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约”渐行渐远?
2012-04-29马慧娟张典
马慧娟 张典
“白鹿乡约,德业相劝,见善必行,闻过必改,能治其身,能修其家,能伺父母,能教子弟,能守廉洁,能救患难,能决是非,能解斗争,能与利除害。”电影《白鹿原》刚开始不久,白嘉轩带领着村民一起背诵刻在祠堂石碑上的“乡约”。对于没看过小说直接看电影的观众来说,这是不被理解的。
在小说里,白鹿村族长白嘉轩带着“没有了皇帝的日子怎么过”等一大堆疑虑去向姐夫朱先生讨教,朱先生拿出一份文稿,这便是白鹿“乡约”。白嘉轩把抄来的“乡约”全文正镶在祠堂正门的两边,与栽在院子里的“仁义白鹿村”竖碑互为映照,祠堂里每到晚上就传出庄稼汉粗浑的背读“乡约”的声音,偷盗、赌博、打架之类的事再不发生,“白鹿村人一个个都变得和颜可掬、文质彬彬,连说话的声音都柔和纤细了”。
“乡约”是一种由地方制订,并形成条文共同监督遵守的乡规民约。推演“乡约”是牛兆濂教化生民的一个方式。在芸阁学舍,他亲自率领乡民演习周礼,为村民诵讲“乡约”。这里的“乡约”即宋代关中学派大家吕大临等人编写的《吕氏乡约》,据说是中国古代社会第一部成文的乡则民约,古时“皇帝不下乡”,农村基层全靠自治,由德行和知识兼具者执事,依靠的是一套农耕文明的道德规则。
“《吕氏乡约》的文本在建国后就绝迹了”,西安白鹿原文化研究院院长卞寿堂说,他把其全文复原在他的著作《走进白鹿原:考证与揭秘》中。这份《吕氏乡约》共分7个部分,它用通俗的语言规定了调整邻里乡党关系的规范,凡修身、齐家、交游、迎送、婚丧嫁娶,都有具体的行为规范和执行细则,号召乡民德业相劝、过失相规、患难相恤、礼俗相交。
“理学的概念很抽象,但‘四吕的贡献就是将抽象的哲学原理写成了操作性强的条文,这样才能在乡间付诸实践。”卞寿堂说。负责组织管理、讲解、执行“乡约”奖罚的人,称为约长,约长与族长往往是同一个人,卞寿堂说,“约长必须德才兼备、公道正直、熟悉礼仪,特别是能以身作则、公正不阿,是乡民模仿的楷模”。约长由乡民公推,一般每个月讲约演习一次,并设立《记善》、《记恶》、《和处》、《改过》四簿,详加记录。约长最初仅仅教化民众,但后来肩负一定的行政事务,如维护社会治安、促进社会稳定,甚至被逐步纳入行政体系,成为一个官名。
陈忠实创作《白鹿原》的一个出发点,就是他想知道,起码在他之前的3代人,在这个原上是以怎样的社会秩序生活着的,经历过怎样的喜悦和灾难,又是什么凝聚着次次重创后繁衍不息的生命?
而最初跃入陈忠实脑中的影像,便是原上一幢镂嵌着“耕读传家”的四合院的门楼,他想探知门楼里的故事。各个人物形貌渐渐浮现时,陈忠实开始探寻收录在《蓝田县志》中的“乡约”,并将它抄录了下来,反复研读。
被原上子孙诵读八九百年的“乡约”和它代表的传统宗法,是陈忠实找到的白鹿原的灵魂,“是倚赖木犁和棉布延续生命的一个支撑性质的因素,也是抵御饥饿、灾荒和瘟疫之后继续繁衍的力量,却也是固封在木犁和棉布这种生活形态的枷锁”。
宗法和“乡约”在白鹿原上铸造的秩序曾经无所不能,吸鸦片和赌博的人都会在族长白嘉轩严厉的惩治下羞愧害怕,进而戒烟戒赌。但随着时代的变迁,这种治理的有效范围越来越窄,难度越来越大。因为大门打开,乡民们看到了裹挟着现代性的外部世界,“乡约”的世界被侵蚀了。
电影中,“交农”事件中获胜的白嘉轩,虽拒绝敲锣召集村民征粮,但却不得不在士兵的快枪面前屈服。更让他无力的变化来自村落甚至家庭的内部:外乡人田小娥用肉体击溃了白鹿原上男人们的道德防线,把村内家族间的各条关系搅得乱七八糟,直至纠缠着自己的儿子——未来族长的继承人,他用尽力量来压制她,甚至在她死后都要修塔镇窑,但还是脱离不了那根血缘的防线;最宠爱的女儿白灵离经叛道,放弃婚约,参加革命,他愤怒地与女儿断绝关系;曾经叛逆至极却又主动回乡祭祖的黑娃,让他对“学为好人”的训诫重燃希望,然而黑娃又被自己儿子使心计枪毙,求情不成的白嘉轩落到“气血蒙目”,瞎了一只眼。这一切,越来越超出儒家文化的解释范围,“乡约”的盛世再也回不去了。
尽管小说中的冲突是剧烈的,但现实的过程是缓慢的。据资料,这个辖管几十万人的白鹿原,直到辛亥革命发生十几年后,才办起两三所新式小学。原上原下几百个大小村寨里的私塾,吟诵着古老的识字课本,遵循着儒学的传统理念。然而变化还是发生着,因为上这些私塾的人越来越少,私塾先生们讲授的方式越来越不被大家认同,直至内容被颠覆。
国民党为了清剿地下党,不断强化基层政权,致使流传千年的“乡约”崩盘,联保甲制的实行,让“乡约”形同虚设。(注:联保甲制由县以下设联保,联保主任由县府委派;联以下设保,保下辖甲。保长多由地方绅士活动贿选,甲长多为轮流担任。)
建国后,这套体制被废除,基层政权被公社、生产大队、生产小队、生产小组所取代。“乡约”实际上已经不复存在,但人们还是习惯称村上的头面人物为“乡约”,直到1960年前后,还经常能听到村中对一些爱管闲事的人开玩笑说“人窝中的‘乡约”,足见“乡约”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乡约”中的一些民俗礼仪也还执行着,如建房会、婚嫁会等。
现在的白鹿原,庄子、厦房、“三合头”、牌楼、祠堂早已荡然无存,城镇化的浪潮也滚滚而来,年轻的村民纷纷外出打工,留守的只有老人和孩子。
白嘉轩曾坚持,“凡是生在白鹿村炕脚地上的任何人,只要是人,迟早都要跪倒到祠堂里头”。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几十年之后,祠堂都不复存在了,何来跪拜呢?也许儿子白孝文才看得更远,预见了今天的白鹿原,他重新跪倒在祠堂后慨叹:“谁走不出这原,谁一辈子都没出息。”现在白鹿原上的人,又何尝不是这样的想法呢?有哪个年轻人,能记起那流传千年的“乡约”呢?
“乡约”渐行渐远,但社会需要秩序、需要道德,人心需要向善,这一点亘古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