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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城里的两个家

2012-04-29秋野

山花 2012年12期
关键词:黄淮胡子

秋野

有人说,回头看看一年又一年,不能不承认这些年什么都变得快,质变的,量变的,形变的,核变的等,有些是人能掌控的,有些是人无法左右的。想想,那么也是。十年前,淮城的人都管魏广才叫企业家,当时只有黄胡子不认同,还经常当着魏广才的面说,唏,不就是搭个破厂子吗?魏广才一副不介意不生气的样子,慢声慢气地说,你也搭个给我看看么。黄胡子就弄出一脸不屑,说,我是搭厂子的人吗?这种说辞一听就是调侃。

如今,人们对企业家这一称谓用得少了,大企业称董事长,小厂子里叫老板,中间的公司都喊老总。

十年间,魏广才从拥有一个小工厂的企业家,渐变成一个公司的老总。十年间,不变的是黄胡子依然对魏广才的称谓不认同,并说,顺河街的早点摊上,五个蹲着喝油茶吃油条的人,有四个都是老总。有着和最繁华最漂亮最现代的淮海街一样著名,顺河街是淮城一条不宜拍照不宜录像不宜宣传的街。黄胡子的话里仍带着调侃,调侃本身就含着戏谑和刻薄。

但这并不影响魏广才做老总。

再说黄胡子。十年前,春秋冬夏,大小场合,都能看见他肥大的上衣口袋里不是装着《圣教序》,就是装着《兰亭序》,偶尔也装本《论书法艺术》。常常不等他人介绍,便自我介绍,在下搞书法的。黄胡子只能这样说,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市级书协会员。十年间,黄胡子对全国大大小小、各种级别的书法大赛,只要让他看到的,一个都不落下,而且不管参赛须知怎么要求,他每次必须寄出草、行、楷三种书体的作品参赛。功夫不负有心人,没有犁不透的地,只有累死的牛,大小奖还真就获了几个。随后相关联的是,先加入了省级书协会员,后又入了更高一级的书协会员。十年间,黄胡子由口袋里装《圣教序》或《兰亭序》,改为拎自己印制的纸质手提袋;入了更高一级的会员后,他又改为背包了,包还是真皮的。有一回,圈内的一个人不相信,黄胡子当场就拿烟头往包上戳,一股羊肉味儿。再有,名片上“书法家” 三个字的字号比他本人名字的字号都大。索字求字的人不喊他书法家,想得到他字的概率几乎为零。在其他地方买的捡的是另外一回事。有一回喝高了,黄胡子对魏广才说,别给我谈钱,我一个书法家绝不尿你一个鸟老总。魏广才还是不介意不生气,慢声慢气地说,每当看到你们这些个书法家,我总想,你们各级书法协会的门槛也太低了吧。黄胡子像被人往脸上抹了屎,吼叫一声,扯淡,我们的艺术是没有门的!魏广才笑笑,说,没门那不就是谁都可以进来嘛?黄胡子自负地哈哈大笑起来,说,你个鸟人,整天就只知道钱有一百的五十的十块的,你以为没门谁人都可以进呀?狗屁!

近些年,淮城的人们都说魏广才是个商人,黄胡子是个文人。很多人奇怪他俩是怎么认识的,并且成为朋友,一晃这些年。

这话题还得回头说。

大抵二十年前,魏广才还没建厂子,黄胡子口袋里也没装《圣教序》。两个人年龄上还都没到三十岁,魏广才住淮海街,黄胡子住顺河街。第一次认识,两个人是在另外一条街上,一个春夏模糊的傍晚。

黄胡子骑辆破自行车去找一位朋友闲玩,没有当紧的事,车速就自然不会多快,慢慢悠悠。就是这个慢悠竟把魏广才撞了,巧不巧且不说,活该让他俩认识。当时黄胡子骑到一家发廊门口,发廊的名字叫红房子发屋,门口站着两个提前过夏的女孩,身上遮得少露得多,很刺眼,黄胡子就多看了几秒钟,没看前面的路,便把迎面走来的魏广才撞了。自行车前车轮准确无误地插进魏广才的两腿之间,触击到他那个毫无防备实在无辜的小家伙。魏广才两手捂着裆下,表情扭曲地蹲在地上,一言不发,只摇头。黄胡子大致知道他摇头的意思:魏广才准是感到对遭受无辜不可思议,还有对他黄胡子无可奈何的责怪和陌生的鄙视。

