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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毛

2012-04-29阎世德

飞天 2012年11期
关键词:秀林莲花老师

阎世德,曾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出版长篇报告文学《崛起太空——媒体人眼中的中国航天》等三部。《地毛》是其系列中篇小说中的第三部。现居兰州,职业媒体人。

那雾是有手脚的。

像天上的云团落了下来,潮湿、厚重,随了阴冷的风,顺着山谷流淌,一会儿从东到西,一会儿从西到东,宁愿来来回回地扯锯,死死不肯散去,足有个把月的工夫。在某一个早晨,突然全没了踪影,太阳怯生生露出了有点不好意思的脸,地上的霜花儿闪着晶亮的光,好像是雾的结晶。

就这点工夫,已经到了秋末冬初的季节。

在浓雾粘稠的当儿,漆老师开始了自己的工作。先是跑到三十里外的五金商铺,买完了仅存的细钢丝,在放学之后又弄来很多锨把、很多木条。闲的时节,舞弄着锯、斧、凿、钻,忙得团团转。

明白他意思的萍子也不说啥。她来到后院。后院的墙壁经雨水冲刷掉了很多,露出土坯以及土坯之间的缝隙。这些缝隙,有的是山雀的家,有的是老鼠的窝,而更多的被萍子派了用场。萍子从一个一个的缝隙里,掏出一圈又一圈的头发。这些头发,有长有短,有男有女。有自己的,也有妈妈的,有婆婆的。多花白的,是妈妈的。妈妈老了,每洗一次头或者梳一次头,就会掉下很多。而婆婆的头发几乎没有白发,那头发一如婆婆虎势势走路的姿势,透着让萍子心生怯意的风声。小的时候,萍子就看妈妈这么收拾掉落的头发,也记得妈妈说千万不能把两个人的头发缠绕在一起,否则,这两个人就没茬了,见面准会吵架。有一次萍子把妈妈和婆婆的头发收集到一起塞进墙缝,没料到当晚两个老人就吵了起来,而且吵架的原因似乎很简单:饭熟了,萍子喊漆老师端饭,婆婆马上说萍子折腾了儿子,而一向能忍的妈妈马上说漆老师就一个代课教师,架子大得很,萍子烟淌火冒地做饭也不帮个忙,就是端个饭也要人喊……

想到这些,萍子就感到好笑。因为她知道,漆老师几乎是村里的理发师,老的少的都不时地找他来理发,这些头发,萍子都塞到了一起,村里人不也好好的相安无事吗?那些姑娘和年轻媳妇也会找漆老师来理发的,但看到萍子脸上的冰霜,慢慢的来找的人就少了。

女人的头发长,收起来有很多的用场。

来收拾头发的女人少了些。萍子就有些后悔,在搓着这些头发绳绳的时候,这个想法尤其强烈。但事实上,只要看到漆老师端详着一个女人认真收拾头发的时候,她心里的妒火就会熊熊燃烧,时时觉得为自己收拾头发时,漆老师总没有那样的耐心和细致。

当漆老师的耙子扎好的当儿,萍子搓的头发绳子也好了,这些绳子有规律地缠绕在耙子上时,一件成品的工具就诞生了。

漆老师漫不经心地对自己的学生说:“最近有些同学的作业完成得很不好。我最近忙了些家务事,疏于管理,是老师的不对……哦,知道我做了什么家务吗?我扎了很多抓头发菜的耙子,因为今年山里有很多的头发菜……”

学生们眨巴眨巴眼睛,觉得很有必要把这个信息传给自己的爸妈。其实,漆老师不说,村里人也认为他扎的耙子不但顺手,而且上菜快。以前是请他帮忙的,不用掏钱,没想到这会漆老师直接做了,一个十元。

朱三一听儿子说了这事,心里就有些不高兴了。朱晨却没眼色,继续卖弄自己的聪明:“我们都知道,漆老师在做广告,意思是让我们告诉家长去买他的耙子。”

“这老师当得也真有水平。”朱三骂道,“老子就不买他的耙子!”

杏香白了他一眼:“年年都请人家漆老师扎耙子,你脸大得很吗?漆老师的耙子就是好,我等会就去买几把。”

朱三急了:“又要抓草呀?我还是去背煤吧!”

杏香哼了一声:“背煤?我可不想当寡妇。”朱三张张嘴,说不出话来。杏香却索性说出了自己的打算,“这个冬天就这样了,你老老实实抓草,我在家里拌醋拌酱,顺带着淘菜。”

朱晨笑出了声。朱三吼:“笑,你笑个啥?”

朱晨说:“我们家妈妈老大,你老二,我老三。”

还不等朱三伸手,朱晨已经跑了。

杏香前往漆老师家的时候,看到尕英子已经扛了两把耙子回家。杏香急忙问:“还有吗?你倒是下手快呀!”

尕英子低头笑了一下:“赶紧些去吧,我妈说今年的头发菜好得很哩。去迟了,就没你的份了。”

杏香加紧走了几步,却遇上急急赶来的菊儿。菊儿喊叫杏香等等自己:“也不叫我一声呀,想吃独食了吗?”

杏香笑了:“漆老师给娃们都说了,你家小军就没给你传达吗?”

菊儿笑了:“这个漆老师还真会做事呢。”

漆老师做了一个秋天的耙子,很快被大家买光了。萍子数着纸币,止不住笑了,笑得漆老师从书上抬起了头。萍子说:“看看这些脏兮兮的钱,就知道都是从穷人家出来的呀。”

漆老师轻轻叹口气,什么都没说,但已经没有心情继续看下去了。

萍子收好钱,仍在发号施令:“我去抓草,你在家照顾孩子、喂猪喂鸡,捎带淘菜!”

漆老师没有反应,萍子又说了几遍,仍然得不到回应。她推了推愣神的漆老师:“你听到没呀?想啥呢?”

漆老师没头没脑地说:“你说什么了呀?”

让雾捂了一个秋天的沟沟谷谷,真个发霉了,头发菜出奇的好。更让大家高兴的是,头发菜的价格也好得出奇。小商小贩几乎天天都到村里吆喝,没有晒干的头发菜都被收走了。这些吆喝,愈发给了村人力量。

秀林终于坐不住了。她似乎漫不经心地对大元唠唠叨叨:“朱三一天能背来两袋子草,少说也能淘一斤的菜,一斤,就是一百八十个元。菊儿和张二两个人都在抓草,已经卖了好几百元了。就连尕英子,也卖了五六百元了……”

大元几乎是把打火机的火苗吸进了烟袋。秀林的话全被罩在云里雾里。

好在吃过饭的二元走了进来。二元端一个筛子,里面全是淘好的菜,边走边摘着里面的草芥。显然他是听到了秀林的唠叨,没坐稳当就接过了话茬:“哥呀,我就是来说你的,你看看,一个村子家家都在淘菜,就你,一根草也不抓……”

大元磕了烟袋里的烟灰,无奈地说:“说我什么呀?上头不让抓菜,说是破坏生态环境,你总不能让我带头去抓吧?”

二元头也不抬,忙着手里的活:“上头上头,你咋就这么老实呀?不让抓菜,那上头给一个来钱的路?不赶紧弄上些,春天怎么种地呀?上头能把什么都给你了吗?”

大元闷哼一声,只是点燃了旱烟吸。

秀林看着二元筛子里的头发菜,有些眼馋:“二元,这些晒干了怕有一斤了吧?”

二元抓起菜,已经干净了的头发菜在灯光下弹性极好地颤动:“嫂子,这些菜少说也有斤半了,差不多能卖个三百多元了。”

秀林咽咽唾液,看看大元,轻轻叹了口气。

二元知道嫂子的心思,抬起头,很真切地对大元说:“哥,你就别再老实了!你不动弹,你就在家呆着,让嫂子去抓,成吧?”

大元不说什么,却轻轻叹了口气。二元和秀林脸上都有了喜色。二元说:“嫂子,那我们明天走,我过来喊你。”

秀林没想到早上三点多的时候,二元就来喊了。她匆匆忙忙装了馒头,就推着自行车出了家门。

天正是黑的时候。二元在前面走,秀林跟在后面。前面的路看得不是很清,几乎是凭着感觉在摸索。

秀林说:“二元,村里的人不是都在抓吗?怎么不见个人影呀?”

二元说:“嫂子你傻呀,谁有谁的地方,都害怕别人知道了。说不定,有的人已经赶到我们的前头去了。”

秀林哦了一声,不再说什么,只是低头专心骑车。

等到太阳冒花子的时候,大汗淋漓的二元和秀林总算到了地方。秀林知道,附近的山坡都已经让人抓过了,也只有赶这么多的路,才能抓到更好的菜。放好车子,秀林边嚼着馒头边抓菜了。

秀林从小学会的第一件农活就是抓菜。那时节,家后面的山坡、田间地头,随便哪个草滩都是丝丝缕缕的头发菜,一天出去,连玩带耍,也能拾捡个半斤八两。只是那时节的发菜不值钱,一斤只卖到二元、三元、五元。当然那时的钱值钱,二元、三元、五元能办成许多的大事来。家里的救济粮、供应粮,几乎都是秀林这么拾捡来的。说来真有意思,秀林出嫁的前几天,还在抓着头发菜,那会头发菜已经涨到了每斤一百多元,这对秀林来说简直是在印钞票,一天不出去就急得慌。老实的爹爹问她想要什么陪嫁,实在的秀林不假思索地说:“就把我抓头发菜的耙子给我吧。”

一句话,说湿了爹爹的眼睛:“你这个憨娃呀,头发菜还没抓够吗?”

对秀林来说,只要日子在继续,头发菜就没个抓够的时节。她深信,在娘家她用手中的耙子抓活了紧巴的日子,现在同样能抓活她和大元的生活。只要人勤快,就没过不去的坎。只是大元老实,当了这个村主任就更老实了,上头不让抓,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要是一开始就下手,这会村里的发菜状元还能轮到别人吗?

说实在的,秀林抓头发菜,还真有自己的一套。太阳刚冒花子的时候,哪怕天再旱,地上都有潮气的,这个时节,秀林专用巴掌大的五指耙,只围了柴禾子转,上耙的,全是黑油油的头发菜。日上三竿,潮气退了,地变得干燥,秀林才开始在草坡施展大的耙子。钢丝做的耙尖抠紧地皮,随着拖拽,发菜连同草芥一同爬上耙子。几个来回,就有一堆的草了。在处理这些草的时候,秀林又和别人不一样。她总是迎风扬着草。她知道草轻发菜重,一些草芥随风飘去后,几乎就是和草对半的头发菜了。

赶到中午,秀林的袋子已经鼓鼓囊囊地立着了。秀林取出水瓶,开始吃喝。

天很蓝,阳光很温暖,一切皆如冬天一般,显得懒洋洋的。牧羊人的羊群急急忙忙地走过,像和抓菜的人争抢着草芥。一股股细细的尘柱,在秀林的前后左右不时升起,秀林知道,那是抓菜人抓起的灰尘。越看,越觉得自己下手太迟了,这远远近近的山坡,都被人梳头一样梳过了。

正在愣神的工夫,却听得背后一声喊,吓得秀林手哆嗦了一下,一回头,荞荞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这死丫头,吓死我了!”秀林招呼着荞荞来坐,看看她的袋子,也是鼓鼓囊囊的了。

荞荞看了看秀林抓的菜,这才坐下来:“嫂子,你看看同样是个抓菜,就你抓的和人不一样。”

“咋不一样了?我看你的比我的黑多了。”秀林谦虚,荞荞抓得太粗心了。

荞荞取下了蒙脸的头巾,露出被捂得潮红的脸,悠悠地叹了口气:“这里都被人翻遍了。刚才那个放羊的老汉骂我,说我把他的羊草给抓没了。你说说漫山遍野的都是抓菜的人,他怎么就偏偏跑过来说我?这不明明是欺负人吗?”

荞荞脸上的酒窝盛满了委屈,这姑娘,就是生气也是那么好看。

秀林有些爱怜地理理荞荞散乱的头发:“那是他看你长得心疼才找你的呀!”

荞荞嘟起了嘴:“嫂子,不许你这么说我,他是个老头子!”

秀林哈哈大笑,她觉得心情很快活。嗯,到外面来,就是这么的自由而无拘无束,在家里,可真是憋屈得要死了。

荞荞却叹了口气:“嫂子,这日子可真没个头了。我要找一个像大元哥一般的对象,我就赶紧结婚,去过自己的日子了。”

“你才十六岁的娃呀,就想嫁人了吗?”秀林听出了不一样的味道,小心地问,“怎么了?婶婶又要生了吗?”

荞荞低下了头:“爷爷奶奶不饶呀,非要生个男娃子。”

秀林也叹了口气。荞荞爹是这一带有名的骟匠,一连生了四个女娃,把老婆都生成一把干柴了,还要生,难怪荞荞惆怅。这些年,因超生被上头给罚坏了,也亏的骟匠有个手艺,换成别人,那可真是没法活了。

“嫂子,我有时想想真的很害怕。”荞荞忧心地说。

“你害怕什么呀?你想得太多了。”秀林也感觉自己的劝说没有底气。

“我怕,怕我结了婚生孩子,怕我生不出个男娃娃来。”荞荞几乎要哭了,“我爹我妈都不愿生了,但你知道我爹最听爷爷奶奶的话。”

秀林只能把荞荞揽进怀里,一股无法剔除的悲凉从心底蔓延开来,她用只有自己听到的话在心里说:你妈好歹还能生,我却什么都不能生。

荞荞却不曾理会这些,她只顾自己喃喃:“我真想离开这个家,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因为发菜,生活转换了一种新的存在形态,几乎家家都在为发菜而奋斗了。

抓来的草,需经过淘洗才能筛选出发菜。漆老师在家里放了一只废旧的车轮胎,上面支了一口大锅,锅底和废旧轮胎之间的一块木板伸到了他的脚下。似乎很悠闲的模样,漆老师不时晃动双腿踩踏木板,双手又捧了一本书,边看边淘洗萍子抓来的发菜。孩子早让萍子送到娘家去了,反倒清闲了许多。

经水一泡,吸了水分的发菜落到了锅底,而草芥都漂浮到了上面。可是,漆老师每每看书入迷,致使吸饱了水的草芥也沉到了锅底。

就连大元进来时,漆老师也未感觉到,直到大元喊了一声,他才抬起头,一看,锅里的草全都沉了下去。漆老师有些气恼地扔了书本:“又白忙乎了半天。”

“你就不是干这活的材料子。”大元坐在炕沿上又装满了旱烟袋。

“又要抽你熏老鼠的烟呀?”漆老师重新放进草,又晃了起来。

大元翻了一眼漆老师,岔过了话题:“抓抓抓,迟早一天会抓出事来的。”

“不抓也会出事的。”

“不抓会出什么事?”

