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疏花还寂寞
2012-04-29张漫
张漫
1
明晃晃的大太阳,苏果站在楼下,眯着眼,透过面前的车水马龙,看到街对面站着一对情侣正在吵架。女人毫无美感地挥舞着双手,嘴巴不停开合,男人一脸苦大仇深,时不时伸手擦一下额头。
心里没来由地烦躁起来,面前停下一辆出租车,车门一开,苏果看到张萌芽扭着腰肢走了下来。
许久不见,这女人还是光鲜,嘴唇红得肆无忌惮,一身罗嗦的民族风,花枝招展的拥抱过来。袖口上的刺绣贴上苏果的脸,有点刺痛,又有点痒。
张萌芽出差,顺路来看老朋友苏果,两人上了车,到江边的粤菜馆吃饭。风和着水汽扑过来,那股子潮气让苏果不自在。张萌芽倒是怡然自乐,坐在对面喋喋不休。她就是这样,看什么都很美,永远对生活欢天喜地。苏果对这江边之城却倦怠得很,从开始到现在,从未适应。
寒暄完,张萌芽欲言又止。苏果知道她要问什么,反而不急,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张萌芽自然按捺不住,先开了口,他现在如何?
苏果弯弯嘴角,问,他是谁?
张萌芽急眼了,终于不再绕弯子,说,贺青城啊。
如果说,这世上只有一件事,能让简单粗鲁的张萌芽瞬间百转千回,那就是贺青城了。苏果不再拿她寻开心,实话实说,只知他又谈过几次恋爱,皆是短命,草草收场。
张萌芽叹一口气,说,他总是那样。
这一句,倒像是还停在从前。再豪放的女人,也会遇到一场劫,而后心劫变成心结。苏果也没想到,这两年的辗转,张萌芽来到这座城,又离开这座城,身边的人朝代几换,心居然还在原地打转。
2
说起张萌芽曾经的男友贺青城,苏果更早认识,他是她旧公司的同事。有一次,张萌芽旅行路过这里,在苏果公司楼下等了她两遭,见着贺青城两次。
一周之后,张萌芽辞了职,搬着行李驻扎到此地。接着,她用了四个月的时间追求贺青城,手段用尽,让苏果叹为观止。张萌芽先是简单明了地对贺青城表明心意,然后言行一致地取悦于他。一开始,苏果并不抱乐观态度,因贺青城几次三番对她说,张萌芽简直吓坏了他。
他早上起床,一开门发现她送来早餐,豆浆油条、包子稀饭、三明治牛奶,中西合璧,多种选择。他晚上下班,她已经在公司门口等了半小时,手里拿着伞,晴天遮阳,雨天遮雨。她在最短的时间里,摸透他的起居规律和行踪,然后无孔不入地渗透进他的生活,让他惶恐。
苏果委婉地提醒张萌芽,不要这样狂飙突进,但她置之不理,继续践行自己的节奏。苏果只好听之任之,不再过问。结果,四个月后,张萌芽挽着贺青城的手臂出现在了她面前,正式宣布恋讯,她惊讶了很久。
解决了恋爱问题,张萌芽开始找工作,立志在南国扎根。贺青城委婉地托苏果给张萌芽介绍饭碗,她打趣他,你终归还是被攻下。贺青城的表情难以描画。
这段感情并不顺利。张萌芽是那样大俗的女子,花红柳绿,浓妆艳抹,她的生活和爱情都很大条,外出,花枝招展惹是生非,归家,洗葱剥蒜挥刀剁鸡。贺青城几次在苏果面前嘲笑张萌芽俗不可耐,苏果看着张萌芽讪讪的脸,委婉地提醒,那是简单,是可爱,他却只是轻描淡写笑一笑。
两个人分分合合,坚持了两年,还是一拍两散。算起来,张萌芽已是贺青城历时最久的女友,当然,主因是张萌芽的委曲求全,最终她还是受不了,收拾行李哪来的回哪去。走之前,在苏果家里住了一阵子,心理壮硕如她,也哭得几度欲轻生,几乎褪了一层皮,对从前的人生观和价值观都产生了质疑。
可失恋啊,也无非如此,痛一痛,苦一苦,把自己藏起来玩自闭,虐够了,爬起来重新做人,心里必然还有悠悠荡荡的一股怨,但表面已经可以不动声色了,也可以虚张声势地欢喜了。
