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
2012-04-29任国良
任国良
于老蔫望望窗外,几朵白云被早晨的太阳涂上了金边。他坐起来,点着一支大生产烟,套上衣服裤子,穿上那双油黑锃亮的农田鞋下了地。到了伙房屋,胡乱洗了一把脸,顺着鸡肠子样的小路朝大香子家走去。
一进屋,大香子正在收拾碗筷,手脚不停,嘴也没闲着:“就吃饭赶趟,到点儿准来。”于老蔫帮着盛芸豆菜。芸豆菜放了腌的腊肉,放了碱,油汪汪的表面上是亮晶晶的泡泡,闻着香味就让人流口水。于老蔫问:“那谁走啦?”大香子叹了口气:“没到六点就走了,这群牛还有四五天就散群了。封山封得这么严,要走远点,找个河套边子放。”于老蔫没说话,那谁是大香子丈夫于大牛。于大牛脾气不好,和人搭伙干活三句话就得吵吵,五句话就得撸胳膊。没办法,只好揽了一群牛放。堡子里有三十头黄牛,春天趟地,秋天秋收,牛就有工作了。可是中间这段时间牛就像被挂起的农具,没有什么活,可是农具不吃草不吃料,牛得活着呀。就派生出这么一个新的职业:放牛。一头牛四个月收四百元。早晨六点左右吹起哨子,挨家挨户去划拉牛,到一起过数,便赶走了。晚间六点回来。送牛回家,碰上谁家男人不在,大人不在,还要帮着把牛赶到圈里,把圈门绑上。于大牛干这活起早贪黑,又敬业又热情,大伙都说他牛放得好,人也不像传说中那么火爆。得到大伙的认可,于大牛就一心一意放起牛来。这一放就是二十多年。
吃饭时,大香子对女儿说:“小玲,中午把饭热一热,别忘了十点左右扶你奶撒尿。”奶奶的眼睛已经看不到了,她摸索着夹起一条芸豆,却掉在桌子上。小玲夹起来放到她嘴里。奶奶说:“我又不是哑巴,你就不用管了。”小玲问:“妈,你们今天在哪块地扒苞米?”大香子说:“在吴相沟前。怎么了?”她挺敏感地望了女儿一眼。小玲上三年级了,长得又白净又漂亮,也不知道像谁。头几天大香子上学校请假,老师很不高兴的样子:“这么大点的孩子在家能干什么?”大香子说:“看家,做饭,照顾她八十多岁的瞎奶奶,你不给假我也得让她在家。”转身就走了。小玲明显听出娘话中的不满,她忙笑着说:“天热了,我去给你们送水。”于老蔫瞅着小玲说:“小玲长大了,懂事了。我要有这么一个姑娘多好。”大香子嘴上不饶人:“快吃快吃,一天三十块钱雇你不是在这儿拉呱的。你姑娘在城里挣大钱,俺家小玲可比不上。”于老蔫听她这么说,就闭上嘴。他知道大香子就是这么一个人,嘴上没有把门的,心肠却是特别的好。要不自己也不能四十元不挣,屁颠颠来挣她这三十元。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了在堡子里打工的人。种烟的,一房烟要种十亩烟草,自家人干不过来,就雇家中活儿少一点的人打烟工:掰烟,上烟,上房;放蚕的,树叶吃光了,蚕满山跑,就雇人上山帮着抓蚕;会瓦匠的,一个人干不了活,就雇个人,拌料,和灰,上灰,清垃圾。春天打苞米茬子,铲地;秋天扒苞米,摘茧,冬天砍柴火,都需要雇人干。这都是短工。打长工的,一年砸坑多少钱。比如雇人放羊,一年给六千元钱。家家都想多挣一点儿钱,家家都需要雇人,所以像于老蔫这种光棍汉就格外抢手。雇他得提前十天八天预约。这两年大伙看出于老蔫和大香子家关系好,就都看大香子家。大香子家活干得差不多了,才去请于老蔫。