黄胡子马上支起自行车走了过去,蹲下身子一边扶着魏广才,一边问,兄弟,严重不,我带你去医院吧。魏广才摇摇头,仍没说话。碍于魏广才的头是朝裆下勾着的,黄胡子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好陪着蹲了一会儿,又说,兄弟,还是去医院看看吧。魏广才这才说,应该没事,蹲一会儿看看吧。

两个人在路边蹲了几分钟之后,证明了确实没事。

后来一次酒桌上提到这件事,黄胡子说我差点断了广才老弟的香火呀!魏广才说断香火无所谓,断了我人生最大乐趣的这根支柱,我会生不如死的。听到这话,黄胡子不再言语了,心想你小子倒是说的心里话,不过真要是断了你,你就真不活了?把那屌事看得比命还重,看不出你是这类鸟人呀。

那个时候,两个人刚交往,彼此讲话还有些慎重。

魏广才比黄胡子小一岁,在机械总厂做一名车间技术员。原本在大学里学的矿井通防专业,因为不愿意下井,同时想进市区,他就找了父亲的一个朋友帮忙才得以进了机械总厂。

黄胡子就没这条件了。家境寒,兄弟多,只能上个能早点挣工资的技工学校,两年后毕业直接分配到郊南煤矿当名采煤工。井下采煤的活很辛苦,还经常拖工延时,一个班熬上十多个小时才能看见阳光,黄胡子干得不情愿。父亲说,你知足吧,现在井下工作条件比过去好多了。父亲是位老矿工,13岁就在一个叫大通的地方下过日本人开挖的小煤窑,受过的苦甚多。

黄胡子刚开始跟一个老师学书法的时候,有一天,魏广才突然去顺河街找他,黄胡子很吃惊,问,你是怎么找来的?魏广才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然后看看黄胡子桌上的帖子,说,你学起书法啦?黄胡子说,下班后很无聊,就是个写写字呗。说完,黄胡子要去泡茶,魏广才说,别泡了,咱们出去喝几杯,正好也到吃饭的时候了。

两个人来到一个招牌不甚起眼的小饭馆,点了两个凉菜,两个炒菜,要了一瓶口子酒。三杯酒下肚,魏广才说,我停薪留职了。黄胡子一愣,问,真的?魏广才点点头说,真的。黄胡子两眼盯着他半天,问,那你准备干什么?魏广才说,办厂。黄胡子问,什么厂?魏广才说,工矿配件修理厂。见黄胡两眼一直瞪着他,又说,真的,厂房都建好了,在铁路桥南边,租的老开关厂的旧址。

黄胡子好生一阵木呆。原本魏广才一份技术员的工作已经叫他羡慕的了,现在魏广才又建厂子办企业,他只能仰视魏广才了,而且带着几分诚惶诚恐的敬重。魏广才停薪留职的果敢,租地建厂的魄力,显衬出他黄胡子有的只是卑贱,甚至有几分猥琐。他觉得在魏广才面前,既使不愿毕恭毕敬也得毕恭毕敬。

眼看一瓶酒快喝完了,魏广才问,你有什么想法?黄胡子一时没听明白,费解的眼光看着魏广才。魏广才自顾呷口酒说,你对你自己没想法?黄胡子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就说,我能有什么想法呢,好好下井挖煤呗。魏广才先是摇了摇头,少顷,口气果断地说,也办停了吧,别下井了,跟我干。黄胡子这才不仅完全明白了刚才魏广才问话的意思,也知道他来顺河街找自己的原因。黄胡子很是感动,以至于不知说什么好,端起酒杯说,我敬老弟一个酒。说完一口干了。