“会穷死的。”

漆老师和大元都笑了。漆老师感叹:“今年可是抓疯了,有史以来最壮观的一次:村村都抓,家家都参与!”

大元吐得云里雾里的:“所以我说要出事的。这山,都被挨个梳了一遍了。你看看,家家都堆起了一个草垛。”

漆老师笑:“你不觉得这正是你们政府部门的悲哀吗?”

大元瞪圆了眼睛:“政府早说了不让抓!”

漆老师讥笑:“说了顶屁用!抓发菜说明了老百姓穷,兜里没钱,同时说明了老百姓没有来钱的路。靠山吃山,背煤要死人,不抓发菜生活怎么过?能交了那一大堆的苛捐杂税吗?”

大元叹口气:“还有愁人的事情呢,那计划生育又开始了。这不,上面来了任务,要大力宣传,你得多写一些标语了。”

漆老师很坚决;“不白写!”

大元笑了:“知道,还是老规矩,一条标语五角钱,你多写一些。”

走出了漆老师的家门,大元想了想,径直来到了骟匠家。骟匠不在,骟匠的父母正围着火炉摘着发菜里的草芥。

打过招呼,骟匠父亲的一双小眼睛一直偷偷瞄着大元的表情,而骟匠的妈妈亲热地为大元熬了砖茶,又端来雪白的馒头,一个劲要大元吃上些。骟匠媳妇正抱了孩子喂奶,双脚晃动淘发菜的大锅,一脸的劳累和憔悴。她看了一眼大元,算是打过了招呼。

大元不知该说什么,抽了一锅烟,倒是骟匠妈妈张开了口:“大元呀,是不是又要开始工作了?你就留心些,及时给婶打个招呼,我们好做些准备。”

大元知道她说的什么意思,每次计划生育工作队进村,他都要给骟匠通风报信,次数多了,乡上的人都不相信他了。大元说:“婶呀,我能做到的我都会去做。只是,你们也不能再这样逼环环生了,丫头怎么了?丫头和男娃一样呢。”

骟匠爹打断了大元的话:“能和男娃一样吗?我家三代单传,就是豁上这条老命,我也要生个男娃!”

大元笑了:“又不是你生娃,你豁什么老命呀?我倒要看看,你豁上老命让环环生个男娃出来?”

环环忍不住笑出了声,又觉不妥,急忙咽下了后面的笑,锅里的水晃荡晃荡的却有了响声。

骟匠爹瞪着大元:“我可告诉你,要是把环环扎了,我和你拼命!”

大元无话可说,站起来笑眯眯安慰着骟匠爹:“大爸,你就消消火气吧。你找我拼命,我又找谁拼命去?我倒是想要个娃,不管男娃还是女娃,可有吗?”

村街很安静。没有人来往,散散慢慢的鸡们刨食只有它们知道的吃食。一只闪着油光的花公鸡正在踩蛋。大元突然就捡起一块土疙瘩扔过去,鸡们惊叫着仓皇逃跑。大元有些索然无味地孑然而立。

莲花似乎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身后:“大元,有什么烦心事了吗?”

大元回过神来,看着莲花,却不知说什么好。莲花没有自行车,只找近的地方去抓草,一个差不多和她身高一样的袋子鼓鼓囊囊的全是草,细细的绳子已经深深勒进了肩膀。莲花皴着皮的嘴唇,显得很干渴的样子。

大元再不敢说自己有什么烦心事了,勉强地笑笑,说得很干巴:“你来了吗?我正要去找你。”

“找我有什么事吗?”莲花耸耸肩,咧了咧嘴唇。

“也不是什么大事……”大元不知说什么好了,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他在心里问着自己:这些事,到底该怎么对莲花说呢?

“没看我背着东西吗?有事到屋里说。”莲花实在坚持不住了,草袋子勒得肩膀好像就要断了。

大元没有退路了,只好接过莲花的袋子抱了,跟着莲花走进了院子。

莲花还住在地窑子里。村里,几乎大半的人都盖了新房,没盖的,也在做着准备。而莲花,显然没有力气去做这些事了。莲花能做的,就是平整了一亩地大小的院子,种上了各样的蔬菜。大元惊讶地发现,这几天莲花在院子里搭了温棚,白晃晃的夺人眼目。

“莲花,你什么时候做的这些呀?”大元暗暗惊叹莲花的心劲。

“我到娘家借了些钱,搭了个简易的温棚。我想种些菜,到冬天了好卖。”莲花说得轻描淡写。

大元就在心底狠狠诅咒莲花的男人董二了:你狗日的看看,这么好的女人你不要,你在外面胡折腾个什么呀?

刚放好东西,莲花五岁的女儿娇娇听到了声音,从地窑子里跑了出来:“妈妈,妈妈——”

莲花一把搂住女儿,亲了一下:“妈妈走了你害怕没?”

娇娇灿烂地笑了一下:“你走的时候我都不知道。一觉醒来,太阳都出来了。”

娇娇看到妈妈的开心全写在了脸上,看得大元心里酸酸的。娇娇一口气给莲花说:“妈妈,我喂了猪,鸡也喂了,我还给你做了饭,拌面汤!”

娇娇一把拉住妈妈的手,把莲花拖着走进地窑子。大元只好跟了进去。

地窑子是当初刚从山上搬来时,临时过渡的一种简易住所。就是在地上挖进一个可以进出的通道,然后再挖出一个大坑来,上面用椽子呀树条盖了,再培上泥土。莲花在房顶开了一个天窗,阳光透过玻璃,温暖地洒在地面上。

一个角落的锅灶旁,放着一个小凳子,显然,娇娇是踩着这个板凳为妈妈做了饭的。

娇娇紧着取来碗筷,就要给莲花盛饭。莲花急忙接过来,手已经抖抖的:“妈妈自己舀。娇娇真乖,都能给妈妈做饭了!你去和你大元爸爸玩,妈妈吃。”

拌面汤成了拌面糊糊,莲花舀了就吃,里面还有很多的干面疙瘩,似乎也不太熟,但莲花呼呼啦啦喝得香甜,不经意的泪水,却悄悄爬上了眼帘。

娇娇自豪地对大元说:“大元爸爸,这是我第一次做。等我爸爸来了,我也给他做!”

大元疼爱地摸着娇娇的头发,不知道说什么,他看到莲花的泪水,只好把娇娇紧紧搂在怀里。

“好吃,真好吃!”莲花说着,又舀了一碗。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她发红的眼睛。她说,“大元,你不是有事要说吗?”

大元摇摇头:“没,也没啥事。”大元突然有了主意,决定不再说什么了,他岔过了话题,“莲花呀,明年春天,无论如何也要盖几间房子了。”

“有事你就说,别遮遮掩掩的了。”莲花看看娇娇。

娇娇从大元怀里钻了出来:“妈妈,我出去玩了。”

看着娇娇跑出地窑子,莲花红红的眼睛看着大元:“现在你说呀?”

大元没了退路。习惯地,他又摸出了烟袋,只几口,就让缭绕的烟雾把自己包裹了起来。

“你倒是说呀!”莲花边吃边催促。

“昨天到乡上,乡派出所的核实你男人的情况。”

莲花手抖了一下。

“我也很为难,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但你一定要有个准备,一定要坚强些!”

莲花用筷子敲了一下碗:“你倒是痛痛快快地说呀!”

大元只好说出了实情:董二在城里打工,好吃懒做,又和一个四川妹子好上了,两人不但结了婚,而且生了一个娃。董二一次喝酒和别人吵架,失手打死了一个人,被抓了。

大元草草结束了自己的话:“判了无期。两项罪名呀,故意伤害罪和重婚罪。”

“啪”的一声,莲花手中的碗掉在地上,碎了。那泪水,在眼中时浅时满,最终像水一样流了下来。

大元惊慌地站起身:“莲花,我说了你要坚强。派出所的人说了,你可以随时去办离婚的手续,你们的婚姻关系事实上已经结束了。”

莲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并没走远的娇娇冲进了地窑子,扑到了莲花的身上:“妈妈,你怎么了?怎么了呀?”

莲花不应声,娇娇看着大元:“大元爸爸,我妈怎么了?你惹她了吗?”

大元不愿看娇娇眼中的泪水,摇摇头:“娇娇,好好看着你妈,有事了就来找爸爸,知道不?”大元边走边说,“莲花,哭吧,我知道你心里的委屈,但你得坚强些……”

太阳很温暖,但大元仍然感到了一股寒冷。莲花的哭声,倔强地从身后追了过来。

大元默许了秀林抓草,却不参与其中。他不像别的人家把草堆在院子,他专门腾出了一间小房子,让秀林存放草。好在秀林抓来的草含金量很高,几乎当晚就能摘净,秀林也不指望大元为自己做些什么。

但是,总有让秀林心里无法排遣的怨气。将近下午两点的时候,嘴干舌燥的秀林才推着车子回到家里。大元闷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抽烟。秀林已经习惯了大元的沉默,所以也不多说话,存好草之后就进屋里。

大元没有关好屋门,一群鸡翻了天,炕上到处是鸡屎、鸡毛,而几只鸡翻出了昨天剩的饭菜,正吃得兴高采烈。秀林急忙驱赶,惊慌的鸡干脆把装剩饭的陶罐蹬下了面柜,“哐啷”一声摔得粉碎。这个陶罐,是秀林出嫁时妈妈给的,秀林自然十分珍爱。收拾碎片的时候,她几乎心疼得掉泪。秀林舀了一勺凉水,一气儿喝下去,似乎是浇灭了心头的火,悄没声地收拾屋里的鸡屎鸡毛什么的。完了才洗脸,收拾了一下自己,而这时,肚子已经咕咕叫了,秀林感觉自己的腿在颤抖,便紧着挖出面粉做饭。

在这个过程中,大元一声未吭,秀林也没说啥。揉面的时候,秀林觉得心里憋屈得难受,那面团,被她揉得服服帖帖的,好像连整个案板都要被揉碎了。

她想指使大元生着灶火,赶紧下面吃饭,嘴还没张,娇娇颠颠地跑了进来,慌慌张张的孩子省去了大元两个字,脱口而出:“爸爸,我妈妈不说话了,也不哭了……”

大元惊叫一声,急忙收起烟袋:“家里再没别人吗?走,赶紧看看去!”扯了娇娇就小跑着出了院门。

秀林突然觉得身子虚了很多,再也没有力气擀面了,她瘫坐在地上,眼泪无助地流了下来。不识趣的大白公鸡又带着母鸡在门口探头探脑,见秀林毫无反应,勇敢地走进屋里,正在呼唤妻儿老小的时候,秀林却脱下一只鞋,劈头砸了过去。没有防备的大公鸡被砸了个正着,虽然飞出了屋子,但扑扇着翅膀在院子里挣扎,似乎伤得不轻的模样。秀林也不理会,仍在那里木然坐着。

大公鸡挣扎了一阵,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故作没事地扇扇翅膀,又咕咕叫着向院外走去。阳光还是老样子,懒洋洋地洒在院子里。秀林叹口气,轻轻站起了身,脸上的泪水早已干了,她也不穿扔出去的鞋子,又开始擀面了。

擀好面,秀林才记得已经没有醋酱了,提了瓶子就向杏香家走去。

朱三在灶火门前生着火,杏香正在下面。两口子有说有笑的,一副沉浸在巨大收获喜悦中的景象。看到秀林,杏香急忙喊:“嫂子,没有酱醋了吗?稍等等,我就下好面了。”

秀林笑笑,呶呶嘴,却什么也没说。下好面,杏香急忙过来,灌了醋酱,秀林递过去一元钱。朱三马上找到了话:“村长夫人就是不一样呀,别人来都是拿麦子换,你来,总是有现金。”

秀林不恼:“给你钱你不喜欢是吗?那下回我就拿麦子来换,看哪个省事。”

杏香瞪了一眼朱三,热情地挽留秀林:“嫂子,我的饭好了,要不在这吃吧?”

秀林笑得很开心的样子:“不了,我的也快好了。我回去吃吧。”

杏香在送秀林出门的时候,突然压低了声音对秀林说:“知道不?莲花的男人被抓了,判了无期徒刑的!”看着秀林一脸的惊奇,杏香也惊讶,“这么大的事情,大元没给你说呀?”遂一口气如此这般地说了自己听到的情况,“莲花已经哭了一个中午了,人都几次背过气了。”

秀林点点头,径直向门外走去,都忘记了给杏香打打招呼。她好像突然明白了大元的魂不守舍。董二被抓了,莲花成了一个人,这些情况,对自己是好事还是坏事呢?以前,但凡有什么事,大元都会对自己唠唠叨叨,但这事,大元为什么又不对自己说呢?

