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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忆

2012-04-29刘晖

翠苑 2012年3期
关键词:玉兰

昨天半夜,我从浓重粘稠的睡眠里挣扎出来,只见屋里一片漆黑,不知道自己睡在哪张床上,不知道自己在哪座城市,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更不知道自己身材多高,发型脸型什么样。我努力想了想,还是不知道我睡在谁的床上,不知道我是谁。同时我又合乎逻辑地分析出来,这样的疑惑说明我睡过好几张床。这种情形发生过很多次了,第二天我不会有什么不舒服。夜很大,很重,无边无际地挤压着我。我把自己交给夜。立刻,睡眠紧紧地抱住我,夜重新接纳了我。

今天早晨却麻烦了。我闭着眼睛,从暖暖的被子里伸出手臂,把响得要跳起来的闹钟摁掉,又半睡半醒地赖了十几分钟,然后睁开眼睛。我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是谁,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并不紧张,反而觉得浑身轻松,情绪高昂,简直就是得意忘形。对了,就是这个“忘”字——我忘记了很多东西,包括我的姓名、身份、经历等等。

我慢慢地穿衣服。我的大脑出了点麻烦,我忘了很多东西,但我并不担心。总会有线索提醒我的存在,在这个东西太多、彼此间的联系错综复杂的世界上,我根本不相信有完全的失忆。

我从口袋里拿出身份证。上面印着我的照片,还有名字:常健康。名字有点土,但意思很好。照片拍得不好,眼睛细得只有一条缝,又滑头又没精神的样子,不过看上去这人脾气不错。现在,我知道我是谁了,我就是这个叫常健康的人。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我们是一个人……我反反复复对自己这样说,努力建立我和他之间的关系。说着说着,我觉得这是一个病句:既然是他,就不是我,第三人称和第一人称,怎么可能是一个;“我们”是复数,怎么可能是一个人?我没法把自己跟身份证上的人统一起来。最主要的原因,是我记不起我的经历了。

手机、钱包、公文包,都好好的。我做了一碗泡饭,吃了,准备上班。到处都是记忆的线索,我不需要刻意记住什么,完全能够自然流畅地生活,就像我做泡饭的时候根本不需要考虑从点火到盛饭之间的每一个步骤一样。我并没有确切地想清楚我要到哪里上班,但我的整个身体都知道,我每天早上只有一个地方可去,那个地方圈住了我,让我像被圈养的牲畜一样,舒服地享受着一份口粮,慢慢地忘掉了飞跑时疾风抚过身体和毛发的凉爽,忘掉了田野的广阔和荒凉。我头脑空空地下楼,在小区里找到自己的车。其实我并没有仔细看车牌,很容易就找到了我的车,好像它在牵引着我走过去似的。我的车如同一匹温顺忠心的马,我在驯养它的时候,它也驯养了我,让我熟悉它的气息和脾性,也让我适应它,听从它,依赖它。我坐上车,心情平静,四肢放松,信马由缰(不对,是信车由盘,方向盘),轻松开到市政府。

在地下停车场里,有人叫我老常,有人叫我小常,有人叫我常科长,含笑说“早!”我也同样含笑问好,像镜子一样反射他们的动作表情。这些人让我感觉亲切,我知道我是熟悉他们的,他们和我一起在机关里上楼下楼,跑东跑西。但我发现自己不是很分得清他们谁是谁。这不能怪我,是他们不让我分清他们的,如果我知道他们心里想什么,他们会恨我的。我知道有恨我的人,虽然恨我的人不让我知道他恨我。今天早上,面对我的同类,我怯怯的,心里没底,所以别人笑到多少分,我也笑到多少分。这时候就显出我的眯眯眼的优势了——永远都像在笑。尽管我做得很小心,力求得体,也就是不要比对方笑得更多或更少,但我还是不能不注意到,那个穿红色皮衣扎马尾辫的30多岁的女子,对我笑得太灿烂,我怎么都达不到她那笑的程度。我想我的眼睛又只剩下一条缝了。红衣女子笑得更艳更风情,然后那风情里就带了几分茫然。也许,是我眼睛里藏不住的茫然反映到了她的脸上?这不太好。我加快步子向办公楼走去。

