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搓根绳子捆住风

2012-04-29张映石

飞天 2012年11期
关键词:二龙赵明菜花

张映石,原名张银杜,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在《人民日报》《飞天》等报刊发表散文、小说百余篇。现在定西市广播电视台从事电视新闻采编工作。新闻作品曾获中国电视大奖、甘肃省广播电视一等奖。

月花和二龙打算先去镇上赶集,顺脚到娘家看一回娘。杨家庄的杨根旺却捎过话来,让二龙到杨家庄商量外出打工的事。二龙急三巴四到杨家庄找杨根旺去了。

月花站在院门口,看见二龙翻过了山梁,折回院里,小院里空落落的,月花的心里也空空的。

年已过完了,庄子上的年轻人都吆喝着背起行李卷走向天南地北。二龙呆在家里整天说的是打工的事,月花知道二龙快要外出打工了。

山里的太阳好像一页油滋滋的饼子,贴在了天上。站在院当中的月花,感觉阳光如同一瓣一瓣的葵花瓣,温温吞吞地舔着她的脸,就像春天里的桃花枝,阳光舔上几舔,枝头上会绽开粉粉嫩嫩的花骨朵,月花的脸潮红潮红,白是嫩白红是嫩红,连院子里的鸡也觉得月花的娇俏了,绕在脚前膝后,赶都赶不开。

天真的热起来了,山梁坡地的草已探出了针芒一样的嫩芽,梁上吹来的风裹着丝丝缕缕的草苜蓿味,一个冬天没尝过嫩草的牛、羊、驴、骡馋得哞哞、咩咩地叫。月花脱掉穿了一冬的碎花棉衣,换上一件红色丝绵夹衣,阳光像蠕蠕爬动的小虫钻进了夹衣,月花感到皮肤上好像猫伸出舌头轻轻地舔着,痒痒酥酥。

院门口溜过一只土灰色的狗,张着嘴,伸着舌,目光虚虚地看一眼月花,夹着尾巴游走了。游狗的影子在月花眼里还没消失,村长赵明蹑手蹑脚贼一样溜进了院门。

赵明半边人脸半边狗脸地嘻嘻一笑问,二龙不在家,是不是去打工了?

月花拧出满脸冷漠说,猪不吃食还把狗的心操烂!月花说着丢过一个冷冰冰的脊背。

在月花眼里,赵明是一条死皮赖脸赶都赶不远的游狗,要是在巷道里看见了他,月花会立马转身闩紧院门,今儿个他乘机溜了进来。

赵明涎着脸说,仇人也不打上门客,你总得让我进屋坐坐吧?

月花嫩白的脸扭成了怒气冲冲的一团,气呼呼地说,狗推庙门无非就是嗍蜡的心,你快走,二龙立马回来了。

赵明咧着白白的牙,绣花针一样的目光一根一根扎在月花鼓起的胸脯上。他咧咧嘴角挤出尴尬的笑,二龙在梁上颠得比兔子还快,早没了人影了,一日半会来不了吧?月花,咱可是炒面捏娃娃,熟人儿,今儿个因公事来到马家庄,乡上刚刚召开了三干会,春耕生产计划生育,任务重时间紧,我得抓紧,来马家庄就是催这事,公事完了,顺脚看看你。你总不会把我晾在院当中赶我走吧?

月花担心院墙再高,也挡不住声响越过一丈高的墙头,说不定左邻右舍的耳朵已经竖得兔子一样高了。月花迈上了台阶跨进屋去,一进门反手闭上了门。风一样贴着月花的赵明伸手推开了门,挤了进来。

月花进门的一霎,顺手将闩门的一根长铁锥握在了手心。赵明抓住了月花的衣袖,涨红的脸像一页紫红色的猪肝。月花猛地转过脸,脸上铺了一层霜,伸出长长的铁锥,顶在了赵明的鼻子下。月花双唇乌青挤出一句话,你要是手脚不干净,我手里的锥子可没长眼睛!

赵明的脸成了霜腊过的菜叶,颜色淡下去,越来越软,软得太阳一照立马会烂掉。

月花死眼儿盯着赵明,他像一只挨了打的狗灰溜溜出了院门。月花赶忙将院门闩得死紧,靠在门框上稳了稳怦怦惊跳的心。

月花的脑海里闪过去年秋天在梁上发生的一幕……

深秋的天,水洗一般澄明清澈,棉花团似的白云静幽幽飘浮着。梁坡地里的谷子泛着金黄的光芒。月花的心情也瓦蓝澄明,如同秋天的梁地一般透着舒爽。夏天适时地落了几场透雨,谷子长势旺盛,谷穗宛如粗粗的镰刀把,向梁坡地深深地弓下了腰。山梁上兔子、山鸡、田鼠的好日子像野菊花一样怒放了,清风明月的山梁坡地,成了它们举行会餐的盛宴,咬呀,啃呀,高兴起来蹦蹦跳跳,四溅的谷粒成了宴会的礼花。

月花在梁坡地里有好大一块谷子,是她吆着毛驴种下谷子,谷苗出齐,又给密密麻麻的谷苗间了苗,一遍又一遍地铲除了杂草,在六月如火的烈日下,细心地为每株谷苗培土固苗,几场山雨后,谷子疯了一般窜高了,谷子的长势好得她从没见过,月花高兴得每天都要在地边转转,闻一闻谷子的清香味,看一看满坡的翠绿和金黄,心里会舒服好半天。眼看着谷子由绿变青再变黄,快到收谷子的时节了,野物们却争抢起了月花的谷子,月花提着竹篮,要将糟蹋在地里的谷穗拾起来带回家喂鸡。

这时候,月花看见了村长赵明。

一条山梁,除了满眼的谷子、奔来跳去的野兔、飞起又落下的山鸡,连个人影都没有,戴着墨镜走得晃晃悠悠的赵明便十分打眼。月花伸着腰,还向村长打了声招呼,哎呀,梁上的啥风把村长吹来了?要是月花知道村长怀着坏心眼,打死也不给他打这声招呼。

赵明灿烂着一嘴白牙,白牙上晃着秋天的阳光,摘下墨镜的赵明一双眯缝眼挤成了一条细细的线。脸上漾溢着喜滋滋的亮光说,月花,梁上连个人影都没有,不怕狼把你叼了去?

月花一笑,笑出了一脸的鲜活生动。村长说话真是怪,几十年都不见狼了,还能突然蹦出一只狼来叼走我?

赵明脸上的和蔼就像一只蛾子,轻轻地在花草间飞,却听不见一丝的响声。狼是真的没有了,月花这么漂亮,不担心沟里爬出个鬼把你拽去?要是我是个鬼,这一会就把你拽进沟里了!村长脸上扑扑飞着的小蛾子变成了明亮的银针,一束一股扎向月花的胸脯,也飞向了月花的双眼,她不由双眼惊跳,浑身打颤,警觉地向谷子地深处退了几步,边退边说,村长是睁眼说瞎话,青天大白日哪儿来的鬼?

赵明踩着月花的脚印向谷子地紧跟几步,站定了,双目直勾勾瞅着月花说,月花,这山上除了你和我,连个人渣渣都没有。说句心里话,我喜欢死了你,就是没有机会和你搭几句话,今儿个可是个好机会!

月花惊讶得双目圆睁,还没反应过来,赵明一把扯住了月花的衣角。月花甩手一掌,击在赵明的手腕上,赵明死死拽着月花衣角的手腕却纹丝未动,另一只手又抓住了月花的胸脯,用力一扯,月花酥酥白白的胸脯一下子惊跳在了光灿灿的阳光下,月花傻了。真是兔子不急不咬人,月花不知是从哪儿冒出的胆量和勇气,更不知从何而来的那么大力气,月花伸出手指,在赵明的脖子上用力一掏,四五条鲜红的虫子就趴在了赵明的脖子上,月花又勾下头在赵明的手背狠狠地咬一口,赵明疼得嘶嘶吸气,月花乘机提起竹篮,风一样卷下了山梁。

赵明圪蹴在谷地边,点了一根烟,深深吸一口,辛辣的烟味冲向嗓门,脖子和手背火烧火燎的疼痛减轻了许多,但在赵明的心里,对月花的喜欢却点点滴滴增加了,那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喜欢团成了核桃壳一样硬硬的一块,顶在赵明的胸口,胀胀地疼。

赵明从此缠上了月花。月花提防赵明像是在防一只狗,一个贼。

马家庄距杨家庄不过八九里地,要是一只鸟,展翅就到了。二龙不是鸟,连野兔也比不上,从马家庄庄口出来,一个大斜坡,才到了梁顶上,梁上的路又盘来绕去,二龙走得头顶开了蒸笼,飘着袅袅的汽。杨家庄落在眼窝了,就在那对面梁坡的半山腰,远远看去,杨家庄就像趴伏在半山腰的一只蜈蚣,杨根旺的家就在蜈蚣的尾巴上,去年二龙外出打工,就是从杨根旺家启程的。

去年跟着杨根旺外出打工,二龙轻松了许多。二龙身体单薄,还腼腆得像个姑娘,二龙出外遭到的欺负就像吃盐一样随便,好几年的工钱讨不来只好空手而归。自打跟上杨根旺,二龙就不愁工钱讨不来。杨根旺豹眼猪鼻,耳阔嘴大,不仅头发如乱草一般根根直立,密麻麻的络腮胡也极不安分,如同地里的杂草东一簇西一片。尤其杨根旺的说话,不像在说而是大声地嚷,粗门大嗓,好像嗓子眼搁着一块粗麻石,声音在粗麻石上擦了几个来回,才从厚厚阔阔的嘴里喷出来。杨根旺就显得匪气十足,匪气十足的杨根旺讨要工钱便不费力气。

二龙急三巴四地赶,是担心杨根旺甩了他同另外的人去打工。山里外出打工的民工多得像蚂蚁,能结个帮衬上的伴也不容易碰得见。二龙在梁下庄口的一个小卖部特意提了两瓶泸州老窖,两盒兰州牌香烟,还买了两斤点心。

二龙走进杨根旺家土坯门时,杨根旺婆娘菜花正在扫院,二龙叫声嫂子,菜花赶忙扔掉手里的扫帚双手在大腿一拍,笑得像撒欢的鸭子,二龙,你来就来了,还提那么多东西,这不把我见外了?

