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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着西藏的手

2012-04-29杜文娟

翠苑 2012年3期
关键词:拉萨西藏妻子

少女时代,西藏在我心中遥不可及,好似天边的云彩。

2003年8月,从西安乘火车到格尔木,再从格尔木搭乘一辆北京吉普车,前往拉萨。晚上投宿在沱沱河旁边的小旅店里。一头闯进房间,发现有男人和衣而睡,觉得蹊跷,以为进错了门。惶恐地退出房间,寻找旅店主人。主人说,连通铺都没有了,你要嫌弃,就睡车上。拉开车门,发现车上已经蜷缩着呼呼大睡的男人。

后来才知道,青藏高原上的客栈,房间大多是五人间,一辆越野车载五个人,一车人住一个房间,安全又实惠。

整个晚上,房门一会被风吹开,一会被进进出出的男人和女人打开。高原反应折磨得大家咳嗽不止,呕吐不停。门自然没有锁子,一根捅火炉的铁棍,抵在门后,防止风把门吹开。我也出去了几趟,寒风之上,繁星密布,伸手可摘。

后来,妹妹敏康随旅游团去西藏,我提醒她带一把伞。她问是不是紫外线强烈,遮太阳。我说不全是。又问是不是遮雨。我说西藏的雨不大,而且总下夜雨。在她的疑惑中,我告诉她,整个青藏高原,除了城市,基本上没有厕所,在野外,撑开伞,就可以方便啦。

在山南看完雍布拉康以后,一时半会找不到回拉萨的汽车,在长途汽车站等车,一天只有两班车。嘻嘻哈哈的男人向一位穿工作服的女人裆部伸去。这个动作使我脸红了好长时间。

藏北赛马节上,牧民从四面八方,骑着马、驾着摩托车、开着汽车拖拉机,盛装而来。趁姑娘不备,小伙子一次次拉拽姑娘的长辫子,拨弄辫子上的绿松石。傍晚时分,彩霞还渲染在天边,却不见了姑娘和小伙子的身影。有人说,可能钻帐篷了。在牧区,男女之间的爱恨情仇,婚内孩子,未婚先孕,等等诸事,都是在帐篷里初见端倪,生长茂盛的。

在紧邻尼泊尔的科迦村,找不到吃饭的地方,科迦寺的活佛洛桑,见我一个人在夜色中闲逛,问我要不要去膳房吃饭。洛桑是位精通英语、藏语、汉语的佛学专家,了解各种游客的心理和现状。

膳房的墙壁上,用白色的粉笔画着神山冈仁波齐和圣湖玛旁雍错,从湖中蜿蜒而出几条河流,河边长着许多蘑菇。我被这幅画感动,阿里高原,不管是雪山还是河畔,光天化日之下,根本生长不出蘑菇。近几年,有心人在温棚中,经过长期试验,勉为其难,才培育出青菜和蘑菇。

与几位年轻僧人和年老喇嘛并排坐在一起,每人一只盛菜的暗红色尼泊尔木碗,菜是素炒青笋。一个放青稞饼的瓷盘,一只盛酥油茶的木杯,一双通常的竹筷子。袈裟飘飘,心平气和,新奇而快乐。

晚上住在科迦村村委会,头顶吊着一只节能灯,却寻不见开关。摸着电线找去,发现一个铁制方盒,仔细观察,才找到开关。电灯亮了瞬间,又忽然熄灭。打电话给我的临时翻译欧珠,替我买来两支尼泊尔白蜡烛,在另一间房子的煤气炉上点燃,并告诉我半夜如果起来,就到煤气炉上点蜡烛。我寻思了好一阵,才觉得这句话有问题,让他帮我找打火机。

待他高兴地回来,拿着香皂盒大小的一个黄色纸盒,抽出一根火柴,划拉一下,火星四射。接过这个奇怪的东西,才知道是印度火柴。

还没睡到半夜,就醒了,是被饿醒的。

摸黑穿好衣服,用印度火柴,点燃尼泊尔蜡烛,寻找可以充饥的东西。在一张藏式条桌上,看见两面交叉立着的小旗子,两面小党旗,还堆放着汉藏两种文字的批判达赖喇嘛的宣传资料。到了厨房,灶台上有一个西红柿,抓起来就往嘴里喂,浓郁的霉味扑面而来,呸的一声吐出去。什么东西绊了我一下,低头去看,一只饱满挺拔的麻袋挡在脚边,一阵惊喜,心想大概是风干羊肉或牦牛肉,要么是土豆或萝卜,伸手就抓,抓起一把干牛粪。