忽然忘了我在哪个办公室。我放慢脚步,一边走一边回忆。我知道自己急不得,越急越想不起来。好在我的磁卡可以进任何一幢楼。我走进3号楼一楼第一间办公室,是科协。一个秃头男子捧着刚泡好的一杯茶,闻着腾起的茶香欲仙欲死。他看见我,继续把杯子凑到鼻子前嗅着,说:“常科长,今天怎么有空到我们这个清水衙门啊?”我嘿嘿嘿嘿笑着。我对我的笑是有信心的,我的笑端庄稳重,内蕴深厚,似乎包含了整个世界的奥妙:看似热情洋溢,实则空无一物;看似亲切微妙,实则咫尺天涯,对方怎么理解都可以,而对方总是会尽力去理解的。这是一种互动,比朱军在《艺术人生》节目中跟嘉宾的互动微妙多了。我从走进机关大院那天起,就自然而然会这样笑了,这里深宅大院般的格局,气派堂皇的架势,都培育着这种笑蓬勃生长,就像春天的土地滋生秧苗一样。

我的笑果然产生了良好的互动。秃头男人放下茶杯,说:“常科长是来调研吧?请坐,请坐。”

我说:“调研不敢当,来取点经,向你们学习。”

“向你们学习”,这句话脱口而出。此时此地此情此境,这一万能语言是独立存在的,它屈尊俯就地借我的口说了出来。我心虚又虔诚地感谢它的光临。

秃头男子并不相信这句冠冕堂皇的话,但是因为寂寞得久了,也因为不愿得罪我(以及机关里的任何人,因为犯不着,也没那个心劲),他拿出一个文件盒,跟我说起科技扶贫的计划和成果。一串一串的数字,令人敬畏。我拿出笔记本划着,其实什么也没听清。我在笔记本上划的是:

一枝红杏出墙来。

怎么会写出这么一句话来,我不知道。我的女友施文妤说,没有无缘无故的笔误和口误,我所写的一笔一划都有含义。这句话有什么含义呢?施文妤就是我的红杏。我在想她吗?

我不时瞟向秃头男人的办公桌,企图找一本通讯录。看到通讯录,我就可以知道我在哪个部门了。我终于在巨大的茶杯后面看到了一本棕色仿皮封面的通讯录。我像突然想起什么事来似的,猛一拍大腿,然后弹起来,像长臂猿一样向通讯录伸出手,说:“哎哟,我要给宣传部打个电话,号码我不记得了。”我正急急翻着通讯录,却听秃头说:“唉,我们机关搬过来大半年了吧,我也记不住自己办公室的电话。”我一听就知道,我在宣传部工作。

正拿出手机拨号,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陈敏敏。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平稳中有一种让人不舒服的甜腻:“小常啊,你在哪里呀?昨天关照你写的发言稿,可以给我了吧?”

嗯,这是我的领导,陈敏敏是我的领导。我连连应付着,走出科协办公室。我在大厅里偷偷看了指示图,找到宣传部。办公桌上有名牌,大约是阳光办公,接受监督之意。我告诉陈部长,材料在电脑里,马上打印出来。陈部长“嗯”了一声,没有看我一眼,继续定定心心地修眉毛。我先找出“一周工作安排表”来看,知道陈部长下午要在市作协康宁区分会成立大会上讲话。我从电脑里调出去年一篇文艺家座谈会上的讲话,改了题目和日期,再把第一段改了几句,然后打印出来,交给陈部长。

我已经知道陈敏敏是宣传部长,我的直接领导。现在,当我把讲话稿交给陈部长后,我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周围的环境很熟悉,熟悉得像皮肤一样,不用考虑它,不用过多地关注它,它随时都在保护我,在保护我的同时约束我。我曾经跟组织部领导谈过,表示想调一个部门。我想脱离宣传部,这是我今天忘了自己在哪个部门工作的真正原因吧。

