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痣
2012-04-29马国福
一
就在探亲假期将满,第二天就要从青海乐都回到南通上班之前,我决定再一次从县城的家赶到故乡刘家村走一走。
冬日高原的阳光很醇,太阳挂在空中,像一个刚从热锅里捞出来散发着热气菜香余味的油饼。太阳是灿烂的,天空盛着一泓清澈的蓝,可我的心已经笼罩着阴霾。下了车,拐进熟悉的巷子,巷子里那些上了几十年岁数的白杨树、榆树、核桃树、梨树、杏子树依旧,走过去,扶着布满裂纹的树皮,这些树已经老了呀,不由得想起母亲额头的皱纹。脚踩在有少许泥土灰尘的水泥路上,忽然之间,眼泪不由得涌上眼眶。我明天就要离开这树、这路、这庄廓、这村庄,离开亲人,去南方的城市开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枯燥机关生活。走着想着,想着走着,再过四年我才能拥有一次奢侈的探亲长假,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鼻子里涌起一阵阵酸涩,瞬间灌满我的每个毛孔。我承认,在乡恋这方面我是脆弱的,更是敏感的。
这些树,像我安分守己的乡亲们,脚趾如根,牢牢地扎在这方泥土地上。有的树根裸露在表面,让我想起爷爷临终之际,无奈地握在胸前,青筋暴凸的手,他想留住什么?又想握住什么?一段虚弱的光阴?一生最无力的眷恋?夺目的根牢牢地攥住一块一块板结的泥土,把根须扎向泥土深处,而它们又想留住什么呢?如果说故乡的泥土、田野是一方方不规则的印章,而这些纵横交错的树根、田埂何尝不是这印章最醒目的阳文?刻着春,刻着夏,刻着四季轮回,印着风,印着雨,印着风雨春秋,印着一轮轮日出日落,月圆月缺。
久已不住人的庄廓墙上爬着一簇簇一簇簇发黄的干苔藓,墙头上几只麻雀跳来跳去,唧唧喳喳不知在吟诵春秋还是在议论不久后将要开始的春播。树上的鸟巢里,一只喜鹊孤零零地飞出,片刻落在不远处的枝桠上,头朝着自己的巢,陷入沉思。树上已经没有叶子了,被树木夹在中间的巷道显得空旷。这些鸟儿一年到头栖息在这方圆不过十里的村庄,繁衍生息,生儿育女,吹着故乡的风,嗅着老家的花香麦香,啜饮草叶上的露水,在老家的掌心里勾勒着它们的生存版图。而我呢?只有四年才能回一次老家,相比之下,它们更值得我羡慕。我在所谓的繁华城市谋着自己的幸福指数,我的幸福指数复杂而又纷扰,而这些生灵栖居在故乡,它们的幸福指数仅仅与自然有关,与人世间的各种纷扰喧嚣无关,它们是自己的国王,在每一个日升日落的岁月轮回中缔造着简单的快乐幸福。奔波在城市,我常常觉得自己是房子、车子、水泥、钢筋、尾气、污染、噪音、电脑、网络、密码、商品的囚徒。
在巷子里走了一段路,我看到家家户户的大门上贴着洋溢着喜气的对联,有的人家还对称地挂上了喜庆的红灯笼,这些都是故乡肤色的一部分。光阴荏苒,老去的是时光,不老的是故乡的肤色。大门和贴在门上的对联就是一户人家的脸,这一张张与泥土为伴的脸庞背后就是一户户人家兴旺与否的全部希翼。
我希望自己的目光如刀,一刀一笔,一笔一刀,把巷子里熟悉的树木、土墙、红瓦、屋檐、对联、灯笼、没有水的干涸溪流、静默的草垛统统刻进自己的脑海里,作为在他乡念想的原始图章,让旧日的气息烙上故乡的标记,牛一样在孤独的夜晚与梦境里一遍遍反刍,让我的魂魄有皈依的方向和脉络。
很多次,我在南方的城市里梦见故乡,梦见我在麦田里割麦,梦见年少时游泳的那条湟水河,梦见没有多少学生的小小学堂,梦见那些已经作古和健在的人们。这些奇怪的梦,像蛇,悄悄潜入我的夜晚,咬我一口,是不是警示着我不要辜负远方的那双双深情的眼睛,不要在城市乱了自己的脚步?梦醒后,我常常莫名地惆怅,第二天上班,心情总是不好。
母亲给我交代过,到了庄子里,千万不能把两个手插在口袋里,大老远见了熟人就走上去问好,不要因为我们在城里过日子,就把庄子里的规矩忘掉。我那自尊心很强的母亲,以泥土之上的教义支撑着她的处世法则,母亲是这样教的,我也是这样做的,母亲的话我能记一生。在巷子里,每遇到一个乡亲,我都会主动走上去向他们问好,遇到抽烟的长者我就主动发烟。他(她)们总是热情地挽留我到他们家里坐坐喝口水。一句话的距离,一根烟的长度就是心与心的距离,我只想用热乎乎的方言、俗世的烟缩短我和故乡亲人们的距离,因为我永远是他们的一份子,泥土的一份子,稼禾的一份子。
