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年丁文江的贵州印象
2012-04-29杨建忠
杨建忠
内容摘要:丁文江1911年游历贵州,在游记《我的第一次内行旅行》中记录了他的贵州之旅。贵州独特的气候、地貌、交通、经济、民族风俗给他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并影响了他以后的研究工作。他对百年之前贵州的记述和研究给我们留下了一笔宝贵的财富。
关键词:丁文江 贵州 旅行 印象
中图分类号:K2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705(2012)03-120-123
丁文江(1887—1936),字在君,江苏泰兴人,出身仕绅家庭,早年负笈日本,后来在吴稚晖影响下到英国留学。归国后历任北洋政府工商部矿政司地质科长、淞沪商埠督办公署总办、北京大学地质调查所所长、北票煤矿公司总经理、中央研究院总干事。在他并不漫长的一生中,他主持多项地质考察和调查,其足迹遍及西南、华中和华北,特别跋山涉水多次深入川滇黔进行大规模的地质和矿产考察并开展古生物研究,是公认的中国现代地质学之父。他又是“科玄论战”主将,否定张君劢“科学对人生哲学无所作为”的观点,狂人傅斯年誉之为“是新时代最良善最有用的中国人之代表”,“欧化中国过程中产生的最高的菁华”,[1]胡适称他是“一个欧化最深的中国人,是一个科学化最深的中国人”[2]。1932年,他根据自己1911年游历云南、贵州及湖南的所见所闻所思写成《我第一次的内地旅行》发表于《独立评论》第5号,其中的《“地无三里平”——雍正以前的地图、新旧驿道》、《人无三分银——贵州人吃盐的方法》、《贵州的土著民族》、《一千五百里的水路——从镇远到常德》等篇记录了丁文江的贵州之旅,[3]为我们留下了100年之前的丁文江所见所闻的贵州。
1911年(宣统三年)5月10日,在英国留学七年后,揣着格拉斯哥大学动物学和地质学双科学士的丁文江从欧洲归国。他放弃常走的简便的直达上海的海路,中途在越南的劳开下船,开始了第一次内地旅行,也是作为地质学家的丁文江进行的第一次科学考察。他乘坐刚通车的滇越铁路列车到昆明,逗留了两个多星期。5月29日,丁文江脱下西装,换成长袍马褂,戴上黑纱瓜皮帽,装了假辫,留了小胡子,时任云南高等学堂监督叶浩吾派了两名徒手护兵护送,雇了9个“麻乡约信轿行”的脚伕挑了仪器书籍,浩浩荡荡从昆明出发。[2]经过马龙、沾益、白水、平彝(今富源),6月初到贵州境内。
丁文江亲身领教了“天无三日晴”的贵州天气,知道此言不虚,他在贵州的一个月零七天的旅行,就下了十五天的雨,也延迟了他的行程。特别重要的是,领略了缺乏实践精神的中国地理科学的落后和荒谬。本着科学家的研究精神和敏感,丁文江从平彝起一路“自己用指南针步测草图,并用气压表测量高度”。按他手中持有武昌舆地学会1903年(光绪三十一年)出版的《中外舆地全图》指示,从平彝到贵阳,要过亦资孔、普安、盘江、永宁、关岭、黄果树。不想这条黔滇驿道于雍正七年(1729年)已由云贵总督鄂尔泰奏请改建,改从刘官屯、杨松、上寨、毛口渡、郎岱、坡贡到安庄,以避开关岭铁索桥。他发现这条新的驿道在《中外舆地全图》和商务印书馆新出的中国地图中都标示错误,起因在于这些地图的底本居然是17世纪天主教传教士为康熙皇帝所绘制的地图,这些地图不仅没有地形标识,缺乏标注偏远地区的地理位置,而且对黔滇驿道的改变也没有再现。“一条贯两省的驿道,在图上错误了二百多年,没有人发见。足见我们这二百多年地理学的退步”。这与满清时代中国仕人士大夫们都忙于皓首穷经,在考据和辨伪中浪费时日却不肯“出去走走”看天下变化,缺乏实证意识有关。为修正此类错误,提高地图的准确性和实用性,丁文江与翁文灏、曾世英合纂的《中国分省新图》和《中华民国新地图》先后于1933年和1934年由上海申报馆出版。《中国分省新图》的出版具有划时代意义,50年代建国初期的中印边界谈判,中国政府就是以此图为在领土谈判中的依据,而《中华民国新地图》却是以后新出的各版中国地图的蓝本。[4]
