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才公寓
2012-04-29钱玉贵
我的人生如果没有叔叔、婶婶的那幢人才公寓,也就无法想象我那三年的城市寄读生涯将如何度过;当然,我也就无法认识张界、孙扬、李光明这些叔叔及他们的人生和家庭变故。
我是初三那年考上重点中学——市一中,才与叔叔的那幢人才公寓发生联系的。在我们乡里能够考上市重点中学,那也就相当于考上北大清华一样荣耀。因为要住校,父母考虑的最经济的途径,就是住到叔叔家里去,像城里孩子一样,从而节省了住宿费和炊食费的开支(在当时,我父亲正雄心勃勃地要在乡下盖座三层小洋楼呢)。父亲只有叔叔一个兄弟,而且叔叔之所以能够读完大学,也是凭着他哥哥——我父亲在外打工挣钱,现在他的侄儿来投奔他,需要他接济,也是情理当中的事。当然,我婶婶的意见很关键。
在我接到市重点中学录取通知的第二天,父母各自背着满满一化肥袋的土物产,还有土鸡土鸭,来到叔叔婶婶所住的人才公寓,毫不掩饰地把我的“喜讯”散布开来。父亲坐下来不久就明说了,他儿子——你侄儿——想在这里住下来,而且住三年时间,直到高中毕业,参加高考。叔叔脸上的表情僵木了,眼睛也收了光芒,怯怯地投向婶婶那里,显然,婶婶是最后的裁决人。婶婶开始沉默着,目光始终搜索着我的母亲——她一来就在叔叔家的厨房里忙乎开来,又是杀鸡杀鸭,又是从化肥袋里掏出各种土物产,洗呀捡呀(她好像铁定了她的儿子会在这里住下来似的)——看到这些,婶婶也就无话可说了,一脸意外的神情转而变成装出来的满心欢喜,说:“大侄子考上了重点,这是大喜事啊,住在这里,还求之不得呢!”这句假心假意的话,令我父亲顿时眼眶湿润,我母亲从厨房出来时几乎泪流满面……
后来我才知道,婶婶当时顾虑的是她怀不怀孕生孩子,毕竟是三年啊!
我叔后来跟她商议:等我考上大学后,他们才考虑生孩子。
我就这样住进了叔叔婶婶的家里,而且一住就是三年,直到我高中毕业考上大学。
当时人才公寓三层楼里住着四户人家,除了叔叔一家外,还有张界、孙扬、李光明三对夫妇,一到四号,一个楼层排列。叔叔和张界叔叔他们都是名牌大学毕业,从全国各地响应本市政府“招鸾引凤”工程的“优惠政策”跳槽而来的,其中最主要的“优惠”,即凡结婚者均可享受一套两室一厅八十平米的公寓房。
我住进叔叔家那一天,叔叔婶婶在家里设宴招待三个邻居,张界、孙扬、李光明三位叔叔和他们的夫人。那天婶婶炒了不少菜,也备足了酒,记得酒宴开始前,孙扬还拿我跟叔叔开玩笑,说我是不是他前妻生的,弄得叔叔当场红透了脸,而在厨房里忙活的婶婶叫道:“不要乱讲瞎说,真是的!”通过那顿饭,我知道了张界是被招聘在一家某国家级开发区管委会做文秘工作,张界长得清秀英俊,乌黑油亮的头发在光亮的额头前梳成波浪型,在眼眉那儿形成一个优美的环儿,煞是俊美非凡,是个美小生似的人物。他一说起话来,果然不同凡响:“大学时,我可就在人民日报上发表文章了。”仅这一句就把桌上的其他人都震住了。那天他的妻子没在,他的解释是:她在上海呢,她可一直不愿住到这么个小城市里来。是真是假,当时谁也没有较真。孙扬是学土木工程的,被招聘在一家建筑公司里担任副总工。