欧珠请我到他家吃饭,用高压锅作了尼泊尔大米饭。这一天,恰逢每个月有几天不能吃荤的日子,就用鸡蛋炒了一盘小青菜。青菜是自家温棚里种的,鸡蛋也是从尼泊尔那边运来的,菜里只放了菜油和食盐。

我问他们是不是不吃调料。

他很认真地反问,什么是调料。

我说,就是葱、蒜苗一类的东西。

他抬起头,停止了吃饭,像遇到了极大的挑战,高声问我,什么是蒜苗。

本来想再问,他们吃米饭的时候,为什么都用勺子,不用筷子,还是没问。

他说自己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在拉萨上高中,老二老三在普兰县城上初中,小儿子在科迦村上小学,女儿才4岁,跟着阿妈下地去了。生了两个儿子以后,就想要个女儿,却一连生了四个儿子。如果是牦牛,就可以卖几个,儿子不能卖,只能养着。

欧珠与妻子的婚姻,属于走婚,他家离科迦村十多里地,通过亲戚介绍,认识了现在的妻子。每天傍晚,从家里赶到科迦村,与未婚妻住一宿,次日天亮,回到自己家中。农忙的时候,在女方家多住些日子,帮忙干活。直到生了三个儿子以后,未婚妻的母亲,也就是现在的丈母娘,请了媒人去欧珠家,带上礼品向欧珠的父母提亲,欧珠才被迎进科迦村,成为正式丈夫。欧珠家,丈母娘具有最高的权力和威信,腰上挂着家里所有的钥匙,大事小事,老人说了算。一次我和欧珠到他家,大门紧锁,我们在门外等了好长时间,丈母娘和妻子才回家开门。

普兰,以前有女儿国之称,走婚现象非常普遍,女人在家庭中享有最高权力。家中孩子由舅舅抚养。有的孩子不知道父亲是谁,但与母亲和舅舅有着深厚的感情。

有人对我说,普兰的祖辈男人,非常不容易,年轻的时候,四处走婚,帮女人家干活,几十年都是未婚夫。人老体衰,形单影只,享受不到家庭的温暖,没有女人亲爱,没有儿女赡养,乞讨和流浪是晚年的职业。某个冬夜,一壶青稞酒,就会变成村外的僵尸,成为野狼和秃鹫的零食。

如今的普兰,自由恋爱、媒妁之言、走婚,几种婚姻形式并存,互不干涉,和谐相处。

2006年7月,我第二次进藏,走的是川藏公路。几位来自不同地区的驴友,在成都搭乘一辆越野车,实行AA制,前往西藏。

当时,为几家网站写专栏文章,讲述旅行见闻。只穿了一套运动服,一双前露脚趾后露脚跟的平底凉鞋,背一个轻巧的小背包,重量不过两斤。每天晚上住宿前,都从后备箱拿取各自的行李,由于我的背包轻便,总是放在最上面,也最先拿走。背上包以后,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站在旁边,轻松快乐地看他们找寻各自的大包小包。几天以后,大家熟悉起来,纷纷指责我,简直像是玩家家嘛,哪有一点进藏人的起码装备。

一天晚上10点左右,在大昭寺前的广场边,听见有人用电动喇叭兜售皮带、帽子、墨镜,我的头像被砸了一下,热血直冒。西藏人购买商品,或物物交换,两手相握,讲价一般在袖筒里完成。大声叫卖,是青藏铁路通车以前绝对没有的现象,铁路开往拉萨,唤醒了沉睡千年的高原冻土,同时也改变着高原上的人们。

就在这一瞬间,我觉得应该把自己的感受写出来,记录一个大变革时期的真实西藏,这就是写作长篇小说《走向珠穆朗玛》的最初动因。

就是这一次,我还登上了珠穆朗玛峰大本营。登山以前,在拉萨租了一件军大衣,在日喀则买了一双温州人卖的运动鞋,换下了那双空前绝后的凉鞋。

为了节省住宿费,我与深圳一个女孩住一间房子,几位男士住一间。到理塘的时候,一位意大利男孩加入到我们这个临时组织。一位同伴叽里咕噜跟他说着什么,过了一会,男孩背着自己的背包进到我和深圳女孩的房间。他的泰然闯入,引起我哈哈大笑。男孩显然被我毫无节制的笑声搞得莫名其妙,一弯腰,背上背包,旋即而出。

