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
2012-04-29简单
简单
井然有序的周公馆内,一切都静悄悄的……
繁 漪
弯花的铁艺栅栏。影子。墙。
午后的阳光又斜斜地照了进来,我坐在阳台的阴影中,望着远处湖水一样的天空,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湿润。园子里的树木斑斑斓斓的,有些发黄了,在感觉中好像是秋天了,然而秋天怎么会这么快的来临,秋天里没有蝉,和持久的蝉鸣。
我有好几天都没有下楼了。下,这个动词,意味着什么?空荡荡的走廊里,还会有谁的身影?
一切都落满了灰尘,这楼梯,这地板,这寂寞的下午,和我的泪。
四凤送来的药,还凉在桌子上,那白白的瓷碗,那黑黑的液体,还被透过格子窗的光线分割着,我其实没有病,这药太苦了,太苦了,肯定又是那个老中医的方子。
冲儿也不知又跑哪里去了,他有好久没来看我了,他总是热衷于虚无缥缈的艺术,他还年轻,他还有梦,不知他们的戏排得怎么样了,我曾在花园里看过他的念白,是生存还是死亡——那应该是莎世比亚的悲剧,我在上学时不是也读过吗?
时间真是很快呀,时间,时间能毁了一切,一晃已经是二十年了,二十年意味着什么,一个生命的从无到有,像冲儿吗?或者像一种死亡,早在开始时就注定?
我下楼的时候,为什么你们都看着我,难道我不能下楼吗?难道我不能像以前一样穿着白旗袍,在花园里散步吗?
丫头四凤又远远地跟着我了,我讨厌影子,连我自己的也讨厌,我让四凤走了,让我一个人,静静地坐一会儿,好吗?
这白色的椅子,这白色的凉棚,空了多长时间了,竟然有这么多的落叶,蝉儿怎么不叫了,蝉儿的心难道也如止水吗?
茉莉花开了,那些茉莉花,孤零零的,在阳光下,散发着无人关注的香,有一只蝴蝶上下翻飞着,那只蝴蝶会是谁的灵魂,苍白得连影子都透了明?
落叶。又看到落叶了,没有一丝风,叶子怎么会落呢?难道也累了,倦了,绝望了?
我拾起了一片叶子,接着又拾起了一片,它们还是那么的绿,它们在我的掌心里,甚至是已经死亡了还是那么的绿。
纤弱的感伤弥漫着,纤弱,像一种无法抑制的轻。
四 凤
四凤是从楼梯间出来后看到太太下楼的,太太的脚步很缓很缓,像是漫不经心,又像是在寻找什么,太太是沿着楼梯一直走下楼的,没有人给她打招呼,所有的佣人只是奇怪地看着,由于奇怪,他们似乎都忘记了规矩。
四凤跟出来的时候,太太已走到了园子里,园子里开满了花,园子里开得最浓的茉莉,园子里还有树,还有蝉。
太太坐了下来,太太的白旗袍,一半在凉棚的阴影中,另一半在阳光下,太太说,你走吧,四凤,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四凤小心地抬起了头,看了太太一眼,太太的目光也正注视着她,太太显出的那种漠然,几乎让停在一朵茉莉花上的一只蝴蝶也惊飞了。
四凤第一次往楼上送药时,心里胆怯极了,那时,繁漪经常无端地发脾气,她摔盘子,摔碗,甚至连梳妆台的镜子也摔。四凤推门进去后,繁漪就坐在椅子上,繁漪一手拿着圆圆的扇子,一手在扣着领口的扣子,四凤说,太太,药。
繁漪扣好了扣子,不紧不慢地站起了身。你是新来的吧,叫什么名字,以后记着要敲门。四凤端托盘的手晃了一下,然后低着头,嗫喏道,我叫四凤。
四凤像一缕光线一样从花园消失了,四凤又回到了客厅里,客厅里所有的人还在忙碌着,四凤每天除了给太太送药外,还要干许多活儿,譬如为老爷整理书房,为大少爷洗洗衣服什么的,四凤干的活虽然不是很重,但很烦琐,每天都得这样,四凤开始的时候感到很拘谨很生硬,后来就习惯了。
