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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弟的婚恋

2012-04-29娜彧

山花 2012年12期
关键词:姨父姨妈表弟

娜彧

我的表弟是个标致得有点过分的帅哥。麻烦的是他不但标致,而且聪明,没见怎么用功就晃荡晃荡地进了南方一所著名的财经大学。

小时候我的表弟最喜欢来我家玩。我记得,他十五岁之前的每个寒暑假几乎都是在我家度过的。我妈妈说他喜欢跟我的弟弟玩,但在我看来,他是最喜欢跟女生玩的。我和姐姐的朋友总是很快就跟他熟悉起来,并且不管性格内向还是外向,无一例外地喜欢他。他嘴甜,叫她们都是姐姐,特别喜欢的就叫某某姐姐。这个某某不是姓,也不是全名,而是昵称。因此,他常常将一个普通的甚至很俗的名字叫得悦耳动听。比如我有一个叫李招弟的同学,他叫人家小招姐姐;一个叫刘桂香的,他叫人家香姐姐。他姐姐长姐姐短的,在一些他根本不懂的问题上还要发表一些“独特”的见解,常常逗得那些姐姐们笑岔了气。那时候他才十一二岁,却已经骗得“姐姐们”心甘情愿地带他逛街、看电影、吃麦当劳,你不能不说,风流有时候也需要天赋的。

他就这样一玩玩到高中。从高中一年级下半学期,他不来我家了。来惯了,不来便有些不惯,不止我们不惯,那些姐姐们也经常问起来。打电话过去,原来是上了紧箍咒了,学校不放假。呀,高中三年,炼狱一样,那不苦死了小帅哥。那些姐姐们没有不心疼的。但万万没想到,三年以后,我的表弟被炼成了真人君子了。我记得他高考后来我家玩,躲在我弟弟的房间里不大出来了。那些以前被他黏糊的姐姐,如今见到人家头一偏,或者害羞地笑笑,一句话也没有。姐姐们说,小帅哥长大了,成熟了耶。我和姐姐窃笑,笑他猪鼻子插葱,开始装象了。

然而,我姨妈的烦恼真实地证明他的确长大了。从他考上大学的那天起,他们家就成了他们那个小镇谈论的对象。只要家里有闺女的,并且自认为某一方面条件出众的家族,比如女孩子特别好看的、富甲一方的、权倾乡野的、最不济的也是双亲都是吃国家公粮的那种乡里的公务员家庭,他们都或明或暗地托人给我大姨和大姨父暗示过儿女亲家的事情。

这样的事,自然不是轻易就可许诺下来的,好在推脱起来也不是很麻烦。

“孩子还在外地上学呢,等等再说。”

但我姨妈总觉得,老这样说会得罪人家。

我姨父是个草民,他的心里是向着那些有个一官半职的人家的。朝里有官好办事,自古以来的道理,他说。所以,私下里也有些比较,李乡长的侄女和刘主任的女儿到底谁更好些?

表弟回来的时候,姨父便会有一搭没一搭地提起来。表弟听着,不作声。这个聒噪的小帅哥,近两年来好像沉稳了不少。我的姨妈姨父,明显地有些怕这个越长越大的儿子了,他到底整天在想什么呢?

第三年暑假,表弟带回了一个女生,长沙妹子,火一样的热情。第一天吃饭就要嘴对嘴地喂我的表弟,全不顾旁边众目睽睽。我表弟头一偏,躲过了,瓮声瓮气地说:“你干什么?”脸上颇有些不自在。那天不少亲戚在场,大人们互相意味深长地看看,而我们这些小辈,撑不住地笑了起来。这种成人做的事情,我们觉得发生在我的表弟身上有些滑稽。大姨和姨父装作没看见,暗地里交换了一下眼色。

晚上睡觉的时候,大姨怕出点什么事情,要姑娘跟她睡,儿子跟父亲睡。姨妈宣布方案的时候,我表弟正在网络上跟一个自称业余八段的人下围棋,他“嗯”了一声,鬼知道听到没有。可是那个姑娘,本来正在跟我表弟抗议,说 “你这个人真没意——”“思”还没有出口,显然被这个宣布噎住了,她很意外地瞟了我姨妈一眼。我姨妈还得意呢,亲切地叫姑娘的名字,要她跟她来,洗洗睡了!

