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草美发室
2012-04-29陈鹏
陈鹏
谁能想到香草美发室是“那种”美发室?
香草美发室位于美乐路尽头,是我们这条街上最后一个铺面。如果你对我们美乐路不太熟,如果你只是偶尔路过,你根本不会留意香草美发室。它很小,顶多15平,装饰风格基本抄袭20世纪90年代港式美发室的格局,门楣上的“香草美发室”五个红色圆体字是硬塑料做的;门的右手边是一只不停旋转的三色灯柱;左边蓝色圆架子上挂满粉色毛巾,它们在昆明炙烈的阳光下一动不动,就像一群死鱼被悬挂展览。有时候,你要是竖直耳朵,就一定能听到它们渴望动弹的噼啪声,就像一堆小骨节被轻轻挫动,仿佛一个长发女人冲你低低啜泣。
我的女主角香草就坐在门口一只长脚方凳上,一件束身低胸的粉色T恤和一条深红色细腿牛仔裤把她瘦小的身体紧紧包裹。她不算漂亮,更谈不上性感,瘦是肯定的,还有一点点修长,让你幻想她的骨头光滑而优美;她的眼睛微微眯着,琥珀色目光在你身上轻轻划动,就像一只刚刚睡醒的暹罗猫;她的两手插在两膝之间,似乎有点怕冷,脸上带有你我都不熟悉的疲惫或梦幻,仿佛耽于幻想,或是对整个世界丧失了兴趣;她经常在店门口呆坐一整天;很多人来了又走了,他们连看她一眼的兴致都没有。美发室的生意实在不怎么样。
如今,香草美发室早就从我们美乐路消失,可我还记得走进美发室的兴奋,记得香草操持剪刀的手指,记得柠檬洗发水的酥甜——这气味塞满美乐路的每一条缝隙,就是待在我们这头的居民楼里也能闻见。我们都会在晴朗的日子怀念香草的,怀念她的目光和姿态,怀念她的消瘦和懒散。如今的香草在哪里?另一个香草美发室在哪里?
是的,我记得很多细节。黑皮靠背椅已经皲裂,巨大的镜子几乎占去一面墙。镜子前面堆放着梳子、剪刀、发卷、洗发液、发针和数不清的小东西,另一面墙上贴满刘德华、张曼玉和关之琳;墙脚的沙发又破又软,客人偶尔在那儿坐等,身体舒服地陷进去,盯住香草圆圆的小屁股,几条小肌肉在紧绷绷的牛仔裤下面划出小波纹;沙发边是电饭煲,保温红灯始终亮着,可你很少看见香草站在外面或店里好好吃饭——这就比较容易理解啦,所以她才那么瘦。我无法想象把她抱在怀里,她的大骨节和小乳房能让你勃起吗?我记得她在镜子尽头还搁着一台老式CD机,一对小音箱待在两侧。我记得晴朗的下午她总在聆听莫文蔚,那些经典老歌被她懒洋洋的嗓音演绎得铭心刻骨——她们多多少少有些相像,但也就一点点。莫文蔚太高了,而香草更矮,也更瘦。
我坐进黑色靠背椅。她脸上没有表情。长还是短?她操起一只电剪说。长一点吧。我说。她不再吭声,剪得不紧不慢,嗡嗡的电动声充满四周。她的手指白得像涂过奶油——没准这是她身上最动人的东西,它就在我眼前跳动,像一只漂亮的小鸟。一次沉闷的剪发大约花掉一个小时,当然,这中间我们也聊点别的。
四川人?我说。
湖南,她说。郴州。听说过吗?她从镜子里看看我。
没有,我说。
离广州很近。她说。
郴州市区?我说。
农村,她说。永新县一个小村子。我妈死了,我弟打工,对,就在广州打工。半年前我爹上房修瓦,从屋顶上摔下来……她换上剪刀,两手来回扒拉我的头。
后来呢?
在家里耽搁两天,送到郴州就不行了。她琥珀色的目光平静甚至冷酷,像锋利的小刀子。从镜子里仔细看去,她的倒影似乎比她本人更真实。
还回去吗?我说。
哪里?郴州?她低头埋下目光。不回。她说。就是死在昆明也不回去。出来了就不要回去,否则你就别出来。到哪儿都是活着。对吧?
