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代相传的粮食
2012-04-29柏祥伟
一
天气好的时候,杨和平就溜达着下楼,去农贸市场转一圈儿。其实杨和平去农贸市场也没有什么东西需要采购。通常他的衣兜里不会超过十块钱,杨和平不习惯装太多的钱,如果衣兜里的钱多了,杨和平就会不时摸摸衣兜才放心,这样的动作有些机械无聊,往往还有适得其反的效果。有一次,杨和平就这么摸着摸着,居然就把一百块钱摸丢了。杨和平因此郁闷了一整天。从此以后,如果没什么大事儿需要花钱,杨和平就不再装大面值的钱了。
杨和平在市场里面溜达,习惯了思考这样一个问题,这样的思考,从每次进入农贸市场,就开始像蛀虫一样咬着他的神经。
一颗种子到底有多么大的能量?
一粒不起眼的种子,其实真能造就这个世界,你看吧,一粒种子能变成一颗大白菜,一粒种子能变成一把玉米,一粒种子能变成一个大西瓜,一粒种子能变成黄澄澄的豆子,一粒种子改变了生活里的颜色……一粒种子产生的效应真是让杨和平吃惊,简直让他着迷,让他怀着敬畏的心情去往更深处思考这个问题了,杨和平甚至想把他的这个发现告诉别人,他觉得这个发现真的是他发现的,他有必要郑重地告诉别人。杨和平在这个问题上思考了足有半年,现在他已经不满足这么思考了,杨和平有了想要体验埋上一粒种子的欲望,他越来越被这个欲望折磨得心神不宁。
这个阳光明媚的中午,杨和平再次从农贸市场回到家里,坐在沙发上发呆,他从对面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他想,我还不算多么老,我还有力气,我该去做了。杨和平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摸了摸下巴,然后起身对正在厨房里洗碗的金铃说,我想做一粒种子,我想把我埋进土地里。
金铃听到杨和平的话,停止了动作,探头怔怔地看着杨和平,她有点纳闷,这个和她生活了十几年的男人还会背诵诗歌,金铃撩了撩头发说,有点耳熟啊?这是谁的诗来着?杨和平吭哧了一声说,我作的诗,不好吗?金铃听着,又偏头仔细看了看杨和平,忽然“哧哧”地笑了,杨和平瞥了一眼金铃说,我的意思是,我想回老家里种地去。
二
对于种地这个概念,杨和平从小就不陌生。直到现在,他的父辈们还在老家的土地里刨食。从小学到高中毕业,每当杨和平调皮捣蛋的时候,父亲对杨和平惩罚的手段就是到地里耕作,让杨和平体会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滋味。父亲期望杨和平能通过读书跳出农门,做个体面的城里人。父亲做了一辈子的农民,父亲的祖辈们做了几辈子的农民,杨和平从父亲焦躁不安的训导里,看出父亲对自己做农民的厌恶,父亲用他那双粗糙的巴掌打过杨和平,父亲一边打杨和平,一边控诉着他做农民的悲苦和卑微。
父亲对杨和平指出的道路只有一条,就是爬也要爬到城里去,让我们老杨家的后代从此做个城里人。杨和平从那时侯起,就承担了必须改变他们这个家族地位的重任。得知杨和平高考落榜的那天,父亲一人坐在自家的土地里,杨和平看见父亲的嘴巴一直在哆嗦,杨和平朝父亲跪下,父亲瞪眼盯着他,抬腿就把杨和平踢翻了,父亲的黄胶鞋踢起一片干燥的土沫儿,钻进杨和平的眼里,杨和平爬起来,揉着眼哭了。
那年夏天,老爹喝醉了几次酒,对着杨和平发了几通牢骚,然后拍拍屁股出了家门。三天以后的晌午,老爹回来的时候就完全变了模样。杨和平记得老爹从村西的大桥上晃过村街时,他倒剪双手,左顾右盼,放肆地对着村街上的人们很响亮地吐痰,动作夸张地擤着鼻涕。杨和平就家门口探头看了他一眼,老爹就招手对杨和平嘿嘿地笑了。老爹这样突兀的笑声让杨和平觉得几乎有些毛发倒立。老爹从兜里掏出一张巴掌大的纸片对杨和平晃着喊,儿啊,从现在起,你就是城里人了。
老爹用五千块钱给杨和平买了一个城镇户口。
杨和平摸着头皮说,爹,我还想再复读一年,我保证明年能考上大学。
老爹嘬起嘴巴,噗地一声,就把一口浓痰吐到杨和平脸上。老爹神气十足地说,狗日的,再胡说,我就揍死你!
