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亲记
2012-04-29陈再见
陈再见
1
惜弟的男人外出打工三年,一直不见音讯,听说男人在外面有了女人,家庭美满。惜弟不信。惜弟在家老老实实又等了三年,开始信了,她实在等不下去了,就抱着孩子离开了湖村,要找男人算账。
孩子一生下来就带着病,这病挺棘手,不能砸锅卖铁图安心。这病没有一个盼头,只能耗着等奇迹。惜弟相信奇迹有,但不多,所以一直没降临在孩子头上,都六岁的娃了,如今还不能坐不能走,醒着时只会歪着头流口水,只有睡着了,才能像别家的孩子那样安安静静。
反正耗着也是耗着,不如出去走走。至于能否找到男人,实际也是等奇迹。还是一样,奇迹从来不缺少,只是不属于自己。惜弟没抱多大希望,她只是累了,要换种方式生活,至少要换个地方。
进了城,惜弟按知情人提供的线索把男人有可能在的地方都找遍,没找到。人生地不熟,又带着孩子,留也不是,回也不是,心中的怒火蹿起了三丈高。惜弟心一横,决定不走了,也不找了,是死是活,就在这里了,城市再大,要找的人总有碰头的一天。
惜弟寻了一处草地坐下。此刻,城市的夜幕慢慢垂落,夜色柔软。多舒适的地方!惜弟想躺下来睡一觉。孩子却醒了。他歪着头,口水直流,目光黯淡,突然裂开大嘴,哭了起来。
惜弟骂了男人祖宗十八代。之前在村里,孩子一哭一闹,惜弟也是这样,骂得没一句好听。婆婆听了不高兴,婆媳间就拌了起来,越拌越凶,最后竟大打出手。婆婆年老,敌不过愤怒中的惜弟,被惜弟一脚踢掉了两颗门牙。婆婆捂着满口鲜血,哭着要邻居评理。邻居有长者刚一开口,惜弟就把孩子抱了过去,要丢给人家。人家哪敢接这样的茬,都吓得不敢言语了。惜弟喊,你们倒是说说,谁可怜,我一个女人家带着这么一个半生不死的孩子,你们说说,要我怎么过?——事情这么一闹。惜弟占了理。这次出走,婆婆也不敢支吾半声,任其去留。
2
总得熬过一晚上。惜弟这么想着。惜弟虽没想好干什么,但她知道,即使没什么可干,有孩子在身边,往街边一站,应该也饿不死。做个乞讨者,在村里是丢脸面的事情,再怎么困难都不愿端个盆钵出去。可这里是城市,没人认识她,就没什么脸面可以丢。
惜弟做好了乞讨的准备。她来到一处天桥底下。城市到处是灯火,像是白天以另一种方式呈现。惜弟顾不得看夜景,她得赶紧找一块可以睡觉的地皮。
一大片草地。城里的草比乡下规矩,和床一样平坦。惜弟没走几步,就踩到了东西。那东西还是活的,哎呀一声叫,坐了起来。惜弟吓得不轻,几乎拔腿就要往外跑。可她还是站定了,没动。
坐起来的是个人,他骂,没长眼睛啊?
惜弟这下看清楚了,眼前坐着的人,衣着褴褛,是个乞者。惜弟再定睛一看,发现这人还有残疾,左腿断了一截,身边横着一把拐杖。
面对一个残疾人,惜弟顿时有了安全感,胸中平添了几分勇气。惜弟说,大哥,想借块地方过夜,方便吗?那人愣了一下,眉毛动了动,看了惜弟一眼,叹了口气,又仰身倒下,说,随便,大地为床,星空作被,何处不能栖身?
