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曾经的自卑远走高飞

徐冬芳

（一）

无意中遇到曾经的老同学，闲话之余忙不迭地问我为什么之前的同学聚会怎么没去，我也只是笑笑说时间排不开。同学点头了悟般再说：“上次大戴也去了，我们几个还议论呢，怎么你就没去，其实挺想看看你们见面是什么样子的。”

大戴，那几乎是上辈子的事了。大家都说初恋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事情，初恋情人是一生中永远不会忘记的人。这话没错，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虽然我很少再主动回忆起那段几十年前的旧事，但往事的尘埃，也会偶尔弥漫过午夜梦回时的眼睛，只是醒了，便一切都散了。

我没有和遇见的老同学说，其实我早就见过他了，在经意和不经意的时刻。

初中时，我是班里很特殊的学生，文理科的成绩犹如赤道和北极，于是我一边领着文科区里前十五名的奖励，一边偷眼瞧着墙上的综合排行榜的后几行，我的名字永远在那里盘踞，毫无茁壮成长的迹象。大戴是班上的团支书，成绩好得令人目眩神迷，在我眼里高不可攀如神。所以即使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他拍着球一脚踏进教室的大门，午时的阳光在他的脸上打出七彩的光环，令苦苦搞不定一道应用题的我瞬间大脑一片空白，我依然没有任何勇气向他表白，哪怕是暗示。

而他发现我的时候，我开始回避每次回头时他好奇望向我的目光，却忍不住找各种理由去问后座的同学数学题，或许只是想感受他眼光的热力。我甚至不敢去求证，他的注视代表了什么。他的妈妈是另一个重点班的班主任，虽然一直很喜欢我的作文，却仍然无法抹去对我若有如无存在的威胁感。终于有一天，我在班主任和他妈妈联合审问下，硬气地说了一句：“你太小看我，也太不了解你自己的儿子了。”

审问的起源是因为周末的时候，我和班上一个关系不错的女生去家旁边一所中学的操场背书，而他就住在那所学校里。其实我是知道的，并且私心盼望能够在操场遇见他，哪怕远远地看看他住的房子也好。事实上真的遇到了，他也在操场背书，我们三个连招呼都没有打，各自抱着书在背，只是我的眼睛很不听使唤，总忍不住撇向他所在的角落，好几次我们目光相撞，他的唇角似乎带着了然的笑意。而这笑意是我深深迷恋的。

审问之后，本来就没有任何实质进展的我们显得越发生分。这让我很沮丧，也很痛苦。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被无辜冤枉是很委屈的，因为我真的并没有“勾引”，也没有“献媚”，一点小小的卑微的爱意被压抑得严严实实的，这会伤害到谁呢？凭什么所有的罪名一股脑灌到我的头上？直到新年来临的时候，我从书桌里无意中摸出来一张贺卡，是大戴写的，上面写着：“在你的痛苦中，我深深自觉到自己的懦弱和无能，我只能对你表示深深的歉意，是的，深深的……”眼泪情不自禁涌了出来，“只能”是的，他“只能”默默表示歉意，我“只能”默默承受。

（二）

高中，我们又进了同一所重点学校。我在普通班，他在重点班，很快又是风生云起，他的光芒是遮也遮不住的。而我依然是会悄悄躲在走廊的窗子里偷偷看他在操场打篮球的潇洒身姿，平时无意相遇，即使擦肩而过，我也不曾有丝毫驻足，亦不敢去对视那依然令我心魂荡漾的目光。他也远远地看着我，我们仿佛很熟悉，又仿佛从不相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们默契地会在上学路上相遇，于是我们一起骑着自行车奔着学校行驶，那短短半小时的同路时光，早已抹去了我心上所有的忧伤和委屈。他就像天上的太阳一样，只要偶尔洒给我些许热量便足以让我闪亮发光。他曾经写给我一封信，字字句句我都清晰记得，他的文采很好，措辞谨慎又含蓄，可是我读得出里面隐含的情意，拒绝与接纳，喜爱与平常，被他的文笔定位得微妙又混乱。我看了想哭又想笑。

后来我转学了，转到了一所普通高中。距离远了，我们反而亲近起来。他每个周末都会来我家，唯一的事情就是帮我补习，比学校老师还严厉地监督着我的数学，大有不把我数学成绩提高上来就誓不罢休的意味。而这恰恰是我无能为力的，我为每周一次的相聚而寝食不安，也为我无法提高自己的成绩而绝望。

记得那时他每次来我家都会经常穿上我最喜欢的那件果绿色的T恤，我说他穿这件衣服显得特别的青春而阳光，他便记住了。于是我知道他对我也是很在意的，这让我很满足。除了学习我们几乎什么都不说，甚至在我做不出他刚讲的数学题时，他举手欲敲我的脑壳，又犹豫着放下了手。