老爷是个性情很温和的人,除了偶尔对大少爷发脾气外,几乎没有见他动怒过,老爷总是喜欢四凤采的茉莉花,那些茉莉花在客厅里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最初的时候,鲁贵还感到不妥,但看到老爷的笑容后,他反把这种默许看作是一种荣耀,并把它列为四凤的日常工作。
四凤是在第二次采茉莉时,才看到大少爷的,大少爷有一点清瘦,比起二少爷来说,不但多了一分英俊,而且还多了几分成熟。大少爷穿着丝绸长衫,隔着窗户只直直看着她,上午的阳光很刺眼,四凤只是抬头瞥了一下,四凤的这种无意是来自对阳光的敏感,四凤并不知道大少爷已经看她很久了,四凤的头发乌黑乌黑的,在姹紫嫣红的花丛中闪烁着另一种光。
二少爷在花园的门口叫住了四凤,二少爷说,四凤,你也给我的房间里插几朵茉莉。二少爷的衬衫很白很白的,白得晃眼,白得四凤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四凤的鞋是自己亲手做的,硬硬的底子,灰蓝的鞋面上,绣着一朵做工很细的荷花。
鲁贵总是很细心地看着四凤,生怕四凤因为不懂周公馆的规矩,而捅了什么乱子,他的这种顾虑,在四凤去周公馆的第二个月就消除了,因为心灵手巧的四凤,不但让老爷感到很满意,而且,太太也不再摔盘子摔碗了,而这种局面的产生,无疑是老爷企及,毕竟矿上矿工们的罢工已经使老爷够心烦了。
周朴园
繁漪怎么下楼了?还坐在花园里?她看上去是憔悴多了,怎么四凤也没跟着?我已好几天没回来过了,这几天到处是乱子,矿工们闹事儿,电力局停电,还有繁漪的病 ,萍儿又跑哪里去了?都老大不小了,怎么还在外面鬼混……唉,不去想那么多了,今天天气不错,还有这茉莉香,肯定又是鲁贵的那个丫头采的,四凤这丫头看起来还是很勤快的,照顾繁漪应该是不会出现什么差错的。唉,还是在家方便呀,可以喝上这么好的茶,可以慢慢地饮,细细地品,可以不喝倒掉,再泡第二遍,第二遍茶叶才能释放出所有的香,等矿上复工后,我要彻底去金茗楼品品茶,听说是河南来的上等毛尖,想起矿上的事情就让人败兴,那个工人代表鲁大海,可真是一个难对付的家伙,把他开除了不行,给他加工资也行不通,这个黑鬼看起来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总有一天我会把你开除掉,让你像丧家之犬一样,灰溜溜地自己走。鲁贵,鲁贵又到哪里去了,看看你养的好儿子,当初不是你,他怎么能到我的矿上来?真是农夫遇到蛇呀,暖醒了你就咬人。
阳光灿烂得好像是金子,好像要射透院子里的每一个东西,那些树,那些花,还有那些池子里的金鱼,繁漪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女人是脆弱的,容易感伤的,又是哪一根神经触动了她,让她如此长时间的坐在那里发呆?在刚来的时候,她还是个学生,留着短头发,穿着黑裙子白布袜,如今冲儿已经和她当年的岁数那么大了,时间可真快呀,时间,衰老的不只是形体,也可能是内心,也可能是灵魂,更或许是一些生命中无法说清的宿命。
老座钟又响起来了,空荡荡的客厅里,我只能听到它的声音,它的声音是单调的,但它更接近生命的本质,还好,一切不都是在掌握之中吗?已经让鲁贵给警察局打电话了,这些吃闲饭的东西,终于派上用场了,繁漪的病不是好了些吗?还有萍儿,听鲁贵说整夜的不回来,到底在外面干些什么?这个家将来必定是由他撑着的,他最让人不放心,我像他的这个年龄时,不是早就……唉,侍萍,我怎么会又想起你呢,你现在会在哪里,那个雨夜,那冰凉的河水,我曾偷偷地派人找过你……唉,一切都过去了,像云烟一样缥缈,像未曾发生过,人老了,也许更容易被往事触伤。
繁漪到哪里去了,怎么一转眼她就消失了,那白凉棚下空空的椅子,那黑白分明的阴影,那偌大的花园里怎么连一个人影也没有?我有时害怕一个人的庭院,一个人的庭院将会是什么样子呢?