二
在老家的时候,我和远在深圳的姐姐通电话,我们讨论了一个问题:假如我们还在故乡,还是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或者是涌进城市打工谋生的农民工,我们还能对故乡保持这份浓烈的眷恋吗?姐姐说,肯定保持这份不渝的感情。我说,不一定。因为我们现在远离了乡土,远离了故乡的各种困苦、艰涩,远离了因为繁重的农活带来的疲惫和叹息,我们才对故乡保持朝思暮念的挂牵,假如我们还在泥土地上艰辛生存会怎么样呢?
姐姐对我的观点表示肯定。是距离这根绳子,维系了我和故乡的情感脐带;是不同的环境造就了我们对故乡的别样情怀;是骨子里的那份文化基因贯穿了我们在他乡的每一个日夜;是故土方言、饮食风俗牵连着我们对故乡的最基本的依赖和守望。
我在南方生活,初次与人交往时,别人一听我的口音就脱口而出,你是西部人吧?很显然,我的方言是一块很明显的痣。也有人劝我,多学学南方的口音方言以便更好地融入当地的生活,我常常对此一笑了之,我能学什么呢?我怎么能学呢?一来,我对语言适应能力差,二来,骨子里我也不想改变自己的方言。我的口音,无论多拗口,是故乡赐给我的痣,这痣是故乡版图上升起的太阳,朗照我心,亘古难移。
我还喜欢面食。探亲假满后,临走前,67岁的母亲专门给我擀了一顿面条。母亲说:娃娃,到了单位,你想吃也吃不上啊。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酸酸的。母亲擀面的时候,我坐在沙发上注视着她。她弯着腰,低着头,攒足了劲,用擀杖把面团一下一下地擀薄,擀匀。擀杖在母亲手中来回滚着,我想起了年少时的麦场,石碾子在摊开的麦捆上一圈一圈地碾着,麦粒脱壳而出,这收获的仪式,有一种宗教的意味,庄重而又幸福。面团由厚而薄,被擀杖赶着,一点一点,向四周延伸开来,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就在岸上,母亲在水中央,她用力撑着船,向我划来,船掀起一层层波浪,一浪盖过一浪,层层叠叠,由深而浅,当母亲用尽力气让船靠岸,浪花渐渐退去,弱弱地归于平静,而岸上的我在心里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眼眶湿润。母亲现在身体尚好,再过10年,20年,甚至30年,谁会和我拉着家常,给我擀一顿洋溢着麦香的面条?
面擀好了,母亲把圆形的一张子面工工整整叠起来,叠成四层,一刀一刀切下去,面条像琴键,一键一键,匀称地铺在面板上,此刻,我的母亲脸上洋溢着微笑,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欣赏面板上的面条,她自言自语:这下我娃娃好好地吃一顿我这把老骨头擀的面条。我在想,67岁的母亲,一生当中擀了多少面啊?这些柔软的面条,足够可以堆成一座山,堆成无数堵厚厚的墙,一座挡住了岁月风雨侵蚀的山,一面囊尽了酸甜苦辣的墙。这座山,是一天天巍峨起来的,渐渐地挡住了我的视线,把母亲隐得弱下去;这堵墙,是一块块厚实起来的,慢慢地高过母亲的头顶,高过她的皱纹,把她一秒一秒矮下去。
我见过南方的乡村育蚕的整个过程,在我心目中,蚕吐丝结茧的过程可以用惊心动魄来形容,吐丝的时候,蚕一口一口吐出的长度不足以以毫米计算,可它们夜以继日一口一口地吐丝,吐出的鸽子蛋大的蚕茧可以抽出长达1400 米的丝!母亲擀面的场景让我很容易想到蚕吐丝结茧的场景,面板前的母亲就是一条蚕,她用自己的力,一丝一缕吐出了全部的爱,吐白了自己的头发,吐松了自己的骨头,吐弱了自己的身躯。
平时我的吃饭速度很快,可那天晚上我却吃得很慢很慢;平时我的饭量不大,可那天晚上我却吃了一碗半。我只想用咀嚼这种方式,一丝一丝把母亲67年的风月人生体悟透;我只想用慢这种姿态,一秒一秒吸收从母亲的老骨头里挤出的能量。一丝的宽度,一秒的长度,微不足道,可这一丝一秒,整整跨越了母亲67个春秋!