于老蔫光杆一人,家里喘气的就一个。不养猪,不养鸡鸭鹅狗。仓子上的苞米早早卖了,连耗子都饿跑了。于老蔫上谁家,谁家就给带饭。也不用太讲究,大米干饭,大馇干饭,苞米面大饼子,大馒头。干出力活,有干饭干粮就行。菜也很随意,芸豆,土豆,倭瓜,大白菜,豆腐。碰上东家男人爱喝酒,就喝半斤。于老蔫不挑不拣,吃完了抬屁股就走。工钱啥时有啥时给,他也不要。一个人过日子,好就好在可以吃粮不管衫。高兴了吃一口,不高兴就躺一天。
吃完了饭,不用大香子吱声,于老蔫拉上牛车就往地里走。牛上山吃草了,要到晚上才回来。牛车车架子大,棒实,扛造。人拉着就显得又笨又沉。路上有男人就喊:“于老蔫,你给大香子当牛坐马,也没吃多少亏儿。”大香子在车后头,笑着骂:“狗嘴吐不出象牙。眼气,你也给我当牛坐马,我也不让你吃亏儿。”身边的女人就插一句:“他可白费。自己家老婆孩儿都养不起,还能养活别人家的?没能耐。还是老于大哥行啊,老婆孩儿养他。”言外之意,老婆孩养于老蔫,于老蔫养活别人老婆孩儿。大伙的感觉,于老蔫被大香子的裤腰带拴上了,在大香子家干活就是帮忙,大香子不可能给他钱。于老蔫心里有数。
有一回,大香子看着喝醉了倒在坑上的于老蔫眼泪就掉下来了。于老蔫长得精神,大个儿,条儿还好。媳妇小兰也长得漂亮。可是蔫了巴叽的男人怎么能养活住漂亮媳妇呢?小兰在孩子五岁时离家出走了。三年后回村给于老蔫盖了三间大瓦房,花了四五万元钱,就再也不回家了。小兰娘家也在堡子里,逢年过节回家,就把姑娘叫过去,稀罕几天。姑娘早早辍了学,十六岁那年,也被小兰接到城里,一晃有五六年了。娘儿俩一年到头能回来一次半次。回来一次,姑娘回家看看他,买四条烟,一箱酒,给他留两个钱。但姑娘的眼神渐渐和小兰一样了。这些大香子都知道,大香子看着这个醉了的老男人躺在自家炕上,看着他眼窝子里的泪水,大香子就伸手去给擦。于老蔫抓住了那双粗糙得有些划脸的手。大香子一挣,站在屋地中间,红着脸站了半天,知道那个人醉了。东屋婆婆眼睛瞎了,耳朵却异常好使。酒哪能让人什么事都不知道呢?于老蔫知道,大香子可怜他,但是他也非常渴望,他这一辈子享受这种欢乐的时间太少了。于老蔫从心底可怜大香子,年纪轻轻地,累得像个四十多岁的老娘们。按辈分,于老蔫辈分比于大牛大,大牛应该叫于老蔫老叔。从这层关系,于老蔫实心实意地帮起忙来。其实,别说远房亲属,就是亲哥们,又有多少感情呢?年底时,于老蔫感觉大香子不能照数给工钱,但他想错了。大香子一分钱没差他,过年还把他请去吃的团圆饭。这些事儿都在肚子里装着,像是蜜。于老蔫的生活就勉强出现了一点亮色,而这一点亮色足以让他坚持着活下去。
进了苞米地,于老蔫拿起镰刀开趟子。漫无边际的苞米,拱进去,一次割三垄,两步放一铺子。后边的大香子再割三垄,把割下来的苞米放在于老蔫放好的铺子上。大香子用纱巾把头脸蒙了系上,穿上长袖衣服,两人弯着腰一前一后拱进了苞米地。苞米的叶子已经全黄了,只有杆子还是绿的。叶子划在脸上,火燎燎地疼。于大牛只知道放牛,一年能挣八九千块钱。大香子一个女人家要种十亩苞米,放一把蚕场。仗着大香子泼实,庄稼院里长大的,生下来就是干活的命。干起活来,谁也看不出大香子是个女人。只有走在路上,她颤巍巍的奶子才知道这是个女人。大香子性格豪爽,却没有一丝女人的精细。尽管一年到头收入也可以,可是家中就是攒不住钱。兜里有钱了,好吃好喝,还要打麻将。于大牛是甩手掌柜,不管钱不管物。于老蔫看着这两口子依旧乐呵呵,忙的时候起早贪黑,累得人像散了架,脸晒得掉了一层又一层皮。可是闲下来就是神仙。一天到晚没有愁心事儿。和他们在一起时间长了,于老蔫也一点一点接受了这种活法。想得太多,累。