他生得膀大腰圆,富态得很,跟坐在他身边的娇小玲珑的妻子正好形成反差。他妻子浓妆艳抹,神情拘谨,似乎跟他丈夫就业到这个城市并非她所愿。酒宴过程中,孙扬却始终没有介绍他妻子是做什么职业的,后来才知道,他妻子一直想做个流行歌手,甚至做上明星,是孙扬在歌厅里认识的,结婚后把她带着,其实她一直没有正式工作。李光明矮小清瘦,戴着眼镜,文静沉稳,酒宴过程里始终话语寥寥,而他的妻子更是娴雅安详,纯净如水。看得出,夫妇俩是出于礼貌和尊重才参加这顿近似家庭聚会的招待宴请,两人自始至终都没有主动说话或挑起话题,仅仅是应付地微笑和点头而已。李光明学的是国际金融,妻子学的是钢琴,他被招聘在证券公司担任总经济师,妻子在某中学担任音乐教师。那天酒宴上我叔叔对大家说:“诸位邻居,我侄子小强,今后学习上有需要请教的,还望关照赐教!”大家都纷纷举杯,一致赞成地共同干了杯酒。
印象中,住进人才公寓的头一年里,这种家庭聚会式的宴请,都互相请过,彼此兄弟姐妹般亲热,各家都变着法儿弄出拿手好菜招待邻居,其乐融融,只是后来就少了,大家都各忙各的,上班或下班在楼道里碰上面,也只是点头问声好,再到后来连点头问声好也没有了,不知为什么,反正我记得越往后面的日子,彼此仿佛成了陌生人。
记忆中,这四对夫妻中,最先发生争执吵闹的是孙扬和他妻子。那天深夜,我还在房间里复习,先是听到楼道里有高跟鞋走过的笃笃响声,约莫十来分钟后,隔壁那边传来的声音由弱变强,越发激烈起来——
男:不是鬼混是什么?满身酒气——是哪个男人花的钱?
女:喝点酒怎么了?姐妹们请的,你管得着吗?我鬼混,你自己鬼混了以为别人不知道?你没有鬼混,这许多天里你下面的东西会老实?会不行?你在外面喝了多少花酒,我不知道?
男:你放屁!老子都干了些什么,你有本事就说出来听听!
女(轻蔑的冷笑声):心虚什么?啊!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我的房门突然被推开了,穿着睡衣的婶婶一脸恼怒地闯进来,径直走到写字桌前把窗户和窗帘都关上,对我说:“快去睡吧,明天还要上课呢。”看得出,婶婶不希望我听见孙扬夫妇这种恶毒的争吵,更埋怨他们在这个时候吵闹。
关灯睡下,尽管声音被阻断了,但还是隐约听见隔壁那边好像打了起来,有东西摔砸的声音……
我每天早出晚归,天蒙蒙亮起床,叔婶一般还在睡着,我自己把头晚剩饭热了吃过就上学去,中午在学校吃,傍晚放学天几乎黑了,回家有时候叔婶等着我一块吃,有时候饭菜热在锅里我自己一人吃,总之,与邻居其他三位叔叔婶婶很少碰上面。碰上面较多的是张界。他西装革履,仪表堂堂,夹着公文皮包,走过楼道,似乎总不放心地要用手指捋捋额头那缕漂亮的卷发,下楼梯时还会优雅地甩甩头,样子真是潇洒极了。听我叔叔说,他那会儿已经是给主要领导同志做跟班秘书,是主任级秘书了。他妻子我一共只见过几次面,最初那次是在一个周末下午,张界从上海把她接来的。那个女人真是一个大美人,漂亮、时尚、洋气。她来到这里仿佛才显现出人才公寓是个寒碜简陋的地方,也难怪张界说,她不愿来这种小地方住。我在门口,她从我眼前走过,几乎没有正眼看我,我闻到一股清柔迷人的芳香,那种香水气味太好闻了,我不禁在她身后用鼻子拼命嗅着,被婶婶狠狠地瞪了一眼。