那年夏天,杨和平拿着老爹给他的护身符进城当上了工人,有了一个貌似吃喝不愁的铁饭碗。杨和平在城里努力改变着自己做一个标准的城里人。他学城里人走路,学城里人说话,学城里人怎样放肆或者含蓄地喜怒哀乐。杨和平接受了城里人所有的优点和缺点。可是他不能接受城里人对他有意或无意流露出的蔑视。城里人和他的交流是话里有话的,是绵里藏针的,杨和平琢磨了好长时间,才发现他在别人眼里,城里人的身份根不正苗不红,不是娘胎里带来的,杨和平打嗝和放屁还带着高粱花子的酸馊味呢。尽管他找了城里的女人做了老婆,后来又做了城里孩子的爹。可是在别人眼里,杨和平还是一个进了城里的农村人。有时候,杨和平和金铃因为生活里的琐事吵嘴,金铃恼羞成怒的时候,就会恶狠狠地拿杨和平身为农村人所具有的种种生活陋习攻击他。杨和平愤怒过,争辩过,后来就懒得理会金铃对他的蔑视了。
杨和平说,我是农村人怎么啦?咱们中国人,谁家祖上查三辈不是农村人?
可是,老爹不知道杨和平的工厂说垮就垮了,不知道他儿子的铁饭碗说碎就碎了。杨和平下岗后,像个觅食的麻雀一样到处找工作。这些年来在城里的尴尬处境,杨和平一直没有对老爹说起过。老爹临去世的时候,摸着杨和平的手说,你是个城里人了,我的孙子也是个城里人了,以后我老杨家祖祖辈辈都是城里人了,这辈子就做了这么一件事,想想知足了,死了也值了。杨和平没吱声,只是揉着眼角对老爹笑。杨和平觉得对老爹的沉默,也许是他尽力能做到的孝顺了。
三
杨和平所住的城市,与他老家的村子只有七十多公里的路程。老爹去世这几年里,每到清明节,杨和平都会早早乘车回老家,在老爹坟前烧几张火纸,磕几个头。默默地在老爹坟前坐上一会儿。村子里同族的叔伯兄弟们再去坟前祭奠时,发现坟头上燃烧过的灰烬,就猜测到是杨和平的作为了。于是就有族人给杨和平打电话,责问他为什么到了村子就不回家坐坐?杨和平找不到合情合理的解释,只能推说忙,时间紧。这样的推辞当然瞒哄不了族里的人,再和杨和平打电话时,话里话外,就透着刺儿了,有些责备杨和平成了城里人就忘本了。有时族人干脆说,我们不图你们城里人的东西,现在俺农村里什么东西都不缺,就想和你说说话嘛。杨和平听着,只能无声地笑,笑着笑着,也就把电话挂掉了。
现在,杨和平又坐在回老家的公交车上。这天不是清明节。杨和平回家的目的是想种地。杨和平提前在村外下了车。老爹的坟头就在不远处的土岭上。杨和平绕着碎石枯草走上去。看见老爹的坟头,一屁股就坐下了。常年的风吹雨冲,老爹的坟头越来越小,只剩下一堆不起眼的土包了。杨和平对着坟头发了一会儿呆,起身收拾了坟头上的碎石烂草。杨和平喊了一声爹,爹啊,我又回来了,我让你失望了,我当不好一个城里人,我还是回来种地吧。杨和平说着,觉得眼里热辣辣的。春日的阳光漫在土坡上,在杨和平泪眼朦胧里,整个村子都浸泡得模糊不清了。
杨和平出现在村街时,显得有些拘谨不安。村里人对待他的态度很热情。杨和平和他们寒暄着,回答他们的问候,村里人点头笑着,杨和平还是觉察到了村里人眼里的疑问,村里人是拿他和城里人作比较的,听着杨和平说话,看着杨和平的穿着举止,听着看着,等杨和平说出要回来种地时,村里人明显就把他的话当做一个笑话听了。
咱村里人都想着去城里挣钱,你怎么想着回来种地了?在村委会的办公室里,杨和平的三叔问杨和平。三叔是村里的村主任。
杨和平说,我觉得种地不错。有一份耕耘就有一份收获。
三叔说,我看你是在城里闲得难受吧?