割到了地头,有一眼泉。大香子扯下纱巾双手捧了水去洗脸。于老蔫蹲在那里点着一支烟。大香子直起身来,笑着问:“瞅什么?眼睛都直了。”于老蔫吐了一口烟,慢悠悠地说:“你这屁股真宣和,真大。”大香子系上纱巾:“宣和不好呀?不好找紧绷的。快点干活吧,要不今天不给你工钱。”于老蔫站起来:“你要是一年一分钱不给才好呢。”说着把吸了半截的烟掐灭放进上衣口袋,拿起镰刀开始割起来。
六点钟进地,割到八点半来钟,俩人开始坐在苞米铺子上扒苞米。放倒的苞米一铺子一铺子站着整齐的队伍,俩人一人扒一排,一齐向前扒。两排之间有四五米远,想说话也不耽误。今年苞米长得不好,可能是种子的原因,苞米尖的地方被皮包得紧紧的。大香子扒了几捧就火了:“这苞米叶子长得太紧了,一点也不好扒。”于老蔫从兜里掏出个一捺来长的大钉子送过去,大香子接过去一笑:“还行,挺知道心疼人。”于老蔫话也不多,又急着干活。两人的手上下飞舞,一棒棒红彤彤的苞米被甩在了一起,一堆一堆的,散发着清新的香气。太阳爬过了山冈,爬过了树梢,然后瞪着眼睛站在头顶就不挪窝了。天热起来,秋天的太阳格外毒,恨不得一下子把山川上的绿色一口气给吸干,给烤干。时间久了,手指头疼,手腕子疼,腰疼。于是,站着扒一会儿,蹲着扒一会,坐着扒一会,姿势变了,手却一秒都没停下来。太阳晒得人心里发慌,也不说话,像机器人似的,动作僵硬连贯,脸上却绷得很紧,生怕松一口气,就干不动了,不想干了。听到脚步声,俩人几乎同时回头。
小玲来了。瘦弱的小姑娘怀里抱了两个大雪碧瓶子。小玲笑着说:“妈,我给你送水来了。”俩人住了手,不约而同地直了直腰。小玲先送给于老蔫一瓶,又送给大香子一瓶。俩人都没说话,拧开瓶盖,仰脖就开始喝,咕咚咕咚咕咚。大香子扑哧笑了,水喷了一身:“像饮驴似的,你不能文明点儿啊?”于老蔫歇一下,用手一抹嘴:“渴死了。你早晨的菜做咸了。”大香子有些不高兴,把盖拧上:“再做菜我不搁盐总行了吧。”小玲坐在大香子对面,扒起苞米来。看着那细皮嫩肉的小手,哪里是干活的手啊。大香子没好气地说:“回家吧,把中午饭热好,看好你小弟。”小玲站起来要走,于老蔫说:“你过来。”小玲过来,于老蔫掏出两元钱:“买四根冰棍回去吃吧。”小玲回头瞅了大香子一眼,大香子点点头,小玲接过去了,边跑边喊:“谢谢于爷爷。”大香子喊:“你稳当点,跑什么跑,小心摔倒了。”
喝了一会水,喘了一口气,两人的速度明显加快。到了这个季节,时间过得快。头午还行,五点多钟天就亮了。下午稍一抻悠,晚上六点了,天就黑了。所以上午都紧抓紧挠的,抢活,也出活。大香子抬头瞅瞅日头,扔了手中的苞米说:“回吧。”于老蔫掏出手机,一看十一点半了。手机是女儿给的,别在腰上,上山下地都挂着,挂在那里,于老蔫就觉得舒服,像女儿的小手一直扯着他,让他觉得有点依靠。