他深入了解到“地无三里平”,交通不便是贵州的常态。一路上,他坚持科学精神,满怀着对地质和矿产的深切关注,他沿黔滇徙步旅行,穿越偏远的深山峡谷,进行绘图和地质考察工作,开辟学术疆域。[5]通过实测,他得出刘官屯的海拔高度是1624米,黄果树1008米,贵阳1095米,整个贵州从西到东地势是逐级降低的,中间有许多500米至1000米深的峡谷,处处都有丘陵起伏,地形多样,“中国旧地图硬要把这复杂的丘陵峡谷画成了长蛇式的山脉,无怪它一无是处了。”从刘官屯到黄果树,黔滇新驿道长153.2公里,与旧驿道(长118.5公里)相比,反而“远了将近六十里路,”“新路也极其不平”,改修新道的原因是贵州西部山高谷深,陡坡绝壁,河流纵横,交通障碍众多。与旧驿道相比,新“驿道的路好走”,“虽然要远到六十里,还是值得绕越;鄂尔泰把驿道改到毛口河,郎岱,还是不错的”。云南虽是高原,便山间尚有大量的平地“坝子”。进入贵州境内,“每日所见的,不是光秃秃的石头山,没有水,没有土,没有树,没有人家,就是很深的峡谷,两岸一上一下,都是几百尺到三千尺”。平地很少,只有峡谷的支谷(如北口,炒米铺、铁场)或石山的落水塘(如安顺、清平、黄平、施秉)才见到极少的村落,而城市往往在比较浅而宽的峡谷里(如贵阳)。因多山,峡深,“除去靠湖南边境,有几条河,能勉强通小民船之外,一切的的运输不是人背,就是马驮”,“通省没有车轮子的影子”。
对水运交通和城镇的考察有专业精神。6月29日,丁文江到达镇远,由于旅费不足,只得在镇远过了六天闲逛时光,等一位曾任云南普洱知府的告老回乡的一位同乡老进士,好搭他的包船回籍。在镇远,他考察了北岸的县城和南岸的卫城,浏览了黔东名胜青龙洞,描绘和测量了祝圣桥,“长九十公尺,宽七公尺,高出水面十几公尺。桥上有五个大孔,桥中间有一个十几公尺高的宝塔,是贵州很少见的建筑。”他细察了沅江水运交通,镇远海拔507米,洪江180米,从镇远到湖南常德因落差大,流水急,恰逢当时大水一千五百里水路八天就到了,若是上水逆行,所需时间则在三倍以上,至少要走24天。
经过长年战乱,贵州人口锐减,生产凋敝,经济落后。据丁文江观察,他从亦资孔到镇远千里贵州行经过的十二州县中,仅有贵阳和安顺人口过万。郎岱(今六枝郎岱)、镇宁、安平(今平坝)、清镇、龙里、贵定、清平(今炉山)、黄平、施秉、镇远人口较少,其中贵州东部商业重镇镇远号称有四千户,实际不足二千;号称州县的黄平、清平人口还不到一千,沿途经过的镇市村落没有超过一百户的。当然,丁文江仅靠路边走马观花所见下断言说“路边的居民一共不到十六万人,若是除去贵阳,安顺两个大城,其余的不过四万人”可能是错误的,但从中可看出晚清贵州的经济境况。人口少,山间可垦植的田地极其有限,农业生产效率低下,人民收入微薄,省政府收入有限,“贵州全省的田赋不到一百万两,不过抵上江南的一个大县”。
清末的贵州,原设屯堡的地方,由于人口比较集中,地理位置和交通比较便利,逐渐发展成了乡村集市,并规定物品交易的固定日子(赶场日)。场名一般按十二生肖命名,如龙场、马场、牛场、鸡场、狗场、羊场、猴场等,用干支计算赶场日,形成固定场期,以免邻近的地方冲突。丁文江到黄果树的当天恰逢赶场,了解到一些乡村的集市贸易规则和交易情形。人民普遍贫困,集市贸易落后,肉类只有在赶场天供应,“赶紧叫人去卖(应为买,笔者注)肉,因为不赶场子,当然不能宰猪的”。