杨和平说,种地永远都是赢家,庄稼每时每刻都在生长,只要生长就有希望。
杨和平的话惹恼了三叔,当初你爹好不容易把你弄到城里,现在你这么做,你想想,你对得住你爹吗?
杨和平说,我刚才在俺爹坟头前,给俺爹说了,俺爹不会怪我了。
三叔叹口气,抹抹嘴巴,对杨和平笑笑说,和平,我给你说句实话,现在农村的土地分配很紧张,这几年嫁到咱村里的小媳妇,还有刚出生的孩子,都还没有分到土地呢。这不是我一人能给你办的事儿。你虽然是咱村里的老户人家,可是你的户口已经迁走了,你是城里人了,你爹又不在了,就是有闲置的土地,我也没有充分的理由分配给你使用啊。
杨和平听三叔这么说,觉得头皮发紧,五脏六腑也跟着阵阵紧缩。杨和平咽了一口唾沫,张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把那口唾沫咽下去,低头不吱声了。三叔看他这副样子,叹口气说,你爹种了一辈子的地,你还不知道?你对种地还有瘾吗?杨和平抬脸不说话,直勾勾地看着三叔,看得三叔眼神转向了天花板,就不再劝说他了。
最后三叔说,你真想体验种地的滋味?这样吧,我知道,咱村里有不少常年在外打工的人,挣钱了,把自己的土地闲荒了,你承包人家的地,种一年试试吧。三叔揪着下巴想了一会儿,问杨和平,你还记得风芹吗?杨和平愣了愣,才想起三叔说得这个风芹和他是初中时候的同学。杨和平点点头,三叔说,风芹家里的土地就荒着呢,你联系一下她,承包她家的土地种吧。
三叔说完又问他,“对了,你想种什么?不许种罂粟啊,国家政策不容许的。”
杨和平说,“我种什么啊?种庄稼呗。”
三叔哼了一声,找出了风芹的电话,让杨和平自己和她联系。三叔告诉他,风芹家盖了三间大瓦房,在农村里,房子是男人的命,是男人地位的象征,是一个男人功成名就的标志,农村的男人们,一辈子就在一次又一次地建筑新房子的过程里折腾着老去。风芹的男人就是一个好强的男人,东借西凑,硬撑着盖上了三间琉璃瓦的大房子,欠下一屁股债,总是嫌弃种地挣钱慢,咬牙去了山西小煤窑,风芹也不甘心在家闲着,就带着孩子去城里打工了。只有到春节才回来过年,过几天就匆匆回城了。
上初中的时候,风芹算是学校里屈指可数的美女。有很长一段时间,青春萌动的杨和平曾经暗恋过风芹。现在,杨和平还记得,那时候风芹的辫子长到细腰下,柳枝儿一样摇摆着,晃得男生们眼花缭乱。三叔说,风芹的男人,就是当时比杨和平高一级的焦柱,个子高大,脸色黝黑,整天在操场打篮球。风芹怎么会和他结婚呢?
杨和平记得,那时侯他临去城里上班的那天,曾经在村西的桥头上遇见过风芹。两个人简单地打了几句招呼,风芹扛着一把锄头说,这就走啊?杨和平说,嗯,就走。风芹的眼神亮了一下,随即就黯淡下来,扭头走回村里了,杨和平走了几步,回头看她,发现风芹也在回头,两个人眼神相碰的那一刻,风芹慌忙扭头,加快步子走了。一路上,杨和平都被风芹的辫子摇晃得心神不宁。
按照三叔指示的方向,杨和平去了风芹的家。果然是一处新盖的房子,红色的大铁门紧锁着,院子的墙头上长着枯败的草,的确是没有生息的模样。杨和平在风芹家周围转悠了一圈,掏出手机,按照三叔给他的号码拨出去。杨和平觉得身子一点点软下来,软得他不得不靠在了墙上,电话接通了,杨和平听出了风芹的声音。
风芹的声音有着意外的快乐,“噢,是你啊,和平啊,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杨和平嗯了一声,“是我,我是和平,你在哪儿啊?我找你有点事儿商量。”
风芹说,“我就在城里啊,我在菜市场卖菜呢。你不在城里吗?”