姑娘没有回答,但也没有跟她去。我姨妈等了一会儿,自我解嘲道:“那你们再玩玩,我烧点水。”她水还没烧好,我的表弟出来了,问他妈,今晚家里是不是要来人?姨妈说没有啊。表弟愣了一会儿,说:“那就一人一张床不是睡得舒服点吗?”他的语气是提醒式的,好像我姨妈之前没有想到这么好的方案。

我姨妈是个好客的人,家里除了主卧室,儿子的房间,还有个空房间,每个房间都有一张空床备用。她知道肯定姑娘私下里嘀咕了,的确床空着不让人睡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她嘴里不好明说,只好将最东面的大房间让给儿子睡,他们睡中间的房间,而姑娘睡在西面。可怜我的姨妈整个晚上都没睡安稳,外面稍微有些动静,马上就睁开眼睛,直到天亮才朦朦胧胧睡着。可没有睡多久,就被东面的声响惊醒。原来姑娘醒了,脸没洗牙没刷就跑到我表弟的房间。我的表弟是个爱睡懒觉的人,不理她。她挠他的脚,表弟不胜其烦,两个人闹起来了。

这些事情,都是我姨妈跟我妈非议那个八卦姑娘时说的,她是一点也不喜欢那个长沙妹子。

我的姨妈姨父,暗地里问我的表弟是不是定了。

定了?定什么?我表弟一脸懵懂,样子不像装傻。

你和她,关系确定了吗?姨妈说。这话因为有实质性的意思,自己的儿子,又不能说太明确,的确难为了我的姨妈。

噢,同学关系,人家来我们这边玩的。表弟很坦然的样子。

原来不过是同学,但这姑娘的举止实在不像一般的同学啊。再想想,城里人,又是现代人,跟老古董自然是不能比的了。

既然是同学来玩的,我姨妈绷紧的神经就稍微轻松下来了,赶快联系旅行社。本来想让他们俩去的,还好省点钱,可是想来想去她还是跟去了。实际上我姨妈最不喜欢旅游了。金窝银窝不如家里狗窝,闹哄哄的,有什么意思?可这次不能不去,这个姑娘,万一不小心成了她的儿媳妇,麻烦就不是一点钱的事情了。

他们出去玩了七天,回来后姑娘喜气洋洋,我的表弟看不出有什么变化。我姨妈一脸疲惫,一看就不是因为玩累出来的,是太操心了。

这个姑娘真没见过。我姨妈总结说。

原来人家一路上根本就当她不存在,千方百计地挑逗我的表弟。本来两个房间,她和我姨妈一个,我表弟一个。可从头到尾她像跟我表弟一个房间似的,回房直接去,洗完澡穿着睡裙也去,据说若是我表弟不赶她,绝对不走。我的姨妈啊,就在这边房间侧着耳朵听,听到的都是姑娘的尖叫。姑娘原本就是动不动就尖叫的那种,所以任凭我的姨妈怎么努力,也听不出哪句有危险,只好私下里拐弯抹角地提醒我的表弟把握自己。

我的表弟反问道:“把握什么?”

“孤男寡女,老在一起总要当心点。又那么大声,不怕人家旅馆有意见?”姨妈说。

我表弟想了一会儿,很认真地说:“嗯,我回头跟她说说,让她声音小点。”

最重要的孤男寡女的问题反而被忽略了。

“你跟她说晚上洗过澡就不要过去了,早点睡觉。她不累我还累呢。”姨妈只好换一种说法。

“您管她干什么,您先睡。她是我们班著名的夜猫子。您别管她,太迟了我就让她在我那边——”表弟还没说完,一回头看到我姨妈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愣了足有四五秒钟,才反应过来,补充说:“房间里不是有两张床吗?”

