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性的自我追寻与女性的拯救
2012-04-29黄雪婷
杨映川,笔名映川,文学硕士,是新时期百色作家群的主力,也是广西文坛“新桂军”的主要干将之一,广西第三届及第六届签约作家,更是当代文坛“70后”女作家群中的主要代表。映川的小说绝大多数是以都市女性为主人公,抒写她们对“纯粹之爱”的不息追求和人生悲喜,关注她们的精神困境,表现她们情感和心灵的完善和成熟。而《不能掉头》则将主人公置换为男性,是她小说中为数不多的以男性为叙事视角的主要代表作,名列2004年度人民文学奖小说榜榜首,评委会对该篇小说的评语是:《不能掉头》在宽阔的社会背景中表现人的成长,在一种反讽性的结构中肯定和考验了人的向善力量,人性的宽阔经验得到饱满准确地刻画和塑造。笔者认为,《不能掉头》之所以能获得评委的充分肯定,是因为映川通过黄羊这一形象表达了她对现代男性的一种女性重建与拯救,反映了目前中国一些女性作家对男性主体的重新审视以及现代女性对男性的一种文学评价。
《不能掉头》是一个典型的男人成长故事,它集中描述了黄羊因梦中杀人而亡命天涯十五年的人生遭遇,展示了他在漫漫逃亡途中灵魂的痛苦和挣扎,字里行间流露出了对男性生存困境的理解与同情。杨映川给黄羊的定位,并非传统小说中常见的性格不变的人物,而是一个处于动态时间关系中的不断成长的形象。黄羊男儿身心的成长历程,体现了映川对现代全新男性或理想男性的理解。
男性主体的迷失
现代社会,男性主体常常因日常生活的烦琐和平庸而压抑自我,甚至迷失自我,表现为阴柔明显而阳刚不足,缺乏“铁肩担道义”的胆识和责任感,性别焦虑日益突显。《不能掉头》中黄羊出逃之前被伙伴嘲笑和羞辱更加剧了这种男性主体意识的压抑和迷失。
首先,从生理上说,黄羊的身体成长是异于同龄人的。小说中写道:“胡金水和黄羊同岁, 这在外表上根本看不出来。胡金水比黄羊高一个半头, 刚进入青春期, 下巴颏的胡子就跟地里的野草一样密密匝匝。每逢有赤身裸体的机会胡金水从不放过, 例如打篮球, 胡金水一上场就把上身的衣服扒光, 露出一身横长的黑肉。为了吸引更多的目光,他经常错位抢球……胡金水得意的地方正是黄羊自卑的地方。镇上人都说黄羊长得像他妈。按民间说法, 男孩长得像母亲有出息。可黄羊的女性特征过于明显, 皮肤白白嫩嫩,嘴唇红润润,肩膀瘦瘦削削。最要命的是, 黄羊到该长胡子的年龄, 一根胡子也没长出来, 也没有要长的迹象。看着伙伴们嘴边一茬茬往外冒青芽, 黄羊急了……”胡金水为此断言黄羊不仅上面没长胡子, 下面也没毛,并且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嘲笑他,扯他的裤头。黄羊为此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却毫无办法。胡子是青春期男性的第二特征,没有胡子的黄羊为长胡子而着急,为长胡子而不惜将脸刮得脱皮发炎。“对于个人而言,成长并不始于某种身体标志出现的那一天,而是意识到它的那一天。”从同伴的男性身体反观自身,黄羊对自己男性身体发育的空白极度焦虑,他强烈渴望男性特征的成长,时刻都想证实自己作为男性的存在,只是男儿身体所赋予的男性文化特征却离他远去,造成他身体与意识的分离。