杨和平愣了愣,说,“在啊,我在城里呢,我去找你吧。”
杨和平回到城里,首先回家洗脸,仔细梳了头发,鬼使神差地偷偷摸出好几年没有穿过的西服套在身上。又从镜子里瞥了一眼,才下楼去菜市场找风芹了。
一路上,杨和平埋怨着平日里自己的眼神,整日去菜市场溜达,怎么就没发现风芹在那儿卖菜呢?是自己没用心观察?还是风芹见过他,故意躲避着他?杨和平按照风芹提供的地址,七绕八拐,终于在菜市场的东边找到了风芹。虽然快十年没见面了。杨和平还是一眼就认出,那个身前摆着一堆青萝卜的中年女人,就是风芹。杨和平特地偏头看了看风芹的腰后,不出所料,她的长辫子没有了。风芹的脸色粗糙,不过却是很健康的样子,笑容里泛着红润。
风芹的声音比电话里清脆一些,不停地笑,杨和平看出,风芹的笑声是发自内心的惊喜。
风芹打量了杨和平一眼说,“十年了,显老了啊。”
杨和平的手掏进裤兜里,又掏出来,好像没处可放似的摩擦着衣角说,“你来城里很长时间了吧?怎么不去我家坐坐啊?”
风芹呵呵笑了,“俺一个卖菜的,去你家,不脏了你家的地毯嘛!”
风芹的这句玩笑话,使得两人之间的气氛活跃起来。两人闲扯了几句话,风芹一边忙着招呼卖菜,一边和杨和平说话。等风芹忙完了一阵子,杨和平靠过风芹的菜摊,低声说出了来意。风芹的嘴巴就张大了。
风芹说,“你一个城里人,怎么想起回乡下种地啊?”
杨和平说,“日子不好混,我想着种地也不错。”
风芹重新上下打量着杨和平,忽然说,“我还想指望你帮我找个好点的工作呢。没想你也没工作了。”
杨和平脸红了一阵,岔开话题说,“你想过没有,你现在在这儿卖萝卜,怎么就不想回家种萝卜呢?自产自销,不比现在贩卖萝卜赚钱嘛。”
风芹看了看杨和平皱巴巴的西服说,我愿意在城里卖萝卜,不愿意在农村种萝卜。停了停,风芹又低声说了一句,我现在和你一样,是在城里活着。风芹把“城里”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好像两块坚硬的石子,砸在了杨和平的脸上。
四
三天以后,杨和平在菜市场门口拿到了风芹乡下家里的钥匙。风芹没提土地承包费的事儿,只是说,我和焦柱打招呼了,我家里的农具都还齐整,你找人稍稍修理一下,接着使用就行了。就是地里荒了两年,怕是缺少肥料了,你要花钱好好整理一番了。杨和平听着,想和风芹说说承包费的事儿,风芹没等他开口,就折身回市场里了。杨和平看着风芹的背影,这个没有了长辫子的女人,走路的样子显得有些踉跄不定,杨和平觉得鼻子发酸。
杨和平让金铃拾掇了被褥和生活用品,背了满满一大包,回老家种地了。金铃给他收拾东西的时候,她的眼神从杨和平头顶上扫下来,一直看到他的脚跟。杨和平揉着鼻子问她看什么?金铃说,看看还不行吗?你是我的男人,我看看怎么啦?金铃瞪了他一眼,扭头折身进了卧室,倒在床上不吱声。杨和平跟进卧室里,看到金铃的手捂在脸上,身子一抖一抖的,杨和平俯身靠近金铃,伸手拨开金铃的手,看见金铃的脸上淌满了泪水。
杨和平说,哭什么啊你?我愿意去种地,我觉得种地挺好的。杨和平说着伸手抹了抹金铃鼻子下面的泪水,金铃向床里动弹着身子,哽咽着说,滚吧你,别碰我!