总算回来了,总算回来了。我姨妈如释重负。

我的姨妈以为玩过江南的名胜古迹姑娘该走了,可是,姑娘本人一点走的意思都没有。倒是每天跟着我的表弟出席各种聚会或者宴请,俨然一副未婚妻的样子。她能说会道、能玩会闹,每天开开心心、乐不思蜀。

我姨父也很着急,这种样子,人家不是要误会我有儿媳妇了吗?还指望着做乡长亲家呢!

而我的表弟,无心无肺,由得她闹,一副懒得解释的样子。

我的姨妈姨父不得不关起门来小声地商量对策。

姨父说:“叫七婶带个姑娘来相亲,不管中不中,先让那丫头死了心。”

姨妈马上紧张起来:“你难道看不见,那丫头,是吃素的吗?万一她当着大家的面弄出点想不到的,咱家以后怎么做人?”

“那怎么办?她死赖着不走——要不,从明天开始,你别替她洗衣服了。”我姨父又想出了一个主意。

我姨妈白了姨父一眼:“手洗都洗过了,还在乎这个么?”

原来姑娘从来到我姨妈家那天开始,一直像家里人一样,每天换下来的衣服,心安理得地交给我姨妈。有一次,停了一晚上的电,不能洗衣服,第二天姨妈上班早,就嘱咐我姨父一定要记得洗衣服,天热,晚上要臭的。可是,上午还是没有电,我姨父也是个干净人,只好自己用手洗。换句话说,那天姑娘的内衣内裤都是我姨父亲手洗的。

我姨妈听说了这事,马上告诉我妈:“你看看,就算是我家媳妇,哪有公公老头给媳妇洗内裤奶罩的,这个姑娘能要吗?”

我妈听了大惊,连忙说:“做梦呢,不能不能,怎么有这样不懂事的丫头。你们得跟亮亮说说了,他是小啊,有些事情还不懂。可有的姑娘,那心眼不是一般的多……”亮亮就是我的表弟,大家都觉得他被这个姑娘缠上实在是因为他不懂事。他哪里就懂事了,连长大都不那么真实,我妈妈老觉得他还是那个一放假就拎着书包站在我家门口的小愣头。怎么会谈恋爱了呢?对方又是这么个着五不着六的姑娘。

两个人正说着,听见外面大门开了。大白天的,老夫妻俩关着房门也不像话,两个人只好暂时停止还没有想出来的对策。

儿子在前面进了自己的房间,姑娘随即跟进去了。

“你说好不好笑?快,快,揉揉肚子、揉揉肚子……”姑娘大约碰到了什么好事了,喜逐颜开,一边走一边要拉儿子的手。下面的话和他们俩一起关进房间里了。

不过,这两句话已经够让老俩口吃惊的了。

“亮儿、亮儿!”我姨父顾不得跟老婆商量了,在房门口扯着嗓子叫,一边叫一边拍门。儿子在帮她揉肚子呢!

门开了,我的表弟傻乎乎地站在门口问他爸干什么。他爸的眼睛却越过他的肩头,向房间里张望。好像他叫的人躲起来了。

“你找什么?爸?”我的表弟干脆让开来,请他父亲进来找。

我姨父看到,姑娘跪在地上,在一堆唱片和磁带中翻来翻去。还好,她衣衫整齐。我姨父暗暗松了口气。

“噢,我忘了告诉你。海涛的妹妹找你,刚刚打来的电话。让你回一下。”姨父说,说到海涛的妹妹的时候,声音特别响。

“她找我干什么?是不是她哥有什么事情?”表弟疑惑地问。

“我哪儿知道?你去回一下吧。”姨父推儿子。

电话在老两口的房间,表弟刚走进房间,老两口就跟进去了,并轻轻地关上了门。

“你那个同学啥时走?”做爹的问。

“不知道,她没说。要不可能是开学跟我一道走吧?”表弟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什么?开学?不行不行。”我姨妈吓坏了。