二龙的脸不由一红,二龙眼窝浅,藏不住心思,他觉得菜花看出了他的举动是在有意巴结杨根旺。

二龙跟着菜花进了屋。杨根旺枕着个高高的枕头仰躺在土炕上,枕头脏得油渍麻花,二龙站在了地下,杨根旺两腿一蹬,被子潦草地卷在了一起,盘腿坐着的杨根旺就是扔在那儿的一疙瘩垃圾,压弯的头发又直戳戳竖了起来。杨根旺的双眼睁得像鼓起来的圆球说,二龙咱可是鸭子的脚——连手,你还提那么多礼物,不应该。二龙看得见杨根旺脸上的欢喜是一幅画,色彩悦目、笔调欢畅地挂在脸上。

杨根旺拍着炕上铺着的羊毛毡说,哎哟,走乏了吧?快上炕!杨根旺把羊毛毡拍得土沫飞扬,一股骚膻味夹着一股土腥味直冲二龙的鼻孔,二龙叫声大哥,又把土味和骚味吐了出来。

二龙脱鞋上炕,杨根旺就喊菜花,麻利弄几个菜,二龙还提着酒,这几天酒虫在肚里反了,今儿个痛痛快快喝一场!

二龙嗨嗨地笑。

厨房里响起叮叮当当的切菜声,锅里泼泼呲呲的炒菜声,两三袋烟的工夫,菜花端来了一盘炒鸡蛋、一盘青椒炒肉、一盘土豆丝,还有一盘粉条炒肉丝。菜花把四盘炒菜放在炕桌上,又将油滋滋的手在大腿上一拍,咧着歪歪扭扭的一嘴牙,像鸭子样咯咯咕咕一笑说,我是脚手连成一片的粗人,炒的菜缺盐少酱的没味道。

二龙夹起菜吃一口,说,香,香哩,大嫂炒的菜真香!

菜花一听笑了,我是猴子戴上了面具,装人。干粗活有的是力气,捏针拿线擀面炒菜手笨心拙,还从来没有人夸过我炒的菜香,不嫌了多吃些。

杨根旺粗着嗓门说,一家人就不说两家子的话,菜端来了就好好吃。

二龙赶忙端起酒杯,先敬大哥一杯。杨根旺二话不说,仰起头灌了下去。

二龙还要敬,杨根旺说,算了,不敬了,礼数多了泼烦。说着,一手抓着酒瓶,一手端着酒盅,一阵工夫,一瓶酒见了底。杨根旺的舌头大了起来,两个眼珠成了红旺旺的林檎果,话稠得如同五月天坡地里的谷苗,横七竖八匀都匀不均。

杨根旺说,二龙你是个好娃娃唦,咱今年也一搭走,还是去寻包头的那个吴包头。要走明日个就立马得走,迟了说不定人家把民工招够了。二龙你说哩?二龙不胜酒力,早已红头胀脸了,二龙说,听大哥的,大哥走哪儿我就跟哪儿!

杨根旺脸上泼着血,抹一把能染红手。二龙,钱他妈的真是个好东西,没油了灯黑,没钱了人灰,钱多了才能撑直腰杆,你看那个瘦猴猴吴包头,还不是钱撑的。他端起一杯酒喝下去接着说,钱难挣屎难吃,你说是不是?他妈的为啥有些人怎么那么多钱,养一大堆女人,坐那么漂亮的车,住那么高级的楼房,钱还像河里的水一样往人家兜兜里流,日日夜夜地流,哪还有个数数?钱连个眼睛也不长,咱缺钱花呀,怎么给咱的兜兜里不流一分钱,咱的钱得抠,一分一分要下死力气抠,这一辈子能抠几个钱呢?

二龙说,就是,就是,咱只能凭一身的力气挣钱,再没个啥门道。

杨根旺说,二龙,你乖娃子还不懂,钱这个物件就是怪,钱少了就是清早的一滴露水,日头没照上就飞了,钱多得像河像海,哪个日头能把它照飞了?钱多了还能生儿子,生孙子,滚着动着,钱又多了,有钱人都是这么挣钱的。钱真是个日怪物件,日怪物件!杨根旺说得畅快,圆环豹眼眯成了一条缝,头发乱蓬蓬地仰了过去。

二龙的舌头也木了,嘴里就像含了个木片,含含糊糊地应着,就是的,真日怪,真日怪。

杨根旺又抬起头来,睁开眼,林檎果样的眼珠又骨骨碌碌地转起来,嘴巴几乎贴着二龙的耳根说,二龙,我算是琢磨透了,钱这个物件,喜欢的是歹人,狠人,不下狠劲拽,钱就是梁上的风,擦着你的鼻尖,也逮不着。杨根旺好像一下子抓住了钱的来路和去路,只要狠劲一抓,满把的票子就能搂到手。杨根旺忍不住嗬嗬嗬一笑,把手指捏得咔咔响。

菜花刚好跨进门,看也不看炕上坐着的杨根旺和二龙,高着嗓门说,狗掀门帘,还不是凭一张嘴,牛皮吹得能把眼前的土梁刮起来?别提着碌碡打月亮,摸不着高低。拉倒吧,命里是只鸡,就得刨着吃!

杨根旺听着,嗨嗨嗨地笑。

二龙也跟着嗨嗨嗨地一笑。

杨根旺和二龙都不知道在笑啥,只是那么一笑,笑得莫名其妙。他俩都有点大了。

二龙头重脚轻地回了马家庄,昏昏沉沉睡得死。月花一肚子的委屈,一半的委屈成了泪,一滴一滴淌在了脸上,另一半要能说给人听一听,就不会这样憋闷难熬,但月花心中的委屈是不能给人说,更不能给二龙说,她只好看着沉沉酣睡着的二龙把一切委屈吞到了肚子里。

天明,月花把二龙送到了村口,二龙背着简单的行李,攀上了梁坡路。二龙越走越远,远得成了一个黑点,终于那个黑点消失在了土梁拱起的空空旷旷的一汪蓝天里。

月花的眼里不由潮起了泪。

二龙走了,月花天天提防着村长。

在一个村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赵明从村道的那头走来,月花瞅见他的人影,不是折回头就是赶忙躲进近处院门开着的人家,月花真不想撞见他。要是躲不及,月花会目光平淡,瞅都不瞅一眼涎皮赖脸的赵明。赵明总会站定了,盯着月花走远了,拐个弯不见人影了他才转身离去。月花抠过的手指印还在赵明的脖子上,月花攥在手心的那把铁锥几乎扎在了他的鼻尖上,但赵明却愈来愈喜欢月花了,他还没有这么挠心蚀骨地喜欢过一个女人。月花平静的永远也晒不黑的那张脸,在赵明的心头成了一朵盛开的牡丹花,水嫩,洁白,娇艳,仿佛还有一股馥郁的香味。赵明是村长,村里给他摆胯的女人有的是,现在,在赵明的眼里,那些女人只能是梁坡地里的野花,而月花却是高贵的牡丹花。赵明几次偷偷地推过月花家的院门,院门却闩得死紧。他听见月花在院里走动着,连那走动声飘在他的耳朵里也成了一条一条的痒痒虫。

月花在梁坡地里做活总要叫上一个伴儿,她不再一个人到山梁地畔去干农活。回家了总要把院门闩牢。赵明是黏在狗牙上的菜,甩都甩不掉。

转眼到了四月半间,阳光伸出小钩子,钩得人皮肤疼,麦苗返青,梁上一条一片的麦田,青葱碧绿,油菜花金黄烂漫,伸出手抓一把都是满把的浓浓春意。阳光热辣辣地泼洒,麦田里蚜虫的繁殖速度就急速加快。脚手快的人家已经在麦田里喷洒农药了。

月花家的乐果去年用完了,问了问代销店,农药早已销完了,近期农活忙,没时间到镇上进货了。不喷农药,几天时间麦苗就会枯黄。正好邮递员捎来话,让月花拿上身份证取汇款。月花便约了麦花嫂到镇上赶集取款。

月花害怕先取了汇款挤在逢集的人堆里小偷把钱摸了去,她就同麦花嫂一起买了农药,再买了些零碎东西,到邮局门口,里面却挤得针都插不进去。月花趴在门口往里望,浓重的土味汗味冲得她喘不过气,月花跟在别人身后,一寸一寸挪到柜台前,已经到了中午。麦花嫂顶着炸红的日头坐在邮局门前的水泥台阶上,成了一根晒蔫的葱。月花心里过意不去,在刚取出的那沓钱里抽出十块钱,硬拉着麦花嫂来到了买酿皮的摊子上。吃着酿皮,月花又想起了娘,要不是二龙走得急,早应该看一回娘了。娘家的日子一直紧紧巴巴,哥哥在外打工,七十多岁的娘还要下地干活。娘如雪的白发、弓一样的背、颤颤巍巍的步态、一下子涌在了她的心窝,月花的眼窝不由自主潮湿起来。