杨和平终于回家种地了。他打开风芹家的屋门,简单收拾了一下卫生,就铺开被褥躺在风芹家的双人床上。杨和平顺着床头向上看,就看到了墙上挂着一张装裱在相框里的彩色全家福。风芹微笑着揽住一个扎着朝天辫的小女孩,女孩的笑脸有些紧张,挨着女孩的是一个留着平头,脸庞瘦削的男人。他的眼睛瞪得很大,粗直的眉毛竖立着,使得厚厚的嘴巴也有些张开了。男人近乎僵直的眼神盯着杨和平,好像对突然闯进来的杨和平有些惊讶和不安。杨和平认出这个男人就是那个当年喜欢打篮球的高个子中学生。
杨和平起身站到照片前,伸手抹了一下相框镜面上的灰尘。
五
二月里,下过一场春雨,村里人开始耕地了。杨和平跟在别人后面,询问别人今年打算种什么?大多数人今年都打算种玉米,因为去年的玉米行情曾经涨到九毛多钱一斤,并且玉米的投入不高,是一种好侍弄的农作物。风芹家里没有手扶拖拉机,也没有喷灌机。耕地,施肥,杨和平全是借用了别人家的设备,当然不是白借用的,机器要烧油,还要搭上人力。一连忙活了三四天,等把地耙平了,杨和平付给了别人三百元钱。别人笑着说,看你也就是拿种地消遣心情吧,不能收你这么多钱。杨和平听着心里发笑。其实这时候的杨和平不是完全在乎成本的,他只想着有一天能看见绿油油的玉米齐刷刷地向上窜。
村里的人种上玉米以后,男人大多趁着这段空闲时间去外地打工了。等到七月里,玉米长成了,也回来收拾玉米,接着种过冬的小麦。不料一连半个月都没有下雨,地里眼看着一天比一天干燥,玉米没有发芽,杨和平雇佣了村里有农具机械的人给玉米浇水,这是一笔不小的费用,按照小时收费,每个小时三十块钱,杨和平没有细算过,他这一片玉米的收成,能否赚够这些额外的费用呢?老天像是故意和杨和平作对似的,就在杨和平找人浇地后的当天下午,忽然风起云涌,下了那年的第一场春雨,淅淅沥沥的雨水接连下了三天三夜,地里到处泛起水泡儿,杨和平愣怔着看满地流淌的雨水,兀自哭笑不得。
杨和平有时去街头和邻人们说说闲话,说说已经老去的人,说说城里的一些奇闻异事,邻人乐意和他说话,在他们眼里,杨和平回家种地,这件事就是一个值得说道的话题。他们反复问杨和平为什么回家种地?城里的钱不好挣吗?杨和平知道和他们解释不清,解释清了他们也不会理解,连自己的老婆都不理解,别人怎么能理解呢?
就在那时候,杨和平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感到奇怪的想法,他想自己从玉米发芽的那天开始,决定不刮胡子了,就让自己嘴巴上的胡子随着玉米生长吧,一直等到收成玉米的时候,再刮掉胡子。万物生长,真好,杨和平摸着自己粗拉的下巴,暗自嘿嘿地笑起来。
玉米开始发芽了,长出了嫩绿的叶片儿,那样的绿色细致得让杨和平莫名地心疼,莫名地热泪盈眶。天气越来越热,玉米越热越长,长得几乎和杨和平一般高了,叶片伸展开了,顶上冒出了黄色的穗儿,叶片根里,已经开始长出玉米的模样了。一粒种子,眼看就要换来满满一捧玉米了。杨和平真正觉得现在自己的每一天都不是虚度的,地里的玉米每时每刻都在给自己增加着惊喜。
杨和平对邻人说,我地里的玉米长出小玉米了!杨和平的惊喜语气几乎吓了别人一跳。别人愣怔着看杨和平嘴巴上越来越长的胡子,对着杨和平笑,那些眼神躲避着,又忍不住一次次地审视着,笑得杨和平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刚开始,邻人们都觉得杨和平这么蓄着长的胡子,简直是在出洋相。后来就猜测杨和平的思维不正常了。当杨和平对着一群孩子说这话的时候,看着孩子们满脸懵懂惶恐的表情,杨和平兀自笑起来。