其次,在精神上,黄羊对自我的男性主体身份是否定的。他在后来出逃途中,在长途汽车上,当两个流氓当着一车乘客要奸污何甜时,他毫无畏惧,挺身而出救下何甜。这本是感人的英雄壮举,但黄羊却对自己的这一行为感到惊奇,要知道过去他只有受别人欺负的命,所以当何甜激动地对他说“你让我见识了什么是不怕死的男人”时,他的脸都害臊地红了。因为这恰恰是他自己一直以来都在自我否定的方面,他不认为自己是男性,更何况是“不怕死的男人”呢。而在他与何甜后来的对话中,这种男性的自我否定则更为直接。他与何甜明明是两情相悦却不敢接受,觉得自己配不上何甜,主要的理由是:“难道你没发现我和别的男人有点不一样?我没长胡子, 我脸上一根胡子也没有,你见过不长胡子的男人吗?”何甜说“谁说不长胡子就不是男人了?你就知道欺负我,故意说什么配不上的话,其实你在想其他女人”。黄羊说,“我说的是真心话,一个没有长胡子的男人其实算不上是男人”。当一个男性否定自己作为男性身体的同时就意味着他也否定了自己作为男性的权力,于是,他自觉地将自己放逐于男性之外,走向外界去追寻自我,显然,这是对当下“男性”的一种强烈反讽。黄羊不论是在生理上,还是在精神上都迷失了自我。
男性自我的追寻
人的成长过程是一种对生命价值和理想意义不断寻找的过程,只有对人生价值顽强执著地探寻,才有可能实现成长的超越。而一个人的成长应该是在生物、认知、情感、社会四方面同时展开,交织发展的。生理上和精神上都迷失了自我的黄羊注定要走上一条艰难的追寻自我和拯救自我之路,他以暴力的反常方式作为自己的“成人礼”,并带着血腥将自己放逐于广阔复杂的世界中去接受社会的洗礼,完善自己的男儿身心。
一、以血腥暴力为“成人礼”
暴力是20世纪90年代成长小说中的一个重要审美符号,余华的《十八岁出门远行》、苏童的“少年血”系列小说、王朔的《动物凶猛》等无不充满着对暴力的抒写。暴力意味着对合理社会秩序的破坏,但在一定程度上也体现出人类精神世界中的一种激情、勇气和力量。成长小说中青春期的暴力是男性成长中另一种声音的诉说,“它言说的是自我的肯定和征服。将对方打倒在地——甚至只是在游戏中获胜,会使少年获得宛若征服世界的快感。可以将他人贬为‘物,一只毫无生气的沙袋,屠场上血淋淋的肉身。而借助双拳,少年可以在这个可怕的‘物的世界中如同君王”。《不能掉头》中的黄羊为报复胡金水对自己的羞辱和对自己初恋情人明媚的占有而痛下杀手,在胡金水身上连捅九刀。“胡金水从床上滚到地上,硕壮的身子赫然睁着九只刀眼,使他看上去活像一条泄漏的油管。血雾很有力气地喷射到发黄的蚊帐、干爽的草席、暗黑的瓦顶,还有黄羊苍白的脸上。黄羊手里握着一把匕首,锋刃上新鲜的血一滴滴往下坠,黄羊听得到黏稠血珠落地的声音,就像那下了一夜的雨,在黎明时分将最后几滴眼泪打在青瓦上”。“胡金水的血快流干了,身体渐渐瘪下去。还有一道工序,黄羊将握刀的手重新举起来,有一点艰难,手像从面团里拉出来,拉出来又落下去,胡金水下身的那玩意儿一下到了手中。黄羊掂量掂量,没几两重,他抛起来,握刀的手在空气中挽了几个刀花,那物遇刃化整为零,落英缤纷”。黄羊是将熟睡中的胡金水当作“物”来处置的,他以反常的暴力方式夺回自己作为男性的权力。他在杀死胡金水和处置胡金水的下身之物过程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如同君王”的快感,他“黄羊一点也不后悔杀了胡金水,甚至一想起收拾胡金水的情形就莫名兴奋,他觉得这一举动是他的成人礼,是他在这世上活了二十年做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黄羊杀人的起因、杀人的从容和杀人后的快感都充分展示了他的男性激情、力量与勇敢,体现了这场“成人礼”的独特意义,它标志着黄羊作为男子汉已经开始真正站立起来。