感动归感动,稍作一想,黄胡子就一脸歉意和无奈地对魏广才说,说心里话,我也不想下井呀,可是,我只有这个养家糊口的碗呀。再说了,我爸他老人家绝对不让我丢掉这个饭碗的,他那性格,老弟你不知道呀,和老婆孩子多亲就和煤矿多亲,典型的一个被从旧社会解放出来的老矿工。

听他这么一说,魏广才只能摇摇头表示遗憾,然后说,行,人各有其道,不勉强。不过今后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我尽力而为。有空到我厂里去玩玩。

黄胡子听他这么善解人意,心里热乎乎的,不禁又一次感动起来,说,谢谢老弟,谢谢老弟。

回到家里,罩着醉眼,黄胡子坐在三合板铺就的书案前,先是很长时间地发呆……尔后,书案上的笔墨纸砚像一堆乱剑,刃芒四射,戳刺着他的双眼。他甚至感受到一股隐隐的疼痛。伴着这种疼痛,他那被酒精灌沉了的大脑里,突然冒出一个奇怪而不可理喻的想象——眼前三合板铺就的书案多像是自己的厂房呀,笔墨纸砚便是装在这个厂房里的机器。他和魏广才一样,有了自己的工厂。只是他没去过魏广才的工厂,无法比较其规模和大小,但有一点可以完全断定,魏广才工厂里的产品是硬货,他工厂里的产品是软品。

想到这里,他拍了拍脑袋,对这种想象重新进行论证,它合理吗?显然不合理。它不可理喻吗?有那么几分。那么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象呢?他回答不出来。直到多年后的一天,他坐在书画院一张宽大的书案前追思遐想时,才透释出这是一个值得他无比感恩的想象。

其实魏广才和黄胡子的关系是从魏广才经营工厂一年以后发生的两件事开始巩固和深入的。

说第一件事。魏广才的工矿配件修理厂附近是一片平房,住着原开关厂的职工家属。有一天,一个叫大毛的大龄青年领着三五个小青年找到魏广才要一笔钱。理由是魏广才的修理厂整日敲敲砸砸,机器轰轰响,影响居民休息,干扰居民生活。魏广才自然不理会,大毛就隔三差五上门索要,并威胁恐吓,甚至在修理厂门口摆张小方桌,领一帮兄弟喝啤酒啃鸭爪,占道吐酒带小便。无奈,魏广才只好找到派出所,派出所干警说这事构不上刑事犯罪,也不算违反治安条例,不好介入。

这事原本黄胡子不知道。黄胡子有个内弟叫龙子,属于大龄三无社会青年,经常犯些事,是派出所的重点备案关注人物。不久前因牵扯一个案子,要向派出所写书面报告材料。他哪里写得了,就拉黄胡子帮他写。这天两人刚走到派出所门口,正迎着从里边出来的魏广才。一问一答,当知道魏广才的事情后,龙子马上说,魏哥你哪也别找了,不就是他娘的大毛吗,包在我身上了。魏广才忙说,兄弟,你别、别这样。龙子说,魏哥你放心,他不是要我动手的人,是我哥们,我说句话就行。魏广才说,那就先谢谢兄弟了。龙子说,魏哥你别谢我,要谢就谢我姐夫,不是他,咱哥们也不认识呀。

