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方
2012-04-29张旭
张旭
时至隆冬,昨夜又下了一场大雪,室外仿似贮藏尸体的太平间。大雪现已歇了下来。整个世界像患上了白化病,又仿佛铺上了一块遭受虫蚁蚕食多时的地毯。
汽车行驶在公路上,车轮在雪上碾压出一道道泥灰印子。雪与地面像皮肉一样,死死地粘在了一起。平滑的雪像不愿放手的弃妇拼命地攥住扭头要走的无情恋人,吸附着汽车,汽车的速度仅有正常行驶的摩托车一般快。路旁失去树叶,颓败的如同迟暮之人的树木像按了慢放键的影片,一棵棵清晰、缓慢地向后移去。在一段无声地抵抗之后,汽车似是敌不过了,突地停了下来,慢放换成了暂停。画面定格在了那一帧,成了镜像。
汽车前面停着的一辆面包车,面包车前面又停了一辆商务车……面包车的排气管上空浮着一缕淡淡的黑烟,缓缓地消散。司机用戴着手套的手猛地拍了一下方向盘,愤愤地骂了一句:“妈的逼,这个时候堵了。”
女人带着男孩坐在座位上,男孩临窗而坐,他的模样看上去约摸10岁。男孩手上拿着一个六面颜色凌乱的魔方在不停地扳弄,发出咔嗒、咔嗒的像是骨头折断地疼痛声响。这是男孩的一个习惯。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他都会扳弄魔方,他觉得将魔方的六色面重新归位的过程可以转移注意力,让他暂时忘记一些不好的事情,心情也会随着魔方六面的归位而略有好转。
女人发间清晰可见想匿于黑发丛中的白发,就像被阳光照射到无处遁藏的幽灵,加之脸上因悲伤而呈现出来的颓色,女人完全不像一个10岁左右的男孩的母亲。女人抬起了左边的胳膊,手往前稍微伸了一下。羽绒服袖子底下隐匿着的结婚纪念日丈夫送的手表露了出来,她看了看手表上的指针——7点三刻。看完时间,女人将手又放了下来,与另一只手相互紧紧地交叉着放在搁在腿上的一个大布包上。包里放了两件羽绒服、两条牛仔裤和三条内裤。
尽管一夜大雪,女人还是一大早就叫醒了男孩,女人几天前她就做好今天出去的准备了,不想改变计划。她一早便预料到今天的车定是开不快的,可她始料未及的是会堵车。女人原本想早上就把事情办完,现在看来早点办完事情是指望不上了。虽明知没指望,但女人内心还是希望早点通车,尽可能的早点办完事。女人不时的看一眼手表。
女人转过身看了看男孩,男孩还在扳动着魔方。女人看见男孩抓着魔方的双手紧绷绷的,隐约可见手上淡淡显露出来的青筋,动作显得有些机械。她知道男孩心情很糟糕,她的心情也不见得有多好,凄凉感就像凶恶的猛兽再次袭上心头,撕咬着她的精神。女人双眼布满了如同蜜瓜表皮上的丝网似的血丝,眼睑也因充血呈鲜淡淡的红色,定是昨夜又没有睡好。
男孩少年早慧,心智比一般的同龄小孩都要成熟。近来家中发生的事情,女人虽未对他有过只言片语的告知,但男孩已然洞悉一切,以至于这段时间他从未向女人提过任何过分的要求,也没向女人索要过任何东西,更没有给女人造成任何烦恼。女人心中也明白,儿子是知道家中的事情了。女人选择尊重儿子,没有揭破,毕竟她是真的希望儿子不知道,可以继续无忧无虑的生活。
手上的魔方男孩早已玩的透熟,不管如何凌乱,他都能驾轻就熟地弄回原样,这次亦是如此,而且时间用的更短了,然而他的心情却并没有随着魔方六色的归位而有任何的好转。男孩心不在焉地将魔方在两手之间来回抡了几下,魔方在两手之间如重伤初愈似的,轻快地发出了几声喀喇 喀喇的声响。男孩抡了几下之后,觉得索然无味,便将魔方放回到了身上的挎包里。男孩盯着布满尘灰的车窗玻璃往外看了看,窗户上模糊地映射出他的相貌,透过自己的相貌他看见外面的公路上一阵喧闹,原本互不相识的人们在这个特殊的环境下有了际会,有了共同的话题。有些男人站在路旁边聊天边郁闷地抽着烟,烟雾夹杂着口中的热气一起被呼了出来,升到空中,越来越淡,直到消失。有几个少妇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在不停晃悠,想让孩子不再哭闹(车内浑浊的空气致使小孩不停地哭闹)。男孩所在的车上也有几个人走下车去了。男孩盯着路边光秃秃的树干凝视了一会儿,猛地吸了一口气,他闻到冰冷的空气里搀和着生锈的车皮和混杂的呼吸的味道,张开嘴巴对着玻璃哈了一口气,外面的景象瞬间模糊了,他的影子也立刻被吞没了,仿佛有一把利刀将男孩的视觉挑断了,隔断了他与花花世界的直接接触。