正犯着嘀咕,遇上了正在写标语的漆老师。漆老师全身都是星星点点的白灰,端盆子的朱晨和张小军也全身的白灰。

“嫂子,去买酱油呀?这些事大元也不操个心?”漆老师问着话,眼睛却盯着牛恬家的后院墙出神。

“他哪会操这个心呀?和你一样,你们都是干大事的人,只能苦着我和萍子了。”秀林开句玩笑,打算就走,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你在牛恬家的院墙上写字,不害怕他和你找茬吗?你打发个学生娃到莲花家叫叫大元,让他赶紧回来吃饭呀!”

漆老师点点头,指示朱晨去叫大元,又扭头问张小军:“这真是牛恬家的院墙吗?”

张小军点点头:“就是的,我昨天还见牛恬和母老虎抹这个墙呢。”

漆老师瞪了一眼张小军:“怎么说话的?没一点礼貌!”张小军吐吐舌头,不吭声了,漆老师又问,“你真记清楚了吗?是写了三十九条标语吗?”

张小军自豪地说:“没错,就是三十九条!”

漆老师不吭声了。他知道秀林说的没错,牛恬倒没什么,只是牛恬的老婆张欢子不好惹,要不村里人怎么会叫她母老虎呢?以前在他家院墙上写了标语,母老虎就发了一次威,这次到底还写不写呢?

的确是新抹的墙,牛恬是个细心人,把墙抹得光光的。在这样的墙面上写标语,是最好不过的。漆老师决定要写了,但是墙面的长度不合适写更多的字。他想了想,饱蘸了石灰水,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字:“只生一个好”。

写完了,漆老师左右端详一下,觉得今天虽然写了四十条标语,但唯有这一条写得最好。

但是这点成就感,很快让萍子撕得粉碎。萍子忙着家里的活,喂猪喂鸡做饭,还要抽空收拾发菜,忙得风风火火的。下午放学,漆老师得意地说写了四十条标语,有二十元的收入了。萍子却不屑地哼了一声:“二十元?也就是我的几耙子。告诉你,把衣服洗干净了!我可没工夫给你洗衣服。”

漆老师正要发火,想想萍子也很辛苦的,只好咽下了到嘴边的话,乖乖去踏淘菜的大锅。就是吃饭的时候,脚也不能闲着。有萍子在,他再也不能捧着书本淘菜,萍子给他一根细木棍,要求他不时搅搅草,看着没发菜了就捞出来。漆老师只好保持沉默,依言操作。满脑子却是牢骚:这女人呀,就是势利,一旦觉得自己挣钱多,就有了优越感,就可以折腾自己的男人。可是谁让自己一个月才挣九十个元呢?萍子一天就能抓自己两个月的工资,不忍着,还有什么话可说?

好不容易完成萍子规定的任务,漆老师才上炕睡觉。萍子又在他的耳边唠唠叨叨安顿了一大堆的活。似乎才睡着,萍子却已经翻身下炕,迷迷糊糊的,听得车子叮当一阵响,一切都归于安静了。

太阳照进窗棂,漆老师才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睛。看看手表,这才慌了神,赶紧穿好衣服,喂鸡喂猪,还没收拾炕上的被褥,已经听到了第一遍铃声。草草洗了把脸,就往学校跑。还好,第二遍铃声响的时候,漆老师总算走进了教室。

没吃早饭,也没休息好,漆老师不知自己该讲什么。一时间,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好长的一阵时间,他就呆立在讲台上。孩子们你看我我看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紧接着,就开始窃窃私语,倒是这噪声提醒了漆老师该干什么。他说:“今天我们就不上课了,给大家布置一篇作文,题目就是《我的家》,大家认真想想自己的家,好好去写……”

正要深入讲一下写作的要求,教室外却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号:“我的猪,我的猪呀!你赔我的猪娃子……”

学生们都齐刷刷地扭过头去,并且惊叫了起来:“母老虎,是母老虎!”漆老师向窗外一看,正是欢子在哭号,而且边哭边向着自己的教室走来。

漆老师不知发生了什么,急忙走出教室,却被欢子一把抱紧了大腿:“你赔我的猪呀!你还有脸教学生吗?你也配做老师吗?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吗?”

漆老师一头雾水,学生们一拥而出,兴奋地看热闹。其他教室的老师们都没法正常教学了,纷纷跑出来看个究竟。胆小怕事的老校长更是一脸惊慌,他一连声地问着漆老师:“怎么了?你做什么了?怎么回事?”

漆老师挣着自己的脚,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怎么回事,遂一个劲追问欢子什么原因。但欢子不说,只是哭,边哭边骂,不仅要他赔猪,而且骂的话越来越难听。

漆老师忍不住心头的火了,认真想想自己也没做什么对不起他们家的事情,凭什么遭受这样的非难?心里想着,身子已经有了动作,三两下,就把欢子摔了出去。没想到,欢子突然全身抽搐了一下,口吐白沫子,一下没了声息。

这下可是吓坏了老校长,急得他一个劲搓手转圈儿,不停地埋怨漆老师:“你是文化人,怎么动作这么粗鲁?看,这下把事情闹大了吧?”

几个老师围着欢子施救,男的喊,女的搓胸口,还有擦嘴的,闹得不亦乐乎。眼尖的张小军喊:“老师,她在装死!刚才还偷偷看着你们呢。”

欢子一骨碌爬起身,就要追打张小军。张小军一转身钻进了教室,欢子却又瘫在了地上,拍打着地面,沙哑地干嚎:“有什么样的老师就有什么样的学生呀!你赔我的猪,你赔我的猪呀……”

正闹着,听到消息的大元赶了过来,捎带着,还叫了牛恬来。大元一声断喝:“张欢子,你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学校!你扰乱正常的教学秩序是犯法你知道不?有道理你起来讲道理,胡闹什么?”

牛恬也一个劲在旁边感叹:“丢人呀,你把人都丢光了……”

欢子听到了牛恬的感叹,一瞪眼:“你说啥?”

牛恬立即住了声,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人后缩。

大元继续提高了声音:“好,你站起来把事情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赔你的猪?为什么要赔?”

欢子摸一把脸:“漆老师把我打坏了!我站不起来!好,这会你们有文化的老师和校长都在,你村长也在,你们就给我评评这个理!”

欢子抬脸看着漆老师:“昨天你是不是在写标语?”

漆老师点点头:“是呀,写了四十条,大元安排的。”

“你在我家院墙上也写了吗?”欢子问。

漆老师似乎有所醒悟,但很坚决地说:“写了!几乎家家的院墙上都写了。你家的就不能写吗?”

“你写了什么?”欢子追问。

“只生一个好。就这几个字。”对这最后一条标语,漆老师确实是记忆犹新。

欢子得理了:“你们都听到了吗?我没编吧?他在我家猪圈的墙上写了只生一个好。昨晚,我家母猪下猪娃子,下了十四个,可死得只剩下一个了。只生一个好,姓漆的,你的心咋就这么坏呀?你凭啥咒我家母猪?凭啥咒我家母猪只生一个好?”

听的人们先是惊讶,到后来,几乎都忍不住笑出了声,连漆老师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大元仍然紧绷着脸:“看看,你这不是胡搅蛮缠吗?”

欢子不饶了:“我怎么胡搅蛮缠了?为什么不写别的,单在我家猪圈墙上写只生一个好?”

大元解释:“那是写给人的,猪会识字吗?”

欢子喊:“猪不识字就欺负猪吗?就咒猪吗?那条标语本来是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好,他为什么不写全?不就明摆着写给我家母猪吗?他怎么就这么坏呀!”

大元搔搔头发,没办法回答欢子了。

欢子又追问老校长:“你是文化人,你说说,凭什么他就在我家猪圈墙上写这样的标语?”

老校长搓着手,语结了:“这,这,这是个病句,缺少了主语……”

欢子声音越发高了:“听到了没?还是老校长有文化,说这句话有病。姓漆的,你把有病的标语写在我家猪圈墙上,你的意思不就咒我家母猪吗?你赔我猪,你赔我十三个猪娃子的钱。一个四十元,十三个五百二,你给我!给我!”

老校长急了,急了的老校长更加语无伦次:“我说这是个病句,没说你家的猪死了就和这个有关呀……”

欢子也急了:“有病的话写在我的猪圈墙上,我的猪能好得了吗?”喊着,又要去抱漆老师的腿。

漆老师急忙后退几步:“让我赔?你去做梦吧!”

大元拉出了牛恬:“赶紧把她弄回家去!事有事在,就是赔,也不是这么闹的。学校还要上课,再这么闹,我可要叫派出所的了!”

“好,你大元不管,我就到乡上去!还没个说理的地方了?牛恬,你推自行车送我,我被漆老师打了,你知道吗?”欢子借坡下驴,但要到乡上去却是真的,她连声催促牛恬推来自行车,几乎是被牛恬抱到了车子上,这才走出了学校。

大元看着蔫了的漆老师,笑了:“你厉害呀,只生一个好!好,看你怎么收场!”

漆老师也生气了:“都怪你婆娘的乌鸦嘴!连这个泼妇都拿捏不住,看你怎么当主任!上课上课!”

漆老师灰头怵脸地钻进教室。大元不解了,挠着头发想:这和秀林又有什么关系呢?

秀林几乎不睡觉了,大元觉得自己才睡着,她就窸窸窣窣地穿衣下炕了。这个女人疯了,二元也经不住嫂子这么起早贪黑,村里几乎都没人能和秀林做伴了,但秀林全不在乎,一个人独来独往似乎更合她的心愿。

但是,这次秀林走了后,大元却怎么都睡不着了。他看看手表,才凌晨两点。这意味着秀林才睡了三个多小时。难怪这些天他发现秀林瘦了很多。

睡不着的大元索性趴在被窝里抽起了旱烟。心底里,一种歉疚随着烟雾缭绕。嗯,是歉疚,是对秀林的歉疚。结婚后一直不孕,想当然地认为是秀林的问题,去医院做了检查,虽然给秀林吃了一大堆的药,但仍没有一点结果,大元就怀疑是不是自己出了问题。前些日子,他借口乡上组织村干部外出学习,从一个乡干部手里借了一千元钱,偷偷跑到兰州的一家医院,对自己做了详细的检查。结果和医生的话一样绝情:“这辈子,你不要指望有自己的孩子了。”

大元把结果牢牢装在自己的心中。他竭力掩饰自己的绝望,强打精神在人前忙三忙四,但一闲下来,一种挥之不去的情愫就在心底蔓延。特别是面对秀林,这种情愫掺杂了歉疚,致使他不敢面对秀林的眼睛。是呀,结婚这么多年,想当然地认为秀林不会生育,秀林为此受了多少委屈!大元不敢想,为了生个孩子,秀林吃了多少中药,经受了多少偏方的折磨,却不料问题全出在自己身上。

但是,这些情况秀林都不知道。不知道这些情况的秀林自觉比人矮了三分。低眉顺眼的举止,像一根心刺,不时让大元心里隐隐作痛。莲花的遭遇,让他花费比平时多一些的心思去照顾,这更让他觉得亏欠了秀林很多。可是在这个时候,他又有什么办法呢?绝望的莲花需要别人给她心劲,需要活下去的力量呀。秀林不说,但大元能感觉到她的怨气。而之所以忍着,是她觉得自己没生个一男半女。可是,她却不知道问题不在自己身上。

结果出来后,大元只对漆老师说过。他知道漆老师的嘴上有把锁子,轻易不会对外人说什么。也是他自己实在憋不住了。大元老觉得,有很多的事情,看不见摸不着,但装在心里,却是有形状有重量的。从兰州回来后,他就是这个感觉。当对漆老师说出这个秘密后,大元觉得心里一下子轻松了很多。

漆老师当然清楚大元为什么对自己说这些。但他不直接表述自己的意见,只是分析告诉秀林之后的结果。漆老师当时这样发表自己的看法:“你之所以不告诉秀林,是证明你心里有所顾忌。为什么会顾忌?说明你对秀林的了解还不够,说明你对自己的婚姻不自信,说明你担心家庭发生变故以及自己的将来。因为秀林知道这个结果后,除了对你的失望,还会产生自己很健康的优越感。这个优越感会产生许多让你痛苦的东西。更关键的是,正如你迫切想要当爸爸的心情一样,女人更迫切更渴望做母亲的感觉,但是这些东西你却给不了她……”

轻松之后的心里,很快又装满了东西。大元感觉,心底就是一块地,刚把地清理干净了,正需要好好休养生息,漆老师的分析又像一把种子撒了进去,而且很快生根发芽,密密实实地疯长。告诉秀林一切,他害怕,不告诉秀林一切,他痛苦不堪。

大元扔下烟袋,出门小解。天上的星星似乎比平时远了一些,但挤眉弄眼的样子却还是老样子。大元打了个寒颤,冬日的清晨已经很冷了。他听到村街上不时有人的说话声和自行车的响动。他忽然就想到了秀林,想到秀林正一个人孤零零地踏着自行车走进山里……

大元怎么也没有睡觉的兴趣了。索性穿好了衣服,取来秀林没有摘净的发菜,认真摘拣起来。拣出一根根草芥的同时,大元觉得好像拔出了一根根心里的杂草,他似乎找到了排遣苦恼的办法。天快亮的时候,他拣完了手中的菜。他知道秀林把摘好的发菜放到了柜子里,当他打开柜子时,自己却惊呆了。他没想到,这些日子,秀林已经抓了这么多的发菜!这些菜,足有十多斤了吧?

大元一手举着柜盖,一手拿着发菜,像凝固了般木着。大元心里算计的不是钱,而是这些发菜似乎在对他说话,声音却是秀林的口气:我虽然没给你生娃,可是我很勤快,我能挣钱让这个家活套起来;虽然我不能给你生娃,但我会好好伺候你,只要你不嫌弃,就是做一辈子你的牛马我也心甘情愿!