苏果从回忆里抬起头,看看面前正剥龙虾的张萌芽,在她期许的眼光中,给贺青城打了一个电话,说张萌芽来了,是否要见。贺青城忙不迭地拒绝,其实这结果,苏果早就猜到,不过例行公事地询问。
挂断电话,跟张萌芽汇报,说贺青城忙,想见但抽不出空来。
张萌芽点头,不知是了然于心,还是当真信了,抑或觉得无所谓。
3
张萌芽临走之前,在苏果家里住过一晚。夜里,苏果不断接到江源的电话,看着张萌芽揶揄的眼神,都懒得解释,更是觉得乏善可陈。
张萌芽说,这么久,从未见你谈一场恋爱。顿了顿,又说,以前一直误会你喜欢贺青城,分手那阵子,很怕你们会在一起。
女人就是如此,即使男友变成前男友,与己无关了,也不想他被闺蜜染指。彼时张萌芽羡慕贺青城喜怒哀乐时,都与苏果分享,嫉妒地想哭。为了永绝后患,还几度想给苏果介绍男友。
苏果也坦白从宽,早就从贺青城那里听过,那时张萌芽经常追问他,跟苏果到底是什么关系。
张萌芽不是第一个质疑苏果与贺青城关系的人。刚认识贺青城时,苏果觉得他眉眼好看,很少有男子长那样的眉,像水墨画里最精致的两道弧度。很少有男子长那样的眼,波光潋滟,又不会太过秀气。这样的贺青城,自然叫人眼前一亮,而苏果以寻常的姿色,霸占他身边第一好友之位长达数年,难免惹人生疑。
可是,她跟他就是那么清白,相安无事。贺青城的爱情像一家迎来送往的客栈,那么热闹,苏果的世界却如此萧条,仿佛停业整顿了。她换过无数次工作,身边一直没有人。
至于江源,是苏果上一家公司的直接领导,工作上对她极其苛求,简直叫人生恶。后来他另谋高就,却对她表达了好感。苏果看着那个凶神恶煞的人,低下姿态来讨好自己,一开始,很有小人得志的气焰,狠狠折磨了他一番。结果,他并不觉得难堪,照旧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倒叫苏果觉得自己枉做小人了。
两个人不咸不淡地交往,不算正式在一起。一次,她故作轻松地,把跟江源的一些事情说给贺青城听,想让他给些参考意见。贺青城却不表态,只是面露不快,看得苏果心里一阵酸,一阵痒。
原来,友情里也有吃醋这一说。
之后,苏果自觉不在贺青城面前提及,他也不会主动问。
4
万圣节那天,江源约了苏果吃饭,说是带了礼物给她。苏果觉得诧异,这个男人,记不住她的生日,居然记得在万圣节送她礼物。
江源实在是个朴素的人,身家不错,工作不错,但为人低调得厉害,只开一辆不足八万的白色捷达,就停在楼下等苏果下班。苏果过来时,江源的副驾上已经有了一个陌生男人。她听见,江源正无可奈何地跟人家解释,哥们你下车吧,我真不是野租儿。
男人抠抠搜搜从包里掏出几张钱,80!到机场,你到底走不走!
苏果站在车窗外哈哈大笑。看江源,坐在落满了灰尘的车里,一身毫不起眼的打扮,想必停在这里张望了许久,怎不叫着急赶飞机的人误会呢?
苏果帮他打发了那人,坐上车,去了附近的一家馆子。都是寻常的饭菜,特色在于速度快,苏果点了3菜一汤,不出10分钟就全部上桌,江源已经握好碗筷,只欠下手了。一边吃,一边还喊着,快快快,别耽误了工作。
苏果慢条斯理地喝汤,心里却是一阵凄凉。想起张萌芽临走时候放话,让她别挑了,先找个人恋爱,最不济也是练练手艺。爱情这回事,久了就生疏,苏果早就感觉到钝钝的。
可面对面前这人,她却止不住地怯懦。
江源临走之前,往苏果的手里塞了一个东西,传说中的礼物。她本以为是万圣节糖果,但看那小小巧巧的包装,似乎不是。
江源,在多数人眼里是个不错人选,可苏果不喜欢这样,因着江源,她总是觉得生活里全是急功近利的味道,饭要快吃,细细去品味简直是在浪费时间,路要快走,慢慢地看风景太没道理。
苏果觉得,江源每看她一眼,都想直接拉她去登记结婚、生儿育女。他的思想那么简单明了,充满了目的性。而苏果,是个注重过程的人。这就是,她一直无法下定决心跟江源的原因,但凡女人,谁想就那么直接迈入庸碌里去?