啊,繁漪,繁漪在那里,她在一朵花前凝视着什么?有蝴蝶绕着她飞,她月白的旗袍真像一束光,在姹紫嫣红的花丛中,她难道不是一束光吗?她的美是成熟的光艳的,像第二遍泡开的茶。
我们有过一段很美好的时光,有过一段,那时候我们刚结婚,那时候她总像燕子一样在花园里飞,后来,她就不飞,她总问起萍儿的母亲的事,那些事让我心烦,她一问起那些事,我就想发火,后来,她就再也不问了,那也许是我的禁忌,我知道那是我的伤疤。人都是有疤的,不是吗?难道你没有?
鲁 贵
鲁贵吃惊地看着太太,鲁贵已经有一周没有见到太太了。
太太怎么突然下楼了呢?鲁贵的疑惑是所有佣人的疑惑,但鲁贵并没有把它写在脸上,鲁贵脸上的笑容起来得很勉强,落下来得也很迅速。鲁贵转身想喊四凤的时,四凤已经像影子一样追了出去。
老爷还没有起床,近来府上的事情可真是不少,矿上也不知道复工没有?昨天看老爷愁眉不展的,情形看来是不大好呀,我得赶紧把后院的几个鸟笼子收起来,老爷在心烦的时候,最不喜欢听鸟鸣,还有那留声机,已经坏几天了,怎么还没有人来修,对了,还有后院的电线,是该修修了,都好几年了……
西厢房里虽然堆满杂物,但却很干净,鲁贵把鸟笼的蓝罩子合住后,鸟就渐渐的不叫了,鲁贵很喜欢老爷养的这几只鸟,虽然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但没有事情的时候,逗它们是很开心。西厢房里没有一丝阳光,虽然在仆人之间流传着在这里闹鬼的故事,但鲁贵从来就没有怕过,哪里有鬼?只不过是人的幻觉罢了。鲁贵熟悉这里的一切,就好像熟悉他家的一亩二分地一样。
鲁贵来到周府已经十几年了,十几年来,周府的上上下下的一切杂事,都是由他料理的,鲁贵很有心计,干得也很细心,深受周朴园的赏识,所以,在一般仆人的眼里,他几乎就快成半个主人了。
在下人跟前的趾高气扬,和在主人面前的点头哈腰,使鲁贵常在四凤面前吹嘘着,在周府,只有你爹才能这样。四凤其实很厌恶他,但有时想想,他毕竟还是自己的父亲,就没在他跟前多说什么。
鬼会在哪里呢?鬼一般会在人的心里。鲁贵不怕鬼,是因为他知道他认识那个鬼。
那个雷雨夜,他很细心,那个雷雨夜,他起来关窗子,那个雷雨夜,当一道闪电,把黑夜撕开了一个口子后,他忽然明白了几个月前太太的小产。
那个雷雨夜过后,四凤就来了,太太说来了就留到我身边吧,太太和鲁贵都心照不宣地看着桌子上的一个茶杯,那杯子空空的,刚被老爷喝完。
鲁贵放好鸟笼,从后院出来后,一眼就看到了繁漪,繁漪正呆呆地注视着一朵花,她的旗袍很白,白得就像刚刚刷过石灰的墙头一样,鲁贵并没有看到四凤的影子,于是,就加快了脚步。
你怎么没有和太太在一起?鲁贵看到四凤就有些急了。
是太太不让的,她说一个人要静静。四凤停下了手中的活儿,一件刚刚洗好的丝绸长衫,还没有来得及搭到绳子上。
赶快去,让老爷知道了,可不得了。
四凤放下了手中的衣服,犹豫了一下,还是向花园里走去了。
周 冲
是生存,还是死亡。我喜欢这样的句子,这样的句子既干练,又有冲击力,只可惜我扮演的是朱丽叶,同学们都说我太单薄了,适合朱丽叶,其实我是多么想扮演罗密欧的呀,我曾偷偷地在花园里练过罗密欧的台词,但最终我还是扮了朱丽叶,不过,演出总算很成功,同学们的掌声不就说明了这一切了嘛。
是该放松一下了,但我不喜欢这长长的、慵倦的睡眠,这像丝棉一样空虚的醒后的空白,我总感不到充实,尽管我读了一些书,我不喜欢陈独秀,陈独秀也许太狷狂了,但我喜欢《新青年》,它里面有许多好文章,我很受启迪,同学们都说我太没有革命性了,也许是吧,我的觉悟还不高,还应该多读一些书。
我不知道我是哪天喜欢上戏剧的,我从来就不喜欢什么主义呀宣言呀,那些纲领性的东西怎会比戏剧有意思?那么多的人物,生活在自己的生活里,他们的生与死、喜与悲,难道不是我们众多个体生命的写照吗?