大元扔进发菜,哐当一声合上柜盖,也闭上自己的眼睛,可是泪水却冲出了眼帘。

过了许久,大元长长叹了一口气,好像呼出了心底的郁积。大元上炕,开始整理被褥。这些从来没干过的活,让他显得笨手笨脚。秀林三五下就折腾好的活,他费了很大的工夫,但仍然没有秀林叠的好看。大元洒水扫地,扫除庭院,又喂猪喂鸡。干完这些家务活之后,他已经累出了一身汗。大元生着炉子,烧上茶水后又点燃了旱烟。

劳作后的烟味总是很过瘾。大元抽得很陶醉,思想也活跃了很多。原来这些看似琐碎细小的家务活,也需要一定体力的付出和时间。平日里,秀林总是悄没声息地做着这些他也能做的活,只想给他更多的安逸和享受,就是再忙活,也不会使唤他去干什么。大元突然明白结婚这些年里,秀林对自己的付出,用任劳任怨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他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当在意一个人时,才会发现许多细小的用心和对自己的好。而这么多年来,自己竟然毫无觉察。

大元正在反思自己的时候,秀林却推着车子走了进来。走进院子的秀林脸色苍白,似乎都没有支起车子的力气,任凭车子翻倒在地,就一头扎进屋里,上炕拉开了被子。大元来不及问话,已经听到了秀林按捺不住的哭声。

“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呀!”大元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一连声地追问。他问着自己:莫非是秀林知道了什么吗?漆老师不对别人说,但不一定不对萍子说呀!

秀林从被子里伸出了头,十分内疚地说:“大元,我对不住你,我们白费劲了。我来了,我身上来了,还是没有怀上!”

在秀林的哭声中,大元瘫在炕头,头上的汗,也突然流了下来。

秀林边哭边诉说:“可是花了二百元钱呀!我们照那个人说的做了,还是没怀上,没有……”

大元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这次是秀林娘家人找的偏方,也不知是什么药,一点乌黑的东西,就要二百元的药费。知道结果的大元不敢拒绝,只好掏钱让秀林吃。吃了那药的秀林浑身烧得像着了火,一个劲地灌凉水。吃药不算,还有许多的讲究,就连行房的日子也是算定的,都精确到小时了。而且在行房前,还要两口子对着东北的方向磕头烧纸钱。秀林虔诚地如法炮制,但大元心里却像猫爪一样难受。他相信那个结果,所以心里一点侥幸的希望都没有。现在看着秀林如此煎熬,大元的心紧紧缩成了一团。他觉得自己坏到了顶点,再也不敢这样折磨秀林了。

“我知道怀不上的。”大元脱口而出。

秀林一骨碌翻起了身,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知道怀不上的!”大元肯定地重复了一遍,“因为不是你的问题,是我不行,都是我的问题!”大元几乎是吼叫着说出了自己检查的结果,“事情就是这样的,你跟我,一辈子都怀不上娃娃,这是科学,不信由不得。”

秀林“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哭声中掺杂了断断续续的话:“大元,你别骗我了,你也用不着这么安慰我了,我心里已经够难受的了,你不要再让我感觉对不起你。你这样说,我都没法活了。我是相信科学的,可是科学不也说了是我的问题吗?”

大元真后悔自己撕了拿一千元买来的化验单子,他只能一遍遍地说:“真的,秀林,是我的错,不怪你,都是我没本事,我没那个功能……”

秀林捂住了大元的嘴:“你不要再说了,生不出娃哪能是你的错?你不要嫌弃我,你不要不要我,我们好好努力,总会有自己的娃的……你照顾莲花……我不怪你……我相信你不是胡折腾的人……我们好好过一辈子。你也别因为莲花成了一个人开始嫌弃我了,开始找理由离开我了……”

大元如被敲了一棍子,再也说不出话了。他推开秀林的手,如被圈进笼子的野兽,气喘吁吁地在地下来回走动。

秀林很快整理好被子,下了炕:“你不要胡想了,你还没吃早饭吧?我这就给你做。你别胡打主意了,我们会好好过日子的……”

大元吼:“我说了是我的问题,你怎么就不相信呢?”完了,摔门走了出去。

秀林呆了,认真回味大元的样子。她觉到了一个男人的委屈和不甘心,也许,不是真的,哪个男人都不会说自己不行的,可是……秀林摇摇头,她不接受这个说法,更不相信这个事实,一种就要失去大元的感觉,让她心里火烧火燎地难受起来。秀林突然恨起自己来,没怀上就没怀上,自己不该这样做呀!结婚多少年了,这样的失望又不是第一次……越想,秀林越后悔,好像为了补偿自己的过错,她开始忙起家务活,可是她很快发现原来她要做的活,都被大元做了。秀林想不明白,这个男人到底怎么了?

说出了心里的事,大元轻松多了,走在路上,步子虎势势的充满了底气。是的,就应该告诉秀林一切,这样自己才会轻松,这样才能对得起这个好女人。他在鼓励自己的同时,突然想起秀林说的话,不禁暗暗嘀咕:看来莲花家要少去了,秀林不说什么,但什么都清楚,她是时时处处在让着自己呀……大元心头荡过暖暖的温馨,一个很强烈的念头爬上心头:这个女人已经融进了自己的生命,日后,一定要好好爱惜才是呀。

“看走路的姿势也是个村长的模样,但处理起事情来,总是让人感到心寒!”大元自顾想着自己的事情,差点撞到漆老师的身上。听着他的冷嘲热讽,大元急忙止住步:“有话就不能好好说吗?你这是干啥去?”

漆老师扬扬手里的刷子和白石灰水的盆子:“还能干啥去?修改病句去!”

大元才想起“只生一个好”的事情,不由得笑出了声。乡上的领导不耐烦欢子的骚扰,最后做了一个决定,由乡上补助欢子二百元钱,再让漆老师掏五十元“打”了欢子的医药费,欢子这才作罢。

“她的要求不是让你铲了那标语,再把墙给抹上吗?”大元想起乡上的决定,提醒漆老师。

漆老师冷哼一声:“你们是个二百五,也让我当二百五吗?我不干!我在前面加上一对夫妻就行了。让我铲?去做梦吧!”

“不要对我狠了,只要欢子愿意,你不修改也行!”

漆老师嘴上骂,但腿却向欢子家后院墙走去,扔给大元一句话:“告诉你,那五十元钱爱谁出谁出,我不掏!”

大元摇摇头,笑了。大元心里有着从没有过的开心,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很有意思。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就这样吧,只要秀林愿意,有没有孩子都不要紧。就这样过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的。

可是,秀林真能认命吗?

接连几天,大元都不敢看秀林的眼睛。他总觉得秀林的眼睛里盛满了无尽的哀伤和悲苦。那眼神,总让他心里如油煎般难受。他保持了沉默,秀林也保持了沉默。但秀林的沉默中有一种力量和固执,秀林几乎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活,一刻也不让自己闲着,害怕遗漏了一点大元可以干的活。没想到,她越这样,大元越坐立不安。

“家里没面了,你淘粮食,我去山里转转。”大元打定了主意,听到秀林起床的声音,立马翻起身,不容置疑地抢先下了炕。

秀林想想,也对,他只要去抓了,以后就不会阻拦自己了。遂不再说什么,看着大元出门后,又躺了下来。

越来越冷的天,预示了寒冬即将到来。说不定哪天的一场大雪,就会中止了这个来钱的路子。大元踏着车子,缩了头,向着大山走去。而寒风,像长了眼睛般不放过任何空隙钻进来,抢夺身上的一点温度。前面的路,都被黑夜紧紧包围。这黑色,有一种粘稠的质感,似乎要花费很大的气力,才能挤出前行的路。但是黑得不见底的夜色,却永无止境地挤压过来,好像永远没个尽头,没个盼头。而星星,微弱的光里,满是冰冷和嘲讽。大元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怜,像路边的一棵枯草,来一阵风,不知就会飘到什么地方;又像路边的一块石子,静静躺着,任凭寒冷酷暑的熬煎……他不知道明天将会怎样,但秀林坚决不信他说的结果,把所有的责任都归结到自己身上的谦卑,让他感到了压抑。因为不敢面对,无法让秀林相信,他只想逃离,总觉得自己亏欠秀林很多。自己不行,但秀林却可以当一个母亲呀……

但是,身上渐渐暖和了起来,适应了黑暗的眼睛也看得清要走的路了。他突然想起妈妈经常吊在嘴上的一句话:“人世难得,得了难活。”似乎现在才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大元发着恨踏车,“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怎么的结果都行……”

天色渐渐地明亮了,东边那一线的明亮,揭开了黑色的天。很多的鸟儿来来往往,唧唧喳喳的叫声似乎吵醒了太阳,不知不觉,有些害羞的太阳探出了头,一挣扎,就跃上了天空。

进山了,大元不知从哪里下手。爬上一面山坡,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眼前的山坡,被人梳理得干干净净,“被狗舔过一样”,他想起这句话,原本野草茂密的山坡,竟然被狗舔过了一样!大元俯下身,到处都是耙子留下的齿印,地皮好像被揭去了一层,只留下稀稀疏疏的草根,而有些地方,草根都被挖了出来。

大元颓然跌坐在山坡上。短短的时间里,山竟被人们弄成了这样!

大元正在苦恼,漆老师却气咻咻地走了过来说:“远远看着是一条狗卧着,走近了才看见是一个人,而且是中国最小的官——村主任!”

漆老师头上裹着萍子的头巾,还戴了一个口罩,一时间,大元竟没认出他来。

“怎么,老师也来凑热闹了?”

漆老师一屁股坐在大元旁边:“这么壮观的场面,我不来凑凑热闹,怎么能对得起政府?”漆老师四处看看,“壮观吧?得意吧?老百姓的收入增加了很多吧?”

大元瞪了漆老师一眼:“好吧,你就凑热闹吧。明个,带了你的学生来更好!”

漆老师吼得更凶:“你以为我爱来吗?是不是你对别人说了只生一个好的事情?你没说?你没说萍子怎么知道了?”

原来,处理决定下来之后,大元和漆老师约法三章,保证不告诉任何人,目的就是不让萍子知道,免得吵架。但是,萍子还是知道了。昨天抓菜一回到家,就向漆老师发难:“好呀,你日能得很,少发了五十元的工资,还说是乡上财政困难,下月补发,原来你是赔人家钱了!你手闲了就不会摘摘菜?手闲了不会找个石头磨磨?你显的什么能?只生一个好?好呀,你去写,你再去写呀!我一天起早贪黑抓发菜,多少能挣上几个钱。你倒好,在家里惹是生非,你真是个败家子呀……”

萍子再发难,漆老师只有躲的份。可是这次萍子真觉得委屈了,堵住了漆老师的逃路:“你说说,你一天写标语挣了四十元,可给人家就赔了五十元,你冤不冤?你咋就这么窝囊?他家的猪死就死了,和你有什么关系?说让你赔你就赔呀?他家人死了你也去抵命吗?”

漆老师夺路而逃,萍子开始罢工,一头钻进被窝不吃不喝,也不做家务。想想今天星期六,漆老师为了逃避,干脆到山里来抓菜,可是一到山里,他和大元一样,不知该从哪里下手了。

“不能坐着了,我们总提抓上些,要不回去怎么交差?”知道了漆老师的委屈,大元叹了口气,人穷志短呀,为了几十元钱闹成这样,还有什么话可说?

默不作声的漆老师跟在大元的后面,开始寻找可以下耙子的地方。他们翻过一座山,又翻过了一座山,但是每座山都被狗舔过了一样干净。山里的羊倌认得大元和漆老师,无名的火发得山摇地动:“好呀,村主任、老师都来清山了。好呀,你们抓,看你们还能抓上什么!老子的羊饿死了,你们也就到死的时候了……”

要不是羊群追着找草吃,不知羊倌还能骂出多难听的话来。

也不知翻了多少山,大元和漆老师的耙子终归没有落下去。他们不知道该怎么样抓,更疑心女人们怎么弄那么多的草。转了半天,却遇上了正在抓菜的张五。

大元和漆老师可算开眼了。张五选择的是一块平坦的草滩,也被人抓过了。他似乎不甘心,在上面梳理第二遍。为了省事,张五把两张耙子合成一张,绑在了自行车后面,在耙子上压了一块石头,干脆骑车来回折腾。随着车子前行,一溜灰尘迅速升起,淡淡的土腥味弥漫了他所在的山坡。

大元抓起张五抓的草看看,里面几乎没有多少发菜。正疑惑间,张五发现了他们,骑车冲了过来:“好呀,村长和老师都来抓菜了?”

大元尴尬地笑笑:“抓个屁呀,连一根草都没捞着。”

张五笑了:“那你家秀林天天抓的什么?”

漆老师看着张五耙子上的草,恼了:“张五,你这不是胡折腾吗?”

张五哈哈大笑:“你呀,就是教书的命,不懂行情就不要说。到这会了,你还想抓什么样的?这方圆百里都这个样子了,多抓些草,总能淘一些发菜出来……”

正说着,二元、朱三、骟匠等人走了过来。今天天热,大家都没好的收获,一副打算就此回家的神情。朱三一见大元,乐了:“你不是制止我们进山抓菜吗?好呀,以后我们就说,村长带头,村民响应,踊跃进山,抓菜致富!”

二元推了一把朱三:“见不得穷人烟囱里冒烟是吗?村长就不是人了?村长就不过日子了?”

身高马大的骟匠一看沉默不语的漆老师,突然就呵呵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笑出了眼泪,才对大家解释自己大笑的原因:“漆老师呀漆老师,你别生气,一看到你,我就想起你只生一个好的标语……”

似乎是提醒了大家,一阵哄笑在山谷按捺不住地响起,笑够了,张五调侃:“漆老师呀,你哪是抓菜的材料子呀?赶紧回去写只生一个好的标语去,一条标语五角钱呢……”

大家接着笑,漆老师却不知说什么好。朱三冷冷插上一杠子:“是呀,一条标语五角钱,怎么就不给我家朱晨和张小军分上一点呢?他们给你端盆子,也挺辛苦的呀……”

漆老师正要回嘴,骟匠转移话题:“好呀,你家朱晨分钱,你就赔欢子家的猪娃子……”

朱三脑子动得快,马上咬住了骟匠:“怎么,猪死了你就急了?骟不上猪了?吃不上猪卵子了?你们牛家还有个好人吗?猪死了就赖别人找赔偿,还算个人吗?”