二、在广阔的社会中救赎男儿身心
成长意味着告别家庭,走向复杂陌生的广阔世界,并在这世界上建立起自己的社会关系,在社会的大舞台、大熔炉里完善自己的身心,提升自己的人性力量。小说中的黄羊杀人后连夜出逃,以“杀人犯”的身份开始了漫长的逃亡之旅。他的逃亡历程是在广阔的社会中经受各种考验的成长过程,也是读者跟随黄羊的足迹走进社会大背景、磨炼人性的过程,更是黄羊净化灵魂、救赎自我的过程。
出逃期间,黄羊货车、班车、拖拉机、牛车换了一辆又一辆,经历无数的艰难,饱尝底层盲流的苦难。为了男性身体的成长,他干活时不省力气,不戴帽子,半裸奋战,坚持与烈日对抗,直到将脸和身上的白皮肤晒黑。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年的奔亡与劳苦,黄羊的男性身体有了明显改变:“昏黄的灯光下,他看到从脚踝开始,一直伸到腿际,一片初生的黑毛就像春天的嫩草,轻淡优雅地铺散生长。他的腿不再是两条白生生的瘦腿,在奔亡的路上,它们已经硕壮起来……”黄羊为自己久违了的男性身体的成长感到意外和自豪,激动得流泪、哭喊。
对自我男性身体变化的发现让黄羊对生活充满了自信,也坚定了他追寻男性力量的决心,他朝着理想男人之路继续狂奔。在往三江口的长途汽车上,“成人礼”的血腥记忆给了他勇气,面对流氓行凶,他挺身而出,英雄救美,救下何甜,维护了全车人的安全,成了“不怕死的男人”;帮何海养虾,当发现虾场因假饲料而遭受巨大损失时,他沉着冷静,周全计划,既惩戒了黑心人,又为渔民追回了应得的赔偿款,表现出了过人的侠义心肠和智慧,也获得了他渴望已久的满脸胡子的回报。
在六山矿区五年,他对开饭庄的宋春衣一番真情,把她当大姐看待,始终像关心大姐一样地关心她。当矿道坍塌透水,同事被埋矿井时,黄羊不顾个人安危,自告奋勇冒死下井救人,并为宋春衣争回饭庄。男儿身心随之突飞猛进地成长:“眼前这个男人身上的男人味越来越浓了……还有他那一脸络腮胡永远泛着青黑的光,她曾经发现他刚刮了胡子进饭庄吃饭,几个小时后离开时下巴又是青黑一片了。如此旺盛的生机从哪里来的?这么棒的男人偏偏孤身一人,就像一窟无人开采的上好富矿待在寂凉的深山中。”这是宋春衣眼中的黄羊,也是已经长成真正男子汉的黄羊的身心气质和风度。
离开矿区,黄羊逃到建筑工地上拌了六年砂浆。遭遇非典,病愈后他自愿留在医院当护工。他恪尽职守,“无论干什么活,他都想象是在和一种看不见的病毒打交道,他不给它们任何存活的机会……”黄羊的出色表现几乎要成为媒体关注的默默奉献的先进典型,但他却再次悄然逃离。
十多年的逃亡生活强壮了黄羊的男性身体,也提升了黄羊的人性力量和精神境界,实现了他对男儿身心的自我追寻,而对生命的感悟和对母亲的思念也使他厌倦了艰辛的漂泊生活,离开医院后,他毅然选择了返乡,坦然地去承受自己的一切。
女性的拯救与男性的回归