我当时就看出来,这个漂亮女人的到来,似乎打击了这层楼里所有女人的自尊心和虚荣心,她们从一开始似乎就对这个漂亮洋气的女人充满敌意。孙扬妻子在这个女人回到自己家里后,那房门刚关上,就轻蔑地嘀咕一句:“一定是个骚货……!”好在,这个女人一点不依恋这里,住了没几天就回上海了,而且来得次数越来越少。我是很多年以后听叔叔说,张界当时跟这个漂亮女人结婚,其实就是为了把那套公寓房名正言顺地弄到手,他跟她之间是做了某种交易的。到底是不是这样,我也一直不敢向张界求教。
李光明夫妇住在最里面一套房,平日很少串门走动,即使是从楼道走过,也不像孙扬夫妇那样脚步笃笃弄出动静来。在楼道里他们夫妇碰上我,会跟我打招呼,李光明有时还会停下来问问我功课情况,有一次他竟然还给我买了不少复习书籍,让我去他家拿。他说他是在书店买书时顺便替我买的。到他家里我才发现,他家里并没有奢华东西,甚至连台电视机也没有,就是书多,几乎到处都是,有一件东西倒是最值钱的:一架钢琴,放在书房里,上面盖着绒布。我问他怎么没有听婶婶弹过啊?李光明笑笑说,不是怕影响你的学习,影响邻居们休息嘛!他告诉我,他正在找装潢公司商量,要把书房改成完全隔音的,到那时你婶婶弹了你就可以过来欣赏了。后来我才知道,李光明一直没有放弃读研读博,他后来也真的一路读下去,直到成为博士后。
有一天放学回来,刚走进楼梯,张界叫住我,问我学校是不是要放假了?我说是啊,下星期吧。他说那好,我要拜托你做件事儿。他要我在乡下替他收购十只乌鸡,就是那种浑身黑皮肤的土鸡。收那么多干什么?我问。张界说,那就不是你小孩子需要了解的了,并强调我把这事办好了,他张叔叔有赏呢!他往我手里塞了四百块钱,并要求这事不用对我叔叔和婶婶说。放假回家我把这事跟我父母说了,他们忙坏了,在全乡里跑了一整天把十只乌鸡收购齐了,只花了三百块钱,还剩下一百块。父亲领着我,用一只在河里张鱼的大篾篓背着那十只乌鸡赶到城里的人才公寓。送到的时候,正好是吃晚饭的时候,叔叔婶婶看到他哥哥领着侄子背着这么多乌鸡闯进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爸说,“不是给你们的,是隔壁张叔叔要的,托伢子买的,我替他办了。”叔叔就去隔壁叫张界来,这个过程中,邻居们都来了,孙扬趿着拖鞋过来把笼子里的乌鸡看了一遍,说:“这东西现在稀罕了,买不到呢!”张界一进门,表情就尴尬起来,显然我办的这件事闹出这么大动静出乎他意料。他说:“真是添麻烦了!我只跟伢子随便说说,让他在乡下留心,有就买下,谁知让他爸来操心这事!”孙扬问他:“买这么多乌鸡干吗?多了匀两只给我吧。”张界神情痛苦的样子,说:“是给老母亲买的,这鸡熬了能治头痛病,十只一个疗程呢!”父亲领着我当晚就要赶回去,临走前父亲叫我把那多余的一百块钱退给张界,张界没收,说还记得我说这事办好了有赏吗?这一百块就是奖赏。后来婶婶对我说,那种乌鸡在城里市面上卖,每只没有一百块钱根本买不下来。尽管我后来替张界叔叔又买过几回,也都是我父亲去办的,都还是当初每只三十块钱的价。直到后来孙扬对我说:“伢子,别听你张界叔叔的瞎话,他蒙你呢,他老妈身体健康着呢!他小子买乌鸡,是孝敬首长太太的,是治首长太太的头痛病!”