对。
我的手艺在广州学的,所以,我生意一定能火。当年我跟朋友借了点钱,跳上火车直奔广州,一学两年。现在谁还学那么久?
为什么来昆明?
著名的春城嘛,离家又那么远。她继续拨弄我的脑袋。好了,你看一下。剪刀咔咔响,她把碎头发磕下来。莫文蔚的歌突然止住,她走过去按开仓盒,换了另一张——还是莫文蔚。我这辈子没见过比香草更迷恋莫文蔚的女人。
凭心而论,香草的手艺的确不错。但是美乐路有多少住户?又有多少人的头发需要洗剪吹烫?但是香草本人似乎对这一切感到满意,她说她一个人漂在昆明,花得了几个钱?
谁也无法说清她干吗要干这个,就在她店里。不是沙发上,是阁楼上——我忘了告诉你小店上方有阁楼,靠墙有把梯子通向它,香草就睡上面。我们不太清楚它的格局。我见过香草顺着那把竹梯慢慢爬下来:小心翼翼,腰肢轻轻扭动,两脚落地后如释重负地用力一点,站稳,再把竹梯靠墙放好,搬起店里的长脚方凳,走到外面,下午的阳光把柏油路晒得滚烫,她就在雨篷下面的阴影中坐下来。
据说头一个尾随香草爬上阁楼的是广东人,他不属于美乐路。他穿一身笔挺的灰色西服出现在某个黄昏。他一眼看见了香草。她坐着没动,懒洋洋抬头打量他。广东人摸摸头发,走进店里。剪一剪吧。他说。多少钱?香草慢慢跟进来。10块。她说。坐吧。她的脸上没有表情,但目光是奇特的——琥珀色中间夹杂丝丝淡蓝,这给广东人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剪发只花了半个小时。广东人让香草给他修修面,香草照办了。天色完全黑下来,我们美乐路的安静祥和是出了名的,晚上除了一些零散的电视对白之外你还能听见什么?偶尔有人出来遛狗,汪汪的吠叫声很快被夜色抹掉;有时你也能听见街头守单车的四川人老刘一家的说笑声,除此之外美乐路完全被沉甸甸的黑暗掌管,我们连梦都很少做。就是在这样的夜晚,广东人笑嘻嘻地对香草说,你这里还有别的服务吗?
没有。她说。
真的吗?广东人说。你好好想想。
没有。香草疲倦地摇头。一共15块,我要关门了。
广东人坐着没动,你开个价吧,我明天就回广东啦。
没有。你走吧。香草说。
广东人一把拽住她的手。500行吗?500。广州酒店里的小姐也就是这个价的啦。香草开始挣扎,但两只手腕被他牢牢钳住了,她又怎么可能抬起膝盖顶他下半身?她似乎瘦得连抬脚踢他的气力也没有。广东人越来越坚决。你好好想一想,就那么一会,够你剪半个月头发了。香草说你放开我,你先放开。好吧。广东人松开了,整理着衬衫和领带。他看起来很不好意思,有些紧张腼腆地挠挠头。我明天一大早就走,不骗你。我来云南1个月了。1个月没碰过女人。骗你是小狗,不,骗你猪狗不如。
这话让香草笑了。但笑容一闪即逝,她冷静地望着他。600。少一分也不行。
广东人同意了。香草走过去,把铝合金卷帘门猛地拉下来。
后来发生的事情让人始料不及。他们爬上阁楼大约半小时之后,广东人下来了。这回他的领带、衬衫和西服一丝不乱,你根本看不出来他曾经脱下又穿上它们。他看起来温和而帅气,典型的广东靓仔,尽管他不年轻了,但我们的香草没兴趣打听他的年龄。是这样的,我先给你300你看行吗?广东人有些窘迫地掏出钱包,清点里面的钱。你看,是真不够了,300还差30,270。行吗?你先拿着。我还会回昆明的,下个月我就回来。我说话算话,我这个人没什么优点,但做任何事情都是讲信誉的啦。他把钱取出来,对折,小心搁在那只黑皮靠椅上。
不行。香草说。600。我说过,少一分都不行。
广东人看着她,皱着眉。不要这样啦小姐,我真的是不方便。钱包里就这么多啦。今天请朋友吃饭,都花掉了。我向毛主席保证,下个月回来一定给你送来。
不行。600,少一分都不行。
广东人苦笑。小姐,请你……
我不是小姐。
广东人火了。那好,你不要我就拿回去。真的不要?