六
玉米粒儿快要灌浆的时候,杨和平每天都要去地里照看玉米。成群的麻雀在半空中盘旋,时起时落,啄吃着正在灌浆的玉米粒儿,这些麻雀像是故意和杨和平搞恶作剧。杨和平吆喝几声,麻雀就飞起来,杨和平的吆喝声刚落,麻雀们就又落到玉米上,相互招呼着争吃玉米,它们完全蔑视杨和平的恫吓。杨和平在地边上扎起了稻草人,甚至用鞭炮来哄吓麻雀们,不过麻雀很快就识破了杨和平的这些小伎俩,只是短暂的退缩,麻雀们就放松了警觉,愈加放肆地啄食他的玉米,边吃边叽叽喳喳地叫得更欢。杨和平实在想不出对这些麻雀们更好的惩治手段。只能来回围着玉米地跑,吆喝撵走和他兜圈子的麻雀。杨和平累得气喘吁吁,身心俱疲。
杨和平每天吃过早饭,就提着水杯去地里追逐麻雀。那天他刚走到村街上,就看见一个孩子慌张着跑过来,对杨和平喊,快去看看吧,一头牛正在吃你的玉米呢,已经吃掉好几棵了。
那个孩子累得气喘吁吁,好像牛吃了他家的玉米一样激动。杨和平扔掉手里的锄头就向村外的地里跑。街上的人问,和平你跑什么啊?杨和平边跑边说,牛吃我的玉米了!谁家的牛啊?谁家的牛吃我的玉米!杨和平跌撞着的喊声惹得人们笑起来,都说,瞧这个和平,不就是败坏几棵玉米吗?这么激动啊?杨和平顾不得答理他们的话,甩着胳膊,昂着头向地里跑。人们的目光跟着杨和平的身影笑,满街的阳光披在杨和平身上,他跑动的身子像一棵迎风摇摆的玉米。
杨和平跑到地边,歪头绕着地头转了半圈,一阵哗哗的声音在地头那边持续地响着,杨和平加快步子赶过去,果然看见一头黄牛正在啃玉米,摇头摆尾,宽厚的舌头卷起玉米的叶片,扭头就把玉米拽到了。已经成形的玉米被牛卷进嘴巴了,随着牛的咀嚼,咬碎的玉米簌簌地落在地上,那是菜刀剁在案板上的声音,玉米绿色的汁液顺着牛宽厚的嘴唇淌出来,杨和平觉得像是咬到他的心一样的疼痛。
杨和平绕着牛转了半圈,跺着脚大喊,牛,滚蛋!混账东西,滚!
那头牛没有理会杨和平的叫喊,甩了一下尾巴,探身又拽倒了一棵玉米,张嘴大嚼起来。
牛!谁家的牛啊?杨和平边喊边向四周张望,杨和平愤怒的叫喊在辽阔的地里回荡,没有一个人影。远远近近的,到处都是绿油油的玉米。可是这头牛为什么偏偏要来吃我的玉米呢?杨和平手足无措地围着牛转圈,这头牛太庞大了,杨和平使劲推了它一把,牛浑然不动,又摇了摇尾巴,继续咬住另一棵玉米。杨和平抬腿踢它的屁股,拽它的犄角,搬着牛头使出全身的力气向外拉它。
牛啊牛,别吃了,这是我杨和平种的玉米啊,求求你别吃了。杨和平第一次感到自己竟然如此软弱,竟是如此无能无力,杨和平带着哭声捡起了地头上的一块石头,一手拽着牛的犄角,一手砸向了牛头。杨和平不忍心使劲砸牛,牛只是不满意地摆动着头,杨和平把石头砸到牛鼻子时,牛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叫声,摇摆了一下身子。一头撞在杨和平身上,牛角穿透了杨和平的身子,杨和平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自己的身子飞了起来,擦着大片的玉米,被重重地摔在远处的玉米地上,杨和平清楚地听到身下大片玉米折倒时发出的痛楚声,剧烈的疼痛从肋下汹涌蔓延上来,一下子涌出了眼角。
半个小时以后,杨和平被邻居用农用车拉到城里医院。医生说,他的肋骨折断了两根,下身有淤血,需要住院治疗。杨和平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村里的邻人们和三叔来看过他,三叔见了杨和平就说,在城里住着多好,你这是闲得难受,没事找事,这次老实了吧?