事实证明,龙子一句话还真行。从此,大毛再也没找过魏广才任何麻烦。黄胡子对魏广才说,操,这年头你还得真要信信邪。魏广才点点头,脸上少了过去时常挂着的一丝不屑。

再说第二件事。黄胡子的书法老师去省城拜会一个书法大家,出于对黄胡子的重点栽培,就带上了他。大家已年过七旬,为省书协名誉主席,字写得好,市场价位已经高得离谱。那天这位大家不知何故,心情极为是好,主动给黄胡子老师和黄胡子每人写张四尺的横幅。见大家高兴,黄胡子不知哪根筋也松弛了,马上写了张纸条递给大家。老师站在大家身边,一看纸条上写着:金鑫工矿配件修理厂。老师马上怒斥道,放肆!大家把烟斗从嘴上拿开,和蔼地说,不要这样对待年轻人,不就是几个字嘛,我满足年轻人。说着,提笔便写。黄胡子双手颤颤抖抖地捧着大家写好的字,敬畏之心无以言表,憋得一脸通红。回到淮城的当天下午,黄胡子就去了魏广才的修理厂。这是黄胡子第一次到魏广才的修理厂,不论从哪看,厂子都不算大,进了大门,四间平房做办公室,五米之外,角钢构架,石棉瓦封顶,一个四周无墙的大棚子,棚子里摆着一些机器,仅此。黄胡子就想,我操,就这个厂子呀,别说对不起大家的提字了,连大家的洗笔水也对不起啊!当魏广才看到大家为他厂子提的厂名时,两眼既惊讶又放光,他虽然不懂书法,但大家的名字他还是知道的。不过,很快他脸上又掠过一丝疑虑,问,真的假的?黄胡子听他这种口吻,心里陡生几分不快,头一回和魏广才说话有失礼貌,说,操,你这鸟人不信我,也该瞪眼瞅瞅这印章呀!魏广才马上又问,他要多少钱?黄胡子说,一个卯也不要。晚上喝酒时,得知黄胡子是在挨了老师一句骂之下才得到大家的提字,魏广才动情动色地说,今天我就想说一句话,从现在开始,你专心写你的字,我一心办我的厂子,咱哥们三年后一定要变个样子。

尽管魏广才的话是情动之下所言,但是,三年后他们两个人还真是发生了一些变化。

魏广才自己的修理厂扩大了规模,年产值达到800多万元,挤进了淮城民营企业中流行列。他本人也当选为区政协委员,偶尔在淮城电视新闻中出镜。这时候,魏广才对黄胡子说,我说过嘛,一定要变个样子的。

黄胡子由于加入了省书协,字写得越来越受人认可,名气从圈内传到圈外,传着传着,传到矿领导耳边,再一看字,还真不孬。于是,矿领导便把他从井下调到工会机关专职做些写画的活儿,这是黄胡子不曾预料的,就生感叹,这年头,谁不相信名气谁就是傻逼!

又过三年,黄胡子加入了国家级书协会员,凭借他老师在淮城文化圈的地位,似乎没怎么运作,又被调往市书画院。从此,成为一位名副其实的书法家,开始拎纸质手提袋,发名片,然后又改为背包了。魏广才呢,修理厂规模不断扩大,并从简单的配件修理延伸到加工制造,员工近百人,年生产总值达到2000多万元,一跃进了淮城民营企业的龙头方阵。官场和民间,包括各类新闻,都一致称他为企业家。

淮城不大,也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历史和文化,是一座解放后因煤而设的城市。这种城市有一个共性,那就是不传统不保守,包容开放,对时代一切新事新潮,吸收、效仿得快。譬如,一些偏僻的城市还在喊厂长、矿长时,淮城已开始叫企业家了。但魏广才和黄胡子却是个例外。

多年来,黄胡子对这种叫法持不同观点,用他的话说,这种叫法从理论上就不成立,太空泛、太笼统,抽象大于具象,是厂长就该叫厂长,是矿长就该叫矿长。如果一个所谓的企业家坐牢了,难道还要叫他企业家?如果一个所谓的企业家退休或者不当厂长矿长了,或者破产了,你仍喊他企业家,合适吗?贴切吗?狗屁!

但魏广才就愿意人们叫他企业家。与黄胡子论调恰恰相反,他认为叫企业家从词意上最为准确,厂长、矿长只是一种职务名称,而家是可以传承的,家是终身的,一个人只有把一个事业做到大而强之,做到一个很高位置方可称之为家。每当他和黄胡子共同出现在一个场合听到人们称赞他俩时说:你俩可是我们淮城两个家啊!他从内心由衷地觉得愉悦、舒服。

近些年,魏广才关闭了修理厂,成立了公司。主业房地产开发,副业经营餐饮,仍很乐意人们称他企业家,但时下很少有人叫了,都改叫老总,他听得心有不甘。

有一次,和市里一个领导吃饭,黄胡子也在场。市领导的注意力几乎都集中在黄胡子身上,一口一个书法家,其中说,只有你们这些个家才是生不带来死能带去的,其他都是生不带来死也带不走的哟。黄胡子觉得这领导很会说话,有别于一大批他们领导圈里的人,就自主不自主地捧了这领导一番,最后谦逊地说,您面前我哪敢称家呀,我充其量就一个、就算一个小文人吧。领导说黄胡子谦虚。许是被领导冷落,许是黄胡子有抢戏之嫌,魏广才听着很不是滋味,异样的眼光看着黄胡子,心里默默叹道,你这是文人吗?