少一分都不行。
我给你汇过来。到了广东就汇,电汇。一下飞机就汇。广东人做最后的努力。但香草目光冰冷,她走到门口,抱着两手狠狠盯着他。
妈的。广东人说,有没有搞错?你一只鸡还想怎么样?要不是碰到我你连这270都挣不到的啦。不信?像你这样的顶多50,广东乡下多得是。你以为我就不知道你们昆明行价?少给我来这套。开门!
600。少一分都不行。香草的琥珀色瞳人寒光四射。
事情就这样陷入僵局。美乐路的居民那天晚上听到响亮的砸门声,但我们显然没弄明白它来自哪里。后来,街口守单车的老刘女人跑到香草美发室门口大声询问出什么事了。香草,香草!当她尖利的四川话划破寂静时我们才突然意识到香草美发室出事了。日后老刘女人回忆说,她喊啊叫啊,死命拽起卷帘门(她胡诌呢,她哪有力气从外面拽开它),一个男人像条狗一样狂叫着冲出来。她看见这人的灰色西服像把破伞,后襟变成一条条布片;领带歪了,白衬衫湿了一大块。她疯了,这个女人疯了,你们快报警啊!他大叫着夺路而逃。我要报警,你等着吧,你他妈的就给我等着吧。老刘女人看见香草慢慢从店里走出来,一只手攥着剪刀,另一只手挥舞着几张钞票,冲男人消失的黑暗低声诅咒,拿着你的臭钱滚啊,滚回去买棺材吧。她将几张钱扔向空中,返回店里猛地拉下卷帘门。老刘女人胆战心惊,她慢慢凑过去,把钱捡起来,偷偷从门底下塞进去。
她肯定是卖逼了。老刘女人对我们说。香草她肯定是卖逼了。她怎么会干这种事情呢?
那段时间美乐路居民都在谈论香草。他们说怎么没看出来啊,一个挺老实的湖南妹子,说变就变了?怎么会这样呢?有人仿佛恍然大悟,说农村来的香草没准一直就在她店里做那种生意哪,只是我们一直没有发现,狐狸的尾巴总算露出来了……他们戳戳点点,男人被女人们勒令严禁从香草美发室门前经过,严禁打量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更不允许男人再到她店里剪发刮胡子修面洗头。女人们尽可能远离香草美发室,有的人老远就大声吐唾沫,迅速冲进美乐小区的昏暗楼道,似乎担心这个消瘦的女人和她小小的店铺释放病毒;当然啦,也有的女人很好奇,她们一直不知道妓女长什么样,她们偷偷地从楼道的镂空墙壁向香草张望,看见了吗,妓女就是这个样子的,就是像香草这种穿着大红色的紧身裤子,就是这么瘦,骨子里骚得要死,她下面肯定比山洞还大,而且快烂了。肯定的。快烂了,被男人日得不像样子了。一些男人同样好奇,他们偷偷打量香草。我们都知道男人脑子里在想什么,比如老钱,我楼上那位离了婚的50岁男人,一边偷看一边骂,烂货,烂货,烂货。他的手插在裤兜里,我相信他一定在拨弄他软塌塌的鸡巴。
但我们的香草一如既往。她仍然坐在热辣辣的阳光下面,眯着一双猫眼打量远远躲着她的美乐路居民。美发室的生意更冷清了,我常常看见她从早到晚坐在门口发呆,莫文蔚的歌声穿透阳光,穿透人群,穿透他们的唾沫和咒骂,在美乐路上空展翅飞翔,像一只湿漉漉的小鸽子。我在寂静的日子终于听清几句歌词:
阴天/在不开灯的房间/当所有思绪一点一点沉淀/爱情究竟是精神鸦片/还是寂寞时的无聊消遣……
无所事事的香草难道在期待爱情?她干吗不搬走?我觉得她已经成为美乐路上一个新建筑,当你无所期待地回忆美乐路,你麻木的脑海深处肯定会出现香草美发室凝固不动的粉色毛巾,出现香草,出现她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以及猫一样的虚幻目光。
我在一个晴朗的午后走进香草美发室。香草懒洋洋地从门口站起来。剪发?她说,你不是刚剪没几天吗?