苏果的心思,江源却一无所知,他只是对她不错,不提要求。苏果却感觉到那种可怕,他当她是囊中之物。这种毫无理由的自信,让苏果恼火得厉害。
一烦躁,一横心,就约了贺青城晚上一起去游乐场,万圣节专场,说可以坐上摩天轮欣赏万家灯火。反正,江源晚上就回家陪他爸妈了——三十好几的人了,还跟家人一起住。
本来约好了6点半门口见,苏果站那等了近一个小时,从华灯初上到星月高挂,仍未见佳人身影。就给贺青城打电话,接通,那端一片靡靡之音,想是在某灯红酒绿的场合。贺青城透过莺歌燕舞声,声音里透着慵懒,只问一句,怎么了?
怎么了?苏果忽然想哭。他竟忘了,这么快。
5
年底,工作无端地忙了起来,苏果有了许多不用编造的借口,拒绝与江源的约会。那天午后,听到大厅前台小姐说,有位玉树临风的先生在楼下等待,她以为是江源,打电话过去说已在单位吃过工作餐,江源的声音里却透着茫然。
苏果下楼,却看到了贺青城。才想起,一个多月没联系了。奇怪,居然毫无察觉。
贺青城说,顺路过来看看你,忙什么呢,是不是谈恋爱了,都把我忘了。
苏果一笑,哪里哪里,只是无暇。
就找了家咖啡厅里坐一会,贺青城温温顺顺地看着苏果,看得她心里发毛。他忽然说,那天,你说去坐摩天轮,还算不算?
苏果心里一颤。不是她大惊小怪,着实源于贺青城的一个典故。他曾对她说过,他会带他深爱的人,去坐摩天轮,一起在空中慢慢地旋转,把城市看一遍。
什么时候,我们去坐摩天轮吧。贺青城说。
苏果心里小鹿乱撞,去,还是不去?她看着他的脸,是一张并无波澜的脸。苏果感觉挺累,次次如此,做尽了一切暧昧的事,两人还是朋友,只是朋友。她觉得心里有一丝蠢蠢欲动的念想,就快要破土而出了。
这个时候,江源偏偏出现了,与两个客户一起从楼上下来,结账要走了——世界就是这么小,偏偏就遇上。
苏果简单地介绍,这是我的朋友,贺青城。这是江源。连个称谓都没有。
江源脸上自然不好看,聊了两三句就带着客户走了。贺青城颇有兴致地低声问苏果,这就是你之前跟我提过的人?一般嘛。
的确,从头到尾并无出彩的地方。谁不想身后有一批优质追求者,可偏偏江源就是一个寻常人。苏果却像被轻视了一般,觉得他不是否定了江源,却是否定了自己,于是欲盖弥彰地解释,人其实不错。说完都想抽自己一巴掌,脸都红了。
一起走到楼下,走到拐角,临别,苏果一横心,忽然踮着脚吻了贺青城。她只是微微地碰上了他的唇,就那么微微碰着。苏果感觉到他怔了一下,可那分明不是一个一厢情愿的吻,苏果能感受到他在回应,同样微微地,把手放到了她左侧的脸庞上。
谁也没说什么,分开,各自离开。贺青城走后,苏果给他发短信,说,前几天,江源跟我求婚了,他送给我一个包装普通的小盒子,里面有一枚钻石戒指,以及一封言简意赅的求婚信。
贺青城一直没有回应。至于摩天轮之约,也再无音讯,苏果时不时就想起那个吻,嘴唇像被锋利的记忆划了一下。
6
几日后的晚上,江源忽然打来电话,人是醉了的,但绝口不提那天在咖啡店遇到的事,只说苏果你知道吗,我的心意你到底知道吗?江源极少如此失态,因而苏果心里还是有些歉意,又听那端说,我就在你的楼下。
苏果走到窗边,果然看到江源跌跌撞撞地在楼下晃动。跑出去,他一看到她,整个人一歪,栽倒在地上。苏果费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江源扶上楼,安置在沙发上,又浸湿毛巾给他擦了脸。心里想,这到底算怎么一回事。
天亮之后,江源发现自己睡在苏果的家里,很受振奋,一扫之前的颓废。动了动身,才发现手臂酸痛,想必是酒后跌撞所致。苏果只好帮着他褪下上衣,检查伤口,青青紫紫的一片。她帮他擦了药酒,他的脸上就更是光泽可鉴。
苏果看着这张脸,觉得沉重。好吧,坦白面对自己的心,其实对贺青城是含着期待的,那么,江源算什么呢?不接受,不拒绝,是她为自己准备的,退而求其次的“次”吗?而自己在贺青城眼里,是不是也是如此被定位?