惜弟听不大懂他的话,朝前走去,突然脚下又踢着了个物件,低头一看,是一锡盆。那人连忙伸手来护,说,踩到我无妨,踩到我的饭碗你可赔不起。
惜弟赶紧抽足离开,在离残疾人二十步远的地方,安顿了下来。怀里的孩子刚好熟睡。惜弟取出外套,铺在草地上,放上孩子,再把另一半外套盖好、掖好。惜弟在孩子身边躺下,泪水顺势淌了出来。头顶是天桥,车辆拖着轰轰的声响奔驰而过,每驶过去一辆,惜弟都能感觉自己的身体被碾过去一遍。
惜弟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被碾了多少遍,醒来时,已是翌日清晨。惜弟发现身体还在,好好的,不差一根毛发。孩子也醒了过来,他咂吧着嘴巴,看样子是肚子饿了,要吃的。
惜弟口袋里有百来块钱,她缝在了内裤里。惜弟把手伸进裤子里去摸,钱还在,可要拿出来,得费一番力气。如果把裤子脱下来会容易一些。但此刻人来人往,惜弟怎么好意思。她只好一只手伸进裤子里去拿,一只手提着外套来挡。尽管如此,路人还是对这样一个妇人感觉好奇,目光齐刷刷地射过来。
惜弟好不容易把钱拿了出来,抱着孩子上了天桥人行道,却看见昨晚踩到的残疾人正在天桥上坐着,面前放着一锡盆。盆里有十几个硬币,在阳光下泛着银光。残疾人的脸色黝黑,长期在外暴晒的缘故,看起来年纪挺大,实际应该不大。他的左腿看样子是受了伤截肢的,肉乎乎地露在外面,挺可怜,博取路人的同情心。否则像他这样,身板子结实,也不必落到在天桥上乞讨的地步。
惜弟从残疾人身边过,他突然说,昨晚睡得可否,天气转凉了。惜弟一愣,路人都在看着她,感觉脸上一阵燥热,匆匆下了天桥。惜弟买了馒头和豆浆返回,路过残疾人时,加快了脚步。
惜弟就这样在城里流浪,白天到处走,晚上回天桥底下。几日下来,还是没有男人的任何消息。惜弟彻底绝望,她路过一处污水坑时,弯腰从里面捞起一个塑料盆,擦拭干净,扣在了孩子头上。天下着小雨,但惜弟捡盆不是为了给孩子挡雨,而是备着乞讨用。她想,从明天起也到天桥上乞讨,和那残疾人一起分点粮食吃。
这天夜里,惜弟主动找残疾人说话,问他最近收入如何。话一出口就感觉不妥,杵在原地满脸通红。他没回答。一会,他说,你的盆太轻,明天风一下子就可以把它吹下桥底去。
惜弟说,谢谢,大哥。
残疾人说,叫我老德吧。
第二天惜弟抱着孩子也蹲在了天桥上,离老德不远,一左一右,守住人行天桥的两端。塑料盆就放在眼前,果真如老德所言,风一起,塑料盆就翻了几个跟斗,要飞走。惜弟连忙抽出手来抓,孩子也差点从怀里掉落下来。孩子吓醒了,哭个没完。
老德说,压点钱下去,它自然就不走了。惜弟大悟,忙从身上掏出几个硬币,放在塑料盆里,果然就把盆给固定住了。可整天下来,惜弟的塑料盆里躺着的还只是她自己的几个硬币,没人向她施舍。老德那却“生意”极旺。
惜弟不解,问老德原因。老德说,你还不够惨。
惜弟吓一跳。
3
惜弟嫁给男人那天,是正月初九,年刚过,就挤着嫁过来了。日子是惜弟的母亲定的,托人看的,那人掐指念了半天,“年刚过,这大喜已经走到尽头,没有适宜婚嫁的日子。何必这么急?”惜弟的母亲把头一扭,脸色干瘪瘪的,含而不说。那人又说,日子还只是小问题,关键是惜弟与对方的八字也不合,日后怕生出多余的事来。惜弟的母亲还是含而不说。那人才点头,表示知情了。
确实,惜弟已经怀孕四个月,头胎虽不显肚子,再怎么样也撑起衣裳来见人了。母亲抬手要打,惜弟眼睛含泪,举脸上前去。母亲哎了一声,垂下手,问,“谁?哎呀,是他。”母亲都快哭了。
男人的痞附近已经扬名,偏偏这痞子的摩托车整天不缺女人坐。某一天,鬼使神差般,惜弟竟也出现在他的摩托车上,本来说是去镇里的,他兜了几个圈,兜得惜弟都没了方向。他把惜弟带到一家餐馆里吃饭,还叫了酒,要惜弟喝,惜弟不喝,只看着他一个人喝。他喝着喝着,一歪身倒了下去。惜弟急得脸色发青,搀起他,问服务员医院在哪,要往医院。这时他突然清醒过来,说,我睡会便好。话一说完又晕了过去。服务员说,我们这儿有房间。惜弟就扶了他上房间,把他放在床上,刚为他洗好脸,起身要去换水,却被他牢牢抓住了手……