映川的成长小说大都流露出女性对男性的拯救意图。“映川对于男性的拯救,说到底还是从女性独立意识出发的”。她试图以女性的观念阐述小说的创作目的:任何男性的存在,都是以女性的存在为前提。没有女性,男性也就失去了意义。因此,在《我困了,我醒了》中我们看到因为有卢兰义无返顾的拯救才有了张钉男性意识的最终觉醒。《不能掉头》中在逃的黄羊事实上也在等待神启和拯救,等待着对自我的超越,而刘兰香、明媚、何甜、宋春衣就是黄羊成长的拯救者,她们不同程度地唤醒了黄羊沉睡的男性意识,激励着他的男性成长并促成他的精神还乡。当黄羊得到这些女性(尤其是何甜、宋春衣)的肯定之时,他才最终感觉到自我的存在价值,才能完成男性的成人仪式,完成男性自我的追寻之旅并接受自我。刘兰香是黄羊的母亲,一个与黄羊相依为命的孤苦女人,丈夫早逝,备受欺凌,含辛茹苦地将黄羊抚养成人,是她给了黄羊温暖和安慰,是黄羊身在异乡魂牵梦萦的精神支柱和心灵家园,是对她的思念和愧疚使黄羊感悟思考生命,毅然还乡的,“不知道多久没有照镜子了,他要认真瞧一瞧。黄羊站在洗手间的镜子跟前仔细端详,镜中人黑黑瘦瘦,巴掌大的脸还被青茬茬的胡子遮了一半……他没有丝毫犹豫和斗争,他开始朝着坡月镇的方向前进。黄羊想,是回家的时候了,借着母亲给的身体东奔西跑有整整十五年了,该回去让母亲看看,哪怕是让她看到一个千疮百孔、破败不堪的儿子,毕竟他回来了……”,更是她那一声“我的儿子啊”的深情呼唤将黄羊从梦境中拉回现实的。明媚、何甜、宋春衣都是与黄羊的爱情有关的女人。明媚是黄羊的初恋情人,虽然小说没有说明明媚对黄羊有多少感情,但黄羊的确是因为她而杀了胡金水的。杀胡金水是黄羊的“成人礼”,它宣告了黄羊男性意识的开始觉醒。何甜是黄羊逃亡生涯中遇见的第一个女人,是黄羊在长途汽车上从两个流氓手中救下的,救下何甜是黄羊人性向善的第一步,也因为何甜,黄羊有了爱情的梦想,并得以在三江口充分展现自己作为男子汉的大智大勇。宋春衣是黄羊成长的关键人物,她像一轮悬在上空的皎月,将黄羊身上的“肮脏”和“阴暗”毫无遗漏地暴露,让黄羊感到自卑。宋春衣给了黄羊甜蜜的爱情,点燃了黄羊沉睡的男性意识,培养了黄羊男性爱的能力和社会责任。她使黄羊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她养着一个六岁的女儿在坡月镇苦等六年,期待着黄羊回来一块过日子。她用真情呼唤着黄羊从梦境中走了出来,可以说,“黄羊因为女人而杀人,也因着女人的向趋力而回家,他从终点又回到了起点,在这一个轮回中他得到了人性的救赎和升华”。尽管,从小说结局上看,这些女性的拯救是局部的、有限的,但她们确实在黄羊成为理想男人的旅途中起了重要作用,彰显了作者的女性意识,传达了映川作为女性作家对男性的拯救情怀。
映川在散文《理想男人》中指出:“理想男人应该是玉,他要有金庸的侠义、卫斯理的智慧、琼瑶的多情,最好还有比尔·盖茨的财富。”《不能掉头》中的黄羊正是沿着映川理想男人的成长模式一路走来,历尽磨难却一心向善,见义勇为、侠肝义胆,大智大勇、至情至爱,在自救与他救中最终长成了理想的“玉”男人。
基金项目:本文属百色学院一般科研立项“滇黔桂三省交界作家研究”(编号:2010KB01)阶段性成果。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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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黄雪婷(1971— ),女,广西平果人,百色学院中文系讲师,主要从事区域文化与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