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丝
2012-04-29张秋寒
张秋寒
【壹】
他们在街心广场遇到她的那一晚,入夜的苏城大街上,沉醉的春风犹如绸缎般挨个抚摸行人的肌肤。天上有大片流云迅疾掠过。万家灯火把这座城池变成白昼。在夜幕逐步垂落的进程中,好像完全可以踏进四十年代的歌舞升平。
他在很远处就看到她了。在广场的交谊舞人群中,她衣着鲜艳,风致嫣然。流丽茂盛的长发也跟随音乐的节奏随风飞舞。一切华丽如同梦境。
她看到他的时候,他轻轻地弯了一下腰,以示问候。她和舞伴耳语后,穿过起舞人群的衣香鬓影走过来。她走近时,眼光落到他和青草十指相扣的两只手上。
她双臂交叉在胸前,笑出声来,说,愣着干什么,介绍一下啊。
他低着头,轻声说,我的女朋友,青草。
她的目光在青草的脸上紧锣密鼓地逡巡了很久。她仔细鉴赏过她的眼睛,嘴唇,皮肤,麻花辫和碎花的百褶裙后,喃喃自语,人只要年轻,哪怕其他方面有所匮乏都不是问题。
青草攥紧他的手。和他第一次遇见她一样,青草对她的气质产生了本能的抵触情绪。
【贰】
他们初次见面是在他来苏城发廊后的第二个月。
老板的余光刚刚瞥到她进门,就立即丢下手里的晚报站起来,说,我说左眼皮跳就肯定有好事。
她白了老板一眼,然后把外套脱下来,熟门熟路地挂到洗头房外面的衣钩上。是冬天,她的小腿上依然绷着丝袜。高跟鞋的鞋面面积也很小。她坐到椅子上,取出烟来抽。抬手时,手臂上的小朵刺青若隐若现。店里是规定不许抽烟的,但老板没有做声。他也就没有做声。
老板说,做个什么。大波浪。
烟雾从口腔和鼻腔里重重地蹿出来。她说,奚落我呢吧。三字开头的人还能耍什么花样。
老板向他招手。他走过来,站到一边。她迅速地抬眼看了他一下,说,阿德呢。
他攀上高枝,做大买卖去了。老板指着他,说,你别小看人家,他在白螺做头出了名的。
她咯噔一下取出发卡,一头长发陡然倾泻下来,说,烫坏了,我让你的发廊变成尼姑庵。
他为她围上围布,她顺势抓过他的手,指着他指甲里的灰尘,说,就这样给人家做头么。
他洗完手,用手指细细梳捋她的头发。碰到她后颈的肌肤,她猛地颤栗了一下。因为他的手指被水冲得很凉。他没有敢抬头看她。他只是继续小心而缓慢地工作着,但可以感受到她被镜面反射后的目光正普照在他身上。用完药水上卷棒的时候,她嘱咐,发根的部分不要烫得太密集,梳头会痛。他轻轻地应了一下,帮她重新安排发丝的布局。
等待成型的间歇,他拿了报纸给她。
她说,不用。字太小,看得头疼。
她突然对他的头发产生了兴趣,让他弯腰给她看看。她的手掌像海潮漫过沙滩一样拂过他的头发。她笑着说,你是天生卷发还是烫的。
他说,自来卷。很难打理。
她说,不识好歹。多少人梦寐以求都没有。
她的指甲在他的发棵里轻轻游走。她微笑时,涂着艳丽口红的饱满嘴唇上带着一线透亮的高光,仿佛鹤望兰的花瓣。眼角会有一点细细的皱纹,但很安然。其实从她进门,他就察觉到她的美丽。那种凛冽、世故的美丽。然而她的微笑却泄露了某些潜伏的讯息。比如,她的内心封闭而压抑。
最后出来的效果似乎她很满意。她对老板说,你这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她又转过身来对着镜子照了很久,察觉到他正看着镜中的自己,就目光扫过去与他相视。他又低下头去,她笑了笑,然后整装离开。