我在自己面前放一本《求是》杂志,打开笔记本,写字。其实我是想测试一下自己的记忆力。我5岁会背一百首唐诗,10岁会背《离骚》,15岁背下一本《辛稼轩词选》,18岁会背《国风》,应该说我的记忆力还是不错的。于是,我开始回忆背过的诗词。可是,不管我怎样回忆少儿时期曾经记得烂熟的诗,在心里反反复复回旋的,就是这一句:一枝红杏出墙来。比如:

上句:莫愁前路无知己,

下句:一枝红杏出墙来。

我再背:两岸猿声啼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我劝天公重抖擞,一枝红杏出墙来。南朝四百八十寺,一枝红杏出墙来。日暮乡关何处是,一枝红杏出墙来。春风又绿江南岸,一枝红杏出墻来。

再试下去,还是这样。以一句对一万句,竟然也很顺。这真是太荒唐了。我很害怕,因为我确实有很多东西想不起来了。不过,想不起来又如何呢?我又不靠古诗词吃饭。现在,我要是在别人面前念古诗词,别人会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我实在没有这个勇气。以前我还会在总结报告里引用几句古诗,近年就绝迹了。于是,我的心情又惆怅又淡然。

我在机关食堂吃完午饭,准备回到3号楼13层的办公室。在通向电梯的走廊上走到一半,忽然听到一个女人在大声说话:

“要我登记?我为什么要登记?我是纳税人,又不是恐怖分子,你们为什么这样防着我?作为保安,你们不在门口引路,却站在这里聊天,拦人,你们门口写着‘为人民服务,你们是怎么为人民服务的?看看你的站姿,哪有什么威严?怎么提升机关形象?”

我不用看,就知道说话的人是施文妤。她背对着我,在教训两个女保安。施文妤一直是这样得理不饶人的脾气,说话一套一套的,气势很大。两个女保安真被她唬住了,不自觉地站直了身子。电梯来了,施文妤径直走进电梯。一名女保安一脚跨进电梯门,想阻止她,另一位女保安招招手,让她的同事回来。她们弄不清施文妤是什么来头,不敢得罪她。

施文妤说话像领导,其实不是领导,是心理咨询师。我在走廊中间站着,装作看窗外小花园的风景。施文妤没有看见我。她没有转身向我这边,我也有意不让她看见。我不知道她到市机关来干什么,心里猜疑着,没有结果。我希望她不是来找我。

晚上回家,吃了一包泡面。我一边吃面,一边在脑袋里搜寻。一只小船在浩瀚的大洋里摇晃,一头牛在广袤的草原上眺望……我就是那只小船和那头牛,只感觉到无边无际的空,能够把握的东西太少太少。这让我觉得紧张,孤独,无依无靠。我活了四十三年,我跟身边的这个世界已经相处得很熟了,可是,我以前认定是属于我的东西,好像现在都未必属于我了,因为很多东西我不记得了,它们从我的记忆里逃走了,走得大摇大摆,理直气壮,义无反顾,剩下了一个“空”字给我。比如说,我的诗。我已经很多年不写诗了。我在大学里写诗的时候,那种激情,那种狂喜,那种接近神明的虔诚和忘我的体验,都已经没有踪影。

吃完面,我开始翻看家里的东西,主要是有文字记录的东西。我一天中大部分时间在跟电脑较劲,但仍然对文字保持着崇敬。我开始找纸片。搬家时东西扔了很多,纸很少,属于自己的纸就更少了。我翻抽屉,找到一叠扑克牌大小的白色硬纸片,用橡皮筋扎着。橡皮筋已经老化了,失去弹性,变成黑色。我轻轻拉开橡皮筋,打开硬纸片。上面写着:“康康吃饭很好,特发此状,以资鼓励。”还有:“康康晚上没有哭,特发此状,以资鼓励。”“康康上幼儿园得了小红花,特发此状,以资鼓励。”这些硬纸片是自制的奖状,字是用蓝黑墨水写的,清秀,舒展。我想不起来是谁写的,但猜得出是我的亲人,爱我的亲人。字是女性的字,应该是我妈妈。记忆力衰退不要紧,逻辑推理可以帮助找到想找的信息。我也只能这样了。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去世了。我拿着这叠卡片,依稀想起这么回事。父亲离开了我,外公外婆把我抚养大。我把自己的身世想起来了。不过,我到底是怎样成长的,成长过程中发生过哪些触动过我的事,我一点都不记得,也不想回忆。反正已经长大了,大得不想再大,而且大得有点不耐烦了。