他的爸爸妈妈都是学校的班主任老师，唯一的姐姐是重点大学的高材生，而他的成绩足以让他选择任何一所好大学，这样的家世背景让我望尘莫及。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是一定要辅导我考上一所差不多的大学，也许他是在为我们的未来铺路，可是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也从来都不是我的理想。他亦没有问过我究竟想要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高三下学期，我难以承受即将到来的高考的重压，更难以想象我若落榜该怎样承受分手的结局，于是，我写了一封信给他说：“我变心了，我爱上了另一个男孩子，请你忘了我吧。”信寄走那一天，我的心如刀绞，心神不宁。收到信那天，他居然第一次逃课跑来质问我，我忍着实话实说的冲动把谎言当面再说了一遍，他的脸色发白，神情阴郁，他说：“你不会遇到比我更了解你和爱你的人，你一定会后悔的。”之后转身走开。“爱”，这是在我们六年的相识里第一次说出来的字眼，却是在这样一个分手的时刻，却是在这样一个令人心碎的黄昏。

（三）

许多许多年以后，我再接到他的电话，正是我心力交瘁时。

那时候，我因为年轻气盛和老公犯了口角导致半夜流产大出血，被送到医院。这世上居然就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当晚值班为我刮宫流产的居然是他的姐姐，如今已是我们城市最大一所医院的妇产科医生。他姐姐告诉了他我的消息，他打电话问候我，我忍住眼泪说是意外，我过得都很好，并且拒绝了他来看我的要求。我不想让他看见我当时的惨状，不想让当年那一句“你一定会后悔的”的断言被他亲眼证实。

事情又过了好多年，有一天听妈妈说起他，说看见他和一个高挑白净的女孩子在一起。我心里微微跳了一下，却什么也问不出口。等我无意中在商场看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背影时，我已临产大腹便便，而他还是一如当年般清朗挺拔，他身边的女孩子文静而知性，那时候他们决定要结婚了。于是我们在彼此爱人的注视下，祝福了对方，一笑走开。

又过了许多年，年轻时的事早已成为褪色的照片，只余下一抹苍凉的光影。从前的人和事，渐渐垂挂成檐前的风铃，偶尔风起，才能敲扣出依稀熟悉的旋律。生活，按部就班，上班工作，相夫教子，日子安稳而实在。和老公经过漫长的岁月的磨合，从年少轻狂渐渐体味出相濡以沫的珍贵，也许我们从来都不是最相爱的，可是扎根在平实日子里的点点滴滴，却真实地锻造出不可取代的世俗生活。

所以突然接到他的电话，我是意外多过了惊喜。

吃了一顿饭，没有喝酒，他开车带我去了郊外，一路上都很沉默，我偶尔看看他，偶尔看看窗外的风景，他也时常偏过头来看我，微微一笑。他不复当年的英姿挺拔，有点发福，眉目间如我一般成熟了许多，再不是当年青涩模样。时间真的改变了太多东西，我们很难如久别老友般谈笑风生，也无法像失散情人般相看泪眼。我们只是在一个黄昏，这样漫无目的地兜着风，让沉默一点点占据我们之间。

车停了下来，眼前是一片苍绿。他伸手过来轻轻触了一下我的指尖，他的手指带着微微的凉意。我忽然想起，这么多年的相识里，我们竟没有好好地牵过彼此的手，这样纯净的情怀，只有初恋才会有吧。他笑得很苦涩，说隔了很久很久他才找女朋友，玩笑般说我误了他，之后又是良久无语。分别的时候，他看着苍茫的夜色，慢慢地说：“我们十几岁认识，到今天十几年过去了，我们都没有拥抱过一次，是否很遗憾？”我慢慢地摇头：“把有些东西始终留在记忆里，我觉得那比兑现了的快乐更美好。”在他发动车子的刹那，我轻声说：“以后，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这样我们才会永远记得最初的彼此。”

也许我们爱的，都只是当年那段纯净的时光，因为错过，让我们无法释怀。而我们珍惜的，何尝不是那干干静静的岁月里，交付给彼此曾经的真诚与率直？我们又何必让红尘磨砺过的现实的模样，一点点侵吞了彼此昔日的想象？我不要知道你如今显赫的声名，你亦不必了然我困顿中如何努力抓住生活的希望。当年我带着一颗落魄的心在最初的爱情里落荒而逃，如今我情愿守着茅檐草舍咀嚼菜根也香。而我们知道，曾经爱过，那就够了。余下的时光，我们无需彼此分担，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