老板之后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你知道她是谁的情妇。那是苏城的财神。
后来她每周来做一次头发护理。点名要他。他出去办事的话,她就坐在长椅上翻阅画报等待。做头时,她闭着眼睛与他对话。他本分而口拙,所以只是安静地承受她的嬉笑怒骂。但不管怎样,他凭借那种天生的对于人心的敏感,在沉默中判断出她不是一个坏女人。
【叁】
她指着远处载歌载舞的幢幢人影,说,会跳么。很简单的,我来教你们。
青草坚持不愿学习。她就单单把他拉了过去。他的手掌在她的手心里变得潮湿黏热。她转过身来直直地看着他,说,我又不会吃了你。她说吃这个字,用了很夸张的气声。带着木糖醇辛辣香味的口气犹如脱缰野马般从唇齿间挣脱出来,扑上他的脸。
他初学时总是会踩到她的脚,她就用力地捏一下他的手。后来渐入佳境,她明显变得很愉快。他又看到她的笑容,明亮激烈地在五官之间扩散开来。她在他的手臂之下不断转圈,裙裾飞扬如同花开。他们仿佛置身于一场遥远的欧洲宫廷舞会。
最后跳得很疲惫,她就一下子扑到他怀里,趴在他肩头喘气。他在茫然中感觉到,她的乳房在他胸前起伏。黑暗中,他迅速面红耳赤。最后轻轻地扶起她,说,青草还在那边等我,我们要回去了。
她的兴奋和欢愉倏忽消失。她说,这么着急回去干什么。做爱。
他低下头去,双手在牛仔裤浅窄紧绷的口袋里不知该如何安置。
她的手指嵌入额前的发丝,深深地往脑后梳了梳,说,去吧,她要着急了。后天不要乱跑,我去做头。
在回租住屋的途中,他们一直沉默无语。青草先开口说,这个女人是谁。
发廊里的一个老顾客。
我请假从白螺来苏城。你把我丢在旁边,和另外一个女人跳舞。
他们再次相见并没有等到后天。次日傍晚,青草想吃水饺。但是租住屋的厨房太小,自己动手做太不方便。他到超市买速冻水饺。她正提着大包小袋从电梯上缓缓下落。看到他就大叫他的名字,引得卖场里的顾客纷纷侧目。
他走过去,她把手袋统统交给他,说,帮我提到停车场。然后去我家吃饭。
他说,她还在家,我要做饭给她吃。
叫她一起来。
他们还是做了水饺。尽管因此开饭的时间会延迟很久,但是她说,好饭不怕晚。他和面,她在一边拌馅。他回头和她说话时,她微笑着把手伸过来擦掉他脸上的面粉。她说,做头的时候手那么巧,做一回水饺这笨手笨脚就露馅了。看来露馅这个词还是从包饺子这里来的。
青草刚进门,她就笑着对她说,你卡着点来的吧。饺子刚下锅,什么事都不用烦了。
青草吃了几个之后就独自离席。也没打招呼,自顾自地开门走出去。
她缓缓放下手里的高脚杯,红酒在其中微微摇晃。她说,她看起来不太喜欢我。
他说,对不起。
不喜欢我的人多了。但人生在世就是这么个过程——从来没有人喜欢你,突然有一天,一个人对你说他喜欢你。那就行了。那就对了。这个世界上就剩下我们两个,你喜欢我,我喜欢你,足够了。她喝了不少红酒,后劲下的语气显得兴奋而感伤。她开始掉眼泪,用手心手背反复地擦拭,妆容全部糊掉。剩下的水饺都没有吃。冷却后的饺皮粘连在一起,用筷子一触即破,碧绿的馅露出来。
她在微醺中低头看自己的双足,说,难怪一直不舒服,拖鞋穿错了,你左脚的那只是我的。
他站起来,把鞋子换给她。她把脚伸过来,越过了拖鞋,到达他的脚面。她最终站在他的脚面上,够着脖颈,吻了他一下。
回到租住屋时是十一点。他没有开灯。在黑暗中,摸索着完成洗漱。青草离开后,床不再拥挤。她没有打电话,没有发短信,没有留便笺,就这样走掉了。他自觉没有对不起青草的地方。他不是那种在恋爱中就忘却了自己男性身份,唯唯诺诺跟在女人身后的人。他不能为她抛弃社交,终日形影不离地厮守在一起。
