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生看过几眼漳河
2012-04-29
我对漳河的记忆最早可以追溯到我的哺乳期,一个柔若无骨的婴儿趴在母亲扁平的胸前,和着饥饿的泪水吮吸那对被汗水一再冲洗和稀释过的“咸乳头”。或许正是缘于这样的记忆,我在成年之后一直对“乳汁”缺乏准确而公正的品评。我查阅过字典,也翻阅过许多文学书籍,甚至用略带慌乱和妒嫉的眼神偷窥过那些躲藏在母亲怀抱里吃奶的孩子——他们用红润的小嘴巴紧衔着一颗草莓似的奶头,而用另一只小手不停地抓挠着另外一颗,滴溜溜的眼睛呢,则警惕地注视着任何出现在附近的觊觎者——哪怕是一只贸然闯入的苍蝇或蜜蜂。在我来到人世的最初几年里,“漳河”恐怕是人们谈论得最多的名词之一,它代表了高处、远方和辛劳,也体现了一个普通劳动者的荣誉。每天,我都可以看到许多男男女女肩担背扛着各种器具在村口汇集,然后一起涌向山那边,从那些列队而来又呼啸而去的人们的脸上,我丝毫也没有觉察出我今后的生活会与一条遥远得类似于天上银河的漳河发生关联。
“漳河在哪里?”我曾经就这个问题与伙伴们发生过多次争论,争论的结果显然毫无意义,重要的是,通过这一次次的争吵,我们慢慢地将自己抛进了时光的河道,并试着将双脚伸进清澈的水流中。
这是最重要的一步。后来我才知道,我们在幼年时期所饮下的或嬉戏过的所有水滴都是漳河的一部分。漳河通过这种涓涓细流的方式浇注了我浑身上下的每一个器官,让我们在不知不觉的状态里变成了她的儿女。没有人怀疑百川终将归海,但很少有人去思考这些散佚在内陆深处的湖泊水库,这些被陆地紧紧“窝藏”起来舍不得交付给海洋的琥珀珠宝,是怎样在为保全自我而惮尽思虑!它们的光华似乎只有日月可鉴,连那些日复一日地徜徉在她身边的人也难以洞悉。是的,看与见从来都不是一回事。当你说你看见过漳河时,你并不一定见识到了她的无言之美,她的博大、秀丽和隐藏在一切形容词背后的时光的真谛。
一个午后,我乘船来到观音岛上,陪同我一起上岛的还有漳河工程管理局的两位部门负责人,我原本指望在船上好好欣赏一下湖面风光,但哪知道由于旅途劳顿和疲乏,刚上船不久就被滚滚而来的睡意所降服,等到船只靠岸后,我才从懊恼中醒来。在进驻友人们事先为我安顿好的山庄后,漳河的黄昏已然来临,我知道,从这一刻开始我将远离尘嚣投入漳河的怀抱。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写到,无知与有识的区别仅仅在一念之间,譬如一滴水,当它无知的时候,它以为自己可以挣脱河道的束缚独自去寻找大海;而当它有识之后,它会发现以前的想法是多么天真幼稚,它唯一能够做到的只是把自己交还给大海,每一滴水都有自己的故乡。而现在,我深深感到了这个故乡的存在,她就存在于我呼吸到的每一缕清新湿润的气息里,并通过我的呼吸,清洗着我那被尘世的欲望所污染的肺。
我独自坐在一块被浪滔舔噬得分外光滑的沙岩上,脑袋里空空如也,没有思想、没有文化,甚至没有词语。我无言。黄昏从我的背后流淌过来,在风的鼓舞下,水面如绸缎一般上下翻卷,我似乎看见了水中的火焰,不禁疑惑:水底是否住有人家?鱼儿在波纹间跳跃,使原本皱裂的湖面更加忐忑起来。我竖起耳朵谛听着从水面上隐约飘来的各种声响,有几只帆船相向驶过,却看不清彼此的身影,它们只在我耳鼓里撒下一阵阵快活的笑声。夜幕已经降临,附近的几座岛屿变成了几艘抛锚夜宿的巨轮,只有我眼前的这些波涛仍然在前仆后继地运送着漳河的秘密。我将手掌探入水中,舀起几滴放进嘴里咀嚼,有点甜,有点硬,我知道,我必须再三咀嚼才能消化它们。
早晨起了一场大雾,雾气将世界全盘封堵在了十米开外的地方。湖面上传来此起彼伏的鸥鸟声,远处是刚刚苏醒的漳河镇,更远的地方是哪里?我在不明方位的大雾里猜测着那个躲在幕后的神灵,此刻,他一定正在为自己设置的这个迷阵而得意洋洋吧。我眯着眼睛使劲朝湖水喧响处看去,恍惚间看见了一个手持竿篙的捕鱼人,脚踩木划,在湖面上健步如飞。太阳一点一点地从浓雾中弹跳出来,后来猛一用力跳到了一簇树梢上,却被树枝刺破了,于是光亮迅速流泻,大地流光溢彩……
而这仅仅是与漳河有关的两个时光的片段,而且还是我滞留于一座孤岛之上的有限的见闻,不足以传达出整座水库的全体之美。
我必须求助于这部《漳河水库志》才能更准确地把握住眼前的这片水域。据它的编撰者言,整个编撰过程的艰难与甘苦并不亚于建造这座水库本身。我手头有一张“漳河灌区工程图”和一张“观音寺大坝施工工地”的黑白照片,如果说前者是库区的血脉分布示意图,那么,后者应视为水库造血功能的一个缩影。透过这些密密麻麻流淌于荆楚大地上的血管,我恍惚听见淙淙的流水声贯穿了我们久旱无雨的心田。而这张从空中拍摄的黑白照片使我理解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沧海桑田,我知道,这样的画面将越来越少见,而这些云集于画面上的蝼蚁般大小的“人民群众”也将漫漫淡出我们的视野,但是我更明白,他们的淡出将会让漳之水越来越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