“她是个女的啊!”我姨父提醒他,口气很严重。

而我的表弟,愣住了,据我姨父说,那样子好像刚刚明白了这回事。

“噢,我回头跟她说说让她先回去。”他愣了一会儿,漫不经心地要拿电话筒。

“行了行了,你让她走就行了。没啥电话。”我姨父夺过话机。

我表弟又站了一会儿,似乎是彻底明白过来了,转身回自己的房间。

果然吃晚饭的时候,姑娘说再过两天要走了。

“怎么不多玩两天?”我的姨妈这样说惯了,所有的亲戚来玩,走的时候都要说的。她刚说出口,立刻被我姨父狠狠地瞪了一眼。

“哎呀,还不是我老妈烦,我都跟她说了,这个暑假不回去,跟同学出去玩。还不放心不放心,幸好我没跟她说是个男同学,要不早将我揪回去了。”姑娘明明是回答我姨妈的问题,却脸对着我表弟说话。我的表弟一点表情也没有。

“你是不是舍不得我走啊?”姑娘突然笑眯眯地凑到我表弟面前,嘟着嘴巴问。

我的姨妈姨父同时在下面踩我表弟的脚。

我的表弟笑起来了,他说:“吃完饭我陪你去汽车站买票。”

那一年,我的表弟大学三年级,本来他的爹娘不着急他的终身大事。可是,自从那个姑娘来过之后,两个人真正地着急起来了。过年我表弟假期回来的时候,莫名奇妙地隔三差五,家里会来一些不认识的人,这些人无一例外都带着一个姑娘。开始的时候,我的表弟不知道是相亲的,帮着倒茶递烟,还主动地跟人家姑娘搭话。姑娘都是有备而来的,当然很害羞,低着头,红着脸,问三句答一句;后来知道真相,表弟就躲在房里不出来了。过后他父母问他怎么样,他一律说没看清楚。最后他大概实在受不了了,过完年还没到开学,就收拾行李要回校。正好那天那个傻姑娘打电话来,接电话的是我姨妈,她一下子就听出来了,慌慌张张地捂着话筒讨我姨父的主意。

“干吗?谁啊谁啊?找我?”我姨父还没会过意来,走上来两步要接电话。这时,我的表弟从厕所出来了。

“是我的吧。我已经知道了!”他手里拿着手机,显然姑娘发消息告诉他了。

我姨妈来不及挂了,只好给他。这个时候我姨父才明白过来,两个人目瞪口呆地站在旁边。

“你们老是站在这里干什么?”我的表弟说了一会儿话,一回头,吓了一大跳,也吓了他们俩一大跳。他们急急忙忙出去了,回到自己的房间,两个人都回忆了一下,的确也没有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话,就是喂、是啊、还好、嗯、无聊、没劲之类的话。大概不大要紧。问题是,表弟丢了电话,就说他想回学校了。

“开学还早呢。过了十五再走也不迟啊。”我的姨妈说。

“在家没意思。还是去学校早点准备准备的好。一开学我就要实习了。”表弟说。

“正月里外面也没有什么卖的,你到学校可没啥好吃的。”姨父说。

“吃饭的问题,总有办法。”表弟说着就要收拾东西。

“她也去了?”姨妈犹豫了半天,还是问了。

“谁?”表弟问。

“刚才打电话的那个姑娘,是上次来的那个吧?”姨妈小心翼翼地问。

“她不去,她在长沙,要到开学她妈才放她走。刚跟我抱怨呢。”表弟说。

“亮啊!不是妈多嘴。那姑娘,跟咱们不是一路人。你们还是少接触的好。”姨妈胆战心惊地看着儿子,斟字酌句。

“妈!您可真会想。她是我哥们。”哥们?她明明是个姑娘啊!可是表弟表情坦然。我姨妈心里嘀咕,难道真的是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第二天,姨妈没让他走,说让姨父去城里先买火车票。表弟要跟着去,姨妈不让,大声招呼姨父要买最早的,其实她暗地里吩咐姨父买最迟的,回来就骗表弟说春运,人多,只买到那天的票。结果姨父买了一个星期以后的,表弟又住了一个星期。他就是这么个人,天下没什么大事,可与不可都行。

半年以后,表弟毕业了。他本来想留在他上学的那个城市,可是我姨父帮他在县财政局找了个位置,执意要他回来。说那个地方哪有江浙好?鱼米之乡啊!我的表弟只好又回到了原先的县城。