三
回到南方的家后,我给妻子说了探亲的感受。我说,等我老了,退休了,我就要回到远在两千公里之外的故乡度完余生,最终入土。妻子不以为然地说:要回你自己回,我和女儿可不跟你回你的老家。我知道习惯了鱼米的她不可能体会到我骨脉里种子一样的血性,这血性已牢牢地扎在故乡,扎在那方把我养大的水土深处,即便我老得像一棵落尽叶子的树,朽得如同一把磨去锋刃的犁铧,我也要把我的骨头交给故乡,交给父母亲魂魄栖息的山岗。
妻子笑我迂。这方面,或许我有点迂,但对我而言,对故乡保持深沉的迂,顽固的迂,是我的情感不水土流失走向荒漠化的源头活水。
为了方便和父母亲随时通话,我的手机办理了定向长途的优惠业务,每周我都要和远方的父母打一两次电话。有时候喝了酒,有点兴奋,我会一两天就给他们打一次电话。每次通话,我不分鸡零狗碎和父母拉家常。把村子里的事情从最西头的人家问到最东头的人家。我问老人们的事情,问庄稼谷物的长势收获,问村子里的婚丧嫁娶,问乡亲们外出务工的报酬,问农药化肥的价格。父母亲你一句,我一句,事无巨细地给我详细叙说。
尽管我的问询和挂牵对村子里好或者不好,欣慰或者辛酸的变化丝毫起不到作用,但与我而言,每听到一点消息,就似乎自己在异乡的脚步向故乡贴近了一步,自己内心的幸福指数就上升了一点。
我想,我是把故乡一天一天想老的,也是把母亲一天一天想老的,更是把村庄一天天问老的。每个人身上都留着故乡的痣,这痣或深或浅,或粗或细,或多或少,或大或小。一顿凡俗的家常饭,一道熟悉的老风景,一句很土的方言,一件遥远的往事,一个故人亲切的笑容等等,凡是与故乡有关的风物,都是故乡由内而外赐予我们的痣,这痣是文化基因的标志,正是这种文化基因让我们的血肉之躯在遥远的时空里与故乡保持千丝万缕的精神关联。我们和故乡是精神共同体,这痣是乡愁的投影和浓缩,是你灵魂的仓库。故乡,应该是一个人的精神教母,土地的仁慈、河流的博爱、谷物的恩泽、岁月风雨的爱抚,都教诲着我们保持谦卑的姿态,以鞠躬的方式贴近她。故乡、故土,承载了我们太多的复杂情感,她不要求你去膜拜,却又让你心存敬畏;她不要求你风光,却又让你身不由己地皈依在她的脚下;她不要求你眷恋,却又让你魂不守舍地牵挂。
故乡就是一个小小的火柴盒,维系着你无常人生历程的四季冷暖。乡愁,像一根小小的火柴头,它能瞬间引爆你全身的能量,让你在刹那的温暖光亮中,找到一生的方向所在。
作者简介:
马国福,男, 1978年生于青海省乐都县,现居江苏南通。中国作协会员,《读者》《青年文摘》等杂志签约作家。发表作品近百万字,大量文章被《读者》《青年文摘》《青年博览》等知名报刊、网站转载,百篇文章入选近200种文集。出版有散文随笔集《赢自己一把》《成功彼岸的灯火》《给心灵取暖》《我很重要》等8部。散文《四毛钱的信心》被CCTV-10子午书简栏目播出。多篇文章被选为全国多个城市中高考试题和模拟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