车上没有在外面活动的人,只能蜷缩在位置上,不让身上的热量散掉。女人和男孩所在的汽车上,一位老人坐在后排的位置上,他的样子格外惹人注意,全身裹着那种北方人常穿的厚实布制棉衣,头上戴着棉质的瓜皮帽,双手交叉插在袖子里。苏北地区的人从未有过如此的着装,故而老人一上车就引的众人皆侧目相望。
车子停在公路上有近半个小时了,裹着厚实棉衣的老人很突兀地将头抬了起来,大喊了一声,“这他妈要等到什么时候啊?当我们闲得很啊?”老人的声音呈“W”状,上下波动,听上去似是有些痛苦。司机仿佛双耳失聪了,安静地坐在驾驶座上假寐,没有搭理老人。
车上的其他人也很着急,但没有过多的抱怨,毕竟这样的事谁都不愿发生,没有过多的说什么,对于老人的抱怨,众人也就没有应和,老人很没趣的继续蜷起身子。
中午时分,道路依旧没有疏通。女人从羽绒服的衣兜里拿出了一个保鲜袋,里面是四个白煮鸡蛋。鸡蛋已经成了冰疙瘩,女人剥掉蛋壳,把鸡蛋放在掌心捂了捂。女人将捂过的鸡蛋给了男孩,男孩咬了一口,蛋白残存了些许低于体温的温度,底下包裹着的蛋黄凉的牙齿发酸。男孩的上下齿像工作中的缝纫机针头快速地斗了两下,安静的将鸡蛋硬咽了下去。
车外再次飘起了皮屑一般的雪花。雪越下越大,天空暗了下来,像一张久经历史洗涤仍能保存下来的失去了原本光晕的纸张泛黄的相片。车外的人都赶忙回到了各自的车上。空气更加冷了,仿佛住满了死魂的地狱无声地降临了。
司机一直没有打开车内的空调,连发动机都熄灭了。车厢里的空气里面生出了无数把手术刀,在人的脸上一刀接一刀的削,仿佛要削开每个人的脸部的皮肤,做成一副副人皮面具。恐是突然的降雪导致的温度再度下降连司机都受不住了,只能启动发动机,可天气着实太冷了,发动机一时半会儿根本启动不了,经过好几次的失败方才听见轰隆隆的声响,司机随即打开了空调,车内方才有了些许的热气。可这样的好景并没有维持多久。车子上了年纪,许多地方都老化了,有些地方已经有些嫌隙,寒风从嫌隙中缓缓地钻了进来,慢慢扩散,将空调散发出来的热气一点一点地吞食了。车上的人刚感受到一点热乎气一下子没有了,只能靠颤抖产生热量以维持身体机能的继续工作。
温度突然地下降使得那位裹着厚实棉衣的老人成了癫痫病人,哆哆嗦嗦的,嘴巴里还急速地哈着热气,上下牙像两个因爱生恨的人,互相拼命地搏斗。只是一瞬间的事,老人不仅抖得更厉害了,呼吸也急促了起来,仿佛做爱到了高潮,血脉喷张,只有紊乱的呼吸和浑身的颤抖才能减轻血脉的压力。老人努力的站了起来,想向前走去,他的动作就像被割断了喉管没有放完血的鹅在地面上拼命地挣扎。没人知道他想干什么,只见他艰难地挪动了几步便猛地像一个从高空突然坠落的石头轰地摔在了地上。见到这样的情况,司机吓坏了,立马拨通了120,可现下堵车,救护车根本进不来。老人的脸部的肌肉像是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挤到了一起。司机打开了车门,从驾驶座上走了下去,他走到前面几辆车的司机面前,想问问他们车上是否有医生,结果是让人失望的。结果虽是失望的,但有人将死的消息传了开去,直到堵车的源头。在源头指挥疏通工作的头头原本还很悠闲地坐在空调车里,听说有人快不行了,立即紧张了起来,命令提高效率,抓紧时间。