吃罢酿皮,月花决定在二龙寄来的两千元汇款中抽出些钱给娘买件衣服,她知道买去的衣服娘舍不得穿,但她还是在卖衣服的摊点上给娘挑选了一件素色的上衣。

月花要到娘家去,央求麦花嫂也一同去,麦花嫂说,地里活一堆一堆的,工夫耽搁不起。月花想起刚才麦花嫂在邮局门前等了那么长时间,就不好意思再为难她了。

月花到了娘家,娘吃过午饭后又到麦地里锄草去了。娘家的地块月花十分熟悉,很快找到了娘,正满头大汗低头铲草,汗水把稀疏的白发结成绺,脸晒得黧黑。娘看见月花,赶忙站起来,颤颤抖抖扑到了月花面前,叫声月花,紧紧攥住了女儿的双手。母女俩手牵手坐在了地埂上。月花说,二龙寄来钱了,我给娘买了件衣服。说着话,把捏在手里的衣服展给了娘。娘两手抖抖索索,一遍又一遍抚摸着月花给她买的衣服,喃喃自语一般说,二龙挣几个钱不容易,我已老得没个人样了,还穿啥子新衣服!月花知道娘舍不得穿,赶忙说,颜色素得土灰灰的,年龄再大也能穿。娘听着,没牙的嘴里囫囵着嘿嘿的笑。月花留下衣服,说地里的活多,再不到家里去了。临走,月花又从那沓钱里抽出一张,折成方块,塞在了娘的手心,月花说,有人到镇上去的话,捎个零食吃。娘用树枝样僵硬的手指遮挡着不接钱,笑着说,我没有一颗牙了,吃仙果也尝不出个味,还吃什么零嘴,娘不花钱,你还是带上救紧吧!月花再次把钱放在了娘的手心,眼里却渗出了泪花。

要不是地里的活太多,月花多想同娘住一宿或两宿,即便没工夫在娘跟前住几夜,也该到娘家屋里坐一会,但月花有一种隐隐的担心,麦花嫂回了,要是她不早早地赶回去,摸着黑走夜路,碰见了村长怎么办?

月花如同小跑一般,两只脚像鸡啄米,没过一阵脸上汗水涔涔。梁坡半腰的路畔有一棵大榆树,来来往往赶集的人常在那儿歇凉或避雨,走得热汗涔涔的月花,直奔那大树而去。不料,大树后面转过一个人,正是村长赵明。

你……月花惊魂未定,话到嘴边又噎在了嗓子眼。

我,村长赵明,没想到吧!赵明咧着白牙,摘下墨镜,笑眯眯地说。

你怎么这样不要脸,麻雀还有指蛋大的一张脸哩!平日里月花少言寡语胆子很小,但她在赵明面前,好像又生出了一个脸盆一样大的胆来,不怯不愣,生猛得像一只母豹子。

我是去镇上开会,走热了,站在树下乘凉,我咋不要脸了?

月花瞪着双眼,恨不得眼里伸出一个钩子,钩破这张癞皮狗一样的脸。

赵明说,你真是误会了,我确实在乘凉,是老天爷有眼让咱俩在这儿又碰上了。月花,过来,坐在树下舒舒服服乘一会凉。

月花脸上像下了霜,一脸怒气说,狗走千里改不了吃屎,谁同你坐一起乘凉!

赵明仍然笑容满面地说,坐一阵我还能把你吃了?说着,一把拽住了月花的胳膊,把月花拽在了地上。

月花不看赵明的脸,她望着对面的梁坡,梁坡地里是一片青葱葱的麦苗。月花的脸平静得像一碗水,但月花的心里很乱,是麦场上碾成一团的麦秆,就是神仙也理不来头绪。

赵明把一只手搭在月花肩上,赵明说,你不要把我当做流氓,我不是流氓,我是上岔村的村长,在上岔村,要风要雨我说了算,和我好的女人有的是,可装在心里磕得我心疼心慌的是月花你。要不是我喜欢,我能花这么大力气下这么大狠劲?月花,浪荡婆娘浪荡福,要那么多正经有啥用?赵明的另一只手摸上了月花的胸脯。

月花的脸上好像着了火,红得渗出了血。

月花的手在衣兜里揣了揣,摸出一把锥子,嗖地又伸到了赵明眼前,月花的双唇紧抿着,说得一字一句,有板有眼,你放开我,我不是你想的那种女人,只要我有一口气,你的妄想别想得逞。要是你硬来,我就捅瞎你的眼!

赵明眼里的得意,像春末开败的桃花,一瓣一瓣地飘散了。双唇微微颤抖,像煮熟晾冷的猪肝。赵明胆怯了,松开了抓着月花的手。

月花忽地站起来,正对着赵明说,别鼻涕一样黏着我了,我李月花是冬天的冰,越冷越硬。

说罢,飞一样奔向山梁。

赵明成了一摊泥,软得提不起,靠在了榆树上。

杨根旺和二龙又到了吴包头那儿。吴包头还是尖耳猴腮,鼠目狐嘴那个模样。吴包头咧着满嘴的黑牙,好像那张嘴就是常年冒烟的烟筒,吴包头说,我知道你俩还会来我这儿,谁的工钱能拿得像我这么利索!

杨根旺和二龙都嘿嘿地笑。

工钱能拿利索,还不是因为杨根旺的一脸凶相,二龙心里清楚,他既得巴结好吴包头,还要顺着杨根旺的心思。

二龙离家时,把一塑料桶胡麻油塞在了行李卷,胡麻油不是自己吃的,尽管工程队大灶的伙食顿顿离不开清水下面条、清水煮白菜,清汤寡水见不着几点油星,但进了建筑队,大家都得吃大锅饭。二龙把那桶胡麻油悄悄送给了吴包头,希望配活时给他的活能轻松一些,二龙缺的是力气。但二龙的活仍然是攀高溜低的架子工,吃苦不说,还非常危险。吴包头对杨根旺说,你年纪大了,拿把铁锨和灰去。杨根旺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水泥,比起二龙的活轻松多了。

歇工了,吃罢饭,民工都钻进了窝棚,干了一天的活,累得筋不是筋肉不是肉,撂下饭碗急急地往床铺奔。窝棚里亮着一盏十五瓦的小灯泡,同城市街道的万盏华灯比,窝棚里的小灯泡就是乡下小屋燃着的一炷香。杨根旺和二龙仰躺在通铺歇身子,一天的活干完,杨根旺仍然精力充沛,海阔天空神聊的劲头十足,二龙的筋骨都仿佛要散了,全身的肉好像是从塘底挖出的一锨稀泥,堆在床上顷刻间能流在床板上。杨根旺还说着话,二龙的鼾声拉风箱一样扑通扑通响了起来。杨根旺很不满意。二龙知道他的不满,出门在外打工的人,不论是谁,心中都像梁上的风一样寂寞,谁不想有人陪他说说话,解解闷?二龙讨好地给杨根旺解释,大哥,我真的太累了,要是我能睁开眼,怎么不喜欢和你说一会话?

小灯泡依然昏暗,二龙的瞌睡照旧浓烈,二龙大睁着双眼盯着昏昏暗暗的灯泡,在大腿上拧了一把又一把,蚂蚁样的瞌睡虫还是往他的眼眉骨钻,他的嘴里噢么、噢么地应着,却不知道答应的是啥。噢、噢胡乱地应着,眼前出现了月花的影子,想起月花,二龙的瞌睡立马就像梁坡地里的风,说不见就不见了。二龙温温暖暖地想了一阵月花。

去年腊月要回家,二龙给月花说,买一部手机放在家,想的时候拨一下键就能听见声音了。月花不同意,说那是糟蹋钱,凡事二龙总听月花的话,他便打消了买手机的念头,现在想起真后悔。要是手里捏着手机,钻进被窝也能和月花通话。今年回家一定要买一部手机。二龙想着,幸福像一眼清清的泉水,溢满了他的心窝。二龙甜蜜地进入了梦乡。

吴包头隔三差五也来窝棚,二龙知道吴包头不是找他,而是要和杨根旺说话。吴包头来了,杨根旺和二龙就得坐起来,端端正正和人家说话。吴包头常常这样开头,杨根旺,你要是生在宋朝,就是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身长八尺的鲁达鲁提辖。这几乎成了吴包头的开场白,杨根旺不知道鲁达是个卖葱的还是个卖蒜的,但他知道吴包头在夸赞他,他的心上还是像喝下一碗油茶一样舒服。吴包头接着说,这个鲁达,拳打镇关西,大闹五台山,大闹桃花村,火烧瓦罐寺,倒拔垂杨柳,你看这家伙能不能!杨根旺知道吴包头这会儿不再夸赞他,而是显摆自个的能耐,精神减了许多,打起了一个又一个呵欠。二龙溜出窝棚,找见一家小卖部,他要给吴包头和杨根旺买盒烟,拿出五元的一张票子,想了想吴包头平时吸烟都在十元以上,就又拿出一张五元的票子,买完烟,二龙的心尖像被蜜蜂蛰了一下,麻麻的,钻心地疼。