抽屉里有常远航的出生证。常远航是我的儿子。他在外地上高中。那是一所高考升学率很高的高中,实行军事化管理,每月休息一天。他说:“爸爸,我休息天也不回家,我要做习题。我们的习题像小山一样堆着,我要攀登这座山。”儿子的话很书面化,很稚嫩,但很有雄心,像少年时候的我。可是,做题算什么雄心呢?教材就那点内容,适当引伸就可以了,几十遍几百遍做题,不是把孩子的想象力和创造力都扼杀了吗?我反对儿子上这样的学校,但周秀芳想了很多办法找关系托人才让远航进了这所学校,她为此还很得意。我不想跟她烦,随她去吧。现在,儿子半年不回家,我看不见他,听不见他,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抚养他十五年,我不居功;他陪伴我十五年,我很感激。现在呢?现在,我跟没有儿子也差不多。

我把远航的出生证放下,关上抽屉。我不用再看了。我没有忘记我是谁。就算我想忘记,也无法彻底忘记。总有人和物提醒我是什么人,应该做什么。我所在的位置,我所处的时间,我的生活轨迹,都是早就设定好的,我无法作主,我没有意愿、没有能力去改变这一切。我的整个存在本来乏善可陈,有什么好想的呢?我不去想我是谁,就等于不知道我是谁。话说回来,我是谁,我知道不知道自己是谁,根本不重要。

我的手机响了,显示的名字是周秀芳。周秀芳是我的妻子。电视里警方提醒说,在手机的通讯录里不要输称谓,而要输入全名,以免被犯罪分子冒名进行诈骗。我老老实实地遵照提示,在手机里输入的亲朋好友都是全名。周秀芳说,她在丽江大研古镇,街小人多,没什么可看的,正准备和同事一起打麻将。我笑起来,笑得止不住。她喝道:“你笑什么?”“麻将,呵呵,你们到丽江去打麻将!”我笑得喘不过气来。她说:“不跟你说了,神经病,早点睡啊。”她常常叫我“神经病”,恋爱时就这样叫,神态很是亲热娇媚。她的娇媚是不容易看得出来的,但我看得出来。现在,不管我怎样调动自己的想象力,也觉得她跟娇媚联系不起来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神态呢?我使劲想。既然有失忆的担心,我就应该训练自己的记忆力。可是,我只记得她身材很高,身材也还苗条,但不知道她穿什么衣服,不知道她留什么样的发型,不知道她五官的特点,不知道她笑起来是什么样子,甚至不记得她是什么味道。

我打开电脑。我现在越来越依赖电脑,捧一本书看很快会累,但坐在电脑前几个小时都不觉得厌烦。我的信箱。我的博客。哈,我的通信,我的日记,都在电脑里好端端地留着呢。我怎么会忘记呢?我根本不需要记住什么东西,我的很多东西都由电脑保管,平时无声无息,没有重量,不占空间,需要的时候就可以拿出来。以前为了写材料,平时做好笔记,摘录名言警句、上级精神等,还有百科知识,相信书到用时方恨少,多积累总没错。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要什么资料百度一下就有了。我的脑袋轻松多了,于是越来越懒,越来越空。

上一篇博客是三天前发的,是一首十六年前写的诗,题目是《第三次写到玉兰》:

第三次写到玉兰,肯定不是四天前见到的那棵

她有多迷人我也不知道

从九点写到九点半才刚刚写到她的身高

从心动写到心颤,也只能写出她

三分之一不到的美好

这一次写到玉兰,我还得写到她微凉的内心

我知道她需要温暖,可我不知得释放多少热量

才恰到好处

作为一个晚起的人,我从来不想灼伤一棵乔木

在秋天到来之前

我得维护这片纯洁,直至她自己纯洁得要破了

第三次写到玉兰,最大的担心是:

