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尹鹗词的“俗”与“雅”
2012-04-29李碧
李碧
应运而生的尹鹗词
一、尹鹗其人
尹鹗,锦城(今四川成都)烟月之士,《旧唐书》中描绘“蜀为西南之都会,国家之宝库,天下珍货聚出其中”。可见蜀地物产丰富,人杰地灵。同时,蜀地四面环山,封闭的地形天然地避免了很多的战乱,民风安逸淳朴,生活在锦城为尹鹗词的创作提供了环境基础。
在现存的《全唐五代词》中,尹鹗的生卒年均不可考,但在正编卷三中有记载“工诗词,与宾贡李珣友善”,而李珣的生活年代是有一定记载的。李珣的祖先是波斯人,他本人约公元896年前后在世,“妹舜弦为蜀主王衍昭仪,珣以秀才预宾贡”。由此可推尹鹗大约也生活在王衍这一时期,即公元896前后,且有记载尹鹗“仕前蜀为校书郎,官至参卿”,因此《花间集》卷九称“尹参卿鹗”。
二、尹鹗词的版本
由于《花间集》影响甚广,流传甚泛,因此尹鹗词的版本也较丰富。尹鹗的词在《花间集》中存录了六首,在《尊前集》中存录了十一首,共计十七首。现存的《花间集》有晁本、鄂本、吴本、陆本、茅本、玄本、汤本、雪本、毛本等;《尊前集》有朱本、顾本、吴本、毛本等,另外还有王辑《尹参卿词》,吴虞《蜀十五家词》,李一氓《花间集校》以及各种互见的别集、刊本等。各版本收录的刊误均不大,只有《杏园芳》一首《词林万选》中标注的作者为阎选,而《花间集》等都收录为尹鹗词,《词林万选》显系误排。
三、尹鹗词的创作环境
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写道:“盛唐以其对事功的向往而有广阔的眼界和博大的气势;中唐是退缩和萧瑟,晚唐则以其对日常生活的兴致,而向词过渡。这并非神秘的气运,而正是社会时代的变异发展所使然。”经历了“安史之乱”之后的文人士大夫需要精神上的慰藉,在创作中有意回避了“金刚怒目”式的文学,转而关注日常生活,寻求消遣性和日常性的软性文学,“花间词”应运而生。
同时,巴蜀独特的地域文化是“花间词”发展传播的重要推动因素。天府之国优越的物质条件和富足的生活养成了蜀人耽于享乐的生活习性,并注重直觉的审美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创造力。巴蜀地处偏僻,较少受到儒家思想的约束,使得文人的艺术热情得以发挥,形成了热情奔放、具有灵性的审美眼光。
综合以上两种因素,加之“安史之乱”之后,许多文人逃到蜀地避难,他们深知眼前的享乐和殷实不可能长久,但又无回天之力,于是转向纵情声色、豪奢恣游的生活状态,所作的诗词也是与当时的心境、处境相一致的,这也迎合了巴蜀统治者的欣赏口味,“镂玉雕琼”、“裁花剪叶”得以大行其道。尹鹗作为这一时期的臣子,词风必然迎合当时的文学环境,得以为“花间词”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俗雅相傍的尹鹗词
一、尹鹗词的“俗”
尹鹗的词多写闺妇或歌妓,词风香软,往往被词论家们认为是颓废、消极或不健康。例如《清平乐》:
低红敛翠,尽日思闲事。髻滑凤皇钗欲坠,雨打梨花满地。绣衣独倚阑干,玉容似怯春寒。应待少年公子,鸳帷深处同欢。
这首词写了一位歌妓闲来无事,寂寞无处排遣,“应待少年公子,鸳帷深处同欢”二句写出了歌妓的心思,而笔触过于狎昵。再如同是写妓女生活的《拨棹子》:
丹脸腻,双靥媚,冠子缕金装翡翠。将一朵琼花堪比。窠窠绣,鸾凤衣裳香窣地。银台蜡烛滴红泪,渌酒劝人教半醉。帘幕外,月华如水。特地向,宝帐颠狂不肯睡。
这首词写容貌姣好的歌妓夜间陪客人饮酒狂欢,而末二句“特地向,宝帐颠狂不肯睡”也是流于狎昵。
因此,学界对尹鹗词的评价不高,对世俗欲望的恣意抒写占有很大的因素。然而笔者认为,尹鹗词乃至整个“花间词”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描绘,与齐梁时期的“宫体诗”是有可比性的。魏晋风度提倡理性,汉代“存天理,灭人欲”的统治大大压抑和束缚了人性的本来面貌,到齐梁时期,人性得以抒发,诗人的本意并不是垂涎于美色或酒色,他们具有一定的卖弄和炫才意识,诗中的辞藻运用得越是浮靡,越是写得活色生香,恰恰越说明了他们并不在乎这些。同样,花间词、尹鹗词在抒写之时也并非是有意写狎昵之风,这并不是词人关注的重点,战乱频仍、朝不保夕的社会现状促使醉生梦死、追逐欢娱的心态萌芽生长。词人在描绘社会现实的同时也深刻反映了其自身忧患、痛苦的家国情怀。综上,尹鹗词的“俗”也正是其作品的特征之一,是不应予以抹杀的。
