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宴
2012-04-29朱斌
朱斌
没做一把手之前,向别人介绍自己时,他会说:我姓甘,苦尽甘来的甘。嘿嘿……
后来做了一把手,再向生人介绍自个儿时,他则说:敝姓甘,苦尽甘来的甘……
语气大不相同。
认识老甘的人都晓得他手段高超,尤善空手套白狼。
细论起来,老甘本也出生于农家,是那种小户人家里养出来的大少爷。他一生都在致力于改变身份,是“干得好不如娶得好”的实践者。不过,人家也有条件,相貌帅就是本钱,一米八几的个儿,就是头发过早地花白了,不过这是最好办的事,焗一下油就会重新乌黑发亮的。别看老甘戴副眼镜,有些文质彬彬,但据他当众讲,他在年轻的时候也是动辄就拎九五砖的主儿,并爱对女下属说诸如“你要是我老婆,我早就一记上去了”之类的话,有时还会做做势,似乎很有一点儿豪杰气概。
老甘的原配本是女工扎堆的纺织厂里的一朵花,并为他生了一个儿子。这女人啥都好,就是没有什么来头,属于根正苗红但要钱没钱要权没权的那种纯种工人家庭出产的美人儿,在事业上根本帮不了他。
年轻的时候,农民惯出来的少爷和工人宠出来的小姐倒也郎才女貌,很是恩恩爱爱了一番,也曾引得多少人眼红不已。可一旦跨入中年,正应了那一句“女人四十烂茶渣,男人四十一枝花”,女的日渐暗淡下去,男的却一天天光鲜起来,原有的建立在肉欲快感基础上的平衡也就彻底玩完了。老甘怎肯和她做那种事事哀的贫贱夫妇,所以他基本上是老婆不碰,孩子不管,婚姻早就成了一个纯法律意义上的空壳儿。
已届中年的老甘的权欲明显地旺盛于性欲。好像唯有尽快靠婚姻找一个牢固的靠山,才能不虚度此生。实际上他也是早就找好了下家的,他的风流韵事早就在单位传开了,只可怜了那纯工人阶级的原配夫人不甚了了,还妄想着靠什么温良恭俭让之类的传统美德让他回心转意。
老甘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况且他既然能拎九五砖,也就下得了辣手。几次三番后,老甘就让人家带着孩子卷起铺盖滚了蛋。离婚后不久,他就和已经谈了一段时日的一老干部之女重新组织了一个家庭。那女的一脸雀斑,但老甘说她一双腿好,又白又嫩,煞是性感。朋友们一语双关地说老甘就是个抱大腿的,识货。他听了面上露出些得意之色。
于是年富力强的老甘这才在事业上风生水起、平步青云。不出两年,他就坐上了一家事业单位的头把交椅。
一把手的老甘又号“星期一”,每周只在星期一上午到单位来一趟,和二三位副手碰一下头,扯一段闲话,报销一叠乱七八糟的发票。他在那半天里总是很忙。剩下的时光里,要么在酒席牌桌上还可能邂逅到他,反正在单位里是再难见其踪影。再急的事打电话给他,他总是“在外边正忙着呢,能不能等到下个星期一再说?”让大家觉得他神龙见首不见尾,久而久之便冠之以“星期一”。
然而人家有靠山,并不怕穿帮。有一次一位上级领导火冒冒地就坐在老甘单位的办公室里给他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他在电话里吞吞吐吐了半天,实在过不了门,才说他正在澳门,一时半会赶不回来。领导摔下电话愤然而去。旁人都以为老甘这下麻烦了,不过猜来猜去,最终也没个人出来怎么地了老甘,他的老泰山也就是他的靠山硬,别人拿他没法儿。
老甘也有连星期一都不到单位的时候,也就是在那个星期一,办公室的马主任见到了已被老甘休掉了的原配。
那女的已经找了老甘许多日,万般无奈之下才在星期一的一大早来单位里堵星期一。女人家一开始不怎么说话,马主任问她有什么事,她只说自己是老甘的一个老熟人,找他有点急事。话语声虽嘤嘤嗡嗡的不怎么响亮,可马主任掂出其中的份量非同寻常,对她也就格外客气了些。
实际上,女的来是为了讨要儿子的抚养费。那时老甘的前妻才下了岗,有的是时间,她端端正正、很耐心地侧身坐在办公室里一张硬面椅子上。一直等得马主任等心下着了慌,再一次好言相问,女的才道出了实情。
马主任听后,搔搔后脑道:他星期一都是来单位的啊,今天不知是给什么急事绊住了脚,我帮你打个电话问问吧。
老甘电话关机,打不通。女的从鼻孔里不屑地“哼”了一声。马主任也没在意,他这人就是个没棱没角的好好先生,还和她商量道:要不你先回去,等他来了,我帮你转达怎么样?