写着写着就写到了一个女子……写她百合

一般的腰肢,丁香一样的笑容,写她的双手像

《圣经》

——呵除了皈依,别无选择,这小小的幸福我

得握住

第三次写到玉兰,其实我最怕

把她的眼神写成玫瑰

芳香缕缕,却暗藏着幸福的小刺

也许我根本没有写到玉兰,也没有写到那个

女子

在这个早晨,其实我只想复习那一夜的灯火

我淡而无味,她略咸……像一片海水,因为

我,她学会了闪烁

虽然我崇敬文字,但毫无疑问,气味的记忆更牢固一些。满篇都是玉兰的味道。这味道像清明时节细雨里的牧童,遥遥一指,让我步履轻快精神饱满地走向杏花村。杏花村里住着我心爱的女人。周秀芳的味道肯定不是玉兰的味道。她年轻时,身上也是香的,但不是植物的香,而是宠物猫一样的味道,浓烈,刺激,厚厚地盖过来,对我是强烈的吸引。我那时很瘦,腹肌明显,但写诗熬得太厉害,有点神经衰弱,我跟周秀芳在一起,就像蒸狮子头的时候垫在下面的白菜叶子——白菜叶子吸了狮子头的肉味,会滋润香郁起来,我的日子也越来越滋润,腹部有了新月般的弧形,额上的发际线向后退去。

我写玉兰写了三次,可见对玉兰爱得不行。前两次怎么写的,我已经忘了。大学时在校园里的油印诗集上发表过十几首诗,后来找不到了。我试着回忆过,可是从记忆里挤出的是几个干巴巴的句子,支离破碎,莫名其妙,毫无美感。我想,也罢,当时的心境是无法追回来了,留下那些诗又有什么用。唯一能肯定的是,我写玉兰的时候,给我灵感的无疑是女人。通过玉兰的味道,我准确无误地抱住了一个叫施文妤的女人。窗外高高的玉兰,不可亵玩的女人。施文妤有着玉兰的味道,清高,与人保持距离,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不知什么原因来到地球上,飘逸着,茫然着。她的脸像玉兰花瓣一样,白腻不沾灰尘,任何时候都干干净净的。我研究生最后一年,她刚刚进大学。我见到她以后就不可遏止地拚命写诗,诗的水准上升了一大截。我的那些诗没有追到她,她跟她们政治系的一个男生谈恋爱,毕业后结婚了。听说那个政治系男生家里很有钱。

我不再看自己的博客,给施文妤发短信,问她在干什么。她说:“我在想你,傻瓜。”

“你别叫我傻瓜好不好,再叫我真的成傻瓜了,今天我差点想不起自己是谁,记忆力大大减退了。”

“老头子,你失忆啦!还好,你还记得我。”

“我就是忘记一切,也会记得你,也会来缠着你。”

“失忆而己,又不是做恶鬼,缠什么缠。”

这就是我的施文妤,在人前很清高,在我面前却敏捷俏皮。她是我的情人,我们每月见一两次,在她的房子里。当年暗恋她的时候,她随时随地在我的意识里,我写诗的时候就好像她在我面前一样,我所有的灵感都来自她,所有的诗都写给她。前年,她离异后找到我,我们成为情人。第一次把她拥在怀里时,我哭了。她很感动于我的哭,她没哭,但表情极其母性。我哭不是因为终于抱得美人,十六年暗恋终于有了结果,而是因为,我的女神死了,我的心里不再随时都满满地装着诗了。

她是一个甜蜜的恋人,在床上有无数千奇百怪的小动作,一边动作一边冥想。她冥想的时候也是甜蜜诱人的。我觉得她也是诗人,床上的诗人。我叫她三文鱼,我把这桔色的细嫩的精致的食物,蘸着沙司和芥末吃下去。快感猛冲头部,感激欲泣。高潮过后,是无边的空,空无一物。