一会儿,就听见男孩问教授同伴,我为什么笑他。教授用生硬的英语告诉他,我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姑娘,不懂驴友之间的规则。

教授告诉我,驴友同行,同房不同床,同床不同被,同被背靠背。

我说,睡到半夜,一翻身,翻成了脸对脸怎么办。

教授说,这种几率微乎其微。

因为没有带电脑,沿途写稿,就得进网吧。川藏线上,就会出现一幅画面,一位年龄不大不小的女人,黄昏时分,独自一人,走街串巷,四处打听网吧的位置,引来无数疑惑和怪异的目光。

在横断山间的左贡县城写稿子的时候,前后左右全是年轻的康巴小伙子,身穿漂亮的藏袍,头戴宽沿藏帽,腰佩精美的藏刀。他们好像在打一种什么游戏,打到激动处,扔掉烟头,伸手指责对方。我想一走了之,却不能离开,这是整个县城唯一能打字的网吧。拳头、藏刀、吐沫星子,在我头顶飞来飞去。我弯腰逃出主战场,打开墙角一台电脑,继续写作。剑拔弩张的康巴小伙子,倏忽间又大笑不止,过一阵则重复刚才的游戏。

好不容易写完稿,发不出去。网管是一对云南丽江来的年轻夫妇,女主人告诉我,地区网速比较快。

我问,地区在哪里?

她说在昌都,离这里不远,乘汽车五六个小时就到了。

我惊得哈哈大笑,五六个小时还不远,什么才叫远啊。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到过阿里,自从翻过崇山峻岭,趟过无数条冰块拥挤的河流,有过阿里经历以后,回想起左贡的网吧,才知道那笑声是多么浅薄。

在理塘,凌晨两点多钟才从网吧出来,天上飘着雪花,夜色朦胧,我不敢独自一人回旅馆。请网管送我,网管是一位年轻小伙子,不情愿地打着伞,远远地举在我头顶上。快到旅馆的时候,他快步上前,用脚踢门,卷闸门被踢得哗啦啦响,直到有人开门,他才转身离去,瞬间消失在曼妙的雪夜中。

在林芝网吧写稿,一个女孩在我左前方,对着屏幕大骂不止,随着她的骂声敲打键盘,写完稿子,发完伊妹儿以后,已经凌晨四点。走的时候,感激地望了她一眼,有人陪伴,多么温暖。结果发现,她长得一点都不漂亮。

在日喀则,乘上出租车,在城里转了几圈,也没有找到可以打字、能用优盘的网吧。换上三轮车继续寻找,三轮车主不明白什么是网吧。

我说你怎么不懂汉语啊。

小伙子说,你都不懂藏语,我为什么要懂汉语。

小伙子的反驳乐得我笑了好几天,也让我反思许久。

2010年8月,我受中国作家协会安排,到拉萨郊区的堆龙德庆县定点深入生活,住在县委县政府院子里的援藏干部楼里。楼的周围开满了粉红色和白色的格桑花。楼有三层,我住二楼中间一套房子,左右两边分别住着两位副县长,三楼住着援藏医生和律师。

凌晨一点左右,太阳穴剧烈疼痛,喝水吃药,昏昏欲睡。没过多长时间,头痛没有减弱,反而加重。扶着墙壁打开房门,敲两位副县长的门,听见里面有动静,却不开门。回到房间,虚掩着门,靠在床头,潸然泪下,怎么没有人来救我啊。

噩梦轮番袭击,却不连贯。迷蒙之中,想起先生说过的一句话。假如你死在西藏,我还不知道跟谁要抚恤金。

这句话晴天霹雳一般,震得我激灵起来,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我还活着。

高原反应是会死人的,我不想死,不能死。

对啊,我有县委书记的电话。还好,书记的电话通着。这是所有援藏干部的习惯,也是组织对他们的要求,手机必须保持全天候畅通。书记推开门,伸进脑袋,看了看,就去找援藏医生了。援藏医生没有下来,援藏医生的妻子下来了,送来药片,看着我喝下。