事后,男人说,放心,我会负责的。
惜弟嘤嘤哭泣,心里却有了甜蜜之感,有点莫名其妙。
惜弟和男人婚后,男人的拉客生意却寡淡了下来。一家的生活就靠着摩托车拉客,如今说寡就寡。婆婆思来想去,归咎于惜弟身上。惜弟命里带克,如今冲走的只是夫君的财运,日后要的可能是大命。惜弟的肚子日益见大,内忧外患,脾气也烦躁起来,但她还不敢跟婆婆吵,一肚子气埋在心里,憋住。惜弟都怀疑那肚子的大就是给憋大的。
孩子出生后,没过多久,就显出了异样,这为婆婆的猜忌又找到了一个佐证。一次不服,再次总得信吧。惜弟不信,但男人信了。男人把摩托车卖掉,凑足了路费,说,我出去找钱。结果,一去就是三年,杳无音信。
明明有丈夫,却做起了寡妇。惜弟心如刀绞。婆婆倒是暗地里欢喜,明刀明枪地跟儿媳干了起来,说他儿子在城里已经有了女人了,生了儿子,健康得很。惜弟在夜里暗自垂泪,白天,她都不敢抱孩子出来,眼看别的女人抱孩子抱得理直气壮,在村人面前晃来晃去,她抱着孩子一出现,立刻就成了众人注视的焦点,每个人都在表情后面隐藏一个大阴谋似的,叫惜弟害怕。
惜弟实在受不了,就回了娘家。母亲也不欢迎惜弟回家,当地有风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再怎样也不能回家住,回家了,连娘家也会跟着沾霉气。更何况当年是自己找的夫君,好坏得自个负责。母亲明里没说,却整天话里藏刺,惜弟假装听不懂,她在自己母亲面前,还真的做到不要脸了。好歹是自己女儿,母亲也不便把事做绝。惜弟这一住,就在娘家住了一年。一年后回婆家,是因为听人说,有男人的消息。惜弟急急赶回,男人已经走了。婆婆颇为幸灾乐祸,在阴暗处坏笑。惜弟咬紧了牙关,想放下孩子,和婆婆战一场。
惜弟决定在婆家等着男人回来,哪怕是等不到活人,等个尸体也好。她就不信,男人死了还不回家……这一等又是两年。
4
惜弟一连几天都没讨到钱,她有些灰心,站在天桥之上,有了抱着孩子纵身一跃的想法。天桥下车流如织,落在上面,三秒钟就可以解决尘世的各种烦恼。
老德见惜弟可怜,给惜弟出了一计,扮凄惨,越惨越好。说她往天桥一坐,没头没绪,怎么叫人家相信她的可怜,不像老德,腿有残疾,明摆着的事。于是老德给惜弟写了一张毛笔字,写了啥?惜弟不知道,她认识字不多,没法串起来读懂意思。老德写毕,读一遍给惜弟听。大意是说惜弟的男人患病身亡,遗下母子二人,生活无依,前路茫茫。听老德这么一说,惜弟突然不干,把字扔到一边不要了,老德问怎么啦。惜弟说我家男人还没死,我正是找他来的。老德笑了,这没什么,这城里,哪几个人在说真话了?可惜弟性子犟,心里容不下半点假,坚决不依。老德有些生气,把纸揉成一团,扔进不远处的草丛里。不要就不要,好心没好报。
说到底,老德还是个软心人,见母女二人窝在天桥下,饭吃不饱水喝不足,那孩子动不动大哭,惜弟干瘪的奶头又挤不出一滴奶水。老德每天收工回来,拐杖上总挂着几个馒头和小杯豆浆,给了惜弟。有一天晚上,天气晴朗,老德和惜弟母子三人一起看着天桥缝隙里的夜空。老德突然说,妹子啊,虽说家丑不外扬,我也不怕告诉你,我也是来找人的,都找了十五年了。
你找谁?惜弟问。
孩子她妈。老德说。
5
老德的女人是跟人跑的。那年冬天,老德從县城回家,晚上吃了酒,推门一看,女人正和外地来的甘蔗老板赤条条地搂在一起。老德昏了头,一阵乱打,甘蔗老板趁乱逃了,老德又把女人打了一顿,还把她关在了屋外。屋外下着小雪,寒风如刀。待老德酒醒,知道自己干了傻事,忙开门去寻女人,女人却不见了。后来听目击者说,老德的女人和甘蔗老板跑了,去了南方某城。女儿还小,哭着要妈妈。老德决定出来把女人找回来,不能便宜了人家。他把女儿托付给母亲,只身奔南方。