邻人们也说,不就是几棵玉米吗?本来就是喂牲口的东西,吃就吃呗!你犯得着这么犟吗?杨和平闷着头没吱声。伤情控制以后,杨和平坚持出院。金铃在医院侍候着杨和平的时候,一直没提他种地的事情。临出院的时候,金铃说,你的治疗费花了两千多块钱,你种玉米挣的钱,不够住院的呢。杨和平揉了揉鼻子,依旧保持着沉默。
七
杨和平在家里趴了两个月。天气渐渐凉爽了,身体一天天好起来。能吃能喝的,心情也不错,就是脑子老是走神,想着满地的玉米,早就该到了掰玉米的时候了吧?想着想着,就唉叹几声,金铃看出了他的心事,悄悄回了老家一趟。回来的时候,带了一袋子玉米。她扛上楼,喘着粗气把玉米倒在阳台上,哗啦一声,黄澄澄的玉米棒子滚了一大片。
金铃说,这就是你种的玉米,三叔找人帮你收拾了,我带回来这点你看看吧。
杨和平靠在门框上,拿起一个玉米棒子,看着整齐排列的玉米,就像笑着的牙齿,杨和平觉得腰间又疼痛起来。
金铃对杨和平说,你就安心在家养伤吧,不用再想着种地了。风芹回家了,前几天,焦柱所在的小煤窑出现事故,焦柱被砸死在小煤窑里了。
金铃在老家里见到了风芹。风芹正忙活着找村里的男人们帮着安葬她的男人焦柱。风芹听说焦柱出事以后,哭奔着去那个小煤窑见焦柱,又哭奔着回来了。她的眼泪都哭干了,嗓子哭哑了,也没见到焦柱。焦柱被埋在了一千米的地下,风芹揣着赔偿焦柱八万块钱的存折,空手回到了村子里。
凤芹从那个小煤窑回来的时候,听焦柱的工友们说,焦柱自从第一天下窑时,就没有刮过胡子。焦柱说过,他要等挣到三万块钱以后,把钱汇到家才刮胡子,可是一直到焦柱被煤石砸在地下时,也没有刮掉嘴巴上的胡子。村子里的人帮着凤芹给焦柱发丧时,骨灰盒里只放了焦柱的一身衣服,还有一把刮胡刀。
临埋上骨灰盒的时候,风芹抓着一把玉米往墓坑里撒,说焦柱你个憨熊,你折腾够了吧,你折腾累了吧,你最后还是躺在你地里啊!这是你地里长出来的粮食,你尝尝吧!
杨和平听金铃唠叨着村里发生的这些事,一直没说话,整个上午,失魂落魄似的对着窗外发呆。
八
金铃把那些玉米晒干了,剥掉,细细挑选了饱满的米粒,找了郊区附近的一家磨面坊,把那些玉米磨成面粉。在一个中午蒸了一锅玉米面的窝头,金铃掀开锅盖,冒着热气的玉米面窝头闪着柔软的黄亮。杨和平觉得眼里一热,抬手摸了一把脸。金铃转头看着他问,你怎么哭了?杨和平揉着眼说,没事,热气熏得眼疼,你先吃吧,我刮完胡子再吃。
杨和平摸起刮胡刀,对着镜子刮胡子的时候,他听到刀片割断胡子的嘶嘶声,脑子里忽然冒出多年以前,老爹手持镰刀,弯腰收割麦子的情景,老爹手里的镰刀割在麦子上,麦穗儿发出嘶嘶的欢快声,随着手腕上的大颗汗珠儿簌簌滚落,杨和平觉得手腕一哆嗦,刮胡刀就把下巴蹭破了。杨和平从镜子看到,自己下巴上洇出的血丝儿,慢慢变成了绿色,就像麦苗儿一样绿色的汁液。
儿子放学回家吃饭,扭头咧嘴对杨和平的下巴笑了笑,摸起一个窝头,咬了一口,吐吐舌头就扔在桌子上。
杨和平哆嗦着嘴巴冲儿子大声说,这是我种的粮食,这是咱家世代相传的粮食,你一定要吃下去。杨和平说完这句话,看着儿子惊愕的样子,他咂吧了一下嘴巴,才觉得自己也被这恶狠狠的声音吓了一跳。
柏祥伟,山东泗水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2007年开始写小说。至今已在《山花》、《文学界》、《鸭绿江》、《雨花》、《黄河文学》、《时代文学》、《长江文艺》、《芳草》等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作品八十万字。作品先后入选《小说选刊》、《新华文摘》、《2010年度中国短篇小说选》。2010年出版小说集《无故发笑的年代》。2011年获山东省第二届泰山文艺奖(文学创作奖)。2012年获首批“齐鲁文化之星”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