我的表弟回来不久,就知道他这个位置的来历了。原来是财政局长亲自安排的,财政局长有个和我表弟高中同校不同班的女儿。这个女孩考的是财会大专,比我表弟早一年毕业,也在财政局。财政局长通过熟人找到我姨父,主动提出来要他儿子毕业后来财政局。这么好的事情,我姨父立刻知道中间可能有些问题。那个熟人说是的,然后就子丑寅卯地说了局长的意思。我姨父觉得县财政局的局长这个官实在太大了,但是小孩子的事情,现在也不是大人说了算,担心将来两个人没有缘分,局长会不会有意见呢?熟人说局长也不是只为了女儿着想的,也是为了财政局引进一个人才啊。只不过顺便为他们俩创造机会而已。有没有缘分是天意,怪不得人的。

于是,姨父才放了心。后来他又看过局长的千金,心里更加高兴了,姑娘文静好看,没得说。他几乎可以打保票,只要儿子在学校没有找好,肯定会满意的。

实际上,我的表弟刚回来的时候,听到这件事情是有些不高兴的,差不多想收拾行李掉头就走了。可我姨父说,两回事两回事,人家金枝玉叶还会硬塞给你,只怕你没这个福气。于是我的表弟勉强去报到了。报到的那天他看到了高晴,高晴在一堆婆婆妈妈当中向他微笑,就像乌云密布的天空,突然太阳探了一下头。于是,这一对金童玉女就理所当然地走到一起了。

这孩子就是有福气,有这么好的现成的工作,还加一个这么好看的老婆。还有,这个好看的老婆将会为他带来无量的前途。我们所有的亲戚都为他高兴。

过年的时候,我家和姨妈家一般都是在舅舅家集合,从初一或者初二闹到初五、六,然后再转移到别处。

“高晴呢?”那次我们一见到表弟就问他要人。

“没来。”表弟说。

“废话,来了还问你。去去去,叫来,要不你也一边去。”我们表兄妹合起来哄他。

“她妈不让她来,再说了,她来了也没什么意思。”表弟说。

“这话你也敢说?有本事当着她的面说。”

“又不是二奶,藏着掖着的干什么?”

我们几个表兄妹你一言我一语,对他发起了群攻。他这才拿出手机说:“好好,我试试,但不保证!”

“他们都要你来,来吧。跟你妈说说看。好,等你电话!”他收了线,如释重负的样子,“走走,我们先玩。”

后来高晴还是来了。那年天气特别寒冷,乡下地方大,四面通风,更是冷。高晴悄悄地跟表弟说,想要个水捂子捂手。乡下哪里有水捂子?我舅舅给她找来一个盐水瓶,然后,我表弟就找其他人去打牌了,她并没有显出不高兴的样子,跟我们几个表姐妹在一起。但是,她不大说话,问一句答一句,我们不管说什么,她都不插嘴。我想她这样会很没意思,就没话找话地跟她说。我说亮亮小时候的事情,说他现在反像没开窍一样,不懂照顾女孩子。还说她脚上那双棉皮鞋样子很时尚,问她在哪里买的。

她说是去年买的。她大部分时候都在微笑,两只手轮流交换着盐水瓶。

盐水瓶作水捂子的缺点是开始的时候烫得要命,等到感觉刚刚好的时候,马上就不暖和了。我说。

我又说等明天去镇上超市买个好些的水捂子来。因为她不说话,我觉得冷场不好,就一个人说。找了一个又一个话题,都是说两三句就说不下去了。我渐渐地觉得无聊起来。

正好,这时候姨妈推门进来了。姨妈问她冷吗?她说还好!姨妈说亮亮呢,她说跑哪儿打牌去了。姨妈说你也跟她们一起玩吧,指指我们几个表姐妹。她说哦。还是那个样子,不过,这回是两手抱着盐水瓶了。