苏果耐着性子哄走了江源,低头摆弄着那天他塞到她手里的小盒子。一枚款式普通的戒指,一张写着字的便签:嫁给我,我会尽我所能爱着你。
真是个朴实的人。
江源就好比一碗品相味道都普通的米饭,上面是米,下面还是米,没有味道,没有惊喜,简直难以叫人提起去碰的兴趣。丢掉吧,又怕什么时候真饿坏了。吃下吧,又恐是饥不择食。
苏果一面游弋,一面觉得自己可耻极了。
7
再见贺青城,是一周之后,他辞了职,约苏果一起旅行。苏果年假只有5天,干脆骗老板说请婚假,总共大半月时间。悄悄地准备了简单行李,又悄悄地关了手机,放在家里,心里全是豁出去的勇气,想,总该对自己诚实一次。
按照贺青城的意愿,两人去了西北,特地坐着火车过去。他说,飞机太快了,快得来不及回味,旅行本就是过程,而不是直奔目的去看景。
晚上上车,苏果跟贺青城并列两个下铺。灯很快就熄了,两人简单地洗漱躺下。贺青城很快入睡,苏果在对面,在窗外次第的灯光中看他轮廓分明的脸。她忽然伸出手去,在空中,勾勒出他脸部的线条,弯弯的眉眼,还有凌乱的发线。看着,那么触手可及,伸手,才知道遥不可及。
也不晓得什么时候睡着,等早上醒来,窗外已经从葱绿到沧桑。贺青城已不在铺位上了,她下床找他,远远地看到他在吸烟处抽烟,背靠着墙壁,被烟雾缭绕着。苏果没有过去,只远远地看着,再看看窗外,她觉得自己的心,越来越打开来。
下了火车,又坐了不知道多久的汽车,一路颠簸到了第一站,腾格里沙漠,苏果却睡着了。等贺青城把她推醒,苏果揉着睡眼下车,一看,壮哉,那大漠黄沙!漫山遍野都是黄,接着天呢。
她拿一条纱巾遮住脸,跌跌撞撞往沙漠里跑去,脚踩在那沙土上,松松软软,风有点锋利,她的脸开始生疼。贺青城追上来,很自然地牵着她的手,不知为何,手心全是涔涔的汗。苏果用食指揉着他的掌心,呵,她想起来,自己似乎梦见过这样的场景,抚摸他掌心的纹路,如触到自己命运的经纬。
晚上辗转到了附近的一个小镇子住宿,两人睡一间,各自一张床。苏果总觉得会发生什么,又劝自己说一定要把持住,别发生什么,结果,果然相安无事到天明。看着贺青城那无邪的脸,她暗自懊恼和羞愧,因为发觉自己隐隐期待着什么。
又去了沙湖,塔尔寺,倒淌河,几天的旅程,两人走走停停。西北景光,对南方女子苏果来说是新奇的,没有多惊艳——这么冷的季节来,其实不合时宜。但也玩得尽兴,寻常风月,等闲谈笑,称意即相宜,关键看那身边人是谁。在他身边,她觉得舒心。
也有堵心的时候,贺青城时常跟苏果讲一些从前的感情旧账,说女人喜欢上自己,其实是在南辕北辙,他给不了任何人称意的生活。她听着,总觉得他在暗示什么,心里像是嵌入一根刺。
有时,他又沉默地低头发短信,问他是否有了新女友,他却自嘲地笑笑,又煞有介事地看着苏果,说,你希望我有女友吗?
