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比中一声长叹
2012-04-29危卫红
危卫红
台湾著名作家琦君一生写就的散文数以百计,《髻》就是其中的名篇之一,对其的解读已有不少。一般认为,它是抒写母亲愁绪的,白先勇先生说它是“为母亲鸣不平”的。笔者通过对文本的多次细读认为,母亲的“愁绪”与“不平”不是本文的主要着眼点,作者深深的“叹息”才是文章的主旋律。它通过横向对比与纵向对比相结合的方法,发出的是对人生的一声长长的叹息!
横向对比主要着眼于母亲与姨娘头发的对比,它体现于三个方面:
第一,出场。
开头伊始,文章即写母亲的头发:“母亲年轻的时候,一把青丝梳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白天盘成了一个螺丝似的尖辔儿,高高地翘起在后脑,晚上就放下来挂在背后,我睡觉时挨着母亲的肩膀……双妹牌生发油的香气混合着油垢味直熏我的鼻子……”年轻时候的母亲拥有一头又黑又密又长的头发,这本可以成为一桩重要的“美”的资本——更确切地说是俘获男人心的资本:古往今来,从女人的头发上,作出的文章和所花费的心思不计其数!个中缘由绝大多数就在于此。可是,母亲只会将之“盘成了一个螺丝似的尖髻儿”,从后文我们知道,这种“尖尖的螺丝髻儿实在不像样”。而且她的头发还会发出“油垢味”,让作为最爱母亲的年幼的女儿都觉得“有点儿难闻”——是啊,今天,我们谁都不难想象,整整一年仅在七月初七这一天才会洗一次头而平常日子从不洗头的女人,纵使拥有一头浓密的黑发又能美到什么地步?
姨娘一出场,作者同样是将她的头发作为重点加以描绘:“她的皮肤好细好白,一头如云的柔发比母亲的还要乌,还要亮。两鬓像蝉翼似的遮住一半耳朵,梳向后面,挽一个大大的横爱司髻,像一只大蝙蝠扑盖着她的后半个头。”这样的形象,和一天到晚顶着个飘着油垢味的“实在不像样”的“螺丝似的尖髻儿”的母亲,形成了何等鲜明的对比!所以,我们会很自然地叹息道:这样的两个女人,无论什么样的男人见了,爱与恶简直是无须考虑的。母亲的失宠是注定了的——不要说在那个男人“妻妾成群”天经地义的时代,就是今天也依然如是。既然如此,“母亲”,那个时代的“母亲”,又有什么“不平”可以“鸣”的昵?
第二,洗头。
因为“乡下人的规矩,平常日子可不能洗头”。母亲这样的“乡下人”被这莫名其妙的“规矩”束缚得不敢越雷池一步。所以,每年,直到七月初七这一天,母亲才终于痛痛快快地洗了头。这个时候的母亲,“乌油油的柔发却像一匹缎子似的垂在肩头,微风吹来,一缕缕的短发不时拂着她白嫩的面颊”,使眯缝着眼儿的她显得“格外的俏丽”,让年幼的“我”都情不自禁地想:“如果爸爸在家,看见妈妈这一头乌亮的好发,一定会上街买一对亮晶晶的水钻发卡给她,要她戴上。”自古“女为悦己者容”,可是,这个时候,那个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那个掌控她一辈子幸福的男人,没有在家,这个时候最“俏丽”的这个女人(我们还不能忘了,这种“俏丽”只不过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孩子的感受),这一切的一切,他,全没看到。而且,这个男人,不久带回的根本不是什么匹配她那“乌油油的柔发”的“水钻发卡”,而是一位如花似玉的女人——一个令她“一生郁郁不乐的人”!我们除了同情之外,难道更多的不是叹息么?
再看看,这牢牢抓住了父亲的心的女人是如何洗头的吧!“姨娘洗头从不拣七月七,一个月里都洗好多次头。洗完后,一个小丫头在旁边用一把粉红色大羽毛扇轻轻地扇着,轻柔的发丝飘散开来,飘得人有一股软绵绵的感觉。父亲坐在紫檀木榻床上,端着水烟筒噗噗地抽着,不时偏过头来看她,眼神里全是笑。姨娘抹上三花牌发油,香风四溢,然后坐正身子,对着镜子盘上一个油光闪亮的爱司髻,我站在边上都看呆了。”——比起母亲洗完头之后,仅靠“微风吹来”而飘起的那一缕缕的短发,这由小丫头用粉红色大羽毛扇轻轻地扇出来的“微风”,不仅更加“威风”,也让那随着飘散开来的轻柔的发丝飘得更加令人销魂啊!更重要的是,这个时候,那个在她生命中同样最重要的、同样掌控她命运的男人,就在她的身边,此时此刻他“不时偏过头来看她,眼神里全是笑”!两相对比,我们对“母亲”的同情与叹息能不更多一点更进一层?