女的头一扭,道:我们已经揭不开锅,等不下去了。
马主任吃了一筒枪药,只好随她。从大清早直等到午饭时刻,还是没有老甘的音讯。
看看不是个事,古道热肠的马主任就问那女的有多少钱。女的说:不多,半年的钱,一共是六千元。
马大主任搔搔头,想了一想又和那女的商量道:我身上没带那么多钱。要不这样吧,你先从我这拿一千块去应应急。
女的没有马上回答,只用惊奇的眼光扫了一下马主任的一张白晃晃的胖脸。愣了片刻,她从桌上拿过一张白纸一枝黑笔,刷刷刷地写了几行字后递给马主任。他接过来一看,见上面写的是:今收到孩子抚养费一千元整……
马主任赶忙掏出钱夹子数十张赤红的大票子给她。女的接钱后就飘然离去。
马主任还以为帮了领导一个小忙,谁知拍马屁却拍到了马脚上。后来,他的领导老甘接过收条,翻翻眼睛,冷冷地说:谁让你多管闲事的?要是她是个骗子呢?
也不付钱,把个马主任晾在一边敢怒不敢言。
后来有人拐弯抹角地去帮马主任讨钱,老甘只丢出来一句话:他不是有钱么?让他去垫好了。
再无下文。
老甘这人脑子快而且爱算,走一步管三步的,一般人玩不过他。
五一节一过,老甘忽然在单位里宣布要实行一项新政。他美其名曰“借兵打仗”,信誓旦旦地说要彻底破解单位人手紧的问题,要打破干部的终身制,为更多人创造机会。听起来头头是道,与上面正要推行的人事制度改革精神很吻合,于是主管部门的领导们也就姑妄听之,算是默许了。老甘雷厉风行、大刀阔斧地干了起来。
所谓借兵打仗,说白了就是从所属管理对象的基层单位抽调人员来帮助工作,工资福利等一概由原单位负责,老甘这儿只是在逢年过节的时候给予适当补贴。
财务、人事两项大权被老甘紧紧抓在手里,他亲自到处去考察、要人,忙得不亦乐乎。
明白人也都抢着要来,因为好处是摆明了的,不但逢年过节的有外快拿,而且到管理部门去帮忙,那潜在的利益谁说得清呢?没过多久,老甘的人马就由原来的不足二十号人扩充到了近六十人,原本稍嫌冷清的单位转眼间就变得十分热闹起来。老甘也出乎意料地慷慨大方起来,过端午的时候,他拍板每人发一千元过节费,说是皇帝不差饿兵。去年这时候,他只给正式职工发了三百元。这一次,就连借用人员也每人一千元。他在大会上还不失时机地发表了一通十分煽情的演讲。他说不会让大家白干的,他将会为更多的人尤其是青年人创造上的机会。他将尽力为大家谋福利,做好后勤保障工作……
白得了一千元人民币,借来打仗的兵们自是忙不迭地叫好。大多数的正式职工也是喜滋滋的,纷纷朝老甘竖大拇指。只有几个老职工持谨慎的怀疑态度,尤其是直接服务于他,比别人更了解他的办公室马主任一边听一边在肚子里嘀咕:他啥时变得这么通情达理了?顶风为咱老百姓谋福利,不像是他的一贯作风啊?
实际上,马主任也是有资格和充分理由怀疑他的。要知道,马主任上次垫出去的一千块钱至今还未收回,而且还不落好。想起这事,马主任就恨得直磨牙。此时,他有一种隐隐约约的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的预感。但他一时半会也拿不出什么真凭实据来说这个星期一发给大家每人一千块钱就没安什么好心,只能说他乱慷公家之慨为自己沽名钓誉,如此而已。
即便是就要退休,人情练达的办公室马主任也没看出老甘玩的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计谋,他大张着借兵打仗的旗鼓,暗地里却干着借鸡生蛋的勾当,没多久就让端午节发放的过节费从职工们的口袋里转了一趟后一个大子都不少地又进了他的口袋。
七月底的一个周六晚上,天气十分闷热。马主任冲了一个凉水澡,正躲在空调房里看电视时收到了一条短信:老甘儿子高考金榜题名,明晚在紫苑大酒店邀大家一聚,请务必光临。
短信是二把手发的,他和三把手和老甘一起又被人唤做“尿屎屁”,既是铁杆死党,又是臭味相投。
看完短信,马主任心里就嘀咕上了。嘿,事前咋就一点风声都没听到,怎么他儿子就高考金榜题名了呢?他不是总躲猫猫不肯付儿子的抚养费吗?怎么这回肯为儿子请客庆贺了?一个个问号在他心底绕来绕去,绕得老马主任想来想去想不明白。
那么先前那一千块钱就算贺礼好了,这总归是要出的。落得去吃他一顿。想到这,马主任的心里忽然豁朗起来。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似乎有些不妥:桥归桥,路归路,他不讲理,我却不能不讲礼。
实际上,吾国的许多事就坏在马主任之类的死讲礼仪的葱头们身上,让老甘之类的觉得不斩白不斩啊!