于老蔫拉车,大香子装。一个雨季的浸泡,地有些软,拉起来很吃力。拉不动,大香子就猫着腰帮着推。装了一平车,再摆,把苞米四外圈插着,再装,再插,再装。一直装出个尖来。于老蔫看着满满一车苞米,叹了一口气:“我就是叫驴也拉不动啊。我都这老大岁数了,还当我是小伙呀。”大香子笑了:“没事儿,在我跟前你就是小伙。这不还有头母驴吗,你怕啥?”于老蔫肩头用力,头都要拱到裤裆里了,大香子两手推车,脚底下一步蹬出一个坑。车动了,沿着垄沟,颤巍巍地上了柏油路。
吃完午饭,抽了一支烟,两人拉上车往地里走。大香子说:“这一天到晚的,身子像散了架,一点儿劲儿也没有。”于老蔫前后瞅瞅,笑着说:“上车,我拉你。”大香子笑了:“你呀。”说着就上了车。于老蔫的脚步就有了劲儿,有了味道。大香子说:“架,得儿架。这毛驴真听使唤。”于老蔫说:“你得看谁赶车。”大香子吐了口唾沫:“呸,老不要脸。”于老蔫脚步不停:“脸有什么用?这辈子我是不要了。你还小,你得要。”大香子骂道:“你这个老鬼,你骂我。明天给你算账,你赶快离我远一点儿,我瞅着闹心。”于老蔫回头讨好说:“别,别,我这个老棺材瓢子还要在你这棵歪脖柳上吊死呢。”说着,骂着,就到了地里。
大香子从车上下来,露出一截肉乎乎的腰。这一阵子两人忙得脚不沾地,好长时间没在一起了。正午的阳光一丝不苟地照着,连风都躲到哪里乘凉去了。山上没人,地里没人,只有密密实实的苞米站在那里,一副晒蔫了的模样。于老蔫看着哈欠连天的大香子,猛地心里就来了一股冲动。他从后边把大香子抱住。大香子仿佛被凉水激了一下,身子一颤。大香子没有转身,却用手使劲去掰于老蔫的手:“你放开,你放手啊。这青天白日的,你不嫌苛碜?”于老蔫手却没放下。大香子死死掐着于老蔫的胳膊:“你放手,你可是俺老叔。”于老蔫有些下不来台,双手仍绕着女人。大香子掰开那双手,像一只母鹅似的几步跑到一边。她扯了扯衣服,用手抹了几下头,红着脸低着头说:“干活。”于老蔫心里的欲望张牙舞爪的,但无法,就闷闷地拿起镰刀,像对苞米有仇似的,旋风般地割起来。
一口气割了两个来回,把大香子落了有五十米远。于老蔫像刚冲了澡,衣服裤子都湿透了。他看着磕头虫似的大香子起身,弯腰,起身,弯腰,心里隐隐有些作痛。他挥起了镰刀,开始给大香子接垄。不长时间,俩人割到碰了头,不约而同地扔了镰刀,揉起腰来。大香子笑着说:“给别人家当雇工,干活不要命,你是疯了。”说着拿手去擦于老蔫脸上的汗水。于老蔫捉了那双手,狠狠亲了一下。
傍黑的时候,于大牛牵着一头牛进了地。俩人被太阳烤了一天,觉得身上没了水分,每个关节都涩涩的,动作也僵硬了,不那么连贯。于大牛把车套上,大声说:“不干了,不干了,装车。”大香子站起来,扯下纱巾,长叹了一口气:“这一天活的,哪是人过的日子。”于老蔫用手敲着后腰,走过来。于大牛说:“咱俩装车。”大香子说:“好快十五了吧?”于大牛说:“还有三天。”于老蔫心中痛了一下。月亮白白的,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大香子先走了。两个男人埋着头装车。于老蔫说:“你媳妇像头驴似的,就知道干活。”于大牛叹了口气:“就这命,跟着我遭罪吧。这天也怪,着火了似的,我这一天喝了一桶水。”于老蔫没接言。