“水捂子凉了吧,来来,我去帮你换换水。”姨妈对自己在意的事情总是考虑得无微不至,很显然,她是挺喜欢这个儿媳妇的。

高晴就将盐水瓶递给姨妈,姨妈去了厨房。本来我可以趁这个机会溜掉的,可是我想看看高晴是不是跟谁都是这样,她怎么就这么文静?等我姨妈换了水过来的时候,高晴说想先睡觉。姨妈说跟她们一起打牌吧。她说不会,还是说要去睡觉。然后姨妈就带着她去洗漱了。我觉得没什么意思,就去打牌了。

我们大概战斗到夜里一点钟,实在冷得受不了了,两腿跟冰棍一样,大家才同意结束牌局回去钻被窝。舅妈让我睡在楼上她孙女的房间,小孩子都是掌上明珠,所以她的房间和她的床都是舅舅家最好的。我洗好了上楼,打开灯,吓了一大跳,床上还有一个人,缩在被窝里,我看到盖在被子上的外衣,知道是高晴。她好像已经睡熟了,一动不动,我连忙又关了灯,快速地脱了衣服钻进了旁边一个被子。被子先是冰冷的,后来逐渐地热起来了。但那种热还不能算是暖和,跟脚放在37度左右水里的感觉差不多,偶尔还是有些寒意。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感觉让我想起了旁边的高晴。我尽量地往被子里缩,脚却不敢伸直。就这样,我朦朦胧胧地睡着了。

等我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旁边的人早已经不在了,被子叠得很齐整,像没有睡过人的样子。我连忙将叠好的被子拖过来盖到自己身上,暖和多了,然后又睡了一觉。

我是被表弟弄醒的,他捏住我的鼻子,冰凉的手。我睁开眼睛一看,以为下午了。因为我表弟是著名的懒虫,每次他起来的时候大家都开始吃午饭了。今天我居然落在他后面。

几点了?我问。

快十一点了,你这头懒猪。他说。

今天高晴在,难怪这家伙破天荒。

你不去跟你的高小姐玩,在这里捣什么乱。我严厉地制止他要掀了我被子的举动。

她走了,我刚送她回来,送她到汽车站。表弟终于没有动手,到底长大了,可能还受到了未婚妻的影响,小时候可没这么细心。

她怎么就走了,还没玩呢!我说。

她今天要值班。表弟说。

她爸是局长怎么还排她值班?我问。

她自己要求的,她是预备党员,可比我上进多了。表弟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坏了,以后内外她都是你的领导了。我幸灾乐祸。

起来起来,起来帮着烧饭去。表弟不跟我说了,将冰凉的手猛地伸到我的脖子上,占了便宜后,笑呵呵地下楼去了。这个是他小时候常用的伎俩。

后来,我们又在乡下玩了三四天,表弟跟我们一起,高晴也没有再下来。这样一对恋人,还是热恋之中,我感觉有点怪怪的。

“这丫头到底是当官人家的,家教好。不像有些姑娘,死死地缠住男朋友。你看她,随便亮亮怎么玩,从不盯前盯后地烦。”我妈妈对高晴高度赞许,她是个喜欢发表高见,而且乐意将自己的意见强加于人的人。

“嗯哪。这孩子稳重,也没有大小姐的脾气。我家亮亮就是需要这样的老婆,他玩心重,还是个孩子样,受不得人管。”姨妈跟着说。

姨父笑眯眯地点着一根烟,这可能是他这辈子做得最完美无缺的一件事情了。

我表弟一个劲地吃桌上的咸鸡,将骨头扔给桌肚下面等待的狗,好像他们说的事情根本就跟他无关一样。

后来我们从舅舅家回到姨妈家,晚饭的时候,表弟将高晴接过来了,她还是脸上带着笑、声音很小地叫人。吃过晚饭,她坐在一边听我们聊了会儿天,说要回去了,表弟马上站起来送她。我本来以为表弟会去很久,谁知道15分钟左右表弟就转回了。