那个时候的孙扬,已经成了孤家寡人,他老婆,也就是当初他从歌厅里找来的那个女人,跟他大吵一场之后,又跑回了歌厅,不过这回跑远了。我是吃晚饭时听婶婶说的。婶婶对我说,伢子,最近晚上复习安静了吧?我那时也经常夜里纳闷儿,平日夜里隔壁三天两头就会吵上一阵的,现在静得一点动静也没有了。“跑了,跑到广州深圳去了!”婶婶的语气明显有种幸灾乐祸的意味,“那种女人嫁给孙扬以前,我看就不是什么正经货!妖里妖气的,出口就是脏话,尽往人家不耻的地方说。我听说孙扬当初要娶她时,孙扬的父母死活不同意,闹得险些跟家里脱离了关系,可是现在她倒先飞了!”婶婶说到这里,眼睛在我脸上转了转,说,“将来伢子找女朋友,千万不能跟这样的女人沾上。”一听这话,埋头吃饭的叔叔拉下了脸:“什么话,当着伢子面也说!”婶婶依然认为说得有理:“这有什么,给伢子打预防针嘛!我要是孙扬,干脆离了,这种女人——狗改不了吃屎呢!”叔叔恼怒地用筷子敲敲碗边,意思让婶婶闭嘴。“你怎么就知道,错都在女方身上呢?我告诉你,一个巴掌拍不响!”叔叔说。婶婶闭了嘴,但看得出,她其实还是有话要说的。
后来我才觉得我叔叔说得是有道理的,孙扬不久就带别的女人回来睡了,经常还不是同一个女人,因为我每天要很早上学去,在昏暗的楼道里就遇见过慌张地从孙扬家门里出来的衣衫不整的女人,有瘦的,也有胖的。当然,这事我一直没有跟我的叔叔婶婶说过。也就是那个时候,孙扬经常在楼道里吹嘘他炒股赚钱了,而且数目都以万计,我婶婶就眼红了,说要跟他学炒股,但叔叔就是不同意,这事始终没着落。后来孙扬炒股亏得一塌糊涂,到处借债过日子,婶婶说当初万幸没跟着他炒股,问叔叔当初怎么反对得那么有远见,叔叔说,孙扬是那种靠得住的人吗?!
由于我上学早起早走,在楼道还发现过张界也带过陌生女人回来过夜的。那种女人一看便知,跟孙扬带回来的女人不在一层次上,气质、容貌和衣着都不一样。那个女人从张界屋里出来,一点也不慌张,就像是从自己家里出来一样神情泰然,衣裳华丽,装束整齐,浑身香味四溢。看到我也正巧出门,反倒是张界有点紧张慌乱的样子。“小伢啊,上学去啊。”张界窘迫地笑着,走到跟前,想用身体挡住我看清楚他身边的女人,可是那个女人提前一步到我面前,上下打量我,对张界说:“你的邻居有这么大孩子了?”张界还是那样窘迫地笑着,说:“不是,是他们家乡下来的侄子,在城里读高中。”这是个面容娇美的女人,举止从容,气色淡定,好像她才是住在这里的主人。我故意放慢脚步,好让张界把她送走。等我下了楼,外面天色还是一片蒙蒙黑,送走了那个女人往回走的张界拦住了我,并把我拉到楼道角落里。“伢子,今天早上你只当什么也没看见,能做到吗?”他显然是严肃地在问我。“为什么?”我说。张界好像想起了什么,说:“你在这等会儿,我马上就下来。”他上楼去了,不一会儿就下来了,往我手里塞了一张百元钞票,说:“这就是你帮我保守秘密的奖赏费。”我把钱还给他,扭身要走;我觉得这个张界比较复杂,也阴得狠。张界拉住了我,说:“这事不能让你叔婶他们知道,也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伢子,张叔我跟你说实话吧,我上海那个老婆正闹着要跟我离婚,你今天早上见到的这个,是我刚刚谈上的女朋友,婚还没离,这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张界一副苦丧脸,可我不想听他说下去了。“我不跟其他人说就是了。”我说罢,就跑开了,那会儿我急的是我的早读课就要迟到了。当然,这事我跟谁也没说过。