我没说话,坐进黑色靠椅。镜子里的香草犹如消瘦的水妖。
你来看我笑话?她操起一把红木梳子,从镜子里打量着我。我一动不动。你走吧,她说,你要是不想剪发你就走吧。
我剪。我说。随你怎么剪。为什么不回湖南呢?你为什么还待在昆明?
她没吭声。
所有人都在看你笑话哪,他们恨你,每一个美乐路的人都恨你,你把大伙拖累了。
拖累?
你该回去,回湖南。
死也不回去。
他们恨不得你死了。
恨就恨吧,要是怕了就不是香草。
去别的地方,走得远远的,没人会认为你怕了。
香草一阵冷笑。你要是不想剪发就走吧。她用那把红木梳啪啪地敲打椅背。不要耽误我做生意。
你还有什么生意?我笑了。剪吧,你给我剪一个短发,好好剪一个。板寸,更短一点也行,随你便。
香草不再说话,从镜子前抓起剪刀。那个下午消失得很快,在我对香草的气息还没完全熟悉之前,天色已经暗淡下来。我听到咯咯剪动之外的另一种声音,仿佛城市深处的坍塌,它琐碎、沉闷、没有规律。香草散发的气味很奇妙,仿佛来自优柔的薰衣草或百合花。我出来时天色黑透了,我无法向你描绘那个傍晚的忧伤,仿佛从远方归来却完全搞不清方向。我走进楼道,从镂空的墙壁望向香草美发室。我看见香草坐在门口的黑暗中,莫文蔚的歌声隐约传来。我没法看清她的脸。那只三色彩灯不知疲倦地转动,却难以照亮她的红裤子、绿衬衫以及脚上那双白色塑料凉鞋。她涂了脚趾吗?你根本看不清。她的手插在两膝之间,眼望美乐路上空的黑暗,天空出现星星,有薄薄的云。她似乎想让所有美乐路的居民哪怕在寂静的夜晚也能看见她。可她本人究竟看到了什么?究竟在等待什么呢?
香草的生意在那个夏末突然好起来了。
每天黄昏,我们看见香草美发室人头攒动。很多陌生男人出现在三色彩灯的光线里,有的人甚至把车开来停在门口,挡住不少住户从楼道向外张望的视线。我们议论纷纷,尤其是守单车的老刘女人,她似乎对香草的一切了如指掌。这个湖南女人疯了,她说,不,她现在应该叫湖南烂货,你们看看她现在的样子,每天都被日得走不了路了,你们最好离她远一点,要是被传染这样病那样病,不是闹着玩的。那几天里还来了警察,美乐路的人在巷口堵住他们,得到的回答是,你们神经过敏,人家根本没有什么色情服务,我们便衣蹲了好几天也没发现什么不正常,人家的理发手艺就是好嘛……我们猜测是老刘女人报的警。可她坚决否认,我干啥子报警?她说,各有各的活法噻,她疯了,我也跟着疯?
美乐路的人依然拒绝香草美发室。但某个上午,我看见很多人聚在美发室门口,一些上年纪地女人缩在后面吐口水。我听到一个老女人神经质的喊叫,烂货,烂货,你为什么不去死?你还我家老王啊。我认出她是43栋一个退休中学老教师的女人。她花白的头发迎风颤动,连续的哭喊迫使大家陷入沉默。我挤进人群,看见香草坐在沙发上,抱着两手冷冷打量这个老女人。莫文蔚的歌声飘散过来,与女人的呼号相互撕咬。我不知道香草还能不能听清歌词,这伙老女人喜不喜欢这些忧伤的歌。大概需要更多支援,老女人突然坐到地上,一边哭骂一边用手拍打柏油路面,细细的灰尘从她手下升起,一部分人开始拉她,可谁也拉不动。香草终于走出来,站在门口看着她说,请你不要烦我了好吗?你可以去报警。你就不怕美乐路的人都知道你男人的丑事吗?
