕竟不能一辈子在舞台上，所以我对我们学校学生的培养，更看重教育的可持续发展性。”程海宝解释说：“也就是说，我们今天的投入不是为了让这些孩子今天就组个团为学校拿奖争光去，而是为了明天他们从这个学校走出去，还可以在社会上走得更远，更好。”

程海宝说，他常常要求老师们在对孩子做什么说什么之前，要首先想想，如果自己是孩子的家长会怎样？“有时候，你把自己作为一个老师，会觉得我把这个动作教会、把这个学生教出来，做到这些就已经很好了；但是如果你把自己作为一个父母，就会忽然觉得，那样还远远不够啊。”程海宝也许不知道，当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眼里的慈爱真的让人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