第三,梳头。
后来,全家从乡下搬到了杭州,父亲和母亲从此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了,“而且,许多时候,父亲要她出来招呼客人”。于是,“她那尖尖的螺丝髻儿实在不像样,所以父亲一定要她改梳一个式样,母亲就请她的朋友张伯母给她梳了个鲍鱼头。”可是,“在当时,鲍鱼头是老太太梳的,母亲才过三十岁,却要打扮成老太太”,于是“姨娘看了只是抿嘴笑,父亲就只皱眉头”。后来,母亲“自己梳出来的鲍鱼头紧绷绷的,跟原先的螺丝髻相差有限,别说父亲,连我看了都不顺眼”。我们不禁想起母亲年轻的时候,幼小的不谙世事的“我”虽然觉得母亲那“螺丝似的尖髻儿”的头发“有点儿难闻”,可是,因为“我”深深地爱着母亲,“我”更在意的是那份“母亲陪伴着我的安全感”,绝没有哪怕是一点点儿的“不顺眼”的感觉,而如今,却是“连我看了都不顺眼”了!除了一声叹息而外,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
再后来,姨娘和母亲先后请了“包梳头”。给母亲包梳头的陈嫂“一边梳一边叽里呱啦地从赵老太爷的大少奶奶说到李参谋长的三姨太,母亲像个闷葫芦似的一句也不搭腔”,“只是闭目养神”——谁能知晓,这些大少奶奶三姨太太之类的话语,对于此时此刻的这个女人,勾起的只能是心中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愁情苦绪啊!她除了“像个闷葫芦似的一句也不搭腔”之外,简直是别无选择!终于,“陈嫂越梳越没劲儿,不久就辞工不来了”。还丢下了一句“这么古董的乡下太太,梳什么包梳头呢?”让“我”听了都忍不住气哭了!
而给姨娘包梳头的刘嫂,“给姨娘梳各式各样的头……越发引得父亲笑眯了眼”。同时,梳头的时候,姨娘和刘嫂会有说有笑,我们可以想象,同样身份同样职业同样年龄的刘嫂,她所说的大多也不外乎就是大少奶奶三姨太太之类的话儿吧?可是,和母亲相比,姨娘身份不同,经历有别,处境悬殊,她决不会也完全不必像个闷葫芦,她也不必在这个时候闭目养神,此时此刻的她完全俘获了那个男人的心,集几多宠爱于一身,刘嫂的话颇能引起她的兴趣乃至共鸣啊!这完全可以成为她生活中一种不错的调剂呢!
纵向对比也主要体现于三个方面:
第一,母亲的生活状况。
在乡下,每年七月初七,母亲“乌亮的柔发飘在两肩”,脸上还有“快乐的神情”。因为,在乡下,虽然父亲也常年难得在她身边,但是毕竟此时,她还是他情爱世界里的那个唯一的女人,拥有他完整的爱情:而且,此地,是她生命扎根的地方,特别是那个小小的乡下的“厨房”,那本是她一个勤劳淳朴的乡下女人人生除了生儿育女之外的另一个最重要的事业之所在,是能让她大显身手、获得生活意义、实现生命价值的地方——正如,战场之于将士、田地之于农夫等。所以,在杭州,母亲“不必忙厨房”,这实在是意味着,她被迫离开了本该属于她的天地,来到一个
她几乎格格不入的地方,就像一株植物,被连根拔起移植到了另外一个完全不适合其生长的地方。更何况,滋润一个女人生命的爱情从此离她远去,而她,根本没有任何力量与资本去和那个享受着曾经属于她的爱情的女人竞争,让爱情重新回到自己身边——她的竞争对手比她年轻比她美貌,更比她时尚比她活泼比她乖巧,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那个男人俘虏得心甘情愿服服帖帖。因此,“她的脸容已不像在乡下厨房里忙来忙去时那么丰润亮丽了,她的眼睛停在镜子里,望着自己出神,不再是眯缝眼儿的笑了”。女儿建议她“也梳个横爱司髻,戴上姨娘送你的翡翠耳环”时,她居然说:“你妈是乡下人,哪儿配梳那种摩登的头,戴那讲究的耳环呢?”——可怜的女人,你现在不是在乡下了,而且,谁又曾经规定过“乡下人”就不能梳摩登的头、戴讲究的耳环呢?我们有理由想象,这样一个女人,如果嫁一个同样勤劳淳朴的普通乡下男人,男耕女织夫唱妇随,她的人生将会多么的圆润丰满!然而,命运却让她嫁给了一个完全“另类”的男人,他虽然出身农野,可是如今他走了“外路”,受了新教育,见了大世面,成了一个事业有成、要雨得雨要风得风的成功男人,他完全有资格也有能力纳妾娶小。所以,面对这样的一个女人,我们除了同情,岂不是有更多叹息?