到外面走走吧,这院子虽然很熟悉,但我每走一遍,都有新的感觉,那树上的蝉,那草丛里的蚂蚁,那新开出来的花,它们不也是生命的一种吗?我有时就垂泪于这种生命,这种生命难道卑微吗?像四凤,像矿井里那些遇难的矿工?
父亲在家里从来就没有提过矿上的事,但我知道,矿井已经透过好几次水了,肯定有遇难的矿工,我曾去过矿上一次,那斜斜的行道,还有四凤的哥哥,我简直就不敢想下去……
母亲怎么下楼了?透过镂空的花墙,我能看到她的白旗袍,她的脸,她看上去依然很美丽,只是憔悴了一些,忧郁了一些,她的病似乎仍然没有见好转,她到底得的是什么病,我问过她,也问过父亲,可他们谁也没有说。或许,一些事情,我真的不该问,就像我问起哥哥的生母。
我是在去花园的路上遇到四凤的,四凤和我打招呼时总低着头, 四凤的辫子很黑,发梢系着长长的红头绳 ,走起路来一飘一飘的,像有一个蝴蝶落在上面似的。
母亲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呢?是回房了,还是走到花丛的深处了?花丛深处几乎是没有路的,她是不是摔倒了?那些花架太不整齐了,我曾经就在里面摔过一跤,为了制作一个蝴蝶标本,我不是在里边连衣服都挂破过吗?
那个蝴蝶是美丽的,那个下午四凤就像一只蝴蝶,那个下午四凤把我扶起来后,我看到她笑了,她的牙齿像玉一样白,那个下午,是四凤最终帮我捉住的蝴蝶,我第一次在花丛中闻到了一种有别于花香的香……
周 萍
……缠绕着你,死死地缠绕着你……你又梦魇了。
醒来是一身冷汗,那丝绸短衫里的潮湿,那僵涩的肉体,那无终点的恶梦,怎么会如此轻易的驶进现实?你是从何时起开始害怕那些像蛋糕一样松软的睡眠的?它们是你生活的沼泽吗?
盆子里的冰早就融化了,满满的一盆水,都快要溢出来了,空气中还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凉爽,高大的落地扇,道具似地立在你床前,你并不喜欢这像宽叶植物一样的东西,特别是它转动时发出的那种声音,你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你在午睡时,总是喜欢用冰来制冷,所有的仆人都知道,除了四凤。
四凤,啊,四凤,你又想起了四凤,四凤现在会干些什么?是在洗衣服,还是在厨房里熬药?你一连三天都没有回到这个院子里来了,你昨夜回来的时候,是鲁贵亲自给你开的门,你喝醉了,他扶你回房时,你还吐了他一身,是谁给你换的衣服,你已经记不清楚了,你只记得那舞厅的灯旋转得太快了,还有那节奏,你几乎都跟不上来了……
那白色的影子会是谁,坐在凉棚下,会是繁漪吗?那孤独、无助的一束光,照耀着谁,又被谁照耀?
一切都麻木了,那些树,那些花,你很想像天上的乌云一样一笔代过这个下午,但这个下午就这样陷入了你的体内……
你痉挛地疼痛着,回忆像是罪恶,却又纯洁的得像一朵莲花……那繁漪的喘息,那繁漪解开扣子的旗袍,那繁漪滚烫的泪水……
岩浆冷却了,一次次的冷,像你的痛苦,结晶后的一次次蠕动。
你开始逃避了吗?但你无法逃脱自己的本能,那内心的野兽,你在沼泽就这样漂着,你所无法面对的,也许就是你自己,也许就是你的懦弱和贪婪。
感觉中的伤,是致命的,四凤是你的一根救命的稻草吗?
父亲的咳嗽声,总响在耳边,你开始失眠了,你真的就认为自己病了吗?你感觉自己像细菌一样寄生在一小团黑暗里,直至有一天被阳光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