张五想着儿子在漆老师的班上,赶紧借驴下坡,马上煽风点火转移话题:“就是。这几年牲口少了,你是不是馋得不行了?”

骟匠却不恼,点着头,有滋有味地说:“你们不知那个味呀!早些年,一到四五月份,我骟羊,一骟一百多,一百多只羊呀,就是两百多个羊仔儿,满满一脸盆,用油炸了,金黄的,鲜嫩的,那个香呀……”

朱三的口水上来了,不由自主地咕噜了几下喉头。张五也咽咽唾液:“就没你不敢吃的东西呀,专吃下三滥的玩意。”

骟匠乐呵呵地点头:“牛卵子,知道牛卵子吗?又大又有劲,不光好吃,吃了更有劲,女人更受用……”

二元听不下去了,张口就骂:“你真不要脸呀!你这身体,就是吃卵子吃出来的吗?那环环,就是让你折腾的一把柴了吧?”

朱三立即放开了喉咙:“当啷个当,当啷个当,村里有个骟匠牛大个。劁母猪,骟公猪,割了骡马割牛羊,一把刀子走天下。一路走,一路吃,卵子吃得满嘴油,票子塞得满腰包。分了产,到了户,牲口少了骟匠急,一门心思想挣钱,劁了公鸡骟母鸡。牲口见了躲着走,都咒骟匠无儿女……”

骟匠一声断喝:“朱三,我日你妈!说事就说事,你说老子干吗?老子有无儿女关你什么事?”

朱三却不恼,挤眉弄眼继续调侃:“还是省下些力气去日你的环环吧,看能不能日出个儿子来,免得断后……”

骟匠突然就伸出了手,一把攥紧了朱三的脖子:“你再说?你说谁断后?”

大元急了,冲上去就抓住骟匠举起的拳头:“好了好了,大家开开玩笑,也不至于这样呀。”挡开了骟匠,大元毫不客气地训斥朱三,“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朱三,老子就是个不能生养的人,老子也是断后,怎么了?”

朱三急了:“大元,我又没有说你,我不是在骂你呀……”二元、张五看着大元涨红的脸,吐吐舌头,不说话了。山谷又重新归于寂静。

一直不说话的漆老师却开了口:“你们听着,今天是1998年的年底,再过几天,就是1999年了。从今天开始,我姓漆的再也不抓一把发菜,不扎一根耙子!”

吼着,漆老师突然抬脚,几下踏断了自己的耙子。众人正在困惑,骟匠却突然蹲在地上,捂住脸号啕大哭起来……

突然出现的情况,出乎每个人的意料:仅仅过了一个星期,抓菜的村民被上面来的人抓了个正着。这些人更狠的,让村民带路,径直来到村子,几乎进了家家的院子,对抓了的草、正在淘菜的过程,拍了照,录了像。然后让被抓的每个人签字画押,之后才宣布:每人罚款五百元,其他的等候处理。

大元事后了解,不光是他们村子,周边抓菜的村子都有此遭遇。自然,乡长书记罪责难逃,一向蛮横的乡长在村干部会上骂:“让老子丢官,老子会让你们脱层皮!”乡长还说,是有人向报社写了一份匿名的读者来信,报纸全文照登,但署名是“一个有良知的农民”。乡长挥着手里的报纸吼,“你们尽快把这个有良知的农民给老子找出来!上面写得这么详细,一定是我们自己人干的!也包括你们村干部在内,乡上的干部、学校的老师、村里有文化的人,都给老子找,找出来看我怎么收拾他!”

不知怎么的,大元的心跳就加快了,急不可待地拿来报纸,细看一遍,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怎么看,怎么觉得都是漆老师的口气。乡长看到了大元的异样,咄咄逼人地追问:“是你写的?还是你村上的人写的?”

大元笑笑,很实在地回复乡长:“您抬举我们村了,我们村哪有这样的人才呀?”

乡长哼了一声:“这是个人才吗?是个蠢材,蠢驴!找出来,是干部的让他狗日的回家,是老师的就让他下课!”

乡上同时采取了措施,要求村干部和各小组组长轮流值班守村口,不能有一个人出村去抓头发菜。

往日抓发菜的村民们,突然就不见了影子。

但是,五百元的罚款,却让每个人心疼不已。张五分析:“肯定有内鬼通风报信,要不那些省里来的人,怎么会知道我们在哪里抓?怎么知道我们从哪条路上回?而且兵分几路,一抓一个正着?”

朱三恍然大悟:“就是呀?如果没有内鬼,他们才是癞蛤蟆吃天爷,不知从哪里下口了。”

骟匠不放过报复的机会:“要是有内鬼,就非你朱三莫属了!那个四川娃子,不就是你通风报信的吗?你狗日的拿到奖金了吗?”

朱三一跳老高:“骟匠,你说话注意点!老子那是见义勇为,除暴安良!再说抓菜这件事情,老子不也被罚了五百元吗?”

二元讥讽:“骟匠分析得对。狗日的你平时都是和杏香一起去抓的,为啥那天单单杏香没去?”

朱三理直气壮:“老子明人不做暗事!那天杏香在家里蒸馍馍,不信你去问别人!你怀疑老子,老子还怀疑你们呢。你嫂子为什么在这个节口就不抓菜了呢?是不是大元通风报信了就不让她去了?”

还不等二元回话,张五就骂朱三:“你们朱家人就是猪脑子!大元通风报信?他敢吗?他自己带头抓发菜,乡上知道了,能有他的好果子吃?再说了,这些年大元当村长,处处护着村里人,他才不会干这种没屁眼的事!”

二元长出一口气。骟匠讥笑朱三:“这个内鬼,你朱家几辈子都出不了。为啥呢?这个内鬼是个人才,人家写的东西能在报纸上印出来,能引起省长的注意!”

几乎所有的人都脱口而出:“漆老师?”

骟匠慌了,急忙摇手:“我可没说!你们想想,要是漆老师写的,他还能让萍子去抓菜吗?凭什么白白扔那五百元钱?”

大家伙都沉默不语,在心里骂,这人断了他们的财路,但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谁。朱三庆幸杏香没去,少罚了五百元。而张五有口难言,不仅带了菊香,还有菊香的妹妹,一下子就被罚去三个五百元,半个多月的起早贪黑算是白费劲了。比较之下,朱三已经释怀,他津津有味地回味:“妈的,长这么大了,第一次见这阵势,三十多辆小车,那么多肥头大耳朵的大官呀……”

一下被罚了五百元,萍子像丢了魂般难受。想起自己为了五十元和漆老师吵架的事情,越发急得慌,她不知该怎么向漆老师交代,真恨自己犟脖颈,不听漆老师的话,非要去抓菜,这下可好了,五百元一眨眼就不见了。萍子都不敢想漆老师会怎么数落她了。

但出乎意料,漆老师笑呵呵地说:“被罚了吧?不听老人言,头让雀儿啄。这会得不偿失了吧?”

萍子很委屈:“我眼看就逃脱了,可是还是被他们抓住了……”

漆老师摇摇头:“是祸躲不了的。这下信我的话了吧?那山,经不住这样糟蹋。继续这样下去,我们日后的日子就会越来越艰难了……”

萍子瞪圆了眼睛:“你说的这些话,怎么和那些当官的一个腔调呀?”

“事实就是这样的,管他是谁说的!”漆老师若无其事,“五百元,罚就罚了。今后再不要抓了,再想别的来钱路呀。”

萍子颓然坐了下去,漆老师没有责难自己,但她却不放过自己:“五百元呀,那可是五百元呀……”

漆老师想要劝说萍子,但大元的喊声却很急切地传进来:“漆老师——你出来!有话对你说!”

漆老师知道,只要不想让萍子听到的话,大元都会这样喊他出去说。漆老师只好走出院子:“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要告诉我?”

大元四下里看看,确定没有人,从怀里掏出一张报纸:“你先看看这个!”

漆老师看得很认真,而且很激动,边看边喃喃自语:“我才明白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好呀,太好了!”

大元瞪圆了眼睛:“好,好什么?好个球!你实话告诉老子,是不是你写的?”

漆老师看着大元,不急不恼:“我倒真希望是我写的呀。”

大元急了:“你说什么?”

漆老师挥着报纸,提高了声音:“我说真希望是我写的,听清了没有?写得多好,多实在!这个有良知的农民,比你们这些爪牙狗官强多了!”

大元都快要动手去捂漆老师的嘴了:“你小声些。我只问你是不是你写的?”

漆老师却不理会他,只是按着自己的情绪激动:“好,太好了!杀鸡取卵,说得多好!为农民找条生财的路,正确引导农民发家致富,这些全是写给你们当官的,你就好好学学吧。你告诉我这是谁写的?我一定请他喝酒吃肉!他救了这里的山,救了这里的人们,我要敬他酒!”

大元长出一口气:“这么说不是你写的?那就好。这会,想找这个有良知的农民的人多了去了,山里的羊倌在找,说要宰羊好好款待他;乡上的干部也在找,说要找到了扒他狗日的皮;村民们也在找,说找到了问问这个狗日的为什么断了他们的财路!”

漆老师大笑:“那就好,找到了告诉我一声。”

大元呶呶嘴,什么都没说,叹口气,走了。漆老师摸摸胸口,也长出一口气,又捧着报纸看起来。

已经落下的夜幕,吞噬了明亮的光,一阵风吹来,有着刺骨的寒冷。

那个有良知的农民把整个乡村搅得天翻地覆。但是,虽然禁止了农民抓菜,乡上却没给缺钱的农民指出一条发家致富的路,缺钱的农民都在骂,骂那个有良知的农民,说他坏了良心,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越来越多的人,都纷纷扬言只要找到了那个人,就打折他的腿。

漆老师坐不住了,找个机会,来到人多的地方,若无其事地说:“那个有良知的农民说的没错呀,他只是反对粗暴地用耙子抓山,但没有说就不能拾菜了。拾菜和抓菜是两个概念。抓菜会破坏生态环境,而拾菜却可以把破坏的程度降到最低,还能增加大家的收入。”

张五乐了:“报上真是这么说的吗?”

漆老师开玩笑:“不相信了就找报纸去看,再不行就让张小军读给你听。那些当官的都很武断,上面打声雷,他连屁也不敢放了。可老百姓要过日子,兜里没钱,咋过?所以呀,只要方法得当,靠山还是可以吃山的。”

一句话,重又点燃了大家的希望,不用耙子抓,用针挑拣,也是可以抓到发菜的呀。那些收购发菜的小贩们,倒是依旧来来往往。他们讥笑大家的胆小,说不让抓就不抓了吗?放着大把的钱不赚,傻瓜呀?更有小贩主动出谋划策或者通风报信:在内蒙的山沟里,发菜全在石山上、柴禾里,想抓都抓不成,但一天却能拾个半斤八两的,而且菜的质量高,一斤都卖到二百元。

很快,一个外出拾发菜的队伍拉成了。萍子害怕漆老师反对,没想到漆老师很爽快地答应了:“拾发菜又不是抓发菜,你不害怕挨冻受苦,你就去吧,去把你的五百元找回来。”萍子好像不认识漆老师,看了半天,觉得又像又不像,但终究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对于拾发菜,秀林更是行家里手。从小,她就是从拾菜做起的,现在有了这机会,自然不肯放过。她问大元,大元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她:“总得让人活吧?不让抓,还不让拾了?”

秀林开心了:“我们出去也就半个月,我给你做好了半个月的馍馍,回来了,也就快过年了……”

秀林眼里全是依依不舍的样子,她害怕大元受委屈,说:“乡上的人难为你,你就说我到娘家看病去了。”

大元安慰:“别管那个乡上了,这次的事情我算看清楚了,那些当官的,只在乎自己的乌纱帽,一点都不在乎老百姓的苦楚。狗日的再胡骂,我还不伺候了……只是苦了你了。多拿些衣服,吃的多拿些,一天悠着些拾,不要苦了自己。”

秀林应着声,很开心的样子:“不当这个村长也好,我们一起去拾菜,去打黄毛柴籽。”

乡上的工作重点有所转移,对抓发菜的管理也有所松懈。一个晚上,村民们陆续走出村子,开始了他们的发财梦。

秀林走后,大元的苦日子就来了,陪了乡上的工作队挨家挨户跑。那些有儿有女的人家倒也爽快,按照要求做了手术。那些只有女孩还想生个男孩的人家就不一样了,工作组的人员苦口婆心做工作,费了半天工夫,人家眼皮也不闪一下。有时大元看不惯,帮着说上几句,人家马上顶了过来。那话的意思大元明白:你没有孩子,也盼着我们断子绝孙呀?更多的时候,大元只是低头抽烟,不说一句话。

这天到了骟匠家,大元头皮发麻,就想找机会溜走,但工作组罗组长一把揪住了他:“大元,这个腰节骨今年一定得啃了,乡长交代了的,你再不能消极应付了。”

大元只好陪了进去。

骟匠父母的脸色很难看。大元打着哈哈圆场,两个老人一言不发。介绍完罗组长,他在一旁闷头抽烟。

罗组长嘴张得极为艰难:“老人家,我们又来了,今年,该做手术了吧?”