二龙的钱挣得艰难,花起钱来就好像在龟背上刮毛。在吴包头手下干了近两个月,二龙借来两千三百元,在邮局给月花汇走了两千元,身上仅剩余两百九十八块钱了,今天又买了十块钱的一包烟,二龙觉得衣兜里的钱少了许多。这两百多元,一直要用到下次借到钱。或许一两月之后就能借来,或许吴包头脸一黑,三个月五个月不借给一分钱。二龙的钱,就得掰成碎块花。二龙望着吴包头呲着黑牙吐出的烟泡,感觉那缕缕烟雾里正飘着一张十元的票子。

二龙胃痛的老毛病又犯了。二龙的胃像是吹满了气,像是装了一个圆圆鼓鼓的篮球,胀得气都喘不匀,饭他是一口也吃不下了,别人吃饭,二龙就挣命的喝汤,一碗汤喝下去,好像他喝下去的不是汤而是一碗辣椒面,胃里火烧火燎,就像孙悟空钻进了牛魔王的肚子里,尽情地脚踢拳打。二龙本来瘦弱无力,吃不下喝不下,二龙身上的力气从脚底一丝一缕的流走了,腿软得仿佛是碾面的麦秆子,扶都扶不正。二龙应该歇几天,要是二龙歇上几天再出工,事故就不会发生了。二龙又爬到高架上往下顺钢管,那根钢管好像有千斤的重量,轻轻一拽,就把他从五层高的楼面拽到了地上,那顶红色的安全帽像秋后挂在树梢的一颗红枣,无赖地在枝头摇摆。

送往医院急救的途中,二龙死了。抱着二龙的杨根旺拼命地叫,二龙,二龙你睁睁眼!二龙,二龙……杨根旺怀里的二龙像一捆谷草。杨根旺不能相信,中午的时候,二龙还给他笑哩,还和他说话哩,现在却成了一捆谷草。直到吴包头喊他,他才离开了医院。

吴包头把杨根旺领进了一家中档宾馆。杨根旺刚刚哭过,眼里还有血丝,他感觉还在抱着谷草一样的二龙,前面走着的吴包头好像是模模糊糊的人影子,站在宾馆走廊穿着红袍礼仪服的迎宾小姐刺痛了他的眼,他模糊的视线里吴包头枣核一样的后脑壳在晃晃荡荡。

这是一间雅致的小包间,迎门的小桌上摆着鲜艳的蝴蝶兰,餐桌的花瓶插着几束肥嫩的百合花,屋子里缭绕着轻音乐舒缓的节奏。刚从停尸房出来的杨根旺的思绪怎么能融入到这个环境中,他总感到怀里还抱着谷草一样的二龙。他把胳膊肘支在桌面上,双手捂着面,泪水像檐头的雨水流在了桌子上。

吴包头叭叭地吸着烟。服务生手脚轻巧地上了一道又一道菜,启开了一瓶酒,给吴包头斟上,也给杨根旺斟上。吴包头举起酒杯,拍了拍杨根旺抖抖的肩膀说,老杨,看得出你是个情义之人,先喝杯酒,我有话给你说。

杨根旺趴在桌面上不动。

吴包头说,人死不能复活,我也是从农村出来的,我一直善待咱农民工。

吴包头说,是在我工地上出的事,我责无旁贷要负责,该出血时还得出血。

吴包头好像在那儿自言自语。

老杨,死去的二龙是你弟弟的话,你就是家属,能够代领赔偿费。

杨根旺一言不发,但杨根旺知道吴包头要说这样的话,杨根旺在外打工多少年,听过的见过的多了,工地上发生了人命事故,赔偿费有时就被同伙领走了,真正的家属知都不知道,时间长了,还以为失踪了。

吴包头说,老杨,你就痛痛快快签个字,把死者火化了,我给你两万元的赔偿费,现金现款,一分不差。

杨根旺忽地坐直腰,一拍桌子说,那是人命,你不要当作一张狗皮!撂下话,转身跨出门去。

杨根旺回到窝棚,吴包头赶来的时候,满屋劣质烟草的呛人味,吴包头掩了掩嘴鼻,挤坐在杨根旺身边。杨根旺脸黑着,黑出满脸的凶。

吴包头说,老杨,二龙根本不是你的亲弟弟,你姓杨,他姓马,八竿子打不着,能算亲弟弟吗?吴包头眨眨小眼说,老杨是个明白人,咱就不管那么多了,只要你签了字,钱一分不少你拿走。

杨根旺说,你把人命当狗皮卖哩,我怎么和你商量?

吴包头说,我的工地上出了事,算我倒霉。死者还停在医院,我还得付费。我是个小包头,今年流年不利,倒霉事偏偏遇上了背时人,咱就不要绕来绕去了,明人不说暗话,我先给你四万元,你签字将尸体火化后我再付给你四万,怎么样?

吴包头从提兜里拿出了四沓崭新的票子。这么多钱杨根旺见是见过的,那是在银行,他看见柜台上码放着半尺高的钱,但他从来没有用手摸过。尽管屋里光线暗,连票面上的人头也没瞅清楚,但杨根旺知道那是四万元不假,杨根旺见到钱,就像铁匠见到铁苍蝇见到了血。杨根旺急忙把钱收了,跟着吴包头签完了字。二龙一火化,吴包头又付给杨根旺四万元。

杨根旺不能在青天大白日大摇大摆地走进庄子去,他只能在夜里头悄悄溜进家。

山里的夜黑,黑得满山满洼如洇满了墨汁,一座一座的山成了浓墨堆堆。天上的繁星如撒了一天的豆豆,发出冷冰冰的亮光。

杨根旺背上背着一条蛇皮袋,蛇皮袋里装着八万元,怀里抱着骨灰盒,里面装着二龙的骨灰。

夜黑沉沉的,梁上不知哪个旮旯里的猫头鹰哇——哇——地叫。杨根旺怀里抱着的不是二龙,是个鬼,杨根旺不怕鬼,可这时候杨根旺仿佛听见盒子里的二龙说话了,声音轻得如一缕风,大哥,你把我要抱到哪里去?我冷,我身上怎么这么冷,你把我抱紧!

杨根旺抱着骨灰盒的手触电般地抖。乱得像梁上枯草的头发根根竖了起来。杨根旺感觉他的胆丢了,一股瘆人的寒气在他胸腔游来荡去。

杨根旺站定双腿,望了望梁下的村庄,村庄像一片一片的黑布铺在梁坡上,他看不清村庄的模样,但他清楚那片黑布里裹着的就是他的家。他把背上的蛇皮袋放在地上,再把骨灰盒放在蛇皮袋上,他圪蹴在地上,用手在地里抠挖起来,松软的黄土还有白天的温热,他很快挖了个一尺见方的坑然后把骨灰盒款款放了进去,用土掩埋好了之后,磕个头,说一声,兄弟对不住你了!

双眼穿不透的夜色里,路是打跳的蛇的脊背,顺着弯弯曲曲的蛇脊背,杨根旺走到了家门口。虽然家就在庄子的尾巴上,但还是惊动了全庄子的狗,狗吠叫成一片。杨根旺静静地在自家土坯门口站了一霎,狗叫声静了下来。院子里也静悄悄的,菜花正在睡梦中。杨根旺就在门前的柴禾垛掏了个洞,把蛇皮袋藏了进去,塞好洞口,又警觉地躲在柴禾垛的暗处呆了一阵,只听见庄子里的风在慢悠悠的飞着,杨根旺放心地拍响了土坯门。

菜花披着衣服开了门,吃惊得像半夜碰见了狼。杨根旺说,我腰疼,干不动工地上的活,回来了,半路上又遇到堵车,紧赶慢赶才到家。杨根旺没有提蛇皮袋的事,更没敢提八万元的事。菜花能存一肚子的饭,却存不住一句话。他清楚。

杨根旺在家呆了三天,三天时间没敢出门,他总喊腰疼。菜花到山地里干活去了,杨根旺双眼呆滞望着烟熏火燎已经发黑的屋顶,他的脑子里全是那方铮铮的八沓钱,杨根旺的脑袋大得像一个面盆,脑子里却装不进个鸡蛋,八沓钱就像八块砖头,硌得脑壳疼。他几次偷偷看过塞在柴禾垛里的蛇皮袋,不但人没发现过,连老鼠也没发现。但藏在柴禾垛总不是长久之计。他设想在地下挖个坑,把蛇皮袋埋在地下,害怕老鼠打个洞把钱嚼碎,又想藏在牛槽的墙缝里,却记起听来的一个笑话,有个老头把一沓钱舍不得用,塞进了牛圈的墙缝里,后来想起用钱,抠了半天,钱不见了,低头一看,牛粪里有牛嚼碎的钱票,才知道钱被牛吃了,老汉既气又急,就吊死在了牛圈里。八万元摞起来那么高,墙缝里塞不下,更何况牛真的会伸出舌头卷进嘴巴吃掉。烦闷地仰躺在炕上的杨根旺,突然记起了院子房墙上的麻雀窝。杨根旺搬来一把梯子,攀上去一看,麻雀窝还不小,他又用铲子往大捅了捅,就把蛇皮袋放进了麻雀窝,找来半片土坯,活好稀泥,堵好了麻雀窝才放了心。