他表情平静,那双好看的眉眼波澜不惊。苏果的心里,却是新鬼烦冤旧鬼哭,不平和愤恨此起彼伏,一波接一波地袭来。
那一天,同一家旅店里来了个背包客,职业旅行家,给自己取了个很大众的英文名叫杰克。杰克对苏果表示出了浓厚的兴趣,把从西亚淘来的纱巾送给她,拿着在世界各地的照片给她介绍,又从街上淘来各种小吃,一一送到她门前,恐怕,巴不得送到她嘴边。
贺青城对杰克很是提防,杰克一直打听着两人的行程,假装巧遇或者明目张胆地出现在苏果面前。那一晚,本来约好了第二日三人一起去和田,大半夜的,苏果正梦到自己在漫无边际的沙漠中艰难行走,好不容易看到一片绿洲,刚刚爬过去要饱饮一番,却被人晃醒。
她睁开眼,看到贺青城的眉眼。他的呼吸扑面而来,就在她最近的距离,说,嘘,别出声,我已收拾好东西,我们私奔。
苏果想也没想,立即起身穿衣,跟着贺青城拎着行李,蹑手蹑脚地走出旅店,而后,一路狂奔!跑了大概几里地,苏果气喘吁吁,甩开贺青城的手,停下来哈哈大笑。他也开始笑,上气不接下气。
笑够了,贺青城忽然抱住她,不要,不要嫁好吗?我知道这样有些自私,可是……他的脸就埋进她的头发里。
那你会跟我在一起吗?
贺青城没有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抱紧她。
苏果把脸靠到他的肩膀上,说,你知道吗?过完年我就满30岁了。
贺青城沉默了片刻,说,我们一直就像现在这样,不好吗?我对你是有感情的,但是我怕我会失去你。
轮到苏果沉默了,那大风吹过来,冷得厉害。她有些明白了,贺青城,是喜欢她的,不然不会介意她跟男人走得亲近,不然不会拉着她私奔。只是,达不到爱。他不想跟她,也像跟其他女人一样,热恋,矛盾,风波,从陌生人到陌生人,重演同样的轨迹。
也许,不够爱,就是另一种深爱。
可她对他有那样浓烈的感情啊。这些年,苏果太懂事,太低调了,以至于经常觉得自己形同虚设。但苏果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一次她吻他的时候,他抚摸了她的脸,用纤细冰凉的指尖划过她的颊,恍然透过肌肤,触摸到了她戒备森严的灵魂,再把掌心的纹路烙刻进去。
身体微颤,手脚酥麻,连骨缝里都带着微微的疼。
就那一刻,她更加确定自己,早就爱着他,很深刻地爱着他。
可是现在,他抱着她,不让她嫁,不让她跟别人调情,也不要她。不肯跟她在一起,也不放她去跟别人看细水长流。
8
两人都累了,身心疲惫,下午就找了一家小旅馆,这次倒是两间房了。苏果在房间里,不停地打扫,总觉得到处都不干净,那么多的杂物,那么多的尘沙。她扫了三遍地,擦了三遍桌子,还找老板去借洗洁精,把厕所冲刷了两遍。
就这么打发时间,终于等到了晚上,没有吃饭,苏果就躺在床上,透过窗看外面的大月亮,光透进来很多,铺满了房间,苏果却觉得心里空得厉害。
她忽然想给贺青城打一个电话,或者江源,或者张萌芽,谁都行。找了很久,才记起来出发前特地把手机留在家里了。所以,一路上她简直形影不离,生怕把贺青城跟丢了。看着他,觉得四海都是家,可现在,苏果忽然想回那个实实在在的家,那个海城,那个空气湿润带着一股潮的城。
夜深了,苏果走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到隔壁房间,轻轻一推,门居然就开了。她走到贺青城身边,看着他的睡颜,蹲下身去,把脸贴在了他的脸上。她能感觉到他的冰凉的呼吸。
那就这样吧,宁愿做彼此想起来就痛的一腔缺憾,也许这样,他还能多惦记她一些,她也能多惦记他一些。
月光下,她看到他的脸上划过一滴眼泪,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泪滴落了上去。几分钟后,贺青城不适地转了一个身。苏果心里笑,他的呼吸乱了套,分明是醒的。
就坐在他的床边的地面上,看着天一点一点亮起来,云破日出,他的脸上迎来第一道光束。苏果回到自己的房间,故意呼呼隆隆地洗漱、换衣,收拾行李,咣当一声关上门,再咚地一脚踢开他的门,还大声地喊老板帮忙买瓶红酒,老板把他的珍藏都送了过来。
自始至终,床上的贺青城没有任何反应,这个胆小的男人。
临走前,苏果倒了一杯酒,放在贺青城的床头柜前。那红得刺眼,红得惊心,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是路人!