他躺在床上。席间的每个场景,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像电影一样在他脑海中持续不断地放映。
他说,为什么愿意呆在这样一个小公司做文员。
她呡了一口酒,说,大公司里的勾斗不是一般人驾驭得了的。自己做生意又要伤很多神。在家里歇着又无趣。所以这样很好。
他又问起她感情方面的事。措辞谨慎,小心翼翼。
她说,你直说就好了。他现在在顾城,很少回来。他旗下几家公司的重心要慢慢往北移。真希望他快点带着那些脏钱滚蛋。她老婆原来还找过我,说,如果你第一不觊觎他的资产,第二大面上与我过得去,我们就相安无事。你猜我怎么回她的。我说,我从来不是凡事喜欢拿到台面上讲的人。而且等到他老得需要分配资产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在哪里。
她点起香烟,说,这种烂女人一辈子只知道钱。当然,我也是烂女人中的一个。
他没有和她做任何非分的事。她只是醉了,他把她抱到卧室,为她盖上被子,在去洗手间的过道里留了一盏小夜灯,然后离开。
【肆】
这一夜过去之后,她来发廊做护理。他透过里间的小窗子,察觉到她眉目之间暗藏着的笑意。
老板说,他今天身体不舒服,没来上班。
这是他教给老板的托词。
清晨酒醒后,昨夜星辰消逝于天际。他深谙他们之间的暧昧即将面对的一切都是充满危险的未知。一场风花雪月后醒来,瑰丽梦境顷刻土崩瓦解。他暂时不想见她,所以如是告诉老板。
她落寞地转身离开。
她在门口看到了他的单车。她踢翻它的时候,老板朝里面大声喊,你还不出来。
在洗头房幽微的光影中,尴尬在沉默中绵延不止。只有花洒流水的淅淅沥沥,和搓揉泡沫时的细微摩擦声。她闭着眼睛躺在塌上,但眼珠动荡不安地在眼皮下来回滚动。他处于冥想,随着神思飞远,手里的动作就逐步缓慢起来。
她在阒静之中黯然开口,是不是我把一切想得太过美好。
在这种自怨自艾的语气中,他很难判断,她到底是在独语,还是在向他求证。
她的小颗眼泪冲破眼角堤坝笔直地落下来。他用食指把它挑走。
她说,我这种人的眼泪不值钱。别管它。
她说,我们包了太多水饺,都没有吃完。我把它们回锅煎了一下,晚上来家里吃吧。
他说,好。
她住在澜光公寓的九层。这并不是一个制高点,但她说,梦醒时分,站在窗前看着这片风雨变迁中岿然不倒的水泥森林,终是心有余悸。一座风情万种的城池一定有一颗诡谲叵测的心。
他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墙。桌上杯盘狼藉。她走过去,躺下来,枕在他的腿上。漆黑逶迤的长发犹如壮阔的黑暗河流奔向远方。而地板的凉意一直传达到她的骨髓深处。
她在夜色中拉过他的手,用指甲轻轻搜罗他的每一条掌纹。
她说,女人永远都是年轻漂亮的好,相见也是初次邂逅最美丽。这和食物回锅一个道理,外表烹制得再光鲜,内里却总不是原来的那个味道了。她看着他的眼睛,问他,像我这样一身风尘的女人,你是不是很厌恶。
他说,不会的。
她笑了笑,那就好,总没有被歧视。
她开始轻轻哼唱一首歌。唱得很慵懒,有时声音还会瘪掉。但他觉得很好听,问她歌曲的名称。她说,叫做《花儿与少年》。原来有歌词的,但是忘了。总之就是描写了一段青梅竹马的爱情。是我喜欢的第一个男人教我唱的。但是现在,我不仅忘记了歌词,连他的样貌也回忆不起来了。