骟匠妈突然就咳嗽,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等咳嗽的声音消失了,骟匠爹爹张开了嘴:“你们看看,还有能拿的东西就拿吧。”

罗组长笑:“我们不是来拿东西的,也不是来罚款的,我们是来做手术的。”

骟匠爹爹不动声色:“说了让你们拿你们就拿,不要客气!面柜、炉子、房子,反正值钱的东西都被你们拿了,这回你们看上啥就拿啥!”

罗组长咽咽唾液:“你不明白我说的意思吗?”

骟匠爹回答得很快:“你不明白我说的意思吗?不做手术,你们不就要罚款吗?我说让你拿东西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亏你还是干部,还吃皇粮!”

罗组长的脸都绿了:“老人家,你们已经是四胎了,全乡就你们排第一了。再不做手术,就说不过去了……”

骟匠爹爹撇撇嘴:“第一好呀,我总算当了个第一。”

罗组长失去了耐心:“你觉得很光荣是吗?”

骟匠爹也提高了声音:“是呀,我就觉得很光荣!我生这么多孙子,难道不光荣吗?”

“你违反了政策你知道不?”

“我生我的孙子,违反了你的什么政策?你说让生几个就生几个呀?凭什么?”

“你翻天了。你知道你说这话的后果吗?你知道越生越穷的道理吗?这是为你好……”

“你就别为我好了。我穷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们还不是瘸腿上拿棍敲吗?不是把我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抢走了吗?我年年上税纳粮,生个娃就不行了?”骟匠爹越说越气,声音震得人耳朵嗡嗡直响,“你们一天就不干点正事,一天就不让老百姓省心!抓个头发菜,你们罚款;生个娃你们也罚款。老百姓穷死、饿死、断子绝孙了,你们就高兴了?”

骟匠妈这工夫借口生炉子,但丢进去的柴禾就是不见有火苗,一股浓烟很快塞满了整个屋子。

罗组长连连咳嗽:“胡搅蛮缠,胡搅蛮缠呀!小张,你就给我守在这里,等骟匠来!今年不做了这个手术,我就不回家过年了!”

出门来,罗组长连连跺脚:“你看看,你这是什么村民嘛,怎么素质这么差!”

大元呵呵笑了几声,算作回答。

气恼的罗组长骂:“今天中午我们喝几盅,你找个人弄个鸡炒了。”

这是大元最最头痛的事情。虽然买酒炒肉不用他掏钱,反正人家有罚款支付,但总得有人做呀。秀林走了,村里饭菜做得好的女人都去抓菜了,这几天,这些人吃喝拉撒都在自己家里,秀林给自己准备的半个月的馍馍都完了,大元自己对付着做了几顿饭,工作组的人都说不好吃,说他糟蹋了肉。

大元的犹豫,让罗组长突然想起了什么:“大元,我怎么就觉得不对劲呀?你婆姨去娘家了,难道你们村的女人都去娘家了吗?”

大元迎了罗组长的眼睛,冲冲地说:“你觉得好呀?我婆姨,村里的很多男人女人都去拾菜了,去了内蒙。”

罗组长一怔,随即哈哈大笑,拍了大元的肩膀说:“好好,拾菜好,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老百姓没钱,我们也不好工作,而且是去了内蒙。好好。我看那个莲花在,要不你就让她为我们做几顿饭?我们给工钱,一天十元,好不?”

大元这才想起了莲花。这些天忙,还真把莲花给忘了。大元说:“那好,我去说说看。”

大元来到莲花家的院子:“莲花——莲花——”

大棚里传出莲花的声音:“我在这里。”

娇娇闻讯从塑料棚里跑了出来:“大元爸爸,我们在这里给韭菜生炉子。”说着,发出了一串悦耳的笑声。

大元牵了娇娇的小手,弯腰钻进了塑料棚。

一畦一畦的地里,满眼的绿色。这里一方韭菜,那里一块青菜,都生长得水嫩鲜活。黄瓜正在开花坐果,萝卜撑开了地面,西红柿有的已经鸡蛋大小。塑料棚不大,但在这寒冬里,却是一个温暖的春天。莲花满脸是汗,正在生着炉子。

大元的心情骤然好了起来,有些贪婪地看着绿意盈盈的菜地:“莲花呀,我真是服了你了。来年,一定要整一个正规的大棚出来,最好家家都有一个才好呀。”

莲花也笑了:“这些天棚里温度低了,我试着升升温。不正规的大棚,麻烦很多的。最好你组织大家,在集中的地方都做大棚,那样就好多了。”

大元点着头,看到了希望:“要是我当村长能弄成这个事情,就没白当。村里的人,也就用不着背煤拾菜了。”

莲花看一眼大元,提醒着:“你把外衣脱了,里面热,出去会感冒的。”

大元叹口气,赶紧说明了来意,补充说:“反正不耽搁你照顾大棚,就用自己的菜给他们做饭,每天还有十元的工钱。”

莲花想了想,担心道:“好是好,可是我这里是地窑子,总不能让人家在这里吃吧?”

大元恍悟:“对呀,这里也坐不下那么多的人,要不,你就到我家里去吧,那里宽展。”

莲花犹豫:“秀林不在,去你家……”

大元打断了她的话:“别胡想了,我们又不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走吧,我还要找鸡杀呢。”

娇娇高兴了,拍着小手跳:“去大元爸爸家了,去大元爸爸家了……”

莲花的饭菜没啥可说的,罗组长们吃得满嘴流油,酒足饭饱之后,又出去工作了。大元借口喝醉了酒,睡了一个懒觉。一觉醒来,已经是傍晚了。工作组还没回来,看来找到吃饭的地方了。大元下炕,才发现屋里变了样。莲花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自己几天的脏衣服都被洗干净搭在了外面。炉子上扣着一碟子菜,显然,这是莲花给他准备的晚饭。

大元呆坐了一阵,摇摇头,仿佛把自己从一个梦中摇醒过来。正要吃饭,漆老师却走了进来:“别吃了,到我家里去,有事情。”

大元不解:“有事情不能在我这里说吗?”

漆老师很果断,盖上碟子拉大元:“你这里有工作组,不安全。”

大元只好往外走:“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呀?”

漆老师不多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到了漆老师家,一看骟匠在,大元就明白了。

“你怎么跑了出来?”

骟匠惊讶:“你知道我在家里藏着吗?我趁那个小张上厕所,跑了出来。那娃还在我家里守着呢。可苦了环环了,还在仓子里藏着。”

大元叹口气,又开始抽烟。骟匠和漆老师摆好买来的卤肉,打开了酒瓶。

“来,不要再抽你那个烟了,这酒、这卤肉,是骟匠买的,我兔子沾了月亮的光。”

大元不端酒杯,说得很实在:“骟匠呀,你是见过世面的人,今天的阵势你也见了,这回看来是逃不过去了。”

骟匠仰头灌下一杯酒:“大元,我不是请你喝酒走后门,只是想让你和漆老师陪我喝几杯,没别的意思呀。”

大元看看漆老师,漆老师也是一脸茫然。

骟匠举杯碰碰,喝得吱吱有声:“大元呀,我还是佩服你!我好歹还有四个女儿,你什么都没有,你还是村长,你的心劲咋就这么大呀?没个儿子,我怎么老觉得在人前短精神……”

大元也喝了,被勾起的心事翻江倒海:“骟匠,这是命,子女是命中注定的事情。有了,你挡也挡不住,没有了,你怎么渴望都是闲的。我不像你说的那么坚强,有时看着活蹦乱跳的娃娃,我就难受。天底下这么多人,为什么单单就我不能生育呢?”

大元不等别人劝,又喝下一杯酒:“不瞒你说,没娃娃,不是秀林的问题,而是我没有那个能力,我的精子全是死的。死的,知道吗?”

漆老师惊讶地看着大元,揣摸着他的用意。第一次知道这些情况的骟匠,张大了嘴巴。

“我对秀林说了,我不能让你做妈妈,让她选择,秀林不信。好说歹说,她一句话顶回了我。她说:以前认为是她的问题,我没有一点的嫌弃,这会要真是我的问题,她也不会有一点的抱怨和嫌弃。说她认命,她说我们精精神神活自己的人,过自己的日子,老天有眼,给我们孩子了,是一辈子,没有了也是一辈子……”

漆老师感叹:“秀林,想得开呀,好人!”

骟匠只是给自己灌酒,但大元的话让他心里随着酒的温度开始燃烧起来。

“这个世上,难肠的事情太多了,不如愿的事情也太多了。而且,很多的事情不能强求,强求只能让自己钻了死胡同。像你,一个劲生呀生的,都四个女儿了,到头来是个什么结果?日子日子过得不像样子,一天还让人追来追去,东躲西藏的,累不累?你家荞荞已经十六岁了,多好的姑娘呀,人家都快要出嫁的年月了,你们还生,像话吗?荞荞说,她都不想在家里呆了,想出去,想走得远远的……”

骟匠已经有三分醉意了,而大元也觉得酒已经上头,但心情却很快乐。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这么推心置腹地诉说自己的心事了,他觉得自己正在慢慢清理心里的杂草,心底也由此变得清爽了起来。醉意蒙眬的眼里,全是秀林单薄的身影。总感觉秀林一刻也不闲不住地忙忙碌碌。哦,秀林,秀林!大元为自己从未有过的感觉惊讶。

骟匠扭头看着漆老师:“你就不对我们这两个可怜的男人说些什么吗?你当老师,又有儿子,什么都有了……”

漆老师笑了:“我有了又能怎么着?而且,我觉得你们一点都不可怜。我觉得人们狭义地理解了古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意思,而且长期受这种错误思想的影响。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是古人对人类繁衍生息的责任和义务的要求,就是说作为一个人,繁衍后代是一种责任和义务,一个人不生养孩子是不对的,但不能生育或者是没有儿子,并不是什么过错,也不是什么不孝呀?大元说得对,子女就是命,认识清楚了,尽力了,只能顺其自然。我认为你骟匠只要坚持生下去,总会生个儿子出来。可是生个儿子除了能传宗接代,和女儿又有什么不一样?女儿也可以传宗接代呀!你再想想,现在生一个孩子的成本有多大?上学、看病、吃饭、穿衣等等,养不好,培养不好,还不是等于没生吗?骟匠呀,村里人都知道你是孝子,听你爸妈的话,可是,一味听老人的话,也不见得是好事。”

大元和骟匠连连点头,骟匠说:“我就是顺着老人们的意思才这样的呀!我只是不想让他们难受,只想让他们有一个孙子。可是,这回我实在背不住了,再生下去,环环都会没命的……可是我心里也憋屈呀,为什么他们不让我生?为什么罚我那么多的款?”

漆老师笑了:“你的憋屈我能理解,对抗是人的天性,特别是和自己的追求有冲突的时候。计划生育没错呀,咱们人太多了,可是供人们生存的资源又在慢慢减少。这样说吧,你四个女儿,有两个就没土地,不是大元不给她们分,而是没有土地分给她们。想想看,没有土地他们将来怎么生存?只是这个工作的对象都是认识还不清楚的农民,都是观念还没改变的你们,所以不得不采取很多过激的措施。你们想想,城里工作的有文化的人,不是也有偷偷生儿子的吗?你这样对抗,也没有什么大错。所以我说呀,主观上是好的,应该控制,但做法不值得提倡。所以,你就原谅他们的工作方法,为了自己,为了生活,还是响应的好。”

骟匠激动了,添满三个人的杯子,很认真的样子:“来,我们碰一下,告别我男人的时代吧……”

端起杯子的大元和漆老师都不解:“你的男人时代?”

骟匠一口干了,点着头:“就是,我的男人时代。今晚这酒我没白喝,谢谢大元,谢谢漆老师!你们把我当人看,对我说的都是大实话。我也想通了,明天,我就去做手术!”

轮到大元和漆老师惊讶了:“什么?你做手术?”

骟匠激动了:“我还能让环环去做吗?这个女人,跟我吃了多少苦头?她那身体,还能经得起折腾吗?我发誓,以后我会好好待她,好好过我们的日子,好好拉扯我们的娃娃……”

大元脱口而出:“结扎你吗?扎男人,这可是第一次听说呀?”

骟匠笑了:“你不信我吗?我骟了那么多牲口,我还不知道能不能做吗?就明天,你给工作组说,让他们准备,不要告诉我的家里人!”

漆老师拍手大笑:“来来来,我敬你们一杯!我太开心了,今晚这酒喝得过瘾!为大元的新生,为他和秀林的不弃不离,我们喝一个!大元呀,你是村长,想想看,你有多少精力可以集中起来做多少事情?这个村所有的人都是你的子民,所有的孩子都是你的孩子。养儿为了防老,把他们照顾好了,你还愁你的晚年吗?骟匠呀,你的选择没错,放心去做吧,好好过日子,把几个姑娘供进大学,你的晚年比谁都幸福!”

三个人喝得酣畅淋漓,骟匠更开心,他说:“漆老师呀漆老师,我怎么看你都是那个有良知的农民……”

大元醉醺醺地摇着手:“不敢胡说,这话可不敢胡说……”

漆老师哈哈大笑:“是又咋了?明个你就陪骟匠去做手术吧……”说着一头歪过去,醉了。

骟匠喃喃,语不成句:“没啥……可陪的……我一个人去……就像劁了个猪娃子……简单……妈的,骟了那么多牲口,这回也让人骟上一次……算是还账、还账……”

大元和骟匠走出门,拉了骟匠和自己一起去睡。夜晚的风很硬很冷,大元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他突然想到了秀林:这么冷的天,他们怎么睡觉呢?