人群爆发出一阵嘘声,即便傻瓜也能猜到究竟发生什么了。女人哭得更凶了,人都死了老子还怕什么?还讲什么鸡巴脸面?你还我家老王,你到底怎么把他害死的?你给他吃了什么药?烂货!你们不知道啊,老王要把我们一半家产留给这个臭婊子。你是不是早有预谋?怎么连老王这么老实的男人都不放过啊?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大家交头接耳。事情怎么会这样?老王死了?居然把一半家产交给湖南来的香草?
香草的回答令每一个人记忆深刻。是的,直到今天我仍然记得她脸上的细节:凶狠,淡定,像一丛水草浮出水底。她懒洋洋地打量老王的女人——她已经从地上站起来。莫文蔚的歌声突然止住,CD机发出咯咯响声。我一分钱也不会要他的。香草说,听清楚了吗?我一分钱也不要。老女人张大嘴巴望着她。你应该问问他为什么给我钱。给不给是他的事,要不要是我的事。你听清楚了?你快走吧,你可以去报警。话音刚落,老王女人扑上去撕香草的脸,但被人们拽住了,我就是其中之一。老女人疯狂的嘶吼差点刺穿所有人的耳膜。烂货,烂货,你这个卖逼的烂货……
那天下午,一辆警车开进美乐路带走了香草。我记得她上车前的样子。她爬上阁楼,两个警察站在门口等着。几分钟后,香草爬下楼梯,她拿了一件红色外套,和那条红色牛仔裤很搭。最后,她缓缓把铝合金卷帘门拉下来。快拉到底的时候它卡住了。她非常用力,但卷帘门纹丝不动。两个警察在抽烟,他们犹豫着,没人帮她一把。香草费了很大劲才把它拉下去,锁好。一个警察吐出烟末子说,我们走。香草一声不吭。她走向三色彩灯,动了一根电线,它不再转动。我看见门口的粉色毛巾飘飘荡荡。香草面无表情地上了车。看热闹的人向两旁闪开。他们没给她戴手铐。
她去了很久,整整三个月。
警车开走之后,我下楼走向香草美发室。那些毛巾带着十足的哀怨气息飘来晃去。我听见有人在我身后大声说,喂,那个湖南婊子被抓了吗?警察不再上她当了吗?老天有眼哪,好人坏不了,坏人好不了。我蹲下来,发现卷帘门底下卡着一张CD。我小心抽出来。还好,没坏,没碎。蓝色封壳上印着莫文蔚精选集字样,莫文蔚穿一身白色风衣斜倚在高高的台阶上,她瘦瘦的模样和懒洋洋的目光让我开始想念香草。
莫文蔚的歌声陪我度过整个夏天。她的歌声既慵懒又凄厉,我恍惚觉得这是香草本人唱出来的,是她在无休止地歌唱,是她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把自己留在昆明,留在美乐路。猫一样的香草怎样了,她究竟在哪儿?关于她和退休老教师王知年的故事持续不断,有人说老王总在深夜两点敲开香草美发室的卷帘门,总是敲四下。老刘女人说,两声重,两声轻,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然后香草那个婊子就把门轻轻地拉上去。有时候是老王自己把门拉上去,为了防止更多人看到或者因为心虚,他几乎是爬进去的,再从里面把门拉下来。他们以为谁都不知道呢,可是我知道,我就是知道。老王天亮前离开,溜回去和他那个没有文化的乡下婆娘睡在一起。那个婆娘睡着了就是一头死猪,你就是用开水烫她也醒不过来。老王每个星期往香草那里跑一趟,不会更多了。他那个身板一个星期来一次就不错了,再说他能有多少钱?一天早上,天蒙蒙亮了我才看见他从美发室钻出来,身上披着那个婊子的红衣服,缩着脖子就往家跑啊。跑了几步才想起自己穿得不对,赶紧又跑回来,可是门已经关死了,他又不敢敲,就把衣服扔在门口,缩着脑袋跑回家。他那个鸟样,就像一只灰头土脸的大老鼠。你们说说,他婆娘那个日脓货怎么就一直没发现哪?他死在婊子手上,活该。
老王死于心脏病,某天清晨溜回自己床上之后再也没有醒来,但他老早就写好遗嘱,打算把多年积蓄分一半给香草。美乐路的人觉得这老家伙疯了,他没有子女,乡下婆娘是他唯一的亲人,他这么做不仅侮辱他老婆,也侮辱了整条美乐路。他的尸首在家里摆放两天,没几个人去看他。过去他朴实忠厚、任劳任怨的人民好教师形象就这么毁于一旦,换句话说,毁在湖南女孩香草手里,毁于香草美发室的小阁楼上。奇怪的是,他乡下婆娘的哭喊再也不能引起我们的同情。她常常在43栋楼房过道里逮住邻居,一边咒骂一边哭诉,人们赶紧走掉,唯恐她的怨毒和愚蠢感染自己。一个雨天,我从窗口看见她撑着一把黑雨伞走到香草美发室门前。那些粉色毛巾在我播放的莫文蔚的歌声中静止不动,犹如枯枝败叶;我似乎又听到细微的断裂,就像鱼群发出的阵阵哀号。雨水打在香草美发室顶棚上,发出空洞的噼啪声,它伴随莫文蔚的歌声在我心底反复敲打。我发现自己越来越想念香草,想念她的瘦,她的酷,她温润的手指。我不止一次想走出房间敲开她的门,告诉她我已经听完了莫文蔚所有的歌并且全都会唱了;我看见铝合金卷帘门从里面拉开,香草面无表情地走出来,把所有毛巾收进去,像采集一堆妖娆的百合。