你这人怎么回事?送女朋友跟送一只狗一样快。一点儿也不怜香惜玉。我故意拿他开心。

要赶回来陪你们打牌啊。表弟并没有介意。

姨妈说,高晴的母亲规定,高晴除非特殊情况以外,晚上绝对不能超过十点钟回家。

后来我们去姨妈家发现,果然是这样的。高晴总是吃完饭不多久就要走。表弟送她每次都是快去快回。

“你到底会不会追女孩子啊?有你这么白痴的吗?”有一次他送高晴回来,姨妈正好在卫生间洗澡,我便趁机奚落起他来。

我以为他会装傻或者辩白,想不到他“刷”的一下脸红了起来。一直到现在,我还没搞清楚他为什么脸红。最合理的解释是他原本不是这样的,他肯定不是个白痴,他像所有的二十三四岁的男孩一样血气方刚。我甚至猜想,他肯定要求过:让我多陪陪你!多陪的话就能做不少事情,他大约也忍不住动手动脚了。这些是很正常的,我的表弟小时候便是个情种,他一定会说最好听的话给她听,他十一二岁的时候,我们就看出来了。但是,大约高晴不是那些姐姐,不会被他的糖衣炮弹收买。高晴有严格的家教、她知道好姑娘的标准,也听说过不少轻浮女孩的下场,尤其是像她这样的女孩,虽然始乱终弃的可能性不大,但要是被指手画脚了,连父母的脸都会丢尽。她甚至皱着眉头跟他说,不要那么油腔滑调。她阻止了他,但是月光这么美——我的表弟一定想起了某天晚上的月光,和他那些被月光激起的不大好的念头。是那些念头让他得到了这种惩罚,不是高晴惩罚他,也不是他自己惩罚自己,就是有些东西,横在真实的他前面,让他装模作样。他以为我看出来了。我估计,他曾经因此左右为难过。

有一次,我听到姨妈跟我妈说:“高晴这丫头也太古板了些,情人节的时候,亮亮给她打电话,约她出来玩。她说已经睡了,明天再玩。我看得出亮亮不大高兴。”

我姨妈虽然很赞赏姑娘的家教,却又心疼儿子,心里有些矛盾。

“这样的姑娘好,现在的姑娘都太轻浮了。就说上次那个长沙的……”我的妈妈这样比,的确悬殊太大了。

就这样,我表弟和高晴,相安无事地相处了四年,准备结婚了。我们所有的亲戚也都挺高兴的,虽然说四年来没听这个姑娘说过几句话,可是大家都认为成为一家人以后肯定会有所改变的。再说,姑娘总是矜持点好。

在电话里,我姨妈告诉我妈,已经领了结婚证了,就等年底办酒席了。

婚期一天一天地逼近,就在我们大家都以为我姨妈一家正在热火朝天地准备婚礼的时候,却传来了我表弟悔婚的消息。

怎么可能呢?我们大家都认为,就算是悔,也应该是高晴那边悔才正常啊,除了我表弟本身还算个资源以外,我姨父家这边实在没有什么好骄傲的。人家那是名副其实的下嫁。而且,我们隐隐约约地知道,我表弟在单位的表现并不怎么样,令他的领导,也就是未来的岳父不大满意,好几回打电话给我姨父,要共同将我的表弟往正路上引导呢。

可是,事实就是这样,我表弟不肯结婚了,不但不结婚,还递交了辞职信。

我妈妈当天就准备去姨妈家,我也有些奇怪,便跟着去了。

他这不是自毁前途吗?我姨父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我姨妈愣在一边,她显然还没想通到底为了什么,这么好的亲家,这么好的姑娘。

“亮亮呢?”我妈妈问。

“一大早就出去了,中午饭也没回来吃。”姨妈说。

“大概是两个孩子闹别扭了吧?可能过两天就好了。”我妈说。

“看样子不是。高晴的妈妈刚打电话过来,说高晴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两个人从来没有吵过嘴。高晴已经在家哭了两天了。”姨妈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不是连结婚证都领了吗?”我妈也百思不得其解。

“就是啊,你说,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结婚这件事情是儿戏吗?”姨妈说,突然她想起了什么的样子,转向了我:“小月啊,你倒是说说看,你们年轻人可能想法比较接近。你说亮亮到底是为什么?”