蛇皮袋进了麻雀窝,杨根旺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但他的脸却越来越黑。

第四天杨根旺才敢走出家门,但他不敢睁眼瞧庄上人,他的目光恍恍惚惚,原本熟悉的庄子,一切好像陌生又古怪,以前闭着眼都如履平地的村道,它却走得磕磕碰碰,不是脚尖撞着一块土坷垃,就是踢着了一块石头,路上的坑坑洼洼好像是专为他的脚准备的,时不时就会把脚窝进去,几次险些栽了跟头,他只好高抬腿,跨大步,目视前方,不敢旁顾。庄子上的狗看出了杨根旺慌头慌脑的怪异模样,追前赶后地咬。俗话说,狗不咬穿皮鞋的专咬c蓝的。狗把杨根旺咬出了一身虚汗。碰见庄上人问他,他目光虚虚飘飘赶忙说,我腰疼干不动建筑队的活回来了。别人问过话已经走远了,他还要撇过头去,瞧瞧人家是否在偷看他。在庄子里还没走一半,杨根旺就像产妇的虚身子一样不停地出汗,连头顶飞过一只鸟,都会惊出一头的汗来。

无意间走到了宝山老汉的麦场边,宝山他应该叫二爷,杨根旺喊了声二爷。二爷九十多岁了,眼不花耳不聋,拄着一根枣木棍,全庄子走一遍,大大小小的事便能知晓个八九分了。二爷问,根旺不是到外地打工吗,怎么还有时间转悠?杨根旺赶忙说,我腰疼回来了。二爷半眯着双眼,使劲瞅瞅杨根旺,你哪里是腰疼,脸黑得成一块焦炭了,怕是心上有病吧!说着,又拄着拐棍,使劲捣着地,回家了。

杨根旺呆立着,目光空虚得像无云的天,大无边,深无底。

又躺了一天,杨根旺提来一瓶酒,喝得赤眉红脸,两眼渗血。酒能提神,更能壮胆。喝下一瓶酒,杨根旺仿佛又找回了他的胆,他暴突着眼睛想,二龙是自个掉下高架摔死的,又不是我杀的,八万元是吴包头给我的,又不是我抢的,怕个球!一片树叶掉下来怕打破头,提心吊胆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没出息。杨根旺心里的念头,像春天树枝上的花蕾,霎时变得繁花似锦了。

杨根旺美美地睡一觉,就像淹在了酒缸里,香香醉醉。

打起了精神的杨根旺推倒了土坯门,要修一座新门楼。

菜花高兴得脸上开了花。在杨家庄,杨根旺家的土坯门是最破旧的,几十年的土坯门了,门扇上的木板掉过几次,不要说挡风挡雨,就是挡猫挡狗都做不到。风吹雨打中,墙皮脱落,残砖断瓦,已经不像门了。菜花多次给杨根旺说,修修院门吧,庄子上的人都笑话咱的院门哩,说咱家的土坯门是懒婆娘的破裆裤。杨根旺说,没钱,要是有钱,修个院门还不像放个屁一样容易。缺钱菜花是知道的,杨根旺和儿子宝富在外打工,准备挣下钱了给宝富说个媳妇,一家人像抠着身上的垢甲一样攒着钱,到如今连个媳妇的腿也买不来。在杨家庄,说一门亲,起码要五万元。这次修院门,菜花担心的还是钱,菜花问杨根旺,没钱怎么修门楼?杨根旺说,借,借钱修。以后宝富有了媳妇,总不能进这么破烂的土坯门吧?杨根旺的话,像口袋里倒豆子一样干干脆脆。

新院门很快修好了。头是头,脸是脸,数杨家庄第一,门脊高翘,威风凛凛。过路的外村人站在那儿,注目观看,品三论四,杨家庄男女老少好几天舌头上搅着的全是杨根旺家的门楼。门楼是庄户人家的一张门面,一个气派的门楼立马撑起了一家子的脸面。杨根旺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一般,昂着头出来,又挺着胸进去,两眼放光,拿起一串两百响的鞭炮,炸出了惊天的欢喜。

真是人来了运气,门板都挡不住。儿子宝富的亲事,一张罗就见了起色。菜花找了一趟王二婆。王二婆已给宝富说过三回亲了,人家一看杨根旺家的土坯门,还有一院子的穷气,哪家的女娃愿意来?这次菜花是第四次找王二婆,进了门,菜花放下了提着的一盒点心。王二婆说,真是巧了,北山马庄的马老五给我送过话,给他的小女儿打访个好人家。马老五的小女儿名叫小米,身材好,脸盘圆,笑嘻嘻的真惹人喜爱。菜花急忙说,人家女娃这样好,担心眼高得看不上我家宝富。王二婆嘻嘻一笑说,看看你家的日子,是辫子上拴辣椒,甩到哪里哪里红哩?看那门楼的气派,杨家庄哪家子比得上?真是媒人口,无量的斗,一席话,说得菜花心窝烫烫的。

王二婆走了一趟马庄。小米是马老五的小女儿,自小揣在怀里怕压着、噙在嘴里怕咽了,娇惯了十几年,小米现在大了,该给女儿找个婆家了。一月前,马老五就给王二婆说,操心打探个好主儿。这不,王二婆一进家门,马老五就知道她的来意了。

吃了油馍喝过了茶,王二婆说起了宝富家,一家子都是老实人,老两口勤快得如两只蜜蜂,杨根旺常年在外打工挣钱,女人菜花泼实得像个男人,耕种锄拔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儿子宝富脚勤又实诚,走哪儿都是人见人爱的香饽饽。一家子的日子呀,是发起的面团,压都压不住。新盖的门楼,赛过杨家庄全庄子的气派了。

马老五听着,心里很乐意,但舌头缩得紧,既不答应,也不推脱,给王二婆说,同女儿小米商量后再回话。王二婆说的媒多了,知道马老五还要寻机会实地去看一看。王二婆已感觉到这门亲事八九不离十了。马老五的脸上都写着哩,他的心窝正发着烫。

马老五真的寻了个机会,领着小米在正午时分摸到了杨家庄。六月的太阳晒得路上的浮土都烫脚,吃过午饭的庄户人都要在家歇一阵,一庄子的静,静得听见村里的风在说着悄悄话。马老五站在一个高嘴嘴上静静地看了看,正如王二婆所言,杨根旺家的门楼实在高大气派。他又悄没声息走到了新门楼前,高翘的门脊,锃亮的门扇,砌得方方正正的瓷砖,全都扑在眼帘,他的心里踏实了。马老五给小米说,宝富家都是实实在在的庄农人,家底子以前薄,现在看这架势真的发起来了。

小米的脸红了红。

马老五同家里人商量后决定,小米和宝富订亲。

菜花让杨根旺立马叫来了在外打工的宝富。菜花担心夜长梦多,马老五和小米有一丝变故,到嘴的鸭子就飞了。

宝富回来了,看见新盖了门楼,还订下了小米那么漂亮的女娃,在父母眼前的态度与以前迥然不同。杨根旺和宝富,拿菜花的话说,就是两截会走路的木头,你瞪着眼进来,我斜着眼出去。就连出外打工,杨根旺走天南,宝富就要走地北,家里的事他俩永远尿不到一个壶里去。宝富回家后的亲热,又在菜花心里翻起了欢喜的浪花。

王二婆不但说媒爽利,还能掐会算,她按宝富和小米的生辰八字掐掐算算,好日子就定下了。

菜花张罗起了订亲用的全部礼物,最打紧的是在亲戚邻人处找来了一只红冠红翎的大公鸡,这在订亲的那天是必带的,然后在镇上买来了六套衣服,给小米买的衣服的档次最高。在菜花的心里,小米已经是自家人了,她买衣服不怕花大价钱。杨根旺准备了五千元,说是他借的。一切准备停当后,王二婆带着杨根旺和宝富到了马老五家。

马老五自然是热酒热菜地款待,两亲家说了许多热烙得烫脸的话,杨根旺高兴起来酒喝得十分欢畅,一杯接一杯,转眼喝红了眼珠。杨根旺说,亲家,我杨根旺以前缺的就是个钱,今日咱不缺钱。马老五噢噢地应。杨根旺说,我现在算是琢磨透了,钱这物件日怪呀,你不去下狠劲拽,它就是梁上的一股风,吹到你的眼窝里,眼皮也夹不住。

宝富知道父亲喝大了,喝大了酒的杨根旺关不紧话匣子,牛皮哄哄的大话能吹起麦场上的碌碡。

宝富便从屋里溜出来,他要找小米,他专意给小米准备了两千元。宝富走进了小米的屋子,小米在炕边坐着,看见宝富她的脸红红的像一角红辣椒。宝富的脸也红了,宝富是激动,宝富的心里从没冲撞过这么幸福甜蜜的暖流,幸福在他心窝如蜜如饴,浓浓的,化都化不开。

宝富从怀里掏出两千元,温温热热的,放在了小米的手心。

小米捏起毡边,取出一双花鞋垫,递给宝富说,宝富哥,我纳了一双鞋垫,不知合脚不合脚。

宝富在鞋底一按,愉快地说,合脚,非常合脚!