老王遗孀的黑伞在顶篷下收拢,我看见她手里握一把剪刀,我看见雪白的刀锋上下晃动。我听见她在雨水中低声诅咒,一堆粉色毛巾化作碎片纷纷落下;她干脆扔掉剪刀动手撕扯,蓝色架子也被扯到地上,她抬脚狠狠跺着,就连雨伞滑落在地也不管不顾;雨水笼罩着她,她似乎真疯了。她把碎屑踢进雨里,站在原地呼呼直喘,过了很久才捡起雨伞大步走开,后来她几乎在大雨中飞奔,跑出一段距离才把黑伞撑起来。
我走向香草美发室,把浸透雨水的碎毛巾扫到一起。它们盘根错节,又湿又脏,成为一小堆严格意义的垃圾和废物,你连一丝粉红也看不出来了。我把它们倒进垃圾箱,我觉得我在埋葬香草的遗骸;就像一个隐喻在华丽的句子中消失一样,香草美发室即将在美乐路消失,只剩一堆逐渐冷却的传闻和猜测,它们不久也将被这个秋天的雨水冲刷干净的。到了冬天,谁还会想起什么香草?
有人说香草在女子监狱服刑哪,还有人说在华威娱乐城见过她,她已经当上坐台小姐,更有人说她就在昆石高速公路一个加油站附近拦截长途司机,问他们要不要干她,一次30块,她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妓女了……
我做梦都没料到香草还会回来。
那个坐在香草美发室门口的姑娘就是香草,还能有谁?谁还会像她那样懒洋洋地眯着眼睛打量我们美乐路上的行人?谁还会像她那么瘦,那么淡定,那么懒散?那是初秋一个艳阳高照的周末,我看见香草美发室的粉色毛巾又出现了——像一小撮活得不耐烦的革命分子悬挂半空,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以为这是幻觉——莫名想念某人的奇异幻象。我看见铝合金卷帘门被拉开,三色彩灯又在旋转。我激动得像个傻子,但很快就冷静下来,甚至开始厌恶和沮丧。当我看见香草仍以从前的姿态端坐门口,我再也激动不起来了。这女人为什么毫无变化?为什么还穿红色T恤深红色牛仔裤?为什么还那么疲惫倦怠?仿佛此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我们这些无聊的疯子胡乱编排的。呵,香草!我开始恨她。
我像从前那样下楼。我听见一个女人的尖叫从背后传来。你怎么还不去死?你怎么还有脸跑回美乐路?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不要脸的烂货?我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老王的女人。她缩在楼道里不敢过来。我看见很多人放慢脚步打量没有任何变化的香草。他们满脸惊讶,慌忙走开,像当初那样躲着她、诅咒她、猜测她。我向她走去,走向毫无改变的香草美发室。
坐进黑皮椅子时我的心脏一阵狂跳,熟悉的洗发水气味很新鲜。镜子反射着耀眼的光线,它比从前更大,简直覆盖了整整一面墙。店里很安静。沙发、椅子、水池,隔板上凌乱的梳子、烫发卷……还是那些东西。唯一区别在于,CD还在,音箱还在,但莫文蔚的歌声没了,它已经在我的房间安家。地板上还有水渍,墙壁很白,那把竹梯子就靠在屋角。香草从身后走来。
她站着,一声不吭。
剪发。我说。我很久没有剪发了。是的,自从香草消失之后我再没剪过,头发都披到肩上了。
长还是短?她拿起剪刀,从镜子里打量我。
短一点,我受够长发啦。
她的手指在我眼前跳动。我闭上眼睛。我看见高山、湖泊或鲜花围绕的山谷。你去哪儿了?我说。
湖南。她说。她开始修理鬓角。
看嘛,还是回去了。
我是带着东西和钱回去的。我告诉家里人,我在昆明一切都好。我一个表妹想跟我出来,我不让。她太小了,才15。
你弟呢,他还好?