“姨妈,我总觉得他们不像一对热恋的恋人。”我想了半天说,其他我也说不上来。

姨妈看了我一眼,点了一下头,又点了一下。

“这有什么不好。倒是疯疯癫癫的姑娘好了?”妈妈一旁喝斥我。

姨妈却没有作声。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还是不见表弟的影子。他们不停地拨他的手机,不是不在服务区就是关机。一个大男人,自然也没有报警的必要,他们就在客厅里苦思冥想各种可能性。

表弟晚上还是没有回来!第二天,他打来一个电话,说出去玩两天。

我们谁也没想到,表弟这一走就是三年。当然他也有电话回来报个平安,但只是报个平安。只要我姨父一提起女朋友三个字,他就好像赶飞机一样匆匆忙忙地挂了电话。这三年他一会儿在北京,一会儿在南京,一会儿在广州,一会儿在杭州。我姨妈来找我妈聊天,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她担心儿子在外没人照顾。

不久听说高晴结婚了,新郎是我表弟回来之前一直追求她的那个男人。高晴的陪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我们县城的话题,除了房子车子票子,还有一套在建的别墅。这也是让我的姨父姨妈说起来便欷歔不已的话题,他们说早就知道谁娶了高晴都是福气,财政局长的掌上明珠,多少陪嫁都不奇怪的。

三年之后,“出去玩两天”的表弟回来了。据说已经是某个全国知名民营企业的财务总监助理了,给每个亲戚都准备了拿得出手的礼物,有些衣锦还乡的意思。过年的时候我们聚集在大舅家,他还是从前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长辈们问起他个人问题,他说现在有两个女孩对他都很好,他正试着在接触,再看吧!不过你们不要着急,迟早有喜酒喝的。我姨父要我表弟别三心二意,还是早点定下来的好,脚踏两只船都是没责任心的。大家说说笑笑,不知道怎么就说起了高晴。当时我在场,我能保证的是那些长辈们先谈起来的,他们以为,高晴跟现在的表弟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只是当一个旁人般随便谈起来,告诉他这么多年来周围发生的一些变化而已。

高晴结婚一年多,高晴的爸爸,也就是那个财政局长被双规了,带走后再也没有回来过。不仅那幢还没来得及搬进去住的别墅被没收了,连高晴结婚的婚房都腾出来了。高晴可能受到的打击太大,怀孕三个月居然流产了。她那个本来对她百依百顺的体贴老公,在她流产还未满月的时候就提出了离婚。高晴什么也没说,立即同意了。长辈们说起这件事情,在谴责她老公的同时,有些赞许表弟的意思,说还是亮亮有远见。

高晴呢?现在怎么样了?一直在听的表弟突然问。

和她妈住在老房子里,比以前不知道差多少。这人啊,此一时彼一时。姨父感慨万千。

本来说过完年就走的表弟把日期向后拖了一个月,我姨父姨妈以为儿子恋家,很高兴。他们做梦也没想到,这一个月,儿子天天去找高晴。他想和高晴复婚!因为高晴开始死活不答应,所以拖的时间有点长。

不但高晴不答应,我姨父姨妈更不答应。

我姨妈对我妈说,这个儿子怎么就叫人想不通呢?现在的高晴不是从前的高晴了啊,做人家老婆都做了一年多了,他到底怎么想的?他现在找什么样的姑娘找不到?要吃这种回头草,我们肯定不会同意的。

但事情由不得他们,我表弟走的时候,带走了高晴。一年后,他们一起回来了,我表弟厚实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小人。我姨父姨妈接过孩子的时候,高晴哭了,我姨妈也哭了。我表弟说,有啥激动的?我们俩要是早点生,这小子该会打酱油了。

那年的春节我发现,其实高晴的性格很好,虽然不算怎么活泼,但温和谦让,她的笑容和过去相比有了真实的喜乐和踏实。只是自己不大有主张,看得出来对我表弟的依赖和爱恋。

现在高晴是我的表弟媳妇,他们在中国的某个城市,离家很远,相爱着,生活着。有时候我怀疑,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

娜 彧,江苏省签约作家,南京大学戏剧专业硕士研究生毕业,曾在《人民文学》、《收获》、《花城》、《十月》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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