前面说过,李光明要把书房改成供妻子练琴的具有隔音效果的琴房。什么时候开始做的,我不知道,但大功告成的那天,李光明没有食言,他来到我叔叔家指名请我去他们家看看。叔叔婶婶一时有些发愣地看着我,这是因为李光明夫妇是从来不串门的,更不会主动请谁去他们家,这回居然请了我。我去了他们家,那间书房果然改成琴房,四壁(包括窗户那面)都被厚厚的皮海绵镶嵌了起来,那架钢琴摆在中央,李光明妻子穿着天蓝丝绒礼服,披着长秀发,就像是要正式演出一般,见我们进来便关上门。李光明对我说,这是我夫人专门为你作的首场演出呢!我当场就激动坏了,不知说啥好,只是傻笑着;因为从小到大,我都没见过这阵势。钢琴原来能奏出那么美妙的震撼人心的音乐,是我从来不曾感受过的;在李光明妻子那双优雅纤巧的手指娴熟地跳跃与拨弄下,我仿佛看到了月光、河流、原野和宁静的庄园——李光明小声告诉我,这是舒伯特的《小夜曲》。曲子弹完了,他夫人站起来拉住我的手,把我的十个指头和手掌都仔仔细细看了看,那一刻我的手掌被她柔弱微凉的手掌握着摸着,我心里感到很幸福。她看着我说:“伢子,你要是喜欢钢琴,我真愿意收你为徒 呢。”李光明说:“这孩子从我见到他起,眼圈就一直是黑的——功课压力这么大,他哪有时间和精力跟你学钢琴啊!”后来我跟李光明从琴房出来,他夫人继续如痴如醉地弹奏,到了客厅,琴房的门关上,真的是没有声音传出来。见我纳闷着,李光明笑了:“伢子,隔音效果我们都测试过分贝了,不会影响邻居的休息,当然,主要还是不能影响你的学习。”他问了我的学习情况,我如实相告,英语是弱项。没有想到李光明当场表态:“那你就来请李叔我帮你吧,你李叔我高中阶段的英语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说真的,如果后来没有李光明给我英语的恶补,也就是说,没有他对我的无私帮助,我的高考就成问题了。
我叔叔是个机械工程师,是个本分规矩的人,尽管我不知道他的工作环境和人际关系如何,但通过他经常会带些图纸回来画,熬夜赶任务看,叔叔是工作勤勉,为人做事尽责尽心的。我的婶婶是小学教师,师专毕业,她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第一年还算平静,但从第二年开始,她对我叔叔的话语里就逐渐多了埋怨,我大致猜想得出,叔叔不是那种智商和情商都高的人,或者说,至少不如邻居中那个圆滑精明的张界,人家不出两年,就由正科到副处,到了第三年,也就是我高考那年,已经是某局局长了。在婶婶的话语里,叔叔好像也不如孙扬那么会钻营投机,急功近利,讲究实惠,孙扬尽管后来离了婚,炒股也亏了本,但好像一直有钱挣,甚至是不明来路的钱也挣得到,而且吃喝玩乐,在外面很风光。好像唯一不被婶婶拿来跟叔叔做比较的,就是李光明夫妇。我想,也许是人家李光明夫妇太书卷气,太知识分子气,完全不观窗外事的那种定力和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心境,让我的婶婶无话可说吧。
冬去春来,距离我的高考不到半年时间了,我开始了倒计时,每分钟恨不得掰开来用。夜里复习,我经常会通宵达旦,尽管叔叔婶婶也曾半夜起来埋怨我老是不睡觉不行,但我知道只有高考成功了,在我的父母那里,在我的家乡,在我的亲人面前,才能光宗耀祖,才对得起他们把那么多的希望、期待和关怀寄托在我身上。至少也要对得起李光明对我的英语的辅导帮助啊。然而,就是在那样的日子里,还是发生了我根本想不到的事。