我弟?
在广州打工那个。
哦,她敲敲脑袋。我没弟弟。骗你哪。她笑了——多么罕见的笑容,眼角露出鱼尾纹。我告诉你,我姑妈每天给我蒸腊肉吃。昆明没有那么好吃的腊肉。当时我是真不想走了。每天吃饱饭我就在田埂上逛来逛去。天晴的时候有很多蜻蜓,到处飞,到处都是……
干吗还回来?
不回来我去哪里?美乐路还在,我的店还在,我不回来你说我去哪里?
我说不出话来。
莫文蔚的歌我都会唱了。CD可以还你。我终于说,谢谢。
香草从镜子里看着我。剪刀在我脑后停住。
谢我?她说。不用,你留着听吧。
我没吭声。
一直不知道你叫什么。她说。
镜子里的我非常精神,这短发好得不能再好了。李果。我回答。她把我背上的碎发抖下来,拿一把小刷子把发茬子清扫干净。我走到水池那里,她拧开水龙头,温热的水流顺着头顶一直向下,向下。她轻轻搓洗。我希望她洗得久一些,再久些。
你想在美乐路待一辈子?我说。
店总得开下去。她说。
其他地方照样可以开店啊。我说。
没想过。她说。
我激动起来。她可真傻。嘿,我直起身,水流顺着脖子往下淌。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美乐路根本不需要美发室,根本不需要你。还没看出来?
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妈的,多妙的问题。
老王的女人突然出现在门口,迅速衰老的她像个凶狠的巫婆。
烂货,烂货,你下身肯定烂了,早烂了。你又在勾引男人了。你这个不要脸的烂货,怎么不让你坐几年牢呢?烂货!她冲着香草指指戳戳,冲门口吐唾沫。
滚,滚。我叫起来,厌恶到了极点。你还想怎么样?我冲她挥动拳头的样子肯定把她吓得不轻。她满脸通红,冲我一阵冷笑,好啊,又勾走一个男人!你就走着瞧吧,李果,到时候你死她手里可别怨我。你好端端一个大男人,怎么看上一个烂货?