酒席散后,黄胡子蜷在魏广才的车里醉乏无语。魏广才说,你怎么不说话了?黄胡子说,我现在就想睡觉,还能说什么鸟话。魏广才说,你今天很受宠啊。黄胡子说,你小子当真了,其实我们这种人在当官的面前鸟都不算,他们真正想宠的是你们这种鸟人呀!魏广才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你是书法家嘛,文人!黄胡子说,我怎么听你讲话像撒尿,又酸又臊。

又酸又臊的话,黄胡子听多了,全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因为他自己讲话也总是习惯调侃,尽拣刻薄之言。然而,他怎么也不曾想到会有一种苦到心里、毒到脑里的话,竟也出自于魏广才之口。

淮城民营企业的龙头老大叫曹啸,此人文化水平不高,却很是喜欢书画古董和金石印刻,在他眼里只要价钱高,都是真货好货,可想而知,他和书画收藏圈里的一帮人自然比较熟。此人很低调,懂和不懂,一般不多言,就喜欢听别人说,尤其对书画和收藏圈里几个头面大的朋友,更是尊重。

春天的一日,他召集了淮城民营企业前十位的各位老总老板,宴请全市书画、收藏圈的知名人士,名曰企业与文化对接交流会。

魏广才和黄胡子理所当然都参与其中。

因为有曹啸坐镇,场面极为气派,酒宴进行了一半,各方面人士都放得很开,敬酒,谈话,串桌,场面开始变乱,但热闹。曹啸本人也走下座席逐一敬酒。当他走到黄胡子面前时,黄胡子这时也已酒过五巡,罩着晕乎乎的脸马上站起来,说,小弟有失远迎,理当我先去敬你曹总啊。曹啸说,你是咱们市的书法大家,我该先来敬你老弟才是。然后,曹啸接着说,都知道你老弟和广才情谊深厚,可也要经常带我们玩玩哟。

这时,正巧魏广才端着酒杯走过来,曹啸就转过脸说,广才,你说是吧?魏广才马上说,我们和曹老大情谊都深厚都深厚。黄胡子一边点头,一边接话说,广才,你也学学咱们曹总,不仅产业弄得大,小局重感情,大局重文化,这是什么,这就是咱们淮城构建和谐社会,提升城市文明指数的典范呀。你小子可要多学着点。

听他这么一说,曹啸一只胳膊搂着黄胡子的肩,说,咱们书法家高抬我了。尔后,两人连着碰杯,抢着说话。关键之时,曹啸说,为表示我的心意,今年我支持你们书画院一百万,繁荣艺术创作。黄胡子听他这么说,没容思忖,随即朝着整个宴会大厅喊去:各位,各位请安静一下,请允许我代表我们书画院在此敬我们曹总一杯酒,为曹总的慷慨之举和对我市文化发展的贡献。

很多人马上停止了说话,碰杯,跟着叫好,鼓掌,其实他们并没听见曹啸对黄胡子说的话。魏广才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黄胡子敬完酒之后,歪歪扭扭就向卫生间走去。当时,魏广才和另一个民营老总正站在走道里说话。那老总对魏广才说,广才兄,你这个书法家哥们今天很兴奋呀,也很有个性呀。魏广才侧目看看已经从旁边走过的黄胡子,压低声音说了句,文人无行啊!