夜是那样漫长,灯光还是那样明亮,我陷入了宽广的疼痛和恐惧之中,恍若逐波在无边无际的海洋。海洋的内容不是水,而是浩渺的寂静和无奈。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雷鸣阵阵,一声高过一声。我竟然醒了,没有死去。喔,不是惊雷,而是敲门声,仿佛还有我粗重的喘气声。

大脑醒着,眼睛却睁不开,鼻孔似乎堵塞,嘴巴大张。伸手擦拭眼睛,一手泪水。去摸鼻子,手有鲜血。

门不知道是怎么开的,朦胧之中,最先进来的是一只天蓝色的氧气袋,枕头一般大小。然后是两个男人,一个藏族男人,一个汉族男人。他们给我吸上氧气,量体温、测血压、服药。

我问他们什么时候天才亮啊。汉族男人说,现在是凌晨4点。

藏族男人说,你已经脱离危险,放心好了。

几天以后,我才知道,把我从死亡线上救出来的藏族男人,是堆龙德庆县医院的院长,汉族男人,是一位医生。

行走西藏,不能不接触寺庙、壁画、藏文、唐卡、造像、传说、藏纸、藏香、经版雕刻等等,这些元素构成了浩如烟海的藏族文化。他们像风一样,随处可见。

2010年9月初,我从堆龙德庆县出发,沿雅鲁藏布江逆行100多公里,到了素有西藏作坊之称的尼木县。这里是藏文字发明者吞米·桑布扎的故乡,至今保留的工艺有,雪拉手工藏纸,吞巴藏香,普松经版雕刻,被人称为尼木三绝。

尼木的藏纸、藏香、经版雕刻工艺,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如今,这些技术,被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但依然无法改变艺人越来越少的现实。

在吞巴村的青稞地和古老的柳树之间,走了很长时间,才见到一条野狗,一头绵羊。还发现,村里村外的小树干上,包裹了人的衣服和裤子,为树保暖。然后,才见到那位会说汉语的小学教师。他和自己的哥哥,共同娶一个妻子。哥哥在家放羊、种青稞,他在学校当教师,每月五六千元的工资,交给妻子统一管理。家里有两个孩子,大的是个男孩,20岁左右,准备到日喀则学木工。孩子称呼哥哥为爸爸,叫他叔叔。

交流的时候,他称自己的妻子为老婆。他说,我老婆非常能干,做饭、挤奶、还养花。

他指给我看他家窗台上红色的绣球花,粉色的格桑花。

我请他领我去他家看看,他迟疑了一会,告诉我说,你不能去,你算年轻漂亮的女人,我老婆看见我跟你在一起,会不高兴的。

我像大多数内地人一样,对他们平时怎样睡觉,充满了好奇。

他说,家里的客厅有一排沙发一样的台子,上面放上卡垫和羊毛被子,白天当沙发用,晚上当床,老人小孩一般睡在客厅。老婆有一间单独的卧室,晚上想跟老婆睡觉,就给哥哥说一声,哥哥就睡在客厅。如果哥哥想跟老婆睡觉,也给他打声招呼。

我问他一妻多夫或一夫多妻的婚姻,是否会产生矛盾。他说,这样的家庭,一般比较和睦。也有妻子只喜欢其中一个丈夫的。在西藏,多人婚姻的家庭不会受外人歧视,孩子在内地或西藏本地上学就业,跟其他孩子没有两样。

在牧区,一妻多夫的情况也很多,如果哪位丈夫跟妻子睡觉,就在帐篷外边挂上自己的帽子、藏靴、腰带、马鞭等,其他丈夫看见以后,就不再进入。

走访的一户藏纸制作人家,兄弟俩人娶一个妻子,家里有一个蔬菜温棚,妻子正怀孕,我随妻子到她家的温棚,见到了新鲜的黄瓜和青椒。经版雕刻人家,兄弟三人,娶了一位21岁的妻子。老大27岁,最小的弟弟到寺庙作木工活去了,家里的俩兄弟,因为长期雕刻经版,其中一位眼睛红肿。兄弟俩人和他们50多岁的父亲一起,在地上铺了几块卡垫,坐在一个围墙里,精心雕刻。我的司机兼翻译,拽着我的双手,才翻过围墙,走近他们身旁。

