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态度”与新诗的“难题”
2012-04-29张立群
张立群
鲁迅对于新诗的直接“态度”,主要体现在其若干杂感及和友人的通信之中:它们就形式、规模而言,是只言片语式的;就内容而言,是关于新诗的问题、作法和“难度”的。此外,鲁迅还曾在五四时代创作过6首白话诗。但从数量来看,显然无法与其60余首旧体诗相比。因鲁迅的文学史地位,在过去的研究中,人们很少触及其关于新诗的“态度”问题。至20世纪80年代末,美国人埃德加·斯诺与鲁迅在1936年5月的谈话“问题单”、整理稿等史料被发掘后,人们才清楚了解到鲁迅的“目前为止,中国现代诗歌并不成功”、“不要浪费时间研究中国诗人,因为他们实在无关紧要”、“唯提笔不能成文者,便作了诗人……”[1]等看法。鲁迅关于新诗的看法乍听起来似乎有些“偏激”,不过,如果联系新诗的历史及后人的评价,这些说法也并不过分。“没有节调,没有韵,它唱不来,唱不来就记不住,记不住,就不能在人们的脑子里将旧诗挤出,占了它的地位”。[2]出于对新文化运动的倡导和白话语言变革的需要,鲁迅曾极力倡导用白话作诗并身体力行,但白话的使用毕竟不能等同于新诗的形式也得到了相应地建构。鲁迅言行之间的“矛盾”,揭示了新诗与生俱来的“难题”,而这一“难题”,至今也没有解决。
鲁迅当然不是质疑新诗自身,这一点与其早年形成的文学初衷以及对于文学的基本设定有关。从1908年的诗学理论文章《摩罗诗力说》介入鲁迅的文学世界,“把诗作为人类内在精神的一种象征性形式”(林贤治语),召唤一种指向现实的人格和激越精神,并在具有较强系统性之余带有“专断和偏执”的态度,成为鲁迅后来文学生命的总体走向。而从文章的细节来看,鲁迅呼唤叛逆的“摩罗诗人”、借鉴外来文化资源,重视文学的实践,强调诗歌的感染力、格调及其功用意识等,也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方向相一致。二三十年代的鲁迅在与许广平、姚克、窦隐夫、蔡斐君的通信,以及《诗歌之敌》、《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与酒之关系》、《现今的新文学的概观》等文章中,多次涉及新诗的语言、形式、格调、传统、时代性与艺术性等问题。他因许广平的诗而谈及“我以为感情正烈的时候,不宜作诗,否则锋芒太露,能将‘诗美杀掉”。[3]因“白话要押韵而又自然,是颇不容易的”[4]而多次称自己实在不会作诗,只好发议论;又因区别诗与“口号”、“宣传”[5]而一反常人眼中的斗士形象,讲求诗歌的含蓄的艺术,都在揭橥其深谙诗歌创作规律的同时,呈现其对诗歌现代转型过程若干问题的忧虑。
在吸收外来外国文学经验和资源的前提下,胡适的白话诗尝试在五四文学革命时代登场。白话诗运动从语言和形式的角度入手,进而带有内容的变革,就时代背景和文学现代性的方面加以考察,自有其合理之处。但其诗质的透明,形式的散乱无纪甚至是白话本身还并不成熟的情状也是明显。与此同时,对比古典诗歌深厚的传统,新诗存在的时间短以及矫枉过正的姿态,往往使其问题暴露得更加明显。尽管,从现代性的追求可以自成传统的角度上考量,新诗存在的问题毫无疑问应当从新诗自身的历史中加以辨析,但读者的观念与诗人的实践常常在此形成了“分裂”。从这个意义上说,鲁迅在30年代多次表达的“诗须有形式,要易记,易懂,易唱,动听,但格式不要太严。要有韵,但不必依旧诗韵,只要顺口就好”。[6]其实,隐含着难以弥合之余某种“调和”的心态。而在纵览新诗的历史之后,我们也不难发现:鲁迅的态度正不断在后来者的笔下重复、争鸣、辩证地再现,直至形成新诗的创作与研究的“脱节”乃至“分裂”。
新诗的“难题”往往使人们不由自主地回到五四的起点,去考察新诗的历史问题。也许,像胡适、刘半农、郭沫若等为新诗的实践提供某些具体的建设性意见,已不太符合今天诗歌的创作和时代语境。但新诗重建的焦虑却促使我们以反思的眼光思考新诗的出路。以鲁迅留下的“传统”来看,第一,“介入”的诗学即语言、形式和诗歌精神的统一俨然可以作为一个不断实践的命题。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与酒之关系》中所言的“即使是从前的人,那诗文完全超于政治的所谓‘田园诗人、‘山林诗人,是没有的”。[7]在1933年6月,给台静农的信中说“感情颓废没落是诗人的致命伤”[8],已证明了这一点。第二,艺术性应当成为诗歌的永久性话题。对此,应当在反思当下诗歌创作种种现象的同时,重审鲁迅在《诗歌之敌》中的“诗歌是本以发抒自己的热情的”,“诗歌不能凭仗了哲学和智力来认识”[9]。第三,从新诗的本身思考其问题。鲁迅关于新诗的“态度”虽是只言片语,但其常常切中当时新诗内部的一些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说,为诗歌探讨注入过多的非诗的元素其结果往往与诗无关。同时,盲目地以古典、外国的资源指责新诗也并不是正确思考新诗关键问题的态度。新诗的历史、实绩作为一个客观存在使围绕其展开的一系列行为应当遵循某种艺术的伦理和文化的品位,惟其如此,新诗才能回应鲁迅的“态度”,解决自身的历史“难题”。
(作者单位:辽宁大学)
[1]上述引文可具体参见安危:《埃诺德·斯诺采访鲁迅问题单》,《新文学史料》,1987年3期;斯诺整理,安危译:《鲁迅同斯诺谈话整理稿》,1987年3期;安危:《鲁迅和斯诺谈话的前前后后》,《新文学史料》,1987年3期;《〈鲁迅同斯诺谈话整理稿〉座谈会纪要》,《新文学史料》,1988年1期;
[2][4]鲁迅:《致窦隐夫》(1934年11月1日),《鲁迅全集·12卷》,1981年版,556页。
[3]《两地书·三二·致许广平》,《鲁迅全集·11卷》,1981年版,97页。
[5][6]《致蔡斐君》,《鲁迅全集·13卷》,1981年版,220页。
[7]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与酒之关系》,《鲁迅全集·3卷》,1981年版,516页。
[8]《致台静农》,《鲁迅全集·12卷》,1981年版,192页。
[9]鲁迅:《诗歌之敌》,《鲁迅全集·7卷》,1981年版,23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