一天深夜,楼房下面的院子里突然响起一阵猛烈的噼哩啪啦的鞭炮声,埋头在书案前复习的我吓坏了,以为是谁家夜里死了人。不多时,楼道里便响起那个似乎久违了的笃笃的脚步声。我马上意识到,这是谁回来了。我叔叔婶婶穿着睡衣出去看,我也好奇地跟着,楼道果然出现的是那个消失了一年多的女人——孙扬的妻子。她烫着披头卷发,浑身珠光宝气,一手挎着时髦的坤包,一手拖着沉甸甸的皮箱,嬉皮笑脸地冲大家说:“我正式搬回来了,邻居们!这个家现在是法院判给我一个人的了!那个猪头(指孙扬)怕丢脸,一直不敢跟你们说吧?他夜里回来把东西都搬了,你们都不知道吧?他滚蛋了——猪头!”一时间才意识到孙扬是有些日子没有见到了。当时这个女人不说,我们还真的不知道孙扬跟她离了婚,而且把家还判给了她。探着脑袋在门外的张界睡眼惺忪地问:“刚才是谁在楼下放鞭炮的,这半夜的?”“是我啊!”孙扬的前妻已经走到自家门前了。“我就是要放鞭炮,冲冲这里晦气!”那“晦气”两字尚未说完,邻居的门纷纷砰砰关上。
不是冲了晦气,而是这个女人带回来了晦气。不久,每到深夜,常常还是到了下半夜,隔壁就会传来一阵阵淫荡之声,开始阶段似乎还有所节制,但越到后来似乎就无所禁忌,肆无忌惮了。呻吟声、尖叫声,床板重压下的吱吱哑哑声,沉重的喘息声……开始我用棉球塞进耳朵里,后来用手巾盘上脑袋,罩住双耳,再到后来,在头上套上大棉帽,然而那些声音仿佛是无法阻挡的,更要命的是,它们在我的生理上引起了强烈的反应。我再也无法集中精力复习了,我开始遗精了,做色情梦,我变得更消瘦了,面色苍黄,整天昏昏沉沉,成绩在直线下降——我趴在书桌上,压着声音哭起来;我觉得自己快要完蛋了。
叔叔婶婶进了我的房间,看到我头上缠着手巾又扣着大棉帽,哭得满脸是泪,就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了。婶婶立即上火了:“不行,这个臭婊子不搬走,伢子就没办法再安心学习了!我这就去让她搬!”叔叔一把拉住她,说:“你别这样激动嘛,这深更半夜的,人家凭什么搬走?那是她的家,再说人家可能就靠那个吃饭,你要砸人家饭碗不成!”婶婶说:“荒唐!有在这居民区里干这个营生的?还是在人才公寓呢!这像话吗?我们受得了,伢子这孩子受得了吗?这个臭婊子,她要祸害多少人啊!”婶婶是冲着隔壁骂上这句的。叔叔一脸无奈地看着我,半晌才说:“怎么也不能耽误了伢子的高考,这节骨眼上要另想办法。”
叔叔另想的办法,是把我安顿到了一家招待所住下,每晚五十元,是看在叔叔一个朋友的面子上打折优惠价。后来我想,如果不是叔叔采取这个措施,我的高考真的可能就泡汤了,那个女人的淫荡行径就真的可能在那个阶段毁了我。
高考一结束我就从叔叔家里搬回了乡下,我知道,叔叔婶婶等我一走,就要忙着怀孕生孩子了。等我拿到高考录取通知书后,又回去过一次。那次我父亲也陪着去了。是我叔叔做的东,本来是父亲要做东,但叔叔不让。请的就是邻居们,对他们三年来在人才公寓里给予我的学习生活的关照帮助表示感激。父亲,我,叔叔,婶婶,李光明夫妇,张界和他的未婚妻——就是那个被我在清晨楼道碰见的,张界要求替他保守秘密不能对外人说的女人。那顿饭上我才知道这个女人的真实身份,是某开发区管委会的副主任,曾是张界的上级,跟张界搞上对象时,她已离婚。据说,张界追上她,除了美色,正是看中她在仕途和商界的活动影响力。她比张界大了六岁。孙扬的前妻没有请,这是我预料之中的。叔叔说,想请孙扬的,但就是联系不上他,他手机早停机了,单位里说他早就辞职走人了,至于如今究竟在哪里没人知道。李光明夫妇不仅给我赠送了精美的经典书籍,还送了一个千元的祝福红包。对这对夫妇说感激话时,我哽咽了,也流泪了。
