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棋
2012-04-29梁实秋
我最不喜欢和一种人下棋,那便是太有涵养的人。杀死他一大块,或是抽了他一个车,他神色自若,不动火,不生气,好像是无关痛痒,使你觉得索然无味。君子无所争,下棋却是要争的。当你给对方一个严重威胁的时候,对方的头上青筋暴露,黄豆般的汗珠一颗颗地在额上陈列出来,或哭丧着脸作惨笑,或咕嘟着嘴作吃屎状,或抓耳挠腮,或大叫一声,或长吁短叹,或自怨自艾口中念念有词,或一串串地噎嗝打个不休,或红头涨脸如关公,种种现象不一而足,这时节你“行有余力”便可以点起一支烟,或啜一碗茶,静静地欣赏对方苦闷的象征。我想猎人追逐一只野兔的时候,其愉快大概和这相同。因此我悟出一点道理:和人下棋的时候,如果有机会使对方受窘,当然应无所不用其极;如果被对方所窘,便努力作出不介意状,因为既然不能积极地给对方以苦痛,只好消极地减少对方的乐趣。
自古博弈并称,全是属于赌的一类,而且只是比“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略胜一筹而已。不过弈虽小术,亦可以观人。相传有慢性人,见对方走当头炮,便左思右想,不知是跳左边的马好,还是跳右边的马好,想了半个钟头而迟迟不决,急得对方只好拱手认输。是有这样的慢性人,每一步都要考虑,而且是加慢的考虑,我常想,这种人如加入龟兔竞赛,也必定可以获胜。也有性急的人,下棋如赛跑,“噼噼啪啦”,草草了事,这仍旧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一贯作风。下棋不能无争,争的范围有大有小,有斤斤计较而因小失大者,有不拘小节而眼观全局者,有短兵相接作生死斗者,有各自为战而旗鼓相当者,有赶尽杀绝一步不让者,有好勇斗狠同归于尽者,有一面下棋一面诮骂者,但最不幸的是争的范围超出了棋盘,而拳脚相加。有下象棋者,久而无声音,排闼视之,阒不见人,原来,他们是在门后角里扭作一团,一个人骑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在他的口里挖车呢。被挖者不敢出声,出声则口张,口张则车被挖回,挖回则必悔棋,悔棋则不得胜,这种认真的态度憨得可爱。我曾见过二人手谈,起先是坐着,神情潇洒,望之如神仙中人;俄而棋势吃紧,两人都站起来了,剑拔弩张,如斗鹌鹑;最后到了生死关头,两个人跳到桌子上去了!
笠翁《闲情偶寄》说:“弈棋不如观棋,因观者无得失心。观棋是有趣的事,如看斗牛、斗鸡、斗蟋蟀一般,但是观棋也有难过处,观棋不语是一种痛苦。”喉间硬是痒得出奇,思一吐为快。看见一个人要入陷阱而不作声是几乎不可能的事。如果说得中肯,其中一个人要厌恨你,暗暗地骂你一声“多嘴驴”!另一个人也不感激你,心想“难道我还不晓得这样走”!如果说得不中肯,两个人要一齐嗤之以鼻,“无见识奴”!如果根本不说,憋在心里,受病。所以有人在挨了一个耳光之后还要抚着热辣辣的嘴巴大呼“要抽车,要抽车”!
下棋只是为了消遣,其所以能使这样多人嗜此不疲者,是因为它颇合人类好斗的本能,这是一种“斗智不斗力”的游戏。所以瓜棚豆架之下,与世无争的村夫野老不免一枰相对,消此永昼;闹市茶寮之中,常有有闲阶级的人士下棋消遣,“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此有涯之生”?宦海里翻过身最后退隐东山的大人先生们,髀肉复生,而英雄无用武之地,也只好闲来对弈,了此残生。下棋,全是“剩余精力”的发泄。人总是要斗的,总是要钩心斗角地和人争逐的。与其和人争权夺利,还不如在棋盘上抽上一车。
宋人笔记,曾载有一段故事:“李讷仆射,性卞急,酷好弈棋,每下子安详极于宽缓,往往躁怒作,家人辈则密以弈具陈于前,讷赌,便忻然改容,以取其子布弄,都忘其恚矣。”(南部新书)下棋,有没有这样陶冶性情之功,我不敢说,不过有人下起棋来确实是把性命都可置之度外。我有两个朋友下棋,警报作,不动声色,俄而弹落,棋子被震得在盘上跳荡,屋瓦乱飞,其中棋瘾较小者變色而起,被对方一把拉住:“你走!那就算是你输了。”此公深得棋中之趣。
(选自《梁实秋文集》)
赏读借鉴
梁实秋对社会观察之细致,对生活体验之深刻,语言之流畅、之生动、之诙谐,令人叹服。
《下棋》是梁实秋散文中较有代表性的一篇,其显著特点之一,就是细致入微地写出了下棋、观棋和悟棋的独到而深刻的感受。下棋的最大乐趣在于自己局势有利时,静静地欣赏对方痛苦不堪的种种窘态,而梁实秋一口气用了七个“或”字,把对方的窘态绘声绘色、惟妙惟肖地列举出来,使人如临其景,如闻其声。
《下棋》的另一个显著特点是语言流畅、生动、诙谐、风趣。细细体会,可以发现文章主要运用了以下几种手法:一是抓住典型细节进行漫画式的勾勒。寥寥几笔,形神毕现,趣妙横生;二是准确地运用了对比、类比、排比、比喻、顶真等修辞手法,以上种种手法的灵活运用,平添了文章流畅、生动、诙谐、风趣的语言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