到南方城市不久,老德才知道自己根本没办法找到女人。外面的世界这么大,一个女人只要弓身一躲,即使面对面都没办法找到。老德没有继续寻找,他骗家里人,说已经找到了。老德在城里呆了下来,不敢回家,没脸。起初在工厂干,由于年纪大,被辞了,后又跟了工头去工地,搬砖和泥,累是累,交了帮工友,干活之余吃酒打牌,过得还算可以。
正当老德快把女人忘记之时,女人反而奇迹般地找到了他,她身边带着一个男人,就是当年的甘蔗老板。甘蔗老板在乡下是老板,到了城里还当老板,他们开了一家加工厂,生意蒸蒸日上。老德本想上前跟他干一架,细想还是算了,向工友介绍时,还说女人是她妹,她身边的男人自然成了妹夫。老德想,把女人要回来是不可能的了,他只有一个要求,别让女儿知道,女人一个月要打一次电话回家,帮他圆谎。女人点头答应。女人要给老德钱,老德啥都不要。女人还算讲信用,每月按时给女儿打电话。女儿对妈妈没什么印象,妈妈走时,她才三岁。如今女儿都上学了,老德对女儿说,你要好好读书,长大了接你来城市生活。女儿一路读下来,成绩一直拔尖,没让老德寄回去的钱白费。老德还告诉女儿,爸妈在外干个体,钱多、干净、体面。女儿在学校经常和同学们讲,我爸爸在城里当老板哩。
不久,老德就出事了。一夜台风把脚手架刮倒,刚好砸在工人们睡觉的临时铁皮房上。房子也倒了,其他工人都跑了出来,都没啥大事,就老德躺在了里边,出不来。大伙掀开房顶一看,真够准的,一块削瘦的铁板差点就把老德的小腿切成了两截。大伙慌成一团,加上风雨大作,老德像只死狗一样被折腾来折腾去。送到医院时,老德已奄奄一息,医生尽力保下命来了,小腿却要截肢了。工头还算义气,没跑路,一路供钱供到老德出院,后又给了几万块,事就算结了。老德心想也差不多,人家不算坏,认命吧。只是往后的路不知怎么走才好。女人听说老德的遭遇,毕竟夫妻一场,要老德到她男人的厂里做事,守大门,也就不用做事,等于是他们养着。老德哪受得了这样的屈辱,坚决不,“老子情愿到天桥上扮可怜,也能讨到饭吃。”老德说到做到,果真拖着残疾的腿上了天桥摆摊子,一摆七八年过去了,托一把残脚的福,收入还相当可观。
如今女儿已经十八岁了,快高考了,眼下放寒假,一时高兴,在电话里说要来城里看看爸妈。这么多年,她可是第一次来城里啊。做妈的自然不方便,就找了老德,叫他想办法。老德也急,打电话跟女儿说,这段时间爸妈的工作忙,你还是在家里和奶奶一起过年吧。听了,女儿却哭了,说你们一走就是十几年,我都忘了你们长什么样了,我连去看看你们的权利都没有吗?老德一听,心都碎了。十五年来,他也就在身体还没残缺的时候回过家两次,见过母亲,见过女儿,匆匆地又走了,怕让外人看见,笑话他。想想,身上背负着多大的债啊。于是就答应了女儿,让她寒假过来城里过年……
6
惜弟听着,有节奏地拍着怀里熟睡的孩子,她眼里闪着泪花。惜弟本以为自己的命够惨的了,却还有更惨的。同样是出来寻亲,老德丢了亲人还丢了腿,她惜弟还没到完全绝望的地步。
第二天,老德带惜弟去一个地方,是一片城中村,到处是楼房,紧挨着。楼房都半新不旧,但比起天桥底下,那儿可算是天堂了。老德在一栋楼下止了步,抬头,举手指向其中一个窗户。惜弟随着老德的手望去,那是一扇宽敞的窗户,阳光照耀下的玻璃晃着光,惜弟被晃得眯起了眼。老德说,你知道嘛,那就是她帮我租的房子,两房一厅,等着女儿来搬进去住。惜弟吓一跳,怎么放着这么好的房子不住,偏去睡天桥底。老德看出惜弟的疑惑,又说,她不想见女儿,怕女儿恨她,我就得提条件,至少在女儿来期间,替我租个房子,准备个假肢,我得把谎继续圆下去啊。惜弟似乎想起什么,问,那要是你女儿找妈妈呢?老德嘆了口气,这正是我现在着急的事,别的好弄,去哪弄个女人呢?哪个女人愿意?说着惜弟别过脸去,不敢正眼看老德。临走时,老德说,我得个把月摆不了摊,我不在,你就上天桥占着,帮我守着地盘,免得被别人占了。惜弟红了脸,点点头。
