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桦诗十首
2012-04-29柏桦
柏桦,著名诗人,1979年始从事诗歌、随笔创作、文学批评及英美文学翻译活动,陆续在国内外刊物上大量发表作品,著作有诗集《表达》、《往事》、长篇随笔《去见梁宗岱》、回忆录《左边——毛泽东时代的抒情诗人》等。
学 习
我的俊友,我中学时代的友人
贫穷使你轻盈
那寂静的木螺丝厂呢
休息……在燕子的翅膀下
神派去一个妙人
又派来一个虐待我的人
以及,笨重的人……
这些人知道,1894就有了注水猪肉
那失败者呢?他们读书
最失败者呢?他们看电视
而她却在母亲的教育下
成长为一名有洁癖的小农学家
唉,历史学!义和团?
德国兵用机枪扫射穿红裤子的中国妇女
……
逝去,逝去……
天空迎面扑来,初冬宛如初夏
黄昏里,那幢楼房、那间病室
她
无法以一颗欢乐心进入哀歌
她日里问夜里问,每隔一会儿都要问:
我死时会是什么样子呢?
凡心是风口的灯火,无法稳定
困难——超过那只浮在水面的乌龟
注意:
一只小昆虫正把你的小手指看成伟大的山水呢
逝去,逝去……
让我们的心在寺院。
冬 天
当我让你挑选书架上那些躺着的书籍(一具具小型尸体),为我朗读时,你一脸暮色,低声道:我早已停止了朗读,朗读使我不好意思。而且,你知道吗?“人们难以接近我,不是因为我高傲,而是因为我卑下。”
——题记
“人在睡觉,但日子在等待。”
冬风,精细地在楼房间弯曲地吹来;
一只灰雀飞过,接着又一只
我闻到了一股冬天中午的味道;
那也是我年轻时特别偏爱的味道。
年复一年,命运广阔,生活简单;
一种社会主义式的寒冷
在蓝布与绿布间厚厚地传送;
那时,共青团亦红得柔情似水,
下午或黄昏,你向它急冲冲地诉说。
友谊从朗读开场,以及冰凉的水果
以及中华活页文选……唉,南方
我们1970年的兴致就这样被造就。
时间,从此停止了成熟。我们继续
吃烤热的橘子,穿军大衣过冬。
重庆,1983
每当我仰望天空,我的心
都会感到一种无言的际遇
一小串冰凉的钥匙
在我右边裤子的口袋里
纸渐渐变得暖和了?
我的手碰到了?
她是不死的,永恒地睡在床上
深夜,让我听一听:
那女中音的笑声
那谁正呼出一声重庆式的叹息
谢谢,米勒
漫步,我已经生疏了
阅读,在冬天愈发有趣
是夜,《狐狸那时已是猎人》
第37页,你
递来罗马尼亚三画面:
村里的农民都是先喝酒,
再到田里干活,
然后才吃早饭。
女人们给鹅填塞抹了油的玉米。
警察、牧师、市长、老师,
人人嘴里都有金牙。
谢谢,米勒!
我爱上了你的祖国。
风在说
睡觉的愿望就像一场追寻。
——赫塔·米勒
一
风儿,已躺下,
黑暗里,风之絮语比风本身还沉:
她在瘦下去,仅仅三天,
脸就有了一缕放陈的香梨味
树叶开始发黄,不远处
一股怀旧的铁锈迎面吹度
这时,我会想,
她的呢喃为何如缎被上的金鱼呢?
冰凉欲滴……
最后的“变形记”终被打开:
她“越不想活,就越爱化妆。”
越爱在平静中飞旋起她酒后的烦闷。
二
睡下的风,继续讲着另一个故事
它在轻叩我的不安:
35年过去了,那卧病多年的父亲
已在风景中死去;
乡间,在竹林中,
那丧父的儿子也垂垂老矣,
我从此痛失我的知青岁月
——深冬,绝对的午后
腊猪头在灶膛里已煨了一昼夜
那虚胖的儿子请我去吃,
是的,吃!我记得:
“这一天,天空比一只眼睛还要小。”
这一天,你的请吃声恍若大唐之音
三
风从深夜起身,开始哈气,
第三个故事由情(不自禁地)说出:
早年,61岁的花花公子何来悲伤,
脸上总溢满社会主义右派的笑容;
骑着妖娆的自行车,他常常
一溜烟就登上南京卫岗的陡坡
如今他已痴呆,整天裹一件睡衣,
裸着下体在室内晃荡,
他浪漫的妻子受不了他的臭味
以及他外表的苍老和内心的幼稚
终于,他最后的时刻到了,
睁眼睡入军区医院的病床;
戴上呼吸机,开始分秒必争的长跑
整整三个月,他似一个初学呼吸的人类,
不停地跑呀,不能停下,停下就是死亡。
很快,岁月在他那曾经灿烂的屌上枯谢了
很快,岁月走过的地方,都轻轻撒一点
他独有的尿味、皮肤味、香水味
黎 明
如果注定有一本书我永不打开
我便回到我八岁时的黎明
记忆,在年轻的翅膀下
飞入英俊的老年。南方
——看,重庆的市街!
它早已丈量出我命运的身体
诗?时间?不死?
危险!朝向我小学的往昔
是的,我得到了这个黎明
就这样:
我爱上了一位老师
爱上了一位母亲般的少女
白 马
对于死者而言,妇女宜于哭泣,男子则宜于悼念。
—— Tacitus : Germania
接下来,我要提到那匹白马
那来自俄罗斯原野上的白马
翻作德意志的闪电
划过——
1900年暮春的一个向晚
(Rilke曾惊愕地亲见过)
那古老的日耳曼人相信
白马是神的信使
从一匹白马身上,我们
能见出某种人类命运的征兆
生或死,细分辨。那预言
也来自白马的嘶鸣和鼻息
听:1989年初春,南京的东郊
我呼唤过的那匹白马呀
如今它死在了哪里
……
致一位无名的中学同学
你向我走来,在石桥铺——
重庆外语学校围墙外的田畴
我学习俄语的天真的伙伴呢,
你正独自遥望初夏的落日,
并害羞地发现一个人近在身边,
那是我,也正在观看这落日
晴空无辜,彩虹入目,
我中学时代的友人啊
我们注定在这个黄昏成为朋友。
可朋友从不永恒,宛若易经
随青春、好奇而短暂地邂逅
不是吗?我早已忘记了你的名字。
沙坪坝,昏暗的斗室,一个黄昏
在夏尾周末,令我永生不忘——
——那是你低矮的家呀!
你民国或晚清时的白胡子爷爷
他在不死中欢笑着,招呼我:
“小柏,吃饭,吃饭。”
在苏州,有所思
出自于对清晨的信仰
你让苏州被花园环绕
铁在水面闪光,泛出黑色
太湖涌起黑铁的波浪
紫金庵!一座小寺。
午后,那诗人有移民行动:
他接受最古雅的颓废
(春日幻觉,北朝鲜冷面
远处,波兰——江山破碎
丹麦人,为生活去航海
更远,瑞典出口毛皮、木材
鱼、马和铁。
而西班牙视农业为一种科学
橄榄、葡萄、生梨、苹果)
从花中提取香料,这
南方的缔造者,在苏州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