第二,姨娘的生活状况。
年轻时,她凭着美貌(好细好白的皮肤、好乌好亮的如云的秀发、袅袅婷婷的水蛇腰儿)、凭着时尚聪明(仅是一把青丝,就能让人梳出“什么凤凰髻、羽扇髻、同心髻、燕尾髻,常常换样子”——深深懂得如何俘获男人的心!)凭着活泼乖巧(和包梳头的“有说有笑”,和父亲在一起时,两人不时发出“琅琅的笑语声”),轻而易举地让她的情敌一败涂地,“随着父亲享受了近二十年的富贵荣华”。
可惜,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后来,父亲去世,没有了“悦己者”的她亦不再是韶华正好的年光,所以,此时“她穿着灰布棉袍。鬓边戴着一朵白花,颈后垂着的再不是当年多姿多彩的凤凰髻或同心髻,而是一条简简单单的香蕉卷。她脸上脂粉不施,显得十分哀戚”。与当年不啻天壤之别!
再后来,“在日式房屋的长廊里,我看她坐在玻璃窗边梳头。她不时用拳头捶着肩膀说:
‘手酸得很,真是老了。……当年如云的青丝,如今也渐渐落去,只剩了一小把,且已夹有丝丝白发。”当“我”说要给她“梳个新的式样”时,她居然“愀然一笑说:‘我还要那样时髦干什么,那是你们年轻人的事了。”——我们不由得又想起了当年的母亲,当包梳头的刘嫂要她“梳个时髦点的式样”时,她“摇摇头,响也不响”,后来,日益衰老的母亲“头发捏在手心,总觉得越来越少”,再后来,更是“手膀抬不起来,连最简单的螺丝髻儿都盘不成样,只好把稀稀疏疏的几根短发剪去了。”而此时的姨娘与之又是何其相似!我们也不免要和作者一起感叹:“这个世界,究竟有什么是永久的?”所谓“今日花开,明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啊!
第三,母亲与姨娘的关系。
年轻时,姨娘“送母亲一对翡翠耳环”,母亲却“只把它收在抽屉里从来不戴,也不让我玩,我想大概是她舍不得戴吧”。不谙世事的孩了啊,怎么能理解,母亲的心事怎一个“舍不得”就能了得?在母亲心中,她和她可是一对势不两立的“情敌”啊!她们同在一个屋檐之下,却甚至连梳头都是“背对着背,彼此不交一语”,过的是相互“仇视”的日子”,——当然母亲对姨娘的“仇视”是主要的,姨娘对母亲则似乎没有多少“仇视”的必要。相反,倒是常常表现出其对母亲一定程度的同情或日怜悯。如初次见面即赠之以翡翠耳环(当然不能仅仅理解为手腕),看到母亲的鲍鱼头,父亲是“只皱眉头”,而她也“只是抿嘴笑”——不出声的笑,而不是幸灾乐祸的笑抑或其他让人伤心的举动;她还送母亲香香的三花牌发油,不是直接给,而是特地叫“我”拿给母亲,母亲对她的“仇视”与她对母亲的大度可见一斑。倒是母亲,一句“这种新式的头油,我闻了就反胃”——恐怕主要还是因送的人而“反胃”吧?“仇视”之情溢于言表。
甚至,在已经成年、上了大学的“我”眼中,姨娘还是“使我母亲一生都郁郁不乐的人”,说起来,这其实有几分不公平。姨娘也是女人,在那个“一夫多妻”非常正常的社会里,她当然有必要也有权利千方百计讨得男人的欢喜,从而过上幸福的日子。所以,她的所作所为,都是再自然不过的。母亲一生郁郁不乐,除前面所分析的母亲本身的原因之外,归根结底,应该是那个“一夫多妻”的婚姻制度啊,和姨娘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关系。
也正因如此,父亲去世以后,母亲和姨娘两人的关系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成了“患难相依的伴侣,母亲早已不恨她了”。姨娘来上海时,“絮絮叨叨地和我谈着母亲的近况。说母亲心脏不太好,又有风湿病,所以体力己不大如前”。从这絮絮叨叨之中,我们听到更多的是对衰病的母亲的同情和体贴。我们也再一次禁不住要和作者一起感叹:“人世间,什么是爱,什么是恨呢?”
文章就是这样于纵横对比之中,作家不露声色。声声叹息却溢满字里行间,加在一起,便成了贯穿全文的一声长叹。正是这一声长叹,使得文章变得情感厚重、韵味悠长、令人难忘。
参考文献:
[1]琦君,素心笺[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4
[2]邓倩梳不透青丝云鬓几多愁[J]名作欣赏文学研究,2010,(01)
[3]羊春秋主编,元曲三百首新编[Z]长沙,岳麓书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