上了火车,秀林他们才觉得自己动手迟了。满满一火车的人,基本上都是拾菜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几乎都是一样的装扮,都背了铺盖卷、干粮袋,又用头巾、围巾、棉帽子遮住了嘴脸,很像一群难民,熙熙攘攘、挤挤闹闹地立在车厢里。列车员看不上这些抓菜的,大多钻在自己的小房子不出来,而出来的,凶神巴巴地查票验票。朱三掏得慢了些,头上就被捣了一拳。朱三怒吼,眼看又要挨打,杏香急忙挡在前面说好话才作罢。张五笑:“你狗日的有福气,挨打都有你妈护着。”朱三笑:“眼热了吗?眼热了就让你妈也护着你。”

荞荞像个跟屁虫,紧紧跟在秀林的身后,寸步不离。看着朱三挨打,荞荞问秀林:“嫂子,朱三那么凶,也白白挨人的打?”秀林笑:“出门三步小,见了姑娘叫大嫂。凡事忍着就好。”

她俩刚好站在车厢的连接处,洗脸的地方全被人占了。一个外地的小伙子对荞荞说:“来,你到这里,把铺盖放下坐上面。”

荞荞感激地笑笑,就和秀林放了铺盖,挤着坐了下来。秀林看着都是拾菜的人,心里拧了一下:“这世上,怎么这么多穷人呀?”

坐了半天火车,在一个小站下了车。秀林数数一个村的人,这才知道队伍很庞大,有三十个人。张五吆喝大家动身,但要去哪里,却没有了方向。

“问问秀林,按秀林说的方向走。”菊儿提醒。

大家一声喊:“对,听秀林的,秀林是队长,张五是副队长。”

在笑声中,秀林指了指山里:“还能往哪里走?赶天黑找到有水的地方,安顿下来再说呀!”

张五笑:“队长说了,进山,找有水的地方扎营!”

杏香和菊儿也开玩笑:“这个队长你就当定了,村长夫人当队长,合情合理!”

朱三扯开了喉咙:“老子的队伍才开张……”

萍子骂:“小子的队伍吧,你还老子!”

说说笑笑,一堆人就很快被山吞没了。

这里的山大多都是石山,向阳的一面皆是黑皴皴的石头。山却不高,上面皆是柴禾子和冬青。而阴面多草,更多一尺来长的柴墩子,密密麻麻望不到边。在这山里,耙子还真没有用武之地。各种叫得上名字叫不上名字的雀儿,为来人感到了不快,唧唧喳喳骂个不停。突然就蹿出一只狐狸,大家惊叫着一阵笑闹。

一种陌生的有些可怕的感觉漫过秀林的心头。奇怪呀,都是一样的山,咋在家里就不害怕,到这里就害怕了呢?秀林奇怪自己的感觉,但凭直觉,这些山就是长头发菜的地方,这次来,一定会有可观的收入。

来到一处有水的地方,却发现了别人生火做饭的痕迹。秀林说:“再往前走吧,这里显然被人拾过了。”

但有人却坚持要在这里扎营:“再往前走,没水了咋办?”

张五作了决定:“这样吧,愿意走的继续走,不愿意的就在这里扎营,反正都在一座山里,大家记着互相照应。”

二元看嫂子已经流汗,就抓过秀林的干粮袋:“嫂子,我们往前走吧?”

一行要走的人就继续前进。朱三看着二元,坏笑着喊:“嫂子小叔子,草驴叫驴子,姐夫小姨子,啊啊啊啊呀呀呀呀呀……”

张五阻拦:“你狗日的胡喊啥呢?这里有未成年人!”

杏香觉得朱三一出门就活蹦乱跳的,很招人喜欢。这次搬来婆婆照看家里,又加刚出锅了过年的醋酱,心里很惬意畅快,遂紧着帮男人的腔:“出了村子,牌坊推倒。这里没辈分,没大小!”

二元也回敬张五:“狗日的占了便宜还卖乖,领着小姨子满山跑还装正人君子。”

菊儿乐了:“好呀二元,张五是得了便宜卖乖,那你的意思是嫂子小叔子占了便宜乖也不卖了?”

大伙又是一阵笑,低头继续赶路。没听明白的荞荞悄声问秀林:“嫂子,他们说的都是啥意思呀?”

秀林打乱话:“就是在胡开玩笑,没啥意思的。”

荞荞自然不信,想着那些话,心跳得厉害。

山谷一会儿紧缩过来,一会儿又敞开了胸怀。越来越静的沟谷,盛满了夕阳下落的余晖,流淌着一种神秘的气氛。按照秀林的意见,大家顺着河谷前行,不时有水流的痕迹,都给大家自信。终于,他们来到一个崖湾处,看到了已经被冻住的泉眼。

这里有水,又恰好是一个湾子,自然是扎营的好地方。秀林说:“男人们都到四处转转,捎带着拾些柴禾,看看山里的发菜。我们垒锅灶,准备睡觉的地方。”

没有人反对,大家开始各自忙活。二元看看嫂子,有点不相信。在家里,嫂子总是悄没声息地干活,多余的话连一句都不说,一出门,怎么就像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了呢?

面条都是事先压好的,吃了饭,夜幕已经沉沉地布在头上。升上天空的月亮戴了一个很大的光环,这光环,让秀林心里惆怅了一下。而让她感到快乐的是,这山上有很多的发菜,按照二元的说法,是“几乎连张了”。睡觉的时候,他们几个单身的自然睡到了中间,而张五和朱三两口子们,分别睡到了两头。二元说:“让这些家伙们睡边上,晚上活动了宽展些。”

朱三就开始搞笑:“我说杏香呀,你先别着急脱呀……哎呀哦,别动我……等他们都睡着了再……哎呀,你别脱我的呀……”惹得大家哈哈大笑。杏香在被窝里狠狠掐了一把朱三,朱三却不叫。杏香骂:“你这个不要脸的!”

张五却紧紧搂住了菊儿,菊儿也不挣扎,探了头对着朱三们所在的方向喊:“这么黑的天,要脸也看不到。朱三,你就给咱们唱个曲吧。”

朱三毫不谦让,张口就来:“尕妹妹的大门上呀浪三浪,心儿里跳得真慌呀,想看我的个尕妹妹的好模样呀,妹妹山丹儿红花开呀……”

二元喊:“这个尕妹妹门上浪三浪不好听,重来,重来!”

朱三换个调儿:“说了个大老婆呀,嘴上开豁豁,使得个吹灯去,灯也吹不灭。世上的穷人多呀,哪一个就像我。娶了个二老婆,儿子丫头多,做了一锅饭,吃了个底朝天。世上穷人多,哪一个就像我……”

张五又喊:“没味道没味道,这深山野林的,唱什么小放牛呀?”

朱三笑:“我这小放牛不要紧,你别放你的牛就行了……”笑着,猛然捏了嗓子,学了女声唱:“左手提上个竹篮篮,右手拿上个韭菜镰,转身来到了韭菜园……”张五和二元赶紧接了调子唱:“点点花儿开呀点点花儿开。”朱三唱得有劲了:“隔墙跳进个书生来,亲了嘴儿解裤带。裤带解不开,急得书生用嘴咬……”杏香就一把捂了朱三的嘴,惹得大家大笑不止。菊儿很开心,突然就说:“你们谁听过秀林唱的歌?秀林给咱们唱一首好不好?”

大家都起哄,荞荞在秀林怀里也要求:“嫂子,你就唱一个,唱一个吧?”

秀林什么也不说,张口就唱:

女儿苦哟女儿苦,

六月里黄河水不化,

七月里天上漂大雪。

庄稼里数不过豌豆豆圆,

人里头就数不过女儿苦。

女儿可怜,女儿可怜……

秀林的歌声很清脆,又裹杂了难以言表的哀伤,一下子唱得大家心里苦苦的。秀林有些不好意思,说:“还是你们唱吧,我就会这一个。”

可是,大家不再唱歌了,都在悄悄说话。夜,渐来渐深了,有风吹过来,脸上立即感觉到了寒冷,大家拉起被子,包住了头。

十一

拾发菜虽然比抓发菜累,但质量好多了,稍稍收拾一下里面的土,就可以直接出售了。

秀林如鱼得水。只要一弯下腰,就没有直起来的工夫。她的两只眼睛几乎就是为找发菜而生的,在荞荞认为没菜的地方,也能拾个不停。那双眼珠子,总是黑得明亮,黑得纯净而善良。秀林发现附在石岩上的发菜,大多都是一片或者是一团,也许这样才能牢牢抓住石岩,不被雨水冲走;而在柴墩地下的发菜,一丝丝的很长,往往提起一根,就能扯出一片来,这些发菜好像手牵了手,漫不经心地给大地罩了一张网。秀林老想不明白,这头发菜怎么就能从地里长出来,而且还能长出像头发一样纤细的形状来,又这么值钱?都说这头发菜是一道上好的菜,那吃这菜的人得有多少钱呀?秀林想尝尝头发菜的味道,放到嘴里,嚼了嚼,什么味道也没有。

秀林叹口气。也许是不会吃,吃不出发菜的味道来,也许天生就是拾菜的命,不是吃菜的命。这个世上总是很公平,一部分人必须得为另一部分人活着,而因为有吃菜的一部分人的存在,才有他们这个来钱的路。没有必要羡慕,也没有必要抱怨,做自己该做的事,一辈子就够了。要说遗憾,最大的遗憾就是她和大元没有自己的孩子。不管是谁的问题,没有孩子总是遗憾的,可是,遗憾又有什么用?抱怨又有什么用?那都像一根根刺,太在意了,就会把心刺得到处都是洞洞,到时想填都没有东西填。凡事不可强求,只要努力了,遗憾也就会越来越小,越来越没了踪影。

秀林拾着菜,脑子却不肯闲着,满脑子都是大元的影子。她觉得老人说的没错,人活的就是两口子,两口子好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大元和莲花的故事她是结婚后才知道的。那是以前的事情了。尽管听到大元和莲花的来往,她的心里会隐隐作痛,但是她相信大元不是那样的人,莲花也不是随便的人。既然这样,两人的来往就很正常,更何况大元还是村长呢。大元能告诉自己他不会生育的事,更让秀林感动。如果大元不说,她也不会知道,但大元一五一十对她说了,就证明大元在意自己,把自己当作了亲人,不愿骗她哄她。秀林觉得,自从大元说了之后,两个人都轻松了很多。她渴望做一个母亲,但更渴望能和大元厮守一辈子。孩子大了总会离开,但两口子却能厮守到死,死了还必须埋在一起。

临近中午的时候,秀林坐在一条公路边吃馍馍。荞荞赶过来,看着秀林拾的菜,一声惊呼:“嫂子,你咋拾的?一个人都顶我三四个人了!”

秀林笑,示意荞荞赶紧吃午饭。公路上车来车往,也不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秀林看着,突然就对荞荞说:“给你一个脑筋急转弯:你看这些车跑得这么快,但有一个轮子不转,是哪一个?”

荞荞想了半天:“跑得快还不转,这是什么脑筋急转弯呀?”

秀林戳了一下荞荞的额头:“你这个笨丫头,你看车上备的那个轮子,不就没转吗?”

荞荞看了看,恍然大悟道:“嫂子你真贼呀!你说错了,那是备胎,不是轮子!”

两人就哈哈笑,正笑着,一辆小车却突然停在他们身边,从车上下来几个人。一个年长的人走过来,打着招呼:“老乡,你们在拾地毛吗?”

秀林看看荞荞,同样一脸的疑惑,不知他在说什么。

老人弯下腰,看着秀林拾的菜,连声称赞:“看看,这才是正宗的地毛。我们吃的,大都有假。”

几个人围过来,看着发菜,指指点点的。秀林和荞荞才明白,原来他们说的就是头发菜呀。

老人说:“你这地毛怎么卖?卖给我好吗?”

秀林笑了:“已经都卖到二百元了。”

老人点点头,使唤一个年轻人拿来袋子,掏出钱来给秀林:“这些地毛我都要了,四百元,够不?”

秀林急了:“多了多了。值不了这么多的!”

老人很坚决:“我知道拾这个不容易,我就是我妈妈拾地毛养大、拾地毛供进大学的。这会看你们拾地毛,我就想起了小时候,想起了妈妈……”

老人说得很动情,一时间秀林都不知说什么好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抖了抖发菜里面的土,给老人装好。老人感叹着,正要走,又从车上取下一包东西,送给秀林:“这些吃的给你了。”

看着小车远去,秀林傻眼了。塑料袋子里有方便面、有火腿肠,还有很多的榨菜。这些东西都是在电视上看到的,这会竟到了她的手里。秀林有些动情:“早知道,就不该收这个钱呀,给他这些菜也应该呀……”

“嫂子你就别傻了,那些有钱人,哪里在乎这几个钱呀?快让我看看好吃的,我先吃一些!”

正要看,一个小伙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看,原来正是火车上给她俩让座的年轻人。秀林认出了来人,荞荞也叫出了他的名字:“张顺子,你来干什么?”

张顺子脸红得着了火:“我看小车停下了,以为是来抓拾头发菜的,怕你们吃亏,就赶来了!”

荞荞笑得很开心:“原来你们也在这里呀?”

张顺子指指远处的山:“我们村的人就在那里。”

秀林看看两个小娃娃,笑了:“你们■一会,我去拾菜了。”临走,拿出两根火腿肠塞给荞荞,“赶紧些来找我,别把你给丢了。”

秀林穿过公路,爬上一个山头,心思却已经不在发菜身上了,索性坐了,拿根火腿肠出来,费劲地咬开,吃了起来。

秀林这才发现,这山坳里到处都是晃动的人影,到处都是拾菜的人,一个个小小的人影在晃动、在忙碌。秀林就突然想起老人的话:“你们在拾地毛吗?”地毛,对,地毛,这个名字似乎比头发菜的名字更好听。秀林想着,竟打起盹来。她知道这几天累坏了,索性趴在山坡上睡了起来。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秀林感觉自己变成了头发菜,而且很多人都在喊:地毛,地毛……秀林在梦中竟然答应了,她说我就是地毛,我在这里呢!