上了柏油路,于老蔫说:“今晚我不去吃了。”于大牛说:“别,你一个人回去吃什么?”于老蔫说:“有点事儿,你们吃吧。我上小卖店垫巴点儿得了。”于大牛说:“那今天给你算四十。”于老蔫笑了:“你呀,我不是要那十块八块的,真有事儿。”于大牛说:“那好吧。”
到了家,于老蔫没进屋,坐在院子里的石磨上,点了烟。石磨被晒了一天,热得有点烫屁股。今天是阴历十二呀,还有三天就八月十五了。月亮圆,我家人不全呐。新房盖起来之后,于老蔫执意把这盘石磨摆在院子当中,看着它,于老蔫就觉得它有话要跟自己说。有时,他会拿出磨杆子套上,推着石磨在磨道里转圈圈。人啊,这辈子什么悲欢离合生老病死无所谓了。就像自己,就是现在死了,谁又会在意呢?媳妇儿就不用说了,她去过好日子了,去找她的幸福生活去了。女儿呢?开始的时候,他不同意女儿进城。可他说的不算。过后想想,只要女儿将来找个好人家,自己就心满意足了。现在,自己更像是一个与谁都不发生关系的人。于老蔫望望堡子,一家一户的灯火柔和温暖,烟头上的火明了暗了,月光洒在空旷的院子里。
于老蔫拿出手机打了大香子的电话,大香子大声问:“干什么?”于老蔫叹了一口气,挂上了。过了一会儿,墙角小路上有了动静,一个小小的身影转进院子来。于老蔫从磨盘上坐起来,借着月光,看出来了,是小玲子。小玲子两手捧着一个小铝盆,大声说:“于爷爷,妈妈包饺子了。刚出锅,趁热吃吧。”于老蔫把铝盆接过来,放在磨盘上。他拉过小玲的手,心疼地说:“我都说不吃了,你妈净是事儿。烫不烫手?”小玲笑了:“不烫。你快吃呀,猪肉白菜馅的,可好吃了。”于老蔫进屋拿了两双筷子,舀了瓢水洗了。他对小玲说:“来,咱爷俩吃饺子。”小玲说:“不,你先吃。”于老蔫吃了一个,又给小玲夹了一个。
月亮升起来了。在早秋的凉风里,月色显得平静而温暖。月光洒在堡子里,隐藏在暗处的柴火垛、院墙、大门、树木、小溪一下子现出了身形,有了亮与黑,有了明与暗。于老蔫的心被热乎乎的饺子熨烫着,渐渐舒展开来。还好,还有一个不发生关系的女人惦记着他没有吃晚饭。他想起女儿一年一次的造访,像是一个遥远的亲属一年一次例行的探望。已经很难说清楚这是亲情还是血缘,还是一种礼节起到的作用。于老蔫看着站在身边的小玲,仿佛看到了女儿小时候依偎在自己的身边,一缕久违的柔情盘旋在心底。他放下筷子。小玲说:“于爷爷,你吃饱了吗?”于老蔫笑着点点头。小玲说:“妈妈说等你吃饱了,让我给你唱首歌。”于老蔫奇怪地笑了:“你妈节目还不少。你唱吧。”
小玲擦了一下嘴,扯了扯衣襟,站在院子里。在月光下,像个山村的小精灵。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幼稚的童声悦耳亲切,于老蔫仿佛一下子被电流击中,他的耳朵病态得灵敏起来:他听见一丝晚风在唱,一棵树在唱,一条山溪在唱,一条小狗在唱,一些虫子在唱,脚下的泥土在唱,被遗弃的石磨在唱——去年八月十五,他在大香子家吃月饼,黯然地说,八月十二是他生日,一个人在磨盘上半宿没睡觉。
一滴眼泪挂在于老蔫脸上,像一片苍老的叶子托起的一颗露水,晶莹,纯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