他又在心底感叹如今这世道好人难做,因为好人老被不好的人管着,真是妈妈的!
第二天去赴宴前,马主任特地又在钱包里放了十张簇新的百元大钞。
大大小小的酒店餐馆遍布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找吃饭的地方远比找方便的地方容易。紫苑大酒店位于古运河边,虽处地幽静,却是无人不晓。马主任早就听说那里用的餐具非金即玉,再普通的东西往里面一盛,价格也翻几个跟头。可请客讲究的就是排场和档次,这儿既是人所公认的本市最豪华的一处餐饮场所,就不愁生意不红火,因为我们从来不缺少打肿脸充胖子的伙计。
星期一选这里,无非就是让我们出与之相配的红包。老于世故的办公室马主任看得很穿。
其时正处三伏,今年的天气又比往年热,马主任一边满头大汗地往紫苑赶,一边时不时地摸摸钱夹子,凭直感,他觉得这顿饭并不怎么好吃。
六七桌酒席占了小半个大厅。不管是原有的老兵,还是借来的新兵,全来了。马主任一边拿起桌上的湿面巾擦汗,一边笑眯眯地四下里打招呼,一圈下来,就是不见老甘的儿子,更不见他的前妻。只有星期一正襟危坐在主桌的主座上,一脸的得意洋洋,一脸的高深莫测。
今天可是以他儿子高考得中的名头请的客,好歹也应该让那小子在我们面前露露脸啊。主角不照面,算怎么一回事?马主任正困惑间,上首的人轻轻碰碰他,贴着他的耳朵小声说:往下传,一人一千块。
于是,赴宴的人纷纷往外掏钱。这么多人往外掏钱,场面确实蔚为壮观。马主任把早就准备好的十张簇新红票子捻了出来。
一个一个地传上去,一桌一桌地聚起来,一捆一捆地送到单位会计那儿。现在这世道,哪个不明白,都是有备而来。
钱出了,马主任心里好像一松,又好像一痛,是一种道不明的滋味儿。
老甘终于端起了酒杯,孤家寡人一个,面带微笑,一桌一桌地、一个一个地来敬酒了……
吃了星期一这一顿请后,没一个人不说他手腕高的,这件事办得真是利落。后来听说他以招待上级领导检查工作的名义让一个靠他罩着做工程的老板去紫苑结了帐,马主任帮他算了一算,只这一次,星期一就收进六万多元。但这是受贿呢,还是贪污呢,还是正常的人情往来呢?只有鬼知道了。
有人说老甘的儿子根本就没考上大学,他是在澳门赌输了钱,万不得已,才演了这么一出的。但谁在乎呢?羊毛出在羊身上,虽然到手的一千块钱又送出去了,但白吃了一顿,而且是在紫苑,要不是星期一,老马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恐怕这一辈子都未必会去这种档次的酒店吃饭,尽管帮人下了一次蛋,鸡们也确实大快朵颐了一次,到底落了一些好处,至于其他的事,谁又管得了那么多呢?
但马主任却可以证明老甘的儿子确实考上了大学,只是没有从星期一的手里拿到什么钱。因为八月中旬的又一个星期一,马主任又碰见了那老甘的前妻。
又来堵老甘了?
女人满脸愁苦地点点头。
还是要抚养费?
唉,孩子马上要上大学了,可学费还没着落呢。
这一句后,马主任下定决心管好自己的嘴巴,不再多说一个字。
又一个星期一,老甘总算露面了,他在碰头会上让马主任出一个通知:接上级通知,我单位即将启动事业单位岗位设置工作,借用人员一律退归原单位。
马主任稍一愣怔后,马上明白了过来。卸磨杀驴,好手段。他摇了摇头,转身就去张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