猛然就惊醒了,才知道自己犯迷糊做梦了。秀林问着自己:“我是地毛吗?地毛就是我吗?哦,地毛,地毛,我们都是地毛……”

远处,拾菜的人们都回转了身,向着自己睡觉的地方走去。荞荞这才和张顺子分了手,向着秀林走了过来。两个小娃娃一步一回头,很是恋恋不舍的样子。

远处,朱三的歌声飘了过来:“这山望着那山高,不知那山有樱桃;樱桃好吃树难栽,心里有话说不出……”

秀林的事儿,给了大伙意外的惊喜。二元反反复复看了四张钞票,很认真地对秀林说:“嫂子你收好了,是真的!”

秀林笑了:“我就没怀疑是假的,只是这钱我收得多了些,不踏实。”

晚饭的面条中,秀林把火腿肠切了,倒进去,算是给大家改善了伙食。秀林悄悄藏了一根火腿肠,她是给大元留的。不管怎么样,她只希望大元能分享自己的喜悦。饭后钻进被窝,秀林说了发菜的另一个名字:地毛。

朱三转转脑子,乐了:“这个名字好呀,头上有毛叫头发,胳肢窝有毛叫腋毛,球上有毛叫球毛,比上有毛叫比毛,马毛、羊毛、猪毛、鸟毛……世间万物都有毛,大地为啥就不能有毛呢?这地上也有毛,就叫地毛,好听好听……”

二元笑了:“你天天薅土地爷的毛,小心土地爷来问候你。”

斗着嘴,已经有人的酣声响起。劳累了的人们,很快沉睡过去。秀林睡不着,荞荞也睡不着。秀林想着白天的梦,而荞荞满脑子都是张顺子的身影。

可是变天了。熟睡的人们没有觉察到刮起的风。风停了之后,大雪就密密实实地下了下来。最先醒过来的秀林从被窝探出头,立即觉到了飞扬的雪花,落在被子上的雪钻进脖子,她止不住打个寒颤。借着雪光看看,被子上已经盖了厚厚的一层。该是醒来的时候了,秀林喊:“大家醒醒,都别动!下雪了下雪了,被子上有雪!”

好在秀林提醒,一个个从被窝伸出的头,很快清醒并且惊呼。

秀林继续喊叫:“大家乖乖躺着,都别动,这会起来冻死了,被窝里还暖和些。一动雪就钻被窝了。”

张五一伸手,喊:“妈呀,下了一巴掌厚了,看来这地毛是拾不成了。”

二元早就听到了嫂子的喊声,懒得睁开眼睛,听到张五叫地毛,也只是笑了一下,又继续睡觉。朱三也不睁眼,只是搂紧了杏香,像说梦话:“我说怎么这么冷了呢。”

女人们却无法安睡了。萍子显得有些兴奋:“总算可以回家了!”

杏香笑骂道:“你呀,急着出不来,出来了又急着回。”

萍子说:“那是你不知道我们那个人,除了看书,什么心都不操。这会,也不知把家里折腾成什么样了。”

菊儿看着秀林呆呆的不说话,就问:“嫂子,想啥呢?想大元了吗?”

秀林喃喃:“你看看,我们受的这是啥罪呀?爬冰卧雪的,让人心里难受呀。”

荞荞要探头,被秀林按了进去:“乖乖躺着,起来就睡不倒了。”

不再是睡不倒的事情了,好多人被尿憋得难受,不得不爬起来处理。这下可就坏了,被子上的雪抖在褥子上,就再也不能睡了。秀林只好喊大家:“赶紧起来,我们收拾被褥,你们男的赶紧找柴生火,别把大家冻坏了。”

雪还在下,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分不清东西,拾菜的可能性已经没有了。大家都收拾好了被褥和发菜。把剩下的面条都拿出来,敞开肚子吃了一顿饱饭,完了,就向着火车站走去。

然而到了车站,却只有第二天早上的车票。一行人在雪地里冻得直打哆嗦。一个铁路工人指了指远处的一间房子:“你们去那里过夜吧,那里面暖和些,这里还不把你们冻死了?”

大家连声感激着,就向小屋跑去。小屋很严实,屋里还有一个炉子。秀林、杏香赶紧把地上的杂物清理了一下,张五、朱三出去转了一圈,拿来几块破碎的枕木。二元突然想起路过的时候发现的一堆煤炭,也不吭声,拿了一条袋子就出去了,不大会儿,就弄来一袋子煤炭。不耐冻的萍子喷嚏连天,显然是感冒了。

生着的炉子很快给了小屋温暖,几个女人铺好了床铺,大家伙钻进去睡了起来。

困乏的人们总算可以睡一个长觉了,可是秀林却睡不着了。半夜,一趟火车的吼叫吵醒了她,听着火车走了,秀林干脆起来,又往炉子里加了几块煤炭,这才出门小解。正要进门,却听得远处有一阵婴儿的哭声。

秀林对婴儿的哭声总是很敏感,她想这么深的夜,怎么会有婴儿的哭声呢?而且哭得这么伤心。秀林几乎止不住脚步,就寻着那哭声走去。

空无一人的站台,只有风吹着雪花飞扬。在站台边上的一根灯柱旁,有一个包裹,那哭声,正是从这里传来的。秀林几乎是小跑着扑到包裹前,急忙抱起来,天呀,真是一个娃娃!

秀林四下里看看,没有一个人,她大声喊叫,没有一个人应声。秀林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就骂。听说过有扔孩子的,可是也不能在这大雪天里扔呀!要是自己不出来,还有这孩子的命吗?

秀林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一路小跑着钻进了屋子,她几乎是尖叫出了声:“快呀,快……”

孩子的哭声和秀林的尖叫吵醒了熟睡的人们,当得知秀林拾了一个孩子后,大家都跳了起来。

就着手电筒的光,秀林打开包袱,哇哇大哭的孩子晃动着手脚。眼尖的二元看有一个信封,趁人不备装了起来。大家惊呼:“男娃,还是个男娃呀!秀林,这是老天专门给你的,给你的呀……”

秀林一把抱紧孩子,和孩子一起大哭了起来。

十二

意外的惊喜,感动了所有的人。一路上,大家吵吵一定要好好给大元恭喜。秀林满口答应,这样的喜事不庆贺,怎么对得住上天呀?她相信,大元一定会和自己一样高兴的。

秀林到家了,但是大元不在。整洁的屋子让她有些惊讶,但这已经不是主要的了。秀林赶紧洗脸,换上新衣服,已经有人赶来了。杏香拎了醋酱,捎带着拿了一套婴儿的衣服:“嫂子,这是朱晨穿过的,你不要嫌弃,赶紧给娃换上。”

二元两口子也急急赶了过来,二元说:“嫂子,我到乡上称肉去。”又对媳妇安顿,“你赶紧帮嫂子屋里忙活。”

二元媳妇已经贴到娃娃跟前了,抓着小手一个劲逗:“宝贝呀,你原来在那里等你妈呀。这些年,可把你妈急坏了。你这个小坏蛋,总算来了呀!”看着秀林,眼睛竟然湿润了,“嫂子,这下可好了,这下可好了。”完了,像突然想起什么,赶紧掏出五十元钱,塞到娃娃的包袱里,“看看我,只顾高兴,都没给娃见面礼。”

张五和菊儿换了衣服,也赶了过来。菊儿手里拿着张小军的衣服,张五提了一袋土豆。而风风火火赶来的萍子骂:“大元也不在吗?这两个人一定又到哪里去玩了。”也掏出五十元钱,塞到娃娃的怀里,“我还想着让他尽快来给娃娃取名字呢。”

正说笑着,莲花带着娇娇来了。莲花采摘了尚未成熟的黄瓜、西红柿,几乎把大棚里有的蔬菜都带了一点来。张五、朱三立即来了精神,支使女人们开始忙活。高兴的秀林抱着孩子喊:“你们把后院的几只鸡都杀了,都杀了!朱三,你到小卖部去拿烟拿酒,挑好的拿!”

张五使唤几个男人去杀鸡,直接就定好了菜谱:“莲花,你掌勺,鸡肉垫土豆管饱。二元称来肉就炒菜,让大家好好喝几杯。”

欢乐,在村子四处流溢。

二元在半路上遇到了从乡里赶回家的大哥和漆老师的。二元不说什么,只是把那信封交给大元:“哥,赶紧回家,赶紧回家吧!喜事,大喜事呀!”再也不说什么,骑上车子就走。大元和漆老师一头雾水。漆老师指指信封:“看看这个,也许就知道什么事了。”

信封里只是一封信,以及孩子的出生日期和证明。那信的字体虽然娟秀,但似乎被泪水浸过了一般:“……我的学业尚未完成,我没有能力带这个孩子。我只想说,我对不起孩子!但请你们善待这个苦命的孩子,孩子是健康的,也希望他是快乐的……如果你愿意,就叫他诺言。让他记住,不要轻易承诺,承诺了就必须做到。不要像他父亲一样不负责任……”

大元还在发呆,漆老师则恍然大悟,他砸了大元一拳:“狗日的还不明白吗?你有儿子了,秀林给你拾了一个儿子!”

大元这才明白过来,赶紧装好信,就骑了车子走:“老天,真有这么好的事情吗?”

漆老师笑:“好事成双呀,你没听说过吗?把那信收好了。看不出二元还是个有心计的人,他是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娃娃的情况才偷藏了这信的……”

大元已经听不进这些话了,疯了似地踏车前行,把漆老师远远抛在了身后。漆老师感叹:“妈的,有个儿子就这么有劲呀?老子也有儿子,怎么就没这个劲头呢?”

大元进了院门,只听朱三一声通报:“大元来了!”

吵闹的院子一下静了,人们都出来,看着大元。大元手足无措,也不支车子,任凭车子倒在地上,径直向秀林走去。秀林把孩子往前伸伸,大元搓着手,呵呵笑着,又急忙在衣服上蹭蹭手,伸出一根指头,在那小脸上动了一下。没成想,那孩子竟对着大元笑了一下。大元吃惊地缩回手,惹得大伙一阵笑。

秀林干脆把孩子塞到大元怀里:“抱着,害怕吃了你吗?”

大元笨拙地抱了,看着孩子,只是一个劲呵呵地笑。不知是谁点燃了一挂鞭炮,孩子吓得哭了起来。

漆老师气喘吁吁地赶回来,也紧着看孩子,越看越高兴:“诺言呀诺言,你就是专门给大元和秀林生的,他们才是你的爸爸妈妈呢,你娃的幸福开始了。”

秀林说:“你给娃取了个啥名字?”

漆老师看着大元,大元点点头。漆老师就高声宣布:“诺言呀,叫诺言,一诺千金,希望这娃长大后诚实、守信的意思呀。”

大元高兴了,看着村里的人基本都来了,更是乐开了花。大元扯着嗓子喊:“我大元有儿子了,我会好好抚养他成人的!”大伙一阵掌声。大元接着说,“反正都是咱村上的好事,我就借这个机会说了吧。你们知道那个有良知的农民是谁吗?”

大元拉过漆老师:“就是他!你们不是说要打折他的腿吗?你们来打,我不挡。”

萍子一声惊呼:“这个挨刀的,原来是他干的!我说罚了五百元怎么不说我什么,都是你弄的呀?”

大家笑,骟匠更得意:“我早就知道是他了。”

原来,乡上一直没有放弃追查这个事情。要不是报社给漆老师稿费,谁也不知道这是他写的。今天邮递员送信,乡长没事翻看邮件,一下发现了这张汇款单,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乡长打发乡上的吉普车,把大元和漆老师拉到了乡上。

大元说:“你们都知道乡长那个臭脾气,张嘴就骂人。乡长把我和漆老师骂了足足半个小时,然后宣布,开除漆老师,免去我的村长。”

人群一阵骚动。张五喊:“你这是什么好事?凭什么免你的职,开除漆老师?”

大家一阵附和。大元急了:“你们都别吵,听我把话说完。”

原来,等乡长宣布了最后的结果,大元还想解释,可是漆老师一把拉起了大元:“走吧,从这一刻起,你不是村长,我不是老师,我们回家吧。多好,刚好报社问我情况,我就告诉他们这个结果。”

大元说:“你们猜怎么着?还没等我们走到门口,乡上的人就追了出来,连拉带扯要我们回去。你们不知道这个漆老师的厉害,他三五下挣开了,大声喊叫:他以为他是谁?是他家的乡政府吗?他想开除谁就开除谁吗?想免谁的职就免谁的职吗?”

大元学着漆老师的腔调,惹得大伙一阵笑。

漆老师的发难有了效果,乡长最后出来,好说歹说,又把他们请回了办公室,诚恳道歉,诚恳挽留。

漆老师不领情:“我这个老师是吃乡财政的,你有权力开除,我不干了!”

大元明白了漆老师的意思,但话说得很婉转:“村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都不知道,我这个村长不合格,你免得对,找别人干吧。”

漆老师对着急听结果的大伙说:“这个乡长也太气人了,我就不信他不怕上面的人。越是这样的人,其实越害怕上面找他的麻烦。最后呀,乡长给大元求情下话,让他做我的工作。”

大家开心地笑了。大元说:“我听乡长说有建塑料大棚的项目,这才软了下来,答应做漆老师的工作,也答应继续当这个村主任。”

朱三急了:“塑料大棚?他答应了吗?”

大元乐了:“这就是漆老师的功劳了,还是让他说吧。”

漆老师提高了声音:“今年已经是1999年了,也就是说,今年,以莲花的大棚为榜样,由乡上给大家提供塑料大棚的贷款,沙窝窝村每家都建一个塑料大棚。从此,我们不必再去背煤拾发菜了!”

大家伙开心地鼓掌。也许是掌声太吵了,秀林怀里的孩子哇哇大哭。幼稚的哭声,带给村子从未有过的活力!

但秀林却在心里嘀咕:怎么就给娃叫了个诺言的名字呢?明明是我拾来的,叫“地毛”多好……

责任编辑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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