我大声咆哮,滚!她狠狠瞪我一眼,骂骂咧咧走开了。
后来的事情让我每次回忆起来都有种被烈日灼伤的疼痛,这使我越来越讨厌记忆。如今,香草真的消失了,她永远离开了美乐路。当初的香草美发室已经变成老王超市,老板就是老王的遗孀。她阴郁地坐在收银机后面,长久打量美乐路上的过往行人。我搞不明白,她怎么还有精力开一家超市?但你不得不承认她的生意远比香草美发室好得多。但我从来不是她的顾客,我甚至不愿多看它一眼。我总在黄昏打开破烂的CD聆听莫文蔚。我发现我一直没忘记香草,即使在和新交的女朋友做爱的时候也会不由自主想起她,想起她在美乐路上懒洋洋的目光,想起她在镜子深处消瘦的后背,想起她的T恤没准太大了,露出尖尖的锁骨。我自己也搞不明白干吗难以忘记这个卖过淫的湖南女人,莫文蔚的歌声让我眼前就有无数条粉色毛巾来回摇晃;我做过与此有关的梦:毛巾们变成粉色的鱼在湛蓝的天空游弋,嘴巴不时张合,发出微弱的叫喊,当我伸手捞捕,它们的叫声惊天动地,它们冲向你,攻击你,用尖利的牙把你撕成碎片。
我得告诉你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我是在香草打烊之前进去的,攥着莫文蔚的CD。我们坐在沙发上听了很久。她说她已经很久没听这些歌了,后来我们跟随莫文蔚哼唱起来。
你曾说过/会永远爱我/也许承诺不过因为没把握/不用难过/不用掩饰什么/当回忆是那么赤裸裸……
店里的银色灯光洒到外面的柏油路上。没有一个人。你能听到远处汽车的轰鸣以及夜班清洁工扫大街的刷刷声。我们坐了很久,直到把所有的歌全部听完。然后,我看着香草走到门口,用力拉下卷帘门。
我跟随她爬上梯子。阁楼上除了一张巨大的席梦思床垫和一只小小的黄色床头柜之外什么也没有。她没开灯,灯光从楼下透进来。屋顶是人字形的,一根粗大的房梁从床铺上方不到一米的空间穿过,上面搁着一只红色发卡。我猜它早生锈了,因为从没见她用过。我们在床垫上仰面躺下。当她的薰衣草或百合花的气息在我身边拂动,我怕冷似地颤抖不止,体内传出某种东西折断的啪啪声。我似乎听见香草在叫我的名字:李果,李果。
后来有人在楼下砸门。香草下去了。我听见一个陌生的嗓音高喊,下来,警察!
我顺着梯子爬下来,老王的女人站在门口,她干瘪的脸在玻璃门后面扭曲变形。但她没笑。一直没笑。今晚她是整条美乐路最为矜持高贵的女人。我冲香草伸出手,她刚打算伸出她的,警察已经急着把我往外搡了。那只漂亮的手划了一道弧,跌下去了,落在瘦瘦的盆骨上。香草美发室的灯光白得刺眼。
我很快就回到了美乐路。但是关于我们的故事已经传遍整个小区,它覆盖了香草和老王的故事,或成功取代了香草和老王的故事。故事就是故事而已,我无动于衷。我本来就不是一个合群的人。我从不答理谁,也没有谁主动答理我。我再没见过香草。她的美发室一直关着,我怀疑她曾经在某个深夜跑回来取走了所有东西。她消失了,真的消失了。某个清冷的早晨,香草美发室门楣上的硬塑料、三色灯、架子,所有的一切,都无影无踪了;老王的女人雇来三个农民工,他们爬上屋顶,不出10分钟就拆掉了铝合金卷帘门。
后来有人说在南站附近出现了一家香草美发室,听到这消息我并不激动,因为我也搬出了美乐路。再说,叫香草的女孩就她一个吗?我希望她仍然待在这个城市,无论做什么,她总有待下去的理由。不是吗?一些晴朗的夜晚我会认真聆听莫文蔚。我特别喜欢那首《盛夏的果实》:你曾说过/会永远爱我/也许承诺不过因为没把握/不用难过/不用掩饰什么/当回忆是那么赤裸裸……我在她凄美的歌声里幻想新的夏天,同时幻想湖南来的香草还会重返美乐路——尽管我再也不愿回去了。那天我走向扔进街角的卷帘门,一段锈掉的铝合金在我脚下发出咔哧脆响。香草没准就在身后呢,就坐在一片阴影里,琥珀色的目光在我背上来回划拉。我心跳不止但没敢转身,更不敢回头。肩上的旅行包多沉啊。李果,出去呀?老刘女人冲我大声招呼。你看,老王家的要在这地方开超市啰,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你要去哪里?她在我身后压低声音,不会是找香草吧?
我没回答。一辆薄荷绿的出租车正在美乐路口等我。
陈 鹏,1975年生于昆明,1997年毕业于武汉体育学院,国家二级足球运动员,获全国、省、市十多项大奖;新华社云南分社社文采访部主任,新媒体影视工作室总监,编、导微电影十余部。
17岁开始在《滇池》、《青春》、《萌芽》、《短篇小说》等刊物发表小说;2002年在都市时报开设短篇小说专栏;2007年至今在《大家》、《滇池》、《边疆文学》、《朔方》等刊物展开新的小说之旅,作品多次被《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转载。获2008年“滇池文学奖”,2010年“边疆文学·年度中篇小说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