那是一个大她十来岁的男人。她当时还不到二十岁,他在文工团担任指挥。他演出结束,她到后台找他。她也不说话,就是站在他面前不做声。一旁卸妆的女歌手看出了端倪,笑着对他说,又是玉树临风,又是树大招风。赶紧开解一下人家小姑娘,不要摧毁了时代的花朵。
他说,那就教我们的花朵一首歌。
就是这首《花儿与少年》。
那个男人对她说,花儿应该和少年在一起。尽管这不是歌词的原意,但是希望你能明白。
黑暗中,她轻轻地伸过手,抚摸身边这个少年的脸庞。
【伍】
青草再来苏城时没有给他打电话。轻手轻脚地走进发廊,是为了给他一个惊喜。但他并没上班,而她无意中听到了他的蜚短流长在老板和其他店员之间被活色生香地描绘议论着。
你有本事也去勾搭啊。那是人家的本事。才来几个月就把她收入麾下了。
这种女人,大概离了男人一天也活不成。
他现在是逍遥。等人家男人回来了,难看的死相在后面呢。
青草找到她的公司。
她冲进她的办公室,把她的桌上的文案全部摔到地上。拉过她的头发死命地往书橱上撞。骂她,自己是个狐狸,不要带得别人也一身骚。攀附的姘头比你大二十多岁,现在又和小十来岁的混到一起。老少通吃也不用到这个份上。你知道他现在的名声有多难听。以后人回来了,你想让他怎么死。
她的额角开始流血。从头到尾她都没有解释和反抗。
她的同事来拉架。青草把他们推开,说,近墨者黑,你们也少碰我。她回过身去,指着角落里面无表情的她说,我不会和他分手的。就算我和他分手,你们能成么。你自己好好想想。
青草离开后,她努力地站起来。没有人上来和她说话。她自己从电脑桌的抽屉里翻出备用的创可贴。把凌乱的头发微微拢了拢。在同事们暗暗斜视的目光里提前下班。
晚上她到街心广场跳舞。没有一个舞伴在协调性上如她所愿,她就独自在人群中欢舞。旋转时,透过发丝的间隙欣赏这座烂醉的城市。手机在口袋里呜呜震动,她知道是他打来的,就轻轻地按下挂断键。他就一遍一遍地打。她最后拿起来接听。
你在哪。
外面。
街心广场么。
你不用来,你来我就走。
发生什么事。
她狠狠地长按挂断键,关机动画里的玫瑰花凋谢了一地花瓣,然后渐渐消失。
她觉得自己在苏城的万丈霓虹中不断地下坠,失去了方向。她碰到了一个少年,牛仔裤,帆布鞋,一头软软的卷发像春草一样在微风里招摇。但年华似水,她不再是花儿。她已经开到将谢了。恍惚中,她开始怀疑许多年前的那个指挥是爱过自己的,但是他不能爱,不配爱,就把她轻轻地推开。以前,她不能爱他,她还太小。现在,她又不能爱他,她已变老。豆蔻年华,美人迟暮,只要被剥夺了爱情的资格,原来都是一回事。
【陆】
他在她家门口站了一夜。她没有回家。
她不再到他们发廊做头。
他们失去了联络。
他独自去了西部旅行。他从小就厌恶南方的景致,带着一副柔弱缠绵的病骨。西北少数民族地区的空阔和苍莽一直让他神往。刚刚抵达的那一晚,当地的篝火晚会上,蒙着面纱的回族少女载歌载舞。旋律在火光中回荡,他一时泪流满面。是她曾经哼唱过的《花儿与少年》。歌词是这样的——迎春花开放千里香,女儿家的心上起波浪。小哥哥呀,小哥哥呀,扯不断的情思长。
他在饮完当地酒酿后的微醺中没有听得清楚,最后那一句说的是青丝,还是情思。可是又有什么关系,都是一样的道理。
很久以后,她笔直乌黑的新发已长到很长。只有发梢还残留那么一点大波浪的影子。
她微笑着站在镜子前。剪刀带着明快犀利的刀锋之声向这些波浪宣判死刑。这也是她,在向他做最后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