二、尹鹗词的“雅”
从创作主体的角度来看,“花间词”的创作主体多是文人雅士,大都身居高位,他们的词也多反映了自身的审美情趣。身居乱世,山河零落赋予了尹鹗词创作的伤感基调,他的词“明艳简净,写冶游,写情思,皆分明如画,不避详琐”。
1.离合之情,兴亡之感
作为乱世臣子,尹鹗也具有一颗忧国忧民的心,然而历史上的每一次朝代更迭都具有一定的客观因素,难以一人之力回天。同时作为文人的尹鹗,无以遣怀,唯有将一腔悲情诉诸词中。在《花间集》中收录的《满宫花》写道:
月沉沉,人悄悄,一炷后庭香袅。风流帝子不归来,满地禁花慵扫。离恨多,相见少,何处醉迷三岛。漏清宫树子规啼,愁锁碧窗春晓。
这首词咏帝子之事,却暗含伤蜀之意。词中描绘了帝子娥皇、女英二人投湘水而死化作湘神之后,后宫一派凄清孤冷的景象:禁苑之花无人打扫,杜鹃啼血,愁锁碧纱窗内……这些都是伤怀之景,而帝子却不再归来,点出离合之情。词人巧妙地借此抒怀,暗伤蜀之兴亡。另外,《金浮图》一首中伤蜀意味也很浓厚:
繁华地,王孙富贵,玳瑁筵开,下朝无事。压红茵,凤舞黄金翅。玉立纤腰,一片揭天歌吹,满目绮罗珠翠。和风淡荡,偷散沉檀气。堪判醉,韶光正媚。坼尽牡丹,艳迷人意。金张许史应难比。贪恋欢娱,不觉金乌坠。还惜会难别易。金船更劝,勒住花骢辔。
这首词描写了一个繁荣华盛之地,钟鸣鼎食之家的一次宴会酒席上的状况。词中东风和畅,歌舞满堂,“四美”兼具。但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下片中词人的笔锋一转,写不觉太阳西斜,终究还是要分散的离愁别绪,虽然举杯再劝,但已经别是一番情味了,与上片极力描写的富贵奢华形成鲜明对比,可见这首词中蕴涵了词人深沉的兴亡之感。
2.工于写景,情景交融
尹鹗词开柳屯田俳调之风,在风格上接近温庭筠和韦庄,工于写景也是其词的一大亮点,并能将景融入人物内心情感,借景抒情,情景交融。如在《醉公子》中的描绘:
暮烟笼藓砌,戟门犹未闭。尽日醉寻春,归来月满身。离鞍偎绣袂,坠巾花乱缀。何处恼佳人,檀痕衣上新。
这首词就词牌名借题发挥,写了酒醉后的公子回家,令佳人恼火的是他的衣服上还有其他女人的脂粉痕迹。最工于写景的句子是“归来月满身”一句,只有在明月当头的时候才能“月满身”,可见公子回家之晚,起到了侧面烘托的作用。再如风格接近长调慢词的《秋夜月》也是尹鹗词写景的代表作:
三秋佳节。罥晴空,凝碎露,茱萸千结。菊蕊和烟轻捻,酒浮金屑。征云雨,调丝竹,此时难辍。欢极一片,艳歌声揭。黄昏慵别,炷沈烟,熏绣被,翠帷同歇。醉并鸳鸯双枕,暖偎春雪。语丁宁,情委曲,论心正切。深夜窗透,数条斜月。
这首词写了重阳佳节,茱萸凝露,菊花含烟,游客欢聚的场面。散场后深夜窗透,有数条斜月,于旖旎中见幽静,可谓工于写景,同时又衬托出深情委曲、极尽缠绵的内心感受,达到了情景交融的审美效果。
3.香草美人,丁香情结
尹鹗词多写美人,十七首词全部涉及女性形象,同时又继承了屈原“香草美人”的写作传统。尹鹗词中的美人形象也多相伴花草出现,而其中出现最多的是丁香花。例如在《拨棹子》中:
风切切,深秋月,十朵芙蓉繁艳歇。小槛细腰无力。空赢得,目断魂飞何处说。寸心恰似丁香结,看看瘦尽胸前雪。偏挂恨,少年抛掷。羞觑见,绣被堆红闲不彻。
此首词写一少女凭栏无力,即景生情,“寸心恰似丁香结”,“丁香结”即丁香的花蕾,暗喻愁怀之郁结,丁香结在此处的应用使得全词的笔调凝重,情意更加悲切。再如《河满子》也有异曲同工之处:
云雨常陪胜会,笙歌惯逐闲游。锦里风光应占,玉鞭金勒骅骝。戴月潜穿深曲,和香醉脱轻裘。方喜正同鸳帐,又言将往皇州。每忆良宵公子伴,梦魂长挂红楼。欲表伤离情味,丁香结在心头。
词中也出现了为表伤怀的“丁香结”。此外,笔者在阅读中发现,同为花间词人的毛文锡的词作中也多次出现“丁香结”,可见,“丁香结”在花间词人表达情感的过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