偏巧,黄胡子并没有一直走去,就停在魏广才身后,他本是想回头和魏广才说件其他事儿。

黄胡子再没从卫生间回到宴会上。

当天晚上,黄胡子对一个问题想了很久:什么叫文人?文化高还是高文化?到底谁是文人呢?魏广才上了四年本科大学,他黄胡子只读了两年技工学校……他想不清楚。想问问人,又无人可问。

一个月后的一天晚上,黄胡子正要吃晚饭,魏广才的司机突然站在小区门口打电话邀他出来,然后把他拉到城外一个度假村。走进豪华包间,黄胡子一看桌面上的摆设,是个生日宴会。人不多,大部分人都熟悉,只有一个坐在魏广才旁边的红衣女人,黄胡子不熟悉,但很快也就知晓了一二三。红衣女人叫曼娜,不知道姓,是淮城下辖一个县的电视台的女主播,今天是她的生日,至于几岁上的生日,没人说。黄胡子看她怎么也小不了三十岁。叫曼娜的红衣女人看上去也倒显几分矜持,只是有两点让黄胡子有点浅浅淡淡的不舒服,一是她不说淮城话,讲一口并不标准的普通话,二是她偶尔瞟向魏广才的媚眼里,夹带着一种类似不屑、鄙视和嘲弄的复杂目光,如果认真看去,又什么都不是。

魏广才说,书法家,刚才你没来之前,我们的女主播听说你的大名,就想求你一幅墨宝呢。曼娜,我看你先郑重地敬书法家一杯酒吧,他会拿着劲儿给你写的。

叫曼娜的红衣女人就站了起来,说,我敬黄老师一杯酒,我想黄老师应该给我个面子的。

黄胡子欠了欠屁股,说,你坐,如果敬,也该我敬你,今天是你的生日,你是主播,又是主角呀。

哈哈哈,大家开始喝酒,说些曼娜和魏广才两人喜欢的言辞。

三天后,魏广才打电话给黄胡子,说,你给曼娜的字写了没有,写了,我这就让司机去拿,没写,现在就写张吧,她念着呢。

黄胡子说,不写。

魏广才说,别扯了,快写。

黄胡子语气严肃地说,不能写。

魏广才不耐烦地问,为什么?

黄胡子并没想好回答,犹豫了一下,竟脱口而出说,她无行。

魏广才被噎了几秒钟,说,黄淮生你吃错药了,还是喝假酒了?

忘记说件事。黄胡子本名不叫黄胡子,叫黄淮生。他的胡须既不黄,也从未留过胡须。大致是读小学的头两个年头,黄淮生每天上学都要路过一个邮局门口。邮局大门的房檐下摆着一张小方桌,桌上竖着一个代与书信的小木牌,旁边坐着一个痩弱不堪的老者,一头灰白的长发,却纹丝不乱,修剪整齐的胡须宽长适度,像一本书,在太阳的光照下,一片金黄灿灿。不论春夏秋冬,刮风下雨,老者总是戴副眼镜,手里捧本线装书籍,两只胳膊平放在小方桌上,端庄而坐,目不游离。有人来代写书信时,他便轻轻地将书合拢起来放在小方桌下面,然后取出纸和笔。除了给来人代写书信之外,很难听到他和人说话,也没人和他说话。然而,有一天他和黄淮生说话了。当时黄淮生驻足在他的小方桌前,说,爷爷,你的胡子真好看。老者摘下眼镜慈祥地看看他,问,怎么好看的呢?黄淮生说,像,像一本,黄金色的书呀。老者笑了,竟露一嘴白牙,说,胡子里没黄金,书里也没有黄金。黄淮生说,像似有哩。老者又笑了,说,似有似有,去念书去吧,孩子。

似乎没过多久,一天上学,黄淮生从邮局门口路过,已不见了小方桌和桌前端坐着的老者。一个月,半年,一年,仍再也没看到……不知确切的哪一天,黄胡子放学和同学一块从邮局门口走过,邮局正被拆除着,轰鸣的机械声中,他突然回头驻足。同学喊他,黄淮生你走啊。黄淮生这才回过头,梦游似地说,我还想起一个名字。同学问,叫什么?黄淮生说,叫黄胡子。同学又问,为什么叫这个名字?黄淮生说,我想叫这个名字。

秋 野,本名张开平,生于六十年代。创作小说、散文百万余字,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去看一条河》、《我们不能走》。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笫十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现居安徽淮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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