心理咨询师施文妤下班以后是一个平凡、正常、情绪化的女人,有时不可理喻。情绪低落的时候,她会哭,说:“我不知道那段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现在让我再回去过那样的日子,我是绝不会过下去的。”我知道她是在说自己的婚姻。我劝她:“都过去了,别想了。”她的眼泪突然干了,她猛地坐直身体,说:“怎么可以这样说呢?人会记得自己经历过的所有的事情。通过一定方法,比如催眠,人会想起很多事情。一个人的早期经历决定着他(她)现在的生活。”我说:“这又何必呢,忘了就忘了,尤其是痛苦的事情,记住了就是负担,想一次痛苦一次。”施文妤说:“你说得也对,遗忘有时候是一种保护。但是,遗忘有时候又意味着软弱。我们不能选择生活,但我们能选择记忆。记忆就是宿命,或者说,对记忆的选择决定了现在的生活。为什么记住了这件事,而忘掉了那件事?这里面大有文章。我觉得,我们还是要对记忆采取主动,好好选择。选择的前提,是尽可能多地回忆。”她说得太专业,我不想听。我担心她太累了,同时为自己的遗忘而庆幸。我忘记了很多东西,但我过得很好。我忘记了儿时背诵的古诗,忘了学生时代的志向,忘了施文妤年轻时的风姿,忘了我生活半径之外发生的事,这都没有影响我的生活。在都市里,我越来越凭嗅觉和其他本能生活,我是钢筋水泥丛林里的动物,把生活压缩成习惯,又把习惯变成本能。

三个月后,我和施文妤热烈的纠缠过去了,我重新开始写诗,她也恢复了心理诊所的工作,对那些有心理问题的来访者进行咨询。我神态安详,一无所求的样子,让我有了更好的人缘,连陈部长跟我说话的时候都一直盯着我看,她的目光是小勺,而我是一块焦糖布丁,被她一勺一勺挖着吃。在众人的神态里,我像照镜子一样,看见了一个心满意足的恋人:甜蜜,满足,无趣。

不必跟施文妤约会的日子让我轻松,我在这些日子里写诗。想施文妤和写诗,对我来说是一回事——我有空间想她,才能写诗;我写诗,就是想她。我享受写诗,也就是享受想她。

今天,我妻子周秀芳在丽江打麻将。我觉得这很荒唐。于是,我也想做一点荒唐的事。我再给施文妤发短信,说要去看她。她说:“你来吧。只是别给我念诗了,我听不懂。”

施文妤穿着浅色碎花睡衣,是唱《忐忑》的龚琳娜的打扮。我喜欢女人对自己用心一点,在自己身上多花点时间,打扮得整洁一些。施文妤皮肤很干净,可是在家的时候从来不会穿得整齐。她说她白天面对来访者的时候太严肃,太累,回家就想放松。她都这样说了,我怎么好再提意见呢。我只有等回去以后,等这个家居的施文妤在我的视野里消失之后,再写诗。

施文妤摸摸我的脸,马马虎虎亲亲我,又回到电脑前。她每天都要在百度上键入自己的名字,看看有没有关于她的词条。她的目标就是百度上有关于她的词条。今天,她说:“还是没有。我还得努力。”一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的表情。

“何必呢,三文鱼,别把自己搞得这么累。你也30多岁的人了,生活也不愁,何必计较虚名呢。”我劝她。我希望她振作一点。如果她不振作,我的表现就会很勉强。如果在她这里都找不到激情,我何必这样背着周秀芳偷偷摸摸呢。我有几次在周秀芳的肚子上睡着了。目前我还没有在施文妤的肚子上睡着,但也不排除这种可能。肉身是如此不可靠。

施文妤说:“有追求总是好事。你知道我离婚后过的是什么日子吗?我觉得天都塌下来了。后来,我想,我还有几件事没有做,我一定要做完它:一是咨询达到500小时,二是跟你见面。如果我没有追求,你就不会在这里了。”

“那是,那是。”我喏喏连声,同时心里想:她见我,跟她在百度上成为词条,两者有什么关系吗?