大学四年的暑寒假,我都是在打工中度过的,也就是说,我没有再回去看看那幢人才公寓。大学毕业后,我在深圳找到了工作,有关人才公寓的记忆和印象在日益艰难和竞争激烈的生存压力下渐渐淡化。直到叔叔有天来深圳参加一个培训班,我们叔侄见面,通过叔叔的口,我才知道那幢人才公寓后来发生的情况。
张界现在是某市副市长,分管工交金融财政,是个权大势重的人物了,其妻,就是那个气质高雅、举止从容的女人,早已辞去了某开发区管委会副主任的职务,现在是某国际投资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身价过亿。孙扬现在监狱里,判了六年,罪名是诈骗和非法融资。其前妻,现在是新世纪华乐有限公司董事长,掌管着三家豪华夜总会和一个都市茶吧,据说身价也过千万了。李光明是读完博士后被聘为上海某金融投资咨询有限公司的执行董事,身价千万(美金),其妻现在是某大学音乐系教授。
我忍不住问叔叔:“现在还有谁住在人才公寓啊?”这话让叔叔顿时脸红了,他眼睛直直的看着我,说:“你这话跟你婶婶臭我没用的意思一样啊!不瞒你,伢子,那幢人才公寓我跟你婶婶现在是老人儿了。”
“那么其他几户都住着谁呢?”我又问。其实这话,我不用问叔叔也会告诉我的。孙扬的房屋,不,应该说是她前妻的那套房屋,现在住着一家菜贩子,夫妇带着三个女孩为逃避计生处罚才从乡下躲进城做贩菜生意的,夫妻俩都是老实厚道之人,就是三个女孩一天到晚吵闹得没有消停。据说,孙扬前妻是以低于市场的半价把房屋卖给那对菜贩的,原因是那菜贩夫妇就是她老乡。而张界的房屋,则是以高于市场一半的价卖给了一名不务正业的老师,买下房后的这名老师就辞职干起了传销,屋子里整天都是慷慨激昂的业务培训和誓言般的口号,现在屋子被查封了,那名老师也关押至今。李光明的房屋是委托叔叔婶婶代为转让的,但空闲了两年,李光明夫妇有话在先:非音乐人士不卖。其实是他们夫妇不忍心看到当年他们精心装潢镶嵌的琴房被恶劣地拆除和毁坏,后来终于转让给了一位音乐人士,当然李光明夫妇可能不会想到,这位音乐人士买下他的房屋只是为了每天晚上给爱好音乐的那些孩子们(其实是渴望他们成为音乐家的父母们)教授音乐课,每节钢琴课每个孩子收费一百元……
“那么我的弟弟情况怎么样啊?”我这句问话终于让叔叔脸上绽开了花朵。他说:“叔叔就等你问这话呢!”
“你的弟弟可有两岁多了,会走路了,会喊爹妈了,连他大伯大妈(我的父母)也都认得出来了,可机灵可懂事呢——你婶到今天还在为自己能养下这么一个大胖小子心里美呢,整天念叨的就是宝贝儿,断奶那会儿,还哭着不忍心……”
叔叔好像打开话匣子,絮絮叨叨着,可我的思绪早已神游界外了;我在想象着叔叔那幢人才公寓如今住着那样几户人家,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呢?
钱玉贵,1962年11月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化工作协副主席、安徽省作协主席团委员、理事、安徽省文联委员、安徽文学院首届签约作家、铜陵市作协主席,国家二级作家,先后出版散文集《你,是唯一的》(1999年12版中国工人出版社),中篇小说集《追寻安娜》(2000年9月重庆出版社)、《遭遇城市》(2004年12月吉林人民出版社)、长篇小说《潜入罪恶》(2005年1月作家出版社)、散文集《像片叶子一样活着》(2011年5月安徽人民出版社)。累计发表作品150余万字。先后获国家省市级文学类奖励达十余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