小米笑着,米粒般的白牙亮灿灿的。

已经五个多月了,月花没收到二龙的汇款,也没有接到二龙的任何信息。二龙在外多年打工,不是寄来钱,就是寄来信,这么长时间不来信息,从来没有过。月花的心里不由自主慌慌神神。月花想,是不是二龙病了,是不是干活时受伤了?但即便病了受伤了,也能来个音信。她记起去年腊月二龙要给她买部手机的事,是她劝阻没有买,现在想起来,后悔得想在心上抓一把。要是有部手机,打过电话去一问,什么事不能问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月花明显瘦了,又黑了,头发乱了也不知道梳几梳子,到了地里她不清楚应该干啥活。坐在院子里,呆呆地看太阳从东山升起,月亮从西山落下。月花的日子,就像天上的太阳,看不见它移动,几乎是贴在了天上一动不动。

一天,麦花嫂告诉她,听说和二龙一起打工的杨根旺回来了,你去打听一下二龙的消息。

月花几乎等不及麦花嫂走,潦潦草草收拾一下,门上挂上一把锁,风风火火赶往杨家庄。

月花一路打问找见了杨根旺家。杨根旺不在。菜花知道是二龙的媳妇,热情地招呼到了屋子里。菜花瞅着月花,簇着满脸的皱纹笑着说,二龙的媳妇这么俊俏,二龙舍得放在家里出外打工,不怕别人叼了去?

月花说,二龙走后寄过一次钱,后来没有一点音信了。

菜花说,这些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咱们女人在家苦死累活的,他们连个惦念的心都没有。我家根旺说腰疼早回来了,他不下地,转一会就来了,来了问一问就知道了。菜花给月花倒了杯水,说,你先喝水,我立马给你做口饭,这么远的路,走乏了。月花说,不麻烦大嫂了,我不饿。菜花还是进了厨房,叮叮当当响起了切菜声。

不一会,院门一响,菜花知道杨根旺回来了,一下从腾腾的油烟水汽里钻出来,二龙媳妇寻你呢,菜花喊。

杨根旺一个愣惊,像遭了雷劈的半截木头,戳在那里。菜花说,你不是打愣的驴嘛,人家在屋子里等你,站在院子里干啥?说着伸出油渍渍的手,一把将杨根旺推进了屋子。

月花看见杨根旺就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样一把揪住他的胳膊说,大哥,二龙五个多月没有音信了,他是不是病了,你知道他的情况吗?月花既急切又激动,眼里含着泪花。

杨根旺眼前像蒙了黑布,什么都看不见,他慌了一霎,眨了眨眼,又亮了。杨根旺说,我和二龙一起走,在工程队干了近两月,我腰疼就回来了。

月花急忙问,二龙怎么样?

杨根旺说,我走时二龙说要另外去找别的工程队,在那儿挣不到钱,活又苦。

月花说,二龙现在在哪儿?

杨根旺说,我也不知道。

月花一肚子的希望,像断了线的风筝,一下又飞了。月花的眼成了两眼泉,泪水汩汩地涌流着,她的腿软得像是两根煮面的面条,一丝力气都没有了,月花就这样失魂落魄地走出了杨根旺家。

月花是怎么到家的,迷迷糊糊根本不知道,她好像喝了迷魂药,昏昏沉沉,迷迷瞪瞪,看不见明灿灿的太阳,看不见大树房屋,一进院子,她习惯地闩上了院门,魂丢了一样睡在了炕上。

一睡就是两天两夜。

第三天,麦花嫂拍她家的院门才拍醒了她。麦花嫂给月花做了一碗鸡蛋汤,端给月花,月花颤颤微微喝下了。

麦花嫂是棉花团一样性格的女人,横横竖竖没有一点气,心肠软得像一碗水。麦花嫂知道月花心上的疼处在哪一点上,她害怕提起二龙月花会难受得哭起来。麦花嫂只能静静地陪在月花身旁,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憋得她心里慌。

终于,麦花嫂心里的话还是没憋住,她先自流了一串泪,含着泪花给月花说,庄子上有一份力气的男人都走了,在家的不是女人就是娃娃,都靠不住。月花,人一辈子不走的路也要走三遭哩,能不能求求村长,人家经见的世面广,说不定能打听来二龙的消息。

一提村长,月花的泪倒没了,大睁着眼睛看麦花嫂。麦花嫂默默地坐一阵,流着泪走了。

月花的脸是瓜蔓上的菜瓜,青里泛黄,喝下了一碗汤,月花又有了力气。她狠下心一想,为了二龙,刀山敢上,阎王敢见!

月花就到了村长的家。村长的女人不在,月花希望村长的女人在家,村长的女人在家了她会少许多防备。月花走进院子的时候,村长在打电话,好像是打给镇上的领导,村长的腰弯得像一只虾,头低着,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软,只怕声音大起了会吓着对方。终于村长打完了电话,月花叫声村长。赵明像换了个人一样正了正脸色说,今天的太阳没有从西边出来吧,月花还能到我家?月花恨在心里笑在脸上,从从容容地说,村长,我有事求求你。赵明喜着脸说,你今天总没有掖着一把锥子吧?给你帮忙,还得小心我的双眼哩。月花说,二龙外出打工五个多月没有消息了,我找了一趟和二龙一起打工的杨根旺,杨根旺说二龙挪地方了,我担心二龙出事。赵明漫不经心地说,挪地方了就让他好好挣钱,有啥担心的?月花说,再挪地方,也该给我个消息。赵明说,二龙走了才半年,把你就急成了这样。吃个枣是吃,吃个梨也是吃,想那么多有啥用?月花说,村长不要耍我,以前二龙一月或两月总要来个信息,这么长时间没有个音信,我放心不下。求求村长帮我打听打听,你的大恩我记着。月花说着,眼神无助地望着赵明。赵明一阵得意,噢地应一声,说,我还以为是大事呢,芝麻大的一点事,我就帮你干了,不就是动动嘴皮嘛。

正说着话,赵明的女人进屋了,月花喊一声嫂子,坐了片刻,月花转身走了。

月花一走,赵明的女人讥讽起了赵明,你看你,我不在了说得热火浇油,我一进门,她转身走了。赵明连忙解释,人家是来说事的。赵明女人说,谁不知道在说事,给你说事的人多了。赵明说,你又说到哪儿去了呀?赵明女人说,难道我还不清楚你的德性,家花不香野花香,家里头大的西瓜不吃偏要啃路边的西瓜皮。赵明说,她真是来说事的,她家男人出外半年了,没了音信,求我帮忙打听一下,就这事。赵明女人说,现在的事真是怪,包工队上死了人,包工头为了息事,让一起打工的帮忙,最终一起的人连赔偿费偷偷代领了,家里人啥都不知道,还以为失踪了。这么大个世界,寻找个人好像是到大海里摸鱼虾,谁找得着?我娘家就出过这样一件事,闹得风风雨雨呢。

赵明一惊,真有这样的怪事!赵明女人咧嘴一笑说,世上的事你不知道的还多呢,不要以为啥都知道。

赵明的眼里又浮显出月花无助的眼神,赵明隐隐觉得月花男人的事并不是芝麻大的一点事。

赵明明白,月花实在是没有一点办法了,要是还有一丁点法子,一定不会上他家的门。在赵明的心中,月花外表是一块棉花桃,内里却轧着钢,村里别的女人一概成了梁畔的野花,而月花无疑是既扎手又艳丽的野玫瑰。

即便芝麻真的变成西瓜,也值得为月花帮帮忙,何况是动动嘴皮。赵明想。

赵明在脑子里先把这件事滤一遍,关键还是要找杨根旺。月花说已经找过他了,但杨根旺的话实在是一碗稀粥,模模糊糊,顺着杨根旺的话往下想,更是一个迷魂阵。

赵明决定找一趟杨根旺,

赵明还给杨根旺提了两瓶酒,但赵明决定不能让杨根旺发现是他故意提着酒。如果杨根旺真有什么秘密的话,那就得防着他。

杨家庄是上岔村最远的庄子,没有事赵明是不来的。赵明走到杨根旺新修的门楼前,院门紧闭,闭着一院的静,赵明的拍门声就像打雷。开门的正是杨根旺,披着一件油渍麻花的外衣,头发乱得像是一蓬蒿草,两眼盛着惊讶和慌乱。

赵明嗬嗬嗬一笑说,修这么阔气的门楼,也不请请客?

杨根旺说,是村长,稀客,稀客,谁还敢动请村长的心思!