老德不在,惜弟总感觉天桥少了什么,甚至是身边少了什么,没了安全感。眼前的盆子多多少少有点收入了,可惜弟的心却空了起来。想想老德,再想想自己,还真佩服他,要是她落到他今日这田地,不知死了多少回了。想着又看看怀里的孩子,沉睡的脸和别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可别人的孩子由妈妈牵着小手,正蹦蹦跳跳去上幼儿园呢,自己的孩子却只能跟着自己在寒风里乞求一个硬币的施舍。泪又挂了惜弟一脸。
晚上老德要搬“家”了,说是搬家,其实就把人搬走而已,他那套行乞行头留给惜弟保管,人不住天桥底了,住进了两房一厅的大楼房。惜弟多想有个房子,这么冷的天,自己受得了,孩子可受不了。晚上下了点雨,惜弟抖索起来。老德说,要不,先到我那过一宿。说完又加一句,我可没其他意思。惜弟摇摇头,抱着孩子走进天桥深处。平时老德睡天桥那头,惜弟和孩子睡天桥这头,相隔虽不近,却也是个照应,心里踏实。如今那头没了人,惜弟的心也就随着慌了。偏偏半夜路过一个醉汉,拎着个酒瓶子,歪歪斜斜地趔趄着,见到惜弟,突然折了进来,掏出百元大钞,伸到惜弟面前,说,妹子,给你,摸我一把。惜弟吓得飞了魂魄,缩成一团。醉汉却一步逼近,岔开双腿,解开裤裆示意惜弟去摸,脸上还挂着醉意模糊的笑。惜弟一把推开了醉汉,啥都不要了,只抱走了孩子,一路狂奔。孩子受激烈震荡,早就哭了起来。惜弟拼命往前跑,不知跑过多少城市的街道,惜弟才慢了下来,她跑不动了。这时她定睛一看,发现自己竟站在老德的房子楼下。
惜弟敲开了老德的门,老德愣了一会,笑着领惜弟参观房子。房子很大,看得出老德经心布置了一番,但家具少了,显得空,不像有人常住。老德问,怎么样?像个家吧。惜弟看老德穿着新买的西装,大了点,骨架子没肉,但看起来挺干净,完全不是一个街头乞讨者的模样了。惜弟问老德的女儿什么时候来。老德笑着说今晚的火车,大概明天到,到时一定得带她好好逛逛这个大城市,对了,你可以过来坐坐,当作我们的客人。惜弟点头。此刻,惜弟发现老德比谁都幸福。
老德亲自下厨煮了面条,惜弟吃了一碗,又喂了孩子一碗,自己又吃了一碗,又喂了孩子一碗,就不敢再吃了,锅已经见底了。老德把剩下的汤水都倒给了惜弟,惜弟一口又把碗喝见了底。惜弟从没这么饿过。
吃了面,老德突然说,要不,你就在这里住下来吧,我付你钱,我保证——
惜弟一愣,明白了老德的意思,却没言语。
老德又说,你睡床,我睡地板。
老德又说,放心,只要你在我女儿面前演场戏就是,反正她认不了,你就是她妈。
老德又说,不对,是临时妈妈。
老德又说,至于你的孩子,我们可以说是她的小弟弟,她会信的。
……
惜弟一直低着头。她没反对,那就是答应了。老德很开心,下楼去买东西,继续布置这个临时的家。老德还给惜弟买了一套新衣服回来。
老德一晚上精神焕发,把女儿来之后的行程都安排好了,第一天就要带她到这个城市的海岸看看。女儿长这么大,还没看见过海呢,一定要让她看看海。还要去租个相机,把整个过程都拍下来。说着惜弟也来了兴致,参与老德一起计划,仿佛真是一家子了。
7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的火车,老德和惜弟必须要赶到九点钟前到火车站。惜弟有点紧张,毕竟是以一个特殊的身份去见一个陌生的孩子。老德把自己装扮一新,装上假肢,走起路来有些瘸,粗略也不太看出,这是他近段时间来艰苦训练的结果。惜弟也穿上老德为她买的衣服,黑色的裤子,粉红的上衣,整个人清爽了不少。两人一切准备妥当,抱着孩子,下楼,走在城市的大街上。恰巧是周日,行人如织,他们很快就被淹没在了人群里。
去火车站的公交车很挤,老德和惜弟好不容易才挤上了车子,别说坐位,连站的空间都没有。有个年轻小伙子马上站起来给惜弟让了座,老德一边扶着惜弟和孩子坐下,一边对小伙子说:“谢谢,谢谢。”那一瞬间,惜弟突然感觉身边这个男人才是自己要寻找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