老人躺在地上,极度痛苦的样子,没人敢上前触碰他,生怕会被赖上。没过多久,老人的瞳孔有了涣散的迹象。渐渐的老人的身体如同冰库地面的水泥板一般冰冷、僵硬了。恐怕老人永远想不到生命的终点会是在一辆凄凉的公共的汽车上吧。老人的牙关咬的紧紧的,求生的欲望让他在生死的临界点拼命的想活下去,可毅力根本没能斗得过身体机能的衰竭。老人的身体失去了血色,变得煞白,仿佛透明了。老人的双手紧攥,像一对失去了生命力的惨败的鸡爪。汽车里成了生与死的交界处,老人静静地躺在地上,仍旧没人敢上前触碰老人的身体,他们惟恐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尸体就像一个原本长期摆放在那里的物件,没人觉得他的存在有什么奇怪的。原本没有抱怨的乘客现在开始如同躺在地上的老人之前一般牢骚于还未通车。司机此刻不再淡定了,他不仅要安抚这些牢骚满腹的乘客,还要盘算着怎么处理老人的尸体,免得给自己带来麻烦,这时唯有他在乎这具尸体。
男孩盯着老人的尸体看了许久,他见到老人紧闭的牙关似是有了些许的松动,嘴角仿佛也往上翘了翘,像是一下子开心了起来。或许只有在死神到来之际老人方才发面,他寻觅了一生的爱人在生死的临界点才相逢。尽管刚刚相遇时他还有些许的紧张,现下他放下了防备,愿与她相伴永远。没人知道老人的一生算是长的,还是短的。
下午2点,交通终于疏浚。一个生命的消逝换来了交通的及早通畅。司机接到指示,将车先开到车站,再另行处理老人的尸体。3点半的时候,汽车终于到了终点站。司机没有打开车门,他对乘客说:“请大家暂时先别走,给我做个证,这老头的死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啊。”有几个年轻人立马骂了起来,“去你大爷的,我们都他妈的陪你在路上耗了那么长时间了,又不是没买票,大冷天谁愿意在这边挨冻受饿的啊。”说着几个人强行将门扒了开来。车上的人纷纷跨过尸体,走下了车。其中一人不慎,一只脚勾起了老人一只胳膊,老人的胳膊像穿了朽烂了的草绳的火腿被慢慢地提了起来。绳子经受不住火腿的重力,火腿嘣的一声摔在了地上,声音很沉闷,死气森森的,就像空旷的房间里一只鼓槌落在铺了一层棉布的鼓面上。
女人在下车的时候,盯着老人的尸体看了一眼,她没有多言,只是眼神中存在着那么一丝说不清楚的神色,像是悲切,又像是暗自窃喜。男孩没有再多看,跟着女人一起下了车。女人带着男孩赶忙去了车站旁的公交车站,登上了一辆开往归镇的公交车,女人在公交前面的箱子里面投进了四个硬币,然后在空座上坐了下来。
公交在归镇的停车点停了下来,女人看了看附近的标志,在脑海里迅速地搜寻了一下,这些标志与她的记忆重叠在了一起——到站了。女人拎着包带着男孩下了车。女人一直在心里暗示——不能哭,不能哭。女人带着男孩咯吱、咯吱地步行在再次铺满了干净的雪花的街道上,雪松松垮垮的,像失去了弹性的棉花,一脚踩下去再也恢复不到原有的形状了。放眼看去,整个归镇除了白色再无其他什么颜色了。白色似是史前的那一场大水,冲刷尽了世界的不洁。归镇如同灭世之后的世界,格外的空旷(或是空洞)。女人和男孩的衣服上、头发上洒满了雪花。他们步行了十几分钟,在一座大房子面前停了下来,大房子对面有几户住家,其中一家开了一间小的杂货店。房子门口拉着铁门,散发着一股阴鸷的气息,透过铁门可以清晰地看见四周的围墙上布满了铁丝。雪花不停地往下飘。细心聆听,可以隐约听见雪花落在铁丝上发出轻微的嗞嗞声响。女人被这声音猛地击了一下,心咯地往上一拎。院子里显得很是寂寥,花草树木都已枯萎。偶尔会有一两个穿着军装的男子不慌不忙地走在雪地里,女人的心头又激起了一阵黑乎乎的恐慌。