父亲说,之所以在围墙里面干活,是因为这里采光好,避风,防止牛羊野狗干扰。只要不下雨下雪,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父子三人就到这里雕刻经版,中午回家吃饭,午饭后继续工作,太阳没有热劲的时候,就收工。脚边放着暖水瓶,装的是酥油茶。一上午,三个人能喝三暖瓶酥油茶,下午喝一壶自家酿制的青稞酒。他们的经版不愁销路,隔一段时间,拉萨就会有专人来收购。年收入三四万元,刚够一家人生活。

在我的请求下,父亲领我到他们家参观。他们住的是两层小楼,院子里拴着几头牛,跑着几只羊。或许因为牛羊粪中沤着待雕的经版,地上到处都是牛羊粪,黄色的尿液从门槛下面流到外面,几乎找不到下脚的地方。

好不容易从木梯上到二楼,三兄弟年轻的妻子,正和小姑子晾晒羊毛被。阳台上有一架织氆氇的机子,一方羊毛氆氇还挂在上面。漂亮的妻子,辫子长至腰际,喜气洋洋,一脸单纯,身穿棕色锦缎藏袍,腰围绿色横格邦典。肚子鼓鼓的,询问当中,才知道怀孕已经七个月了。经过允许,随她到卧室参观,卧室里放着大袋小袋的青稞和干爽的羊皮。床是1.2米宽的钢丝床,铺着羊毛褥子。

另一个房间,供奉着佛像,佛像前的藏桌上摆放着切玛,点着藏香。案板上,铺展着青稞酒糟,地上的白色塑料桶里,装着酿好的青稞酒。怀孕的妻子为我和翻译倒上酥油茶,正要伸手端杯子,滴答一声,一滴黄色液体从屋顶落到杯中,溅起一朵酥油花。缩了手,端坐在卡垫上,仰头去看。

父亲说,昨天下雨,屋顶有些漏雨。

我曾搭乘两位藏族司机的车,从阿里到拉萨,车过日喀则,一位司机接到电话,告诉对方,到拉萨还早着哩。过堆龙德庆县的时候,打出电话,说马上就到,可以炒菜了。

我好奇地问他,是不是在拉萨有朋友。

他毫不掩饰地说,拉萨的情人给他准备饭菜哩。

司机说,自己的妻子至今不知道这件事,如果知道了,也不会跟他离婚,会默许他的行为。他还希望找一个内地的汉族情人,每年到内地见一次面。

他开玩笑说,藏族女人里面热得待不住,汉族女人要凉爽一些。

另一位司机更加英俊魁梧,他说跑长途的司机,不管到新疆还是到拉萨,沿途都有几个相好,藏族汉族女人都有。

他说一次开车到内地,不知道怎么搞的,一下子开上了立交桥,还是逆行。交警训他,装着听不懂汉语,开出罚单,装着不认识汉字。

男交警绕车一周,对女交警说,当交警二十年了,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牌照的车,阿里在什么地方,是不是在台湾。

女交警沉默一会,哇塞一声,石破天惊般地喊道,好像是孔繁森他们那个地方的,好远啊,西藏的车啊。

司机说,其实他什么都听得懂,只是装糊涂。看着交警好玩的样子,伸出两个大拇指,表示夸赞他们,嘴里却用藏语骂他们猪头。

2010年9月,改则县一位40岁的产妇到阿里地区医院待产。她已经生育十一胎,成活四个孩子。

手术前丈夫得在术前通知单上签字,三个男人并排站在医生面前。医生让产妇的丈夫留下,其他人请离开。

三个男人同时说,我们都是产妇的丈夫。

医生恍然大悟,明白过来以后,才说,那就请年龄最大的丈夫签字吧。

随着对西藏历史文化的了解,愈加觉得西藏的民风民俗丰富多彩,姹紫嫣红。藏南谷地、藏北牧区、藏东山区,婚丧嫁娶,各有千秋。

民主改革以后,西藏的婚姻状态,大多数是一夫一妻。也有兄弟几人,共同娶一个妻子,目的是保证家产不被分割。所生子女,称呼老大为阿爸,其他为叔叔。也有朋友几个人,共同娶一个妻子。