谈话谈不下去,就行动。我把她拖离电脑。她穿睡衣也有好处:容易脱。熟门熟路。然后躺着聊天。一些负能量释放掉,施文妤暂时不考虑百度词条,变得平和一些了。她说:“新鹏厂辐射超标,死了七个人,十几个人被查出白血病,现在还没出院,这件事后来有什么说法?”

我忽然觉得有点头痛。“新鹏厂?好像听过这个名字。辐射倒不知道。”

施文妤诧异道:“这是你先告诉我的啊,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使劲想,越想越觉得脑子里空空的,空得发痛,像冬天早上出门时鼻腔被冷空气刺痛一样。

“你当时很义愤,说要写内参报上去。”

“内参?我想写内参?不会吧?我已经很久不写内参了。提出问题,触动某些人的利益,对我来说风险太大,犯不着。”

“看你这副茫然的样子,真让人受不了。喂,你的记忆力真是大大衰退了。我教你锻炼记忆力的方法吧:你在街上看到车牌,就默记下来,每天记十个车牌,坚持一个月,记忆力肯定会提高。”她一副高高在上教训人的样子,搁下新鹏厂辐射问题,开始犯心理咨询师的职业病。这还是金口难开、冷若冰霜的施文妤吗?我不理她,起身穿衣服。

我下楼,走到小区门口。背后有汽车灯扫过来,然后迅速超过步行的我。想起施文妤让我记车牌,于是记了。六位数,又不难记。一路上,我反反复复默念这个车牌号。

忽然想起,我中午在3号楼电梯前看到施文妤,刚才却忘了问她到那里去干什么。记忆力很久不用,真的懒了,不灵了。

施文妤刚才对我说了什么?新鹏厂辐射超标,有人死了,有人病了。我体力消耗大,精神不集中,没仔细想。现在走在路上,春天凉凉的晚风一吹,有些清醒过来,觉得这件事不是施文妤第一个对我说。是谁说过呢?我使劲想。越使劲,越想不起来。我让自己镇定。一镇定一放松,又满脑子都是施文妤的温暖和香气。我抱的是34岁的施文妤,但心里装的是18岁的施文妤。这中间的十六年时间,又是一个少女了。她没有孩子,但她完全可以用这段时间造一个少女出来。也许她确实创造了那个少女,她把自己清新微苦的玉兰般的香气给了那个少女,她自己就可以大声训斥女保安,可以像小学老师一样教我锻炼记忆力,可以让服饰和发型粗糙起来了。

第二天,电视台和几家报社的总编到我们部里,陈敏敏部长给他们开会。来到会场,我才发现省委宣传部部长也来了,他表情严肃,如兵临城下。不过,我也很难想象他会有别的表情。开会的主要内容,是新鹏厂辐射超标事件的报道必须停止,包括各大门户网站,也必须有人严密监控。

我觉得脑袋里有东西在飞速旋转,灰蒙蒙的一片,越转越快,像龙卷风一样,把所有东西都卷走了,留下的是一片不安定的空白。这个会场,这些人,这些话,我好像不是第一次经历了,在不知何时何地,我分明经历过同样的情景,而经历这一切的,是一个没有重量的我,是我的鬼魂……

会议很快结束,大家散去,各人面色如常。我除了头晕之外,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头脑里的龙卷风刮走了很多东西,我在晕眩中觉得轻松,走路都有点飘飘然。机关的好处,是让人不需要想什么。但是,人在机关,必须有一种警觉,像动物一样的、动用所有感觉系统的警觉,看得到遥不可及之处的利益,同时嗅得到危险在哪里,通过察言观色、背后打听以及超感,知道每一个人身上势能的大小和方向,知道谁是我的朋友谁是我的敌人,而这一切都在不动声色之中进行。

施文妤打电话来。她很少打电话给我,除了她离婚后关键的那一次,我记不得她给我打过电话。我主动联系她,她却每次都有或温煦或热烈的反应,好像我们多久不联系都不要紧,都不会破坏我们的亲密。这种关系让我舒服,让我放心。她在电话里说:“昨天我跟你说到新鹏厂的事,你真的没听说过吗?我到网上去找新鹏的消息,没找到。这件事为什么不能报道?”