女人带着男孩走进了铁门旁的一间传达室,室内空调温度调的很高,恍如进入了另一个季节。女人和男孩清晰地感受到头发上的雪在转变形态,成了一滴滴水珠。头发成了无力挽救情人生命的弱者,托不住这些水珠,只能任凭水珠在慢慢地往下滴。他们的外衣上亦是布满了雪融化之后形成的水痕,外衣的质地防水,水痕无法被吸收,室内的灯光照射在上面,亮晃晃的,像镀上了一层釉。
室内的柜台后面,一位妇人安静地坐在凳子上看着一本封面已经消失的纸张泛黄的旧书。妇人见有人进来,将书反扣在了柜台上,站了起来。妇人的脸就像整容失败呈现的瘫痪。妇人在这里工作时日不短,接触的形形色色的事情和林林总总的人让她除了冷漠不再记得任何表情了。女人走到柜台前,放下手上的包,从羽绒服里面贴身的口袋里拿出了钱。“房间号码。”妇人的声音只有一个音高。女人声音却是如同滑梯一样——“4、0、2、1”,最后一个数字的发音犹如蚊声一般大小。妇人的手握着鼠标滑动了一下,屏幕上的箭头移到了空格处,点击了一下左键,然后在键盘上按了四个数字按键,再按了一下回车。电脑的屏幕上显示出了一系列女人丈夫的信息,包括他的照片。那是女人的丈夫被带来之后的两三天拍的,仅仅两三天的时间,女人的丈夫已经呈现出了前所未有的颓败之色,似是老了好几年。他的身上穿着一件橘黄色的马夹,眼神中透露出一股愤怒与冤屈。寒冬的冰冷天气并没有让女人颤抖,丈夫的照片却让她颤栗了。男孩一直抓住女人的手,他感受到一股冰凉的气息从女人的手心传到他的手心里,再游走到全身,男孩浑身感受到悲伤的凉意。凉意是酸的,男孩的心也生出了许多酸味,就连骨头也渐渐的酸了。女人的眼睛里又流出了泪水,这段时间里她不断的流泪,已经感受不到眼泪的流出了,仿佛中风的老人——大小便会失禁一样,她的眼泪也开始失禁了。眼泪与女人产生了疏离,仿佛这些眼泪不是她的,只是暂时呆在她的眼睛里,呆腻了随时可以从她的眼睛走出来。女人盯着丈夫的照片看,她感觉丈夫的样子动了一下,表情有了改变,像在向他求救,她的眼泪更为汹涌了。
女人把要存给丈夫的钱给了妇人,妇人开了一张收据递给女人,女人迟疑了一下才接过那张剥夺自由的收据。她低头看了一眼收据,一滴眼泪顺势落在了收据上,上面几个刚写的字洇了开来。坐在妇人旁边一个老人站了起来,从桌上拿起一副有些旧的老花眼镜戴了起来,问了一声:“就是这些东西,是吧?”“是的,麻烦老师傅了。” 老人拿着柜台上放着两件羽绒服、两条牛仔裤和三条内裤的包走到柜台外面的一张桌子旁,将两件羽绒服、两条牛仔裤和三条内裤放在桌上,就像抗战时期敌军的关卡处的检查一样挨个摸了一遍,尤其是合缝处,查的更是仔细,跟那侦探寻找蛛丝马迹没有丝毫的区别。接着又用剪刀剪去了裤子上的纽扣。老人的动作很是娴熟,看来干这种活计年头也不短了。女人的眼泪还在不停地流着,仿佛有着一条源流在不停地提供着水源。老人对于这些也是见惯了,可老人还是嘴快:“哭什么呢,早知今日,你以前怎么不劝劝他,不该混黑社会啊,现在死了人还得了。”女人的眼泪戛然而止,像是被人硬生生地拦截了源头。“他只是经过,跟那些人根本不认识,他是被人陷害的。”“我爸爸是个好人,他在家连鸡都不敢杀,怎么会去砍人家的腿呢,又怎么会会杀人呢?”多年的工作经验已经使老人成了一位怀疑主义者。老人吸了一口气,紧接着深深地吁出了一口气,像在对女人说的话做出了否定。老人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支圆珠笔,在一张表格上随便划了几笔,又将笔递给了女人。老人用食指在那张纸的右下角指了指。“在这里签字。”女人接过了老人手上的圆珠笔。在女人的手接触到笔的一瞬间,笔成了导体,将女人的颤抖传递到了老人身上,老人浑身猛地一激灵。女人签的字像春天破土游动的蚯蚓——蜿蜒扭曲。
那一日,女人的丈夫并未如往常一般,在晚饭之前回到家。女人左右等不着人,于是拨通了丈夫的手机,传来的却是已关机的回复。女人这时慌了,找了丈夫的多位朋友打听,均说不知道她丈夫的去向。女人一宿未合眼,第二天天刚亮便到处寻找丈夫的下落,通过各方打听方知丈夫已被逮捕了,罪名是聚众斗殴,引致他人死亡。