大放异彩的尹鹗词
繁兴的隋唐燕乐与高度成熟的近体诗的有机结合,赋予了词体以外在形体和内在情韵两方面所独具的艺术品性。在词学发展的历史长河中,尹鹗的词前承敦煌词之滥觞,深处花间词之繁丽,后启宋词之巅峰,成为词史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一、对“敦煌词”的承袭
从源流论的角度上看,词起源于古代乐府诗,即燕乐的曲词,“敦煌词”与“花间词”同宗同源。从创作主体的角度上讲,虽然“敦煌词”是民间词,而“花间词”是文人词,看似不同,但花间词的作者正是效仿了民间曲艺人的创作方法,并在此基础上进行艺术加工的,尹鹗当然也不例外。究其词调,词体本身,现存的敦煌词有词调名六十余种,大都见于唐代教坊的曲名,其调也为宋词所沿用,例如尹鹗词中的《拨棹子》、《何满子》等曲名在敦煌词中就已经出现,并一直得以流传,后世的许多文人仿词牌作词。在内容和题材上,“敦煌词”取材于唐诗,因而风格多种多样,词中佛道、渔工、医药、闺怨、豪客应有尽有。“花间词”则偏安一隅,聚焦于女子形象较多,以女子之心揣丈夫之志者较多,尹鹗词百分之八十都是以对女子形象的描绘来抒发自己的情怀。可见,尹鹗词对“敦煌词”多样化地进行了继承和发扬,并很好地融入了花间词当时的发展规律。
二、尽显“花间词”本色
初唐至中唐是唐诗的舞台,人才济济,佳作累累,流派纷呈,流光溢彩,紧承这一时期的晚唐五代则是词作为独立文体走向成熟的重要阶段,不仅有一大批致力于词的创作活动的作家,如尹鹗、和凝、冯延巳、韦庄等,还有词的专集《花间集》、《尊前集》、《阳春集》等,词体风格和表现手法都相当成熟。自此,词的创作由民间走向了文坛,从前文分析的尹鹗词的创作情况来看,这一时期词的创作已经创新多于模仿,自觉多于戏拟,即使有的创作视角不够开阔,难于引起学界的关注,但是将其作为一种文学现象放在词学发展的历史长河中去观照,就会发现其价值所在:它是词作为一种文体由民间走向文人雅化的重要转折点。
三、对宋词的审美观照
词发展至宋即已达到高峰,这过程中经历了“敦煌词”的民间流传,“花间词”的雅化晕染,且由于宋代的工商业发达、城市化程度较高等社会因素的影响,宋词基本上流传于城市之中,既有士大夫之家,也有官府宫廷娱乐之用,听众与读者的多少与“敦煌词”难论高下。诚然,流传地域的大小,受众的文学素养高低都不能决定词本身的“俗”与“雅”,宋词在当时的影响也是不可小视的。宋词的内容广泛性、题材多样性及文辞儒雅性无一不是承袭了“敦煌”与“花间”的精华,而且更进一步理论化地分出了“豪放”与“婉约”两派:“豪放”如敦煌词中的豪客、游侠、战争的描绘,出现了苏轼、辛弃疾这样的一流作家;“婉约”吸收了花间词中的闺怨、女冠、歌妓的刻画,涌现出了李清照这样集词的理论与创作于一身的大家。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词的创作自乐府起就薪火相传,结合了胡夷、里巷之曲,融入了歌妓的娇声软语,伴随着参差起伏的韵律和节奏,形成了以声传情、声情并茂的文学景象。尹鹗词在适应音律的同时结合时代背景,在堆金砌银的文风之下流淌出清雅的气息,其审美情趣实难隐匿。
结论
任何文学形式的兴起都是各种复杂条件合力作用的结果,“花间词”以其反应时代特征、符合市民审美趣味、审音度曲,开婉约词风气之先。尹鹗的词作虽传世不多,但首首都凝聚了“花间词”的审美特征,虽无血性,却柔婉动人。综上,笔者认为,尹鹗词是雅俗交融、浑然一体的“花间”瑰宝。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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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李 碧(1987— ),女,汉族,黑龙江省绥化市人,黑龙江大学2010级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