“这不是我说了算的。”

施文妤高声说:“你们捂就捂得住了吗?”

“我没办法。”

“你只会说‘没办法,这也没办法,那也没办法,三个字就推托了一切责任和努力!事在人为,你不努力怎么知道没办法?你们不是总说:办法总比问题多吗?”

施文妤的五四青年腔又来了,得理不饶人,跟她教训女保安时的腔调一模一样。她的话,想一想也对,但乍一听总觉得理想主义的光芒晃了人的眼睛,高昂得不切实际。我说:“我马上要开会,不方便说话。晚上我们再打电话吧。”

晚上,我去了施文妤家。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焦躁得很。

她说:“我刚刚知道,我姐姐施文婕也住院了。她在人事科,不用到车间,我以为她没事,但还是查出血液有问题……”

“这,真让人难过。你们姐妹感情一直很好。”

“是啊。我刚离婚的时候,是姐姐收留了我,她说:‘这个时候不帮你,什么时候帮你啊。现在我渡过难关了,理应帮助她。她家里经济条件一直不好,现在又病了,她上初中的儿子怎么办?事件公开后,我姐姐应该会得到更多赔偿吧?我就不明白,事情已经发生了,让市民知道新鹏厂的真相,就那么难吗?常健康,你说,你们这些宣传干部做了多少手脚?”

事关施文妤的亲人,我不能轻描淡写地说这种情况再正常不过。我说:“我没做什么手脚。上级这样决定,总有他们的考虑,我们只能照着做。”

“什么叫只能照着做?你们没有自己的头脑吗?你有没有自己的头脑?有没有?”

我不喜欢施文妤用这样教训人的口气说话。但她现在担着心事,我理解她,所以不跟她计较。同时,我也觉得委屈:她的语气那样尖锐,说明她一点都不理解我的苦衷。

我说:“我的记忆力越来越差,很多事情我不记得了。新鹏的事,我也不记得了。”

施文妤说:“你这叫选择性记忆。你不记得一件事,只是因为你觉得这件事情不重要。”

她又是教训人的口气。我都习惯了。那个玉兰花一样清香迷人的、我大学时暗恋的情人,我已经不记得了。我说:“别跟我说心理学啊,我脑子不行了。我老了。”我走过去搂住她,拍着她的后背,说:“我老了,你会不会去找别人啊?”

我觉得自己有点轻薄。不过,施文妤倒没起反感。她大约是担心了一天,又骂了我一阵,有点累了。她软软地靠在我胸前,说:“很多事情,我们确实没有办法。”

床头柜上的固定电话响了。施文妤伸出光裸的手臂接电话。我隐约听到电话里是一个重浊的男声。施文妤说:“48万元?她的病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她还有儿子要养,儿子才12岁,刚上初中,48万元怎么够呢?再说,这是一条命啊……”我听不清电话那头嗡嗡的声音,觉得心烦意乱。施文妤不做声,专心听着,表情严肃而悲哀。一分多钟之后,她说:“你是说,拿这48万的条件,是不向任何人提辐射的事?如果我作另外的选择呢?”对方又说了什么。施文妤说:“好吧。”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表情无助,眼神里满是屈辱。我大致听出通话有关她姐姐患病后的赔偿事宜,有人说她可以拿到48万元,但她不能再提这件事。她想作另外的选择,但看来行不通。她好像忘了身边的我。她不再是那个神采飞扬、说话居高临下的女子了,她像一个被强奸之后的女人。想起刚才我和她做的事,我觉得好像对她犯了罪,十分惭愧。可是,给她打电话的这个掌握内幕的人是谁呢?他怎么会知道施文妤家里固定电话的号码呢?如今我不理解的东西越来越多,能够控制的东西越来越少,可不是老了么。

我垂头丧气地离开了施文妤的屋子。走到街上时,我想起我又忘记问她昨天到机关去做什么了。我真的老了。

唉,忘了就忘吧。

作者简介:

刘晖,女,毕业于南京大学哲学系,获哲学学士、法学硕士学位,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江苏省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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