鸦片是贵州对外贸易的主要物品。[6]19世纪末20世纪初,贵州是全国四大鸦片产区之一,尤以丁文江所过的黔西北产量最多。随着鸦片产量激增,鸦片贸易在贵州相当繁盛,较大的城镇都是鸦片的重要集散地,而安顺则是贵州首屈一指的最繁忙的鸦片贸易市场,四川、两湖、两广的鸦片商纷至沓来,规模很大。“在当日贵州生活状况之下,除了鸦片之外,农产物已经绝对不能外运”。清末,由于政府推行禁烟制度特别严厉,人们赖以维持穿衣吃盐的鸦片种植受到影响,无物交换,人民生活困苦,前来“赶场子”的少数民族群众都是光脚或穿草鞋,“没有鸦片出口,食盐棉花都发生了问题。所以‘人无三分银的话,在我第一次到贵州的时候,尤其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昂贵的食盐给丁文江以永久不忘的印象。贵州对外贸易的大宗,是食盐的输入。贵州本地不产盐,全靠川盐、滇盐、淮盐、粤盐等输入供应。食盐经过长途运输及多道流通环节,价格高昂,“斗米斤盐”使盐成为生活奢侈品,吃盐也成为一件奢侈的事。他在《贵州人吃盐的方法》中说:
到了贵州境内,就只看见辣子,少看见盐粑(四川来的成块的盐叫做盐粑)。大路边的饭铺子,桌上陈列的是,白米饭,辣子,豆腐、素菜,但是菜里面都没有一颗一粒的盐屑,另外有一只碗里面放一块很小的盐粑,吃饭的人,吃得淡了,倒几滴水在这碗里,然后把这几滴盐水倒在饭菜里,得一点咸味。我从两头河到杨松的时候,在半路上“打尖”。一个夫子喊道,“老板娘!拿点水来放在盐碗里”。一个五十多岁老妇人走了出来,慢慢的说道“盐碗里放不得水的!放了水化得太快了。你们嫌淡,拿起来放在嘴里呷呷就好了”。果然那个夫子照她的话把那块盐拿起来呷了一呷。不到一刻工夫,我眼看见这一块盐在九个夫子的口里各进出了一次!
蹇念益[7](字季常,贵州遵义人,曾留学日本,主持松坡图书馆总务,与丁同为共学社、《改造》杂志成员,是著名作家蹇先艾的叔父)也曾给丁文江讲过一个贵州人的吃盐故事:
有一家人,父子三个一桌吃饭。父亲将一块盐高高的挂在桌子当中。对他的两个儿子说道:“你们觉得淡的时候,吃三口饭,看一看盐,就可以过瘾了,不必吃盐。”等了一会,他的大儿子叫道:“父亲!弟弟吃一口,就看一看盐!”“你听他去罢。他不懂得事。等他咸死!“
在贵州,通过与姿态各异的土著民族的接触,引起了丁文江的人类学研究兴趣,他调查民族分布,区分了各土著民族的差异,进行了简单的体质人类学测量。这为他1914年到云南蒙自、个旧、武定及四川会理研究蜀黔滇少数民族进行民族文献资料收集、人体测量和民族调查的作了准备。1929年他第三次到贵州大定(今大方)收集到石刻汉文与倮倮文对照的《千岁衢碑记》拓本并请当地人罗文笔用三年多时间翻译倮倮文经典《爨文丛刻》中的八篇(《献酒经》、《解冤经》(上下)、《天路指明》、《权神经》、《夷人做道场用经》、《玄通大书》、《武定罗婺夷占吉凶书》),对了解倮倮人历史和民俗,特别是以后凌纯声、马学良等认定爨人(彝族)在中国边疆民族发展史中的地位产生了重要影响。[8]
贵州境内世居少数民族十多个,各民族内部支系众多,分布不均,文化多样。雍正鄂尔泰治贵州,推行“改土归流”,重点是治理少数民族地区。“剿抚苗蛮”、“打通苗疆”尤其是对黔东诸苗寨用兵扰乱了苗族的长期聚居地,大量苗民被近西迁。同时,官府对各少数民族的长期欺压、奴役和繁重的徭役激化了民族矛盾,乾嘉年间黔东苗民包利红银起义、石柳邓吴八月起义被镇压数万苗民被屠杀,苗寨被焚毁,幸存的苗人只得向西寻找新的栖息地。[6]从平彝到郎岱的七天中,丁文江只看见十几个汉族村落。一直到坡贡至黄果树新旧驿道向会合的路上见到了大量的苗族,这些苗族就是从黔东西迁的苗民后裔。据他一路上对苗族分布的观察,“苗家的老巢在贵州的东部和湖南的西部。从贵阳向西,虽然一直到云南的西南,四川的东南,都有苗族的踪迹,似乎都是近代的移民”。在黄果树,丁文江遇见了不同的苗族分支,一是穿青色长袄,着青色短裙,束青色裹腿,皮肤较黑,盘头的青苗;另一是装束相似但衣饰颜色为红白二色的花苗。