赵明说,村长是狼,请进屋把你吃了?你是怕多破费吧?今日个来杨家庄,二赖子硬塞给我两瓶酒,咱就为你贺门楼吧,提回去叮叮当当招眼。

杨根旺便热情地把村长请进了屋。两人坐在炕上,赵明把两瓶酒蹾在炕桌上

自打月花来过,杨根旺的心烦得是九月的天气,云遮雾罩,不见一丝阳光。杨根旺看见蹾在那儿的酒,咽下一口唾沫,看着赵明嗨嗨嗨地一笑。一瓶酒立马喝完了,杨根旺的两只眼珠又成了红红的林檎果。赵明说,别抢着喝,看你的脸,喷血哩。杨根旺嘿嘿一笑说,村长是海量,比起村长我是麻雀量,村长的酒就是香,说着又端起一杯同赵明一碰,咕咚一声灌了下去。赵明看见杨根旺的手抖了起来,他敏锐地感觉到话应该入题了。赵明说,老杨今年走红运,财气旺盛,看这门楼修的,包工头也没你家门楼阔。杨根旺说,咱是一头驴子人家是骆驼,敢和人家包工头比?咱是穷人呢。赵明的脸也飘着酒红色,但赵明的脑袋是清醒的,赵明做出一副醉态,捣一拳杨根旺的胸脯说,还穷人哩,不能跟包工头比,同我比,你总称得上是富人吧?你是地主,我才是穷人!杨根旺吃惊地看着村长。赵明又捣一拳杨根旺说,你的挣头不小,今年是在哪儿打工,把我也带上,混个饭钱?杨根旺连忙摆手说,村长喝多了在说醉话,打工挣钱是用命换钱呢,那样苦的活村长能干得动?赵明斜着眼说,你别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我赵明村长当得工也能打得动,你是嫌我没技术吧?你嫌我本事不大,说说是在哪儿的工程队,我鼻子底下也有个能动的嘴巴,自个寻。杨根旺不由绷紧了脸面,睁大了眼睛。赵明看在眼里明在心上,装作生气的模样说,你别小瞧我,我也不是真的没有一点能耐的人,你那样的工程队,闭着眼抓一大把,还需要你来说?杨根旺结结巴巴地说,不瞒村长,我打工的是小包工队,挣不来钱。赵明突然啪地一拍桌子,把你个鸡巴人,脚巴骨拴麻绳,拉倒吧,你哄人还要哄到我头上,小包工队就没有地方没有名了!告诉你,我是看着你家门楼修阔了,进门给你贺个喜,你还以为我真要跟着你打工去?杨根旺一脸懊丧,语气里透出无赖和巴结,村长,别介意,我知道用轿子抬,你也不去出门打工。我打工的建筑队实在很小,活也累。赵明满脸怒气地说,你去的工程队还真成了天爷的屁眼,摸不着门!杨根旺几乎绝望地说,在包头一个叫做吴包头的工程队。

到了包头的赵明,成了一只掐了头的苍蝇。赵明在村里当了十多年村长,镇上是常来常往,县城偶尔能去一趟,最远去了市里。现在坐了两天一夜的车,来到一座陌生的城市,看山不是山的模样,看水不是水的走向,连太阳的升起和下落都和上岔村有天壤之别。山里的太阳,是山嘴嘴吐出来的,这儿的太阳仿佛是从一马平川的地里慢慢长出来的蘑菇。赵明到了这儿,才知道自个是小庙里的神,没见过大世面。走进车水马龙的市区,各种各样像水一样流着的车辆,仿佛张着大嘴,能将人吃了,赵明东躲西闪,晕头转向,惊出一身又一身的汗。

赵明在一家小饭馆吃了一碗面,吃完面开钱的时候他向老板娘打听城里的建筑工地,老板娘颤抖着一脸的肉说,你是外地人吧?找建筑工地,开发区那边多了去了。

赵明到了老板娘所说的开发区,塔吊林立,机声隆隆,有好多建筑队在紧张施工。吃过午饭的工人三三两两走向工地,看着这么多人,赵明又不知话从哪儿提起去问,定神想一想后,赵明决定一个工地一个工地去打问,不信打探不出一个姓吴的包工头来。

赵明没想到的是,工地保安根本不让他进工地,转了几家,都被赶在了门外,他像一只无家可归的狗,在工区游来荡去,这时他深感出门在外的不易。转眼到了天黑,华灯初放,车灯飞窜,各种灯光好像在地上作出一幅画,五颜六色,光芒四射,城市真正成了灯的海。赵明却担心,在这灯海世界里,在这璀璨一片中,藏着看不见的暗流和漩涡,如蚁的人群只不过是一只只小虾米,说没就瞬间没了。赵明想,月花的担心不无道理。

赵明找了一家小店住下,巧的是在这个昏暗狭窄的小店里,住着好几个民工,天南地北的口音告诉他,你要找人,就说是出来打工正在找活,这样就能搭上话。

天亮,赵明草草吃下一个饼,喝了一碗稀糊糊汤,又到了工地。赵明依民工所言,口口声声说是出来打工,要在工地上找活干,这样顺利地走问了五六家建筑工地,但遗憾的是没有探听来任何消息。快到正午,阳光毒辣起来,水泥地上火烫烫的,赵明累得口干舌燥,浑身无力,茫然地走进了一家叫做“阳光家园”的施工小区,保安威严得像贴在门上的门神,瞅着赵明的目光像是盯一个小偷。赵明立刻挂起一脸的笑,凑上前递过一支烟,保安点着香烟,脸色如缭绕的烟雾慢慢舒展了。赵明一紧张,把民工教给他的话忘记了,直戳戳地问,这儿有没有姓吴的包工头?赵明以为保安会发怒,没想到保安说,以前有一个,出了点事,一月前走太原了。赵明紧着语气问,出了啥事,是不是死了民工?保安不耐烦地说,你哪来的这么多啰嗦?工地上的事,能乱说!说多了话,我要卷铺盖走人。说着,挥挥手。赵明只好离开。

此吴包头是不是就是杨根旺说的那个吴包头?保安不让进门又不将话说透,赵明决定走太原。

赵明到了太原,比在包头时胆大多了,晚上看着灯火辉煌的城市,不再担心那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汪洋大海,要不是四处奔波,身疲力乏,也敢在一片汪洋中逛一逛。找好一家店住下,赵明想,说不定来太原的这个吴包头真是杨根旺干过活的那个吴包头。赵明怀着轻松的想象进入了梦乡。

赵明在太原同保安打交道,已经十分专业了,他打探了几十家建筑工地后,在晚霞彤彤时分,奇迹般穿越几个省跨越千里路于茫茫人海中找见了鼠目猴腮的吴包头。要是在半月前见了吴包头,赵明一定会非常激动,或是愤怒,或是欢喜,现在经过这么长时间和路程的磨砺,赵明平静如一潭湖水,赵明问,你就是吴包头?吴包头疑惑地说,是的,你什么事?赵明说,杨根旺和马二龙是不是在你的工地上干过活?吴包头说,有这两个人,你是他什么人?赵明挺了挺胸膛说,我是上岔村村长。吴包头嘻嘻一笑说,多大的官,才村长,吓人呀!赵明说,杨根旺回家快半年了,马二龙不见了。马二龙既然在你的工地上干过活,就应该知道他的情况。吴包头说,马二龙的事我已办妥了。工地上的事,又不是你村上的事,骆驼的脖子长吃不了隔山的草,千百里的,你还能管到我头上!正说着话,过来两个保安将赵明架了出去。赵明在工地门口徘徊了好久,天透黑,在一家烟熏火燎的小饭馆吃了一碗面,寡味得如咽着清汤寡水。街上的灯亮起来,赵明回到黑咕隆咚的店里,刚躺下抽着烟,门里挤进来四个黑糊糊的人影,店里的灯本来暗,来人一进屋啪地拉灭了灯泡,屋子里黑得没了一丝缝隙。赵明感到不妙,下意识曲起双腿正要往墙旮旯移动,暗中一股风劈面刺过来,赵明的脸上挨了重重的一拳,鼻子里蹿出一条温热的小虫,嘴里喷出呛人的血腥味,一个门牙不听话地往外翘。赵明的身体上伸来七八只章鱼一样的手,把他揪到地上,冰雹般的拳头落在了他的脸上和身上,还夹着猛烈的脚踢。赵明在地上毫无目标地翻着滚着,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来人只是粗重地喘着气,不发一言一语。半个小时之后,来人狠狠地甩上屋门。赵明躺在地上,就像经历了连闷雷也没有的暴雨,一阵瓢泼大雨,黑云翻过了山梁,只留下刮破的地皮,天又开了,云又散了。

在地上躺了一阵,赵明忍着钻心的疼痛挪到了床铺上,他的身上仿佛仍在用烙铁在烙,遍体的皮肤燃着了火,火烧火燎。他不敢动弹,一动疼得他倒抽冷气。赵明睁着双眼直至天明。他已经清楚地知道马二龙的命在吴包头手上。

赵明知道打他的人他不认识,但他清楚那个人就是吴包头。赵明的脸肿胀成了南瓜,两只眼没了,成了两条细细的缝,他努力睁了一下,小钩子样的太阳光扎疼了他的瞳仁。早餐都没吃,赵明直接寻见了吴包头。吴包头装作吃惊的样子问,村长怎么成了这样,不是蜜蜂蛰的吧?赵明心头升腾起来的怒火要冲破天灵盖,他双拳捏得死紧说,吴包头,不是蜜蜂蛰的,是你打的。我是一只扑灯的蛾子,还怕死!你给我说清楚,马二龙人呢?吴包头往下拉拉安全帽,说,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揪住赵明的胳膊往外走。

来到一家安静而又整洁的饭馆,吴包头点了满桌的菜。吴包头说,马二龙死了,是从高架上摔下来的。这属于施工时安全意识不强造成的事故。当然我也有责任,我是个小包头,安全设施不到位,我没有推脱任何责任。马二龙死后,是杨根旺代理家属签的字,杨根旺领走了八万元赔偿费,抱走了马二龙的骨灰盒。情况就是这样。我反复说我是小包头,我是出了血本的。在包头我呆不住了便转到了太原,我仁至义尽了,你别再搅我的摊子。不然,在这儿我也做不下去了。说着,吴包头从兜里掏出一沓钱,村长,你从千百里的路上来这儿,一千元算是给你路费吧。

赵明挥手一拳将吴包头手里的钱打散在了地上,站起来,像一只受伤的野狼一般嚎叫一声,二龙丢掉的是命,吴包头!