女人的丈夫一早出去上班,途径一条必经的小巷见有人头破血流的晃晃悠悠的跟个出笼的丧尸似的走了出来,没走几步便倒在了地上,女人的丈夫见了大惊,便走进小巷看了看。
事情都完成了,老人和妇人皆坐到了柜台后面,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沉默不言。女人站在室内,成了无形的气体,仿佛之前什么事也没做过,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如梦幻影。女人原本想向老人与妇人道谢,可又想,有什么好谢的呢?谢他们的敬业?算了吧,女人多么希望他们能够不那么敬业,让她能够夹带一些东西给丈夫,可以传递一些信息,得以缓解思念之情。女人盯着电脑屏幕上丈夫的照片凝视了一会儿,她已有近三个月没见到丈夫了,他很想知道丈夫如今成了什么样。女人平时很要强,可在重大事情面前却是脆弱的,以前所有的事情均有丈夫扛着,她可以坐享其成,如今所有的重担压在她的身上,她立马感受到非常的吃力。女人年轻时,认为这个世界上仅有自己的身体是这世界上最为可信的。当她同丈夫生活了几年后,她改变了这种想法。如今她终于明白,她根本没有改变原先的看法,她后来只是一味的依赖丈夫。女人希望丈夫早日回来,为她分担生活的重担,可以让她继续依靠。
女人带着男孩出了传达室,雪似乎来了精神,更欢了。黄昏已经来到了,天空的昏暗更加浓郁了。他们必须抓紧时间,不然赶不上末班车回家了。凉风拂过女人的脸,泪痕成了北极的冰块,刺骨冰冷,像一把锥子往皮肉底下的骨头里面钻。女人突然想了起来,“宝宝,去对面的小店化点硬币,我们坐公交车要用。”男孩拿着一张二十元的纸币快速地走到杂货店里,“阿姨,能化点硬币给我吗?”“不买东西不给换。”开店的妇人的眼睛一直盯着屏幕闪烁着浓稠的雪花的电视机,嘴巴里嗑着瓜子,嘴唇上还粘着没有落到地上的瓜子壳。男孩折了回去,把原话告诉了女人,女人也没有多说话,拿过男孩手上的钱去店里买了一袋牛奶,并要求开店的女人找的零钱全是硬币。女人拿着牛奶出了杂货店。在女人开门的时候,开店的妇人盯着女人瞟了一眼,轻浮地朝着地上吐了一口吐沫。开店的妇人对于来这里探视或送东西的人有着先见的鄙弃,她在心理上产生了一种自我高大,以至于所谓的顾客至上在她这里荡然无存。女人的脸像是被人重重地扇了一耳光,心宛似被人用一把剪刀拉开了一个口子。女人盯着那妇人看了一眼,眼神有如鹰的眼睛投射出来的犀利的光芒,妇人缓缓地将眼睛又移向了电视机。女人站了一下走了出去。
女人把牛奶递给男孩,男孩接过牛奶放进了身上的挎包里,然后拽了拽挎包带,挎包晃荡了一下,里面的魔方失去了平衡,来回的晃荡了一下,魔方又喀喇、喀喇地响了两声,声音有些空洞,像从地底下传来的。
女人抓着男孩的手,走在雪地上,雪地里又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地上又多出了许多鞋印,有些与之前的相踏。女人脸上的泪痕被寒风吹吹得干了。脸部的肌肉微微动一下,皮肤便会被干硬的泪痕扯得生疼,仿佛空气里面有无数只小手,抓住人的皮肤猛烈地撕扯。女人和男孩的头发上的水珠凝结成了冰碴子,将头发紧紧地束缚成了一簇簇的,一簇簇的头发上和衣服上又新覆上了一层稀薄的雪花,仿佛要将他们合为一体。
寒风呼啸有了口哨的声音。雪还在没完没了的下着,世界在慢慢地暗下来。
男孩仰起头,目光由下而上的盯着女人看了看,女人的脸似是成了素描画,阴影棱角分明,硬邦邦的。
“妈妈,爸爸还活着,他会回来的。”
“一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