一夫多妻,一般是一个男人娶一位妻子,妻子的妹妹或姐姐与他们同住,日久生情,姊妹俩就成了男人的妻子。

女人带着与前夫生育的女儿再婚,丈夫如果喜欢上妻子带来的女儿,母女俩同时拥有一个丈夫,这就是另一种婚姻状态,母女共夫。

还有一种婚姻是,父子共妻。男人死了妻子,再续弦,继母如果看上丈夫的儿子,或儿子看上了继母,父子俩,就有了一个妻子。

西藏的葬俗也多种多样,天葬、火葬、水葬、土葬、塔葬、树葬等,各有各的讲究,各有各的说法。

天葬,是大多数藏族人死后采取的丧葬方法。佛教中,布施是信众奉行的准则,布施有多种,舍身也是布施的一种。天葬和水葬等,都是对其他生灵的一种布施。

塔葬,被藏族视为最高等级的葬俗,只有大活佛和极个别贵族才能享此殊荣,将肉身经过防腐处理保存在金银塔内,受人供养。布达拉宫、扎什伦布寺内,就安放有达赖喇嘛和班禅的灵塔。

傍晚,到尼木县政府找住的地方,县政府有招待所,却没有一个人住宿,更不见服务员的影子,只好坐着三轮车,四处寻找住宿的地方。终于找到一个住处,门前的青稞金色灿烂,窗后的青稞刚刚收割,田间地头,格桑朵朵,妖娆艳丽。

九月初的尼木夜晚,寒气逼人,钻进被子,冷得发抖。跟房主人要棉被,答曰一张床一床被,没有多余。和衣而睡,蜷缩着身子,被子一会被我拉拽到头顶,双脚露在外面,顾了脚,又冷了脖子,睡意之神迟迟不来。汽车轰鸣,门被风吹得哐当作响。惧怕随着夜色渐次浓郁。开了灯,关紧窗户,拉好窗帘,把木柜、桌子、凳子全都推到门跟前,抵挡住门。继续躺下,害怕更加强烈。

瑟瑟颤抖之中,再一次幻想,有人跟我说话,有人牵着我的手,有一个肩膀靠一靠。没有,什么也没有。安慰、问候、关怀、呵护,甚至连一床温暖的棉被都没有。

在西藏,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冷风凄凄的夜晚,也享受到了一个又一个快乐的日子。拉萨八廓街上的玛吉阿米,是一个吸引我的地方。一个人喝着甜茶,翻看留言簿上游客的各种文字。酥油灯影影绰绰,桑烟飘渺,法号阵阵,经声如歌。

玛吉阿米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幽会情人的地方,因为他的宗教领袖身份,他的行为和诗文,遭到了非议。

玛吉阿米同大昭寺前的万盏酥油灯房后墙,被人称为拉萨的艳遇宝地。

在拉萨一家酒吧,看见一对关系非常亲密的男女。搭讪以后,才知道他们在玛吉阿米刚认识一个小时,嫌那里太拥挤,才来酒吧消遣。

同走川藏公路的一位驴友,两年前在玛吉阿米认识了一位女孩,一见钟情,如胶似漆,回到深圳以后闪电般结婚。两年后专程到拉萨,祭奠那段逝去的爱情。

2009年7月,从拉萨前往阿里,搭乘丰田4500越野车,颠坏了我的戴尔笔记本电脑。2010年8月,从阿里返回拉萨,乘的也是越野车,防止电脑再坏,上车以前,将电脑用围巾和哈达包裹严实,随时抱在怀中。为了方便上下车,坐在车窗边。冷风吹得肩膀和腰身生痛。半夜时分,行之神山脚下,停车方便。女人躲在车尾方便,男人站在车的两边,就地解决问题。夜色黯淡,雪花纷飞,飘落在屁股上、脸上、头上,针刺一般,疼痛而冰凉。

快速方便完以后,发现坐在中间位置的男人还没有上车,一个念头突兀冒出,如果坐在中间位置,就少了寒冷。健步如飞,跨上车来,一屁股坐在中间位置,抱住电脑,假装睡觉。那个男人没有言语,只好坐在靠窗的位置。