赵明的怒吼还在饭馆折来荡去,他已走到了街上,大步流星,迎着太阳一直往前走。

赵明又走进了杨家庄,耳朵里还回荡着在饭馆里的嚎叫声。他使尽全力一脚踹开了杨根旺的院门,惊成了两截木头的杨根旺和菜花目光呆愣愣望着赵明。

杨根旺颤抖着两扇厚唇问,村长咋啦?

赵明从肿成猪肝样的嘴唇里挤出话来,挨打了!语气硬得像锥子,能刺透肉皮扎进心窝。

杨根旺说,谁还敢打村长?

赵明说,吴包头!

杨根旺噢一声。

赵明说,马二龙死了,是你签字火化的,二龙的骨灰盒连同吴包头给的八万元赔偿费你一起背来了?

杨根旺铁青着脸色说,你舌头底下压死人,满嘴喷粪!

赵明说,我花了二十天时间,走了包头,走了太原,挨了吴包头的打,一切都清清楚楚!

杨根旺蹲在了地上,用力撕扯乱草样的头发。二龙死了,是他自己从高架子上摔下的,骨灰盒我抱来了,那是吴包头火化的,吴包头的钱我没拿,赔偿费只能赔给死者的家属,我同二龙八竿子打不着,吴包头怎能给我付八万元赔偿费?

赵明说,你是吃了扁担肠子都变硬了。杨根旺,不要把钱看得比磨盘大,把人看得比磨眼小,爱财还要顾一张脸皮呢!

杨根旺站起来指着赵明的鼻尖说,你管不住箩内的面,偏要管箩外的糠,一根筷子吃馓饭揽得够宽,这事你也能管?

菜花疯了一样扯一把杨根旺的胳膊问,根旺,二龙真的死了?你还抱了他的骨灰和八万元?杨根旺头都没抬,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得见,二龙死了,八万元我没拿!

菜花说,看看月花的可怜模样,让人心尖都疼。二龙年纪轻轻,一同和你打工,命都丢了,好汉不撵乏兔子,上有天下有地,中间有良心,咱们不能把良心掖在膈肢窝,八万元你拿了的话,赶快拿出来,粮是一粒一粒上石的,钱是一个一个上串的,飞来的横财不富人!

杨根旺狠狠地瞪一眼菜花。菜花脸上的皱纹,像趴着一脸虫,虫子仿佛挨近了火,剧烈地蠕动着。

赵明站在院里,拨通了镇派出所刘民警的电话,嘟嘟嘟响了一阵,赵明说,喂,刘民警吗,我是上岔村村长赵明,上岔村杨家庄出了人命案,请你火速赶到杨家庄杨根旺家!

打完电话,赵明背着手,在院门前来来回回踱着步,不紧不慢,很有耐心。院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越来越紧张,似乎划根火柴,一院的空气嘭一声会燃起来。

赵明守在院门,是预防杨根旺逃跑,他就那样踱来踱去直到刘民警骑着摩托车火急火燎地赶来。

刘民警一进院子,看见赵明满脸伤痕,还以为杨根旺打了赵明,他掸掸警帽上的土沫,走到杨根旺身旁,厉声问,是不是你打了村长?

赵明接过话说,不是,他犯了比打人更重的罪!

刘民警一声断喊,站好了交待!

杨根旺弓起腰,双眼既不看刘民警,也不看菜花,目光越过院墙,望着虚无的天空。

赵明给刘民警说,杨根旺今年过罢年同马家庄的马二龙一同到包头一个叫吴包头的工地上打工,马二龙从高架上跌下来死了,杨根旺伙同吴包头弄虚作假代家属签字火化了,杨根旺从吴包头那里拿走了八万元赔偿费,到如今杨根旺死不承认。

刘民警咔地从腰间摘下手铐说,你躲得过天黑还能躲过五更!跨一大步要铐杨根旺,菜花大叫一声扑到刘民警和杨根旺中间,带着哭腔说,根旺,咱们不能自己搓绳套了自己的脖子!

杨家庄偏远,梁上的路只能跑手扶拖拉机和摩托车。刘民警的摩托车惊动了村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挤在杨根旺家院门口看热闹。没过一袋烟工夫,大家明白了刘民警和村长的来意,挤成一堆的人群一哇声地嚷,门楼修得阔气,原来是用别人的命钱换来的。大家防着不要挨,这门阴气重!

赵明的话,刘民警的话,菜花的话,还有村民的话,是一根根扎向杨根旺心尖的锥子,他在心里苦苦维护了几个月的秘密,顷刻间像决了堤的水坝,秘密如万马奔腾般汹涌而出了。杨根旺瘫坐在了地上,用力撕扯毛毛乱乱的头发。

一直警惕着杨根旺举动的刘民警看见杨根旺站了起来,拿起了一根长木棍,刘民警喊一声,你要干啥?

杨根旺不言不语,走到房墙下面,抬头望了望,使劲捣起了土坯,捣了几下,土坯碎了,从里头翻出个蛇皮袋,杨根旺提起蛇皮袋,解开袋口,里面是整刷刷的人民币。杨根旺说,一万我修了门楼,给儿子订了亲,这是七万元。

刘民警脸上的紧张随着流淌的汗珠消散了。赵明肿得南瓜一样大的脸上流着满面的汗,像抹着一层油,闪闪发光。

赵明在前,杨根旺背着蛇皮袋走中间,刘民警骑着摩托车尾随在后,一直到了月花家。走进院子,杨根旺嗵一声跪在了地上,在自己腮帮上雨点般抽起来,边抽边骂,我不是人,我的良心让野狗吃了!

刘民警喊一声,别装模作样,站起来!

杨根旺解开蛇皮袋,取出袋里的钱,举过头顶,声泪俱下地说,二龙在工地上出了事故,包工头付了八万元赔偿费,我的心黑了,把钱藏在自家的麻雀窝快半年了。还缺一万元,我挣来了一定还!

月花木木的脸抽成一团,像一棵枯死的树桩样直撅撅呆立着,突然,好像是从梦中醒来一般,发疯地冲到杨根旺眼前,三拳两脚打落了杨根旺手里的钱,狂怒地喊,我要二龙,二龙没死!一阵哭喊后,月花的脸成了一张白纸,眼一闭,晕倒在地上。

赵明扑上前抱起晕厥的月花。泪水还在月花眼睑涌流,双唇惨白,脸上的肌肉抽搐着。

直到村医生赶来,赵明一直把月花抱在怀里。赵明的眼前,闪过月花一脸凌然手握铁锥的模样,好像锥尖扎在心尖一样难受起来,禁不住泪水肆流,泣不成声。

刘民警叫过来杨根旺,说,回去赶快准备钱,三天以后把一万元缴到镇派出所。杨根旺慌慌张张地走了。

杨根旺像一只挨了打的狗,灰头土脸溜进了家。宝富听见家里出了事,也匆匆赶回来。

杨根旺前脚进门,马老五后脚跟来了。马老五背上背着一个大包袱,包袱沉重,马老五赶的是山路,累得一脸汗水,他捋一把脸上的汗,打开包袱,里面全是杨根旺背去的订亲礼物,还有那只咯咯咕咕叫着的红冠红翎的大公鸡。杨根旺和菜花立马明白了,马老五要退婚。马老五从衣袋掏出八千元,说,两千元是宝富私自送给小米的,一分也不短少。

交待完了礼物,马老五说,小米是我心上的肉,给娃寻找个婆家,我不能播错谷种栽错秧打错主意嫁错郎,捉个狗娃还要看看狗种子,你们别怪我绝情。

杨根旺一家人的脸,灰成了一疙瘩一疙瘩的黄土。

马老五又说,杨根旺,我是个本本分分的庄稼人,我给女儿找婆家,也想找个老老实实的好人家。你做的事,老鼠药里拌大蒜——太毒。捉个鹌鹑还要谷穗哩,你想搓根绳子捆住风,没门!

说罢,马老五头也不转,大步跨出门去。

宝富哭出了声。

杨根旺的脸黑了,黑得像塘底沤烂的泥。

菜花进屋去做饭,杨根旺在屋子里找了一根绳,绳头甩过房梁,在下面挽个绳套,把他乱糟糟的头伸了进去,蹬掉了脚下踩着的小方凳。

菜花听见隔壁屋里的响动,赶过去一看,根旺双脚离地,悬挂在房梁上,杨根旺被绳子勒得没了血色。

菜花拿起地上的镰刀,砍断绳子,杨根旺像一头挂起的猪坠在了地上。菜花喊来宝富,扶起杨根旺,杨根旺被绳子勒成紫色的脸渐渐有了红色。

菜花撩了一把鬓角的乱发,指着杨根旺父子说,今天我糊涂婆娘乱当一次家,宝富的亲事黄了,都是贪心惹的祸,贪吃了难保不会泻肚子。事情到了这地步,上吊能做个啥,不就是个死,你以为死了就干净了?盆破了瓦渣还在。你们父子,什么地方跌倒就要从什么地方站起,丢了的脸面一点一点往来挣。能做梁做梁能做柱做柱,做不了梁和柱,做根椽也行,不要胡来蛮干。宝富的媳妇还要找,一时韭菜一时葱,只要你俩好好活人、好好打工,不信挣不来钱说不下媳妇!

说罢,菜花又进厨房做起了晚饭,一阵切菜擀面的响声过后,灶膛里燃起了柴火,一阵工夫,院里弥漫起了饭的香味。

杨家庄家家户户的烟囱升起了炊烟,袅袅炊烟笼罩在庄子上,氤氤氲氲的,又是一个安谧温馨的夜。

责任编辑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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