他在黄果树见到的青苗与其后他在黄平等地所见的青苗是同一支系,那里的苗民都是从黄平附近西迁的。只是由于长期迁徙,西迁苗民更加穷困,“衣服都是旧的,而且很不干净”,用棉布或粗麻制作,没有扣子,只得用一根带子将敞开的衣服束在腰间;“脚底下都是光脚,不穿草鞋”。而黄平等地的苗民似乎更为富足,“衣服比较的整齐,而且往往带上许多银的首饰:镯子环子之外还有一种八两到十两的大银圈,带在颈项上”。在乡场上,他还见到了穿蓝底白花大袖短袄、百褶长裙,头戴凉帽,穿草鞋的仲家子(布依族)。布依族身高1.53米左右,较苗族高,肤色长得很白,行动活泼,给丁文江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各民族间存在着族群边界或隔阂。在商品交易的乡场,少数民族与其他民族进行物品交换时都用汉语,对民族的人则操本民族语言。各民族的地域分布有比较明显的界线:
从昆明到贵阳的大路,又是仲家和猓猓(彝族)的分界线。大路以南是仲家的势力——东连到广西的獞人(壮族),西连到云南的摆夷,都是一种。大路以北是猓猓的势力。
参考文献:
[1]雷启立编.丁文江印象[M].学林出版社,1997.
[2]胡适著.丁文江传[M].东方出版社,2009.
[3]丁文江著,陈子善编订.游记两种[M].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文中引文未标注部分均出自本书
[4][美]费侠莉著,丁子霖等译.丁文江:科学与中国新文化[M].新星出版社,2006.
[5][美]郭颖颐著,雷颐译.中国现代思想中的唯科学主义(1900-1950)[M].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
[6]贵州通史编委会编.贵州通史简编[M].当代中国出版社,2005.
[7]许纪霖等著.近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公共交往(1895-1949)[M].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8]欧阳哲生编.丁文江先生学行录[M].中华书局,2008.
The Impression of Ding Wen-jiangs about Guizhou in 1911
Yang Jian-zhong
(Kaili University, KaiLi 556011; School of Education of 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 Xian 710062)
Abstract:Ding Wen-jiang traveled Guizhou in 1911. In his travel note "my first trip in the hinterland" records of his trip in Guizhou. The unique climate, topography, transportation, economic, ethnic customs of Guizhou's left him a very deep impression. The impression affected his later work. His account and research on Guizhou before the centuries give us a valuable asset.
Keywords:Ding Wen-jiang;Guizhou;Trip;Impression
责任编辑 何 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