现在,她只想一骑绝尘地离开。
9
两天后,苏果回到了自己的城市,半个月而已,居然觉得陌生了。她到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找手机,开机,看到头几天,江源密密麻麻地发来短信,问她到底怎么了。再就是,领导发短信问她为什么谎称婚嫁——想必,是江源找到她公司去了。
后几天,倒是没什么人找他了,想必,都绝望了。
苏果休整了半天,去了江源家附近,却刚好看到江源跟他父母站在一起,身边还有一个小鸟依人的女孩。父母正在劝江源,你送人家姑娘回家。江源表情为难,但扭头看到了苏果,怔忡了片刻,立即拉着姑娘去开车,挽着她的胳膊,像是挟持着她一般走了。那姑娘想是被冷遇过,一张受宠若惊的脸。
苏果并未拜见过江源父母,所以老两口也不认识她,只望着江源跟姑娘的背影,说儿子这马不停蹄地相亲,到底是想要怎么样的媳妇儿?
苏果心里堵着一口气地回去了,把江源送的小盒子塞进了垃圾桶,想想又拿了出来,毕竟是贵重物件,不要了也要还给人家。
她给张萌芽打了个电话,却不晓得说什么,只是累极了,不停地叹气。张萌芽说,你跟贺青城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苏果一惊,问,你怎么这么问?
张萌芽以为苏果生气了,立即讨好地说,没事没事,我就是随便问问。然后又兀自解释,你看看我,到现在还让他占满我的世界,你那边一有风吹草动,我就草木皆兵。
苏果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如果,如果她跟贺青城在一起了,是不是有一天也会变成张萌芽这般摸样?
她忽然倒吸一口冷气。
10
窗外一挂大月亮,月光差不多铺满了苏果的半个客厅。江源窝在沙发上,看她的相册,有一张背影照,大漠黄沙,她穿宽松的长毛衣、短靴,风吹起宽大的围巾和她的发。看起来,简直遗世独立。
苏果陪着看了一会,穿上围裙,去厨房洗手做羹汤,拿起调羹尝尝咸淡,再加一勺盐。头发散乱地挽在耳侧,随手在围裙上抹了抹手。
春节过完的那段时间,苏果终于对江源点了头,他立即拒绝了所有的相亲对象,不再过问她那段离经叛道的插曲,而她,也不计较他那短暂的心猿意马。生活嘛,无非如此,不是将就这个,就是迁就那个,没必要吹毛求疵。现在的苏果,心平得跟镜子一般,澄明瓦亮的。
苏果一面煲汤,一面想,谁还没文艺过?中学时她喜欢纳兰性德,尤其那几句,算来好景只如斯,当时只道是寻常,人生若只如初见。可是后来,这位翩翩佳公子忽然就在那些鉴赏书的推波助澜下,大红大紫了,苏果反倒就没那么喜欢了。
她就是这样的性情,以前暗恋语文老师,心里甚是欢喜,却发现班上一票女生都在暗恋他,自己反而就淡了——连暗恋,苏果都懒得跟人争抢,只想着对方自己走到这里来。
但纳兰性德还有一句并不耳熟能详的词,至今仍是苏果所爱,叫做,人比疏花还寂寞。
曾经她想,一定要找到一个如此的人,站在这庸俗的人海,也别树一帜。后来遇着贺青城,她相信他就是那样的男子。她记得第一次,他从她身边离开的场景,周围是车水马龙,他的背影显得那么格格不入,那么迷人,让她陷入漩涡里。但她用了许多年,始终没能挤进他的世界,不止是因为他的世界太难进,更是因为,她内心里也在质疑,该不该走进去。
无数直接间接的事实证明,爱情这玩意,过程多么惊心动魄,终了回头一看,也不过是寻常风月,等闲谈笑。从西北回来,她就更换手机号码,再没跟贺青城联系过。倒是自己去游乐场,把摩天轮坐了八遍,乏味极了,直打呵欠。
苏果觉得,自己已经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将各种风景都经历过,可以踏实地过最平凡不过的生活了。
许多爱情,不过是人心里一场自以为是的猎奇,是吹弹可破的镜花水月。
原来爱情,才比疏花还寂寞。
思及此,苏果的心冰凉地疼了一下,只一下。很好,在平淡日子里还残余了最后一丝矫情,供午夜梦回时、忽然空闲时、美酒微醺时,细细地想,然后鼻头一酸,眼睛一湿,也算滚滚红尘中簌然开出一朵小花,为生活点缀了些颜色,增添了些味道。
要知道,这世上还有许多眉眼,不细看都很好。苏果端着汤,走向江源,想跟他说,不如下周,我们去拜见你的父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