司机打开音箱,歌声高亢。睡眼朦胧中,我提出抗议,请司机降低音箱声音。司机关掉音箱,又打开录像机,李小龙一个人在巴掌大的屏幕上打来打去。我细声细气地说,我想安静。

车内果然安静下来,呼噜声响成一片。

天亮以后,车内气氛活跃起来,大家说说笑笑,互相打听对方哪方人士,何种职业。

被我抢了坐位的男人说他是四川邛崃人,老婆在拉萨批发哈达。他在阿里承包了电信公司一个工程,没挣到几个钱,晚上他想睡在车上。

当天晚上在萨嘎县城住宿,住宿前要吃晚饭。小餐馆里只有几张桌子,不约而同,我和他坐在了同一张方桌上。他望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就点了三个炒菜。我有些纳闷,一晚上30元住宿费,都掏不起,三盘菜,起码得上百元。如果他邀请我一起吃饭,不好推脱,但这钱就得我付。如果这样,走为上策。

屁股一抬,扭身去了另一家餐馆,15元吃了一碗红彤彤的面条。第二天上车,我说昨晚的面条里,肯定放有地沟油,那颜色,好似六月艳阳天。

男人接过话茬,大声骂了起来。妈拉个巴子,以为你跟我一起吃饭,点了三个菜,到处找不到你,害得我肚子撑得难受。

我说,你不是要睡在车上,连住宿费都掏不起嘛。

男人靠近我,解开棕色棉袄扣子,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叠红色百元大钞。

他低声对我说,这只是2000元现金,还有10万元在卡上。说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蓝色银行卡。

我觉得他是个单纯的男人,就跟他开玩笑,说自己有眼不识泰山,并问他怎么称呼。

他说,别的女人都叫我老公,你就叫我老公吧。

司机解释,这位老板姓龚,他想捡你便宜。

老龚发现我没有生气,就问我是哪里人,在阿里干什么工作。

我说闲人一个,无业游民。

他说,你不像无业游民,听你说话,好像还有一点点文化,是不是阿里军分区司令的老婆,或者行署专员的老婆。

我说,如果是他们老婆,肯定不会跟你挤一辆长途汽车,还受你欺负。

见我没有答复,就说,可能你是干那个的。

我笑着问他,干什么的啊。

他说,说了你别生气。

我说,不会生气,你说吧。

他说,你是坐台小姐。

同车人喜眉笑眼,却不言声,我哈哈大笑。然后告诉他,你高抬我了,哪有我这种既不年轻,又不漂亮的坐台小姐。

他说,年轻漂亮的小姐都到内地大城市坐台去了,像你这种既不年轻,又不漂亮的女人才在阿里坐台。

车过拉孜县的时候,有了树木和绿色。他推开车窗,大声喊叫,妈拉个巴子,好压抑啊,老子两个月都没有看见树木和青稞地了。

2011年春天,在拉萨的街上游荡,忽然想起老龚。在珠峰伟业商场,果然见到了老龚的妻子,个头不高,但精明能干,她承包了一个摊位,批发哈达,周围人都叫她哈达。哈达,有人找你,哈达,多少钱一百条哈达。

我向老龚的妻子刚说自己是陕西人,女人就笑嘻嘻地说,知道,知道。女人告诉我,老龚还不到40岁,名叫龚永波,自从2010年8月,从阿里回到拉萨,肾病加重,只能回四川邛崃治病,每周都去医院透析,在阿里挣到的10万元,花得只剩3万元了。

打通老龚的电话,他说,几十年里,最幸福的时光是在西藏度过的,千里迢迢到拉萨摆地摊,蹬三轮车,从一个农民,发展成一个小老板,都是西藏赐给他的福祉,一个人,有西藏的经历,死而无憾。

八年间,我五次进藏,三次抵达阿里,遇到危难,就很脆弱。渴望得到帮助,幻想有双大手,将我牵出迷茫,走出阴霾,走向光鲜。

日有所思,夜有所想,好几次,梦中都出现一双大手,牵着我的小手,一同走向远方。

远方有雪山、戈壁、荒漠、草原、湖泊。清醒以后,却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后来,渐渐明白,那双大手可能不是男人的手,不是女人的手,而是一个地方。

那个地方,叫西藏。

原来,我一直牵着西藏的手,西藏也牵着我的手,我们像恋人一样,如影相随,款款而去,温婉前行。

作者简介:

杜文娟,女,陕西人。著有长篇小说《走向珠穆朗玛》,小说集《有梦相约》,散文集《杜鹃声声》《天堂女孩》。鲁迅文学院第十四届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首批定点深入生活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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