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慧芬
2012-04-29王方晨
王方晨
慧芬起了个大早,赤脚站在地下,问他弟,我好看吗?
他弟毛头侧身躺在被窝里,还真瞅她一眼说,好看。
你记住了弟弟,她说,别弄坏了我的花边,还有这两根带子。你听我的话,妈回来我不让她打你。你不听我的话,我再不给你做饭。我说到做到。
她弟毛头吃吃地笑,样子很坏。
天气冷呵呵的,她打了个喷嚏,忙穿上衣服,蹬上鞋子。你很坏,她说,是男人就坏!真的,我真的不想给你做饭了。
毛头才十岁,好像根本想不到自己是个男人,还是那副很坏很坏的样子。她显得忧伤起来,在地上慢慢走动,目光低垂,好像在寻觅什么,寻觅一件永远不可能失而复得的东西。她知道,那是一只发卡,去年被她丢失在上学路上的草丛里。
发卡是姑姑买给她的,上面有颗小小的红心。她还没见过那么红的心,晶亮晶亮的,看着还会一动一动,好像是刚刚从什么动物身上取出来的。她一直不舍得戴它。她总觉得那是自己的心脏。自己的心脏就那么小巧,那么红艳,那么娇嫩。她不能把它戴在头上,让它经受风吹日晒。她常把它放在衣服里面,紧贴着自己的胸口。
她姑姑后来见到她,还记得自己送给她的发卡,责问她,头发怎么还这么乱!我送你的发卡呢?她随口说,丢了。姑姑骂她败家精。她叔叔在场,她叔叔挤着惟一的眼睛看她们,不说话,只吃吃笑,像她弟毛头那样吃吃笑。姑姑还骂,败家精,都是败家精!
姑姑走了,她去刘堂村小学上学。路上忽然想到那只发卡已经丢了。她不给姑姑说丢,就不会丢。她说了丢,发卡才会丢的。就丢在了路边深深的草丛里。在身上一摸,发卡果然不见了。忙在草丛里找来找去,找了半天也没有找见。放学后又找,还是没找见。她相信发卡丢在草丛里了。以后她又找过多次。她一想到发卡躺在草丛里,就觉得难过。她会想到一群蚂蚁或者更为凶恶的蜘蛛在啃食那颗心脏。有好几次,她在半夜惊醒。她梦见一颗很大很大的鲜红的心脏在旷野奔跑,后面紧追着毒蛇猛兽,还有鬼怪妖魔。
她的心头又疼痛起来。她握着胸前的衣服,不走了。
姐姐,她弟毛头认真地说,姐姐,我不会像叔叔那么坏。
她猛地把头转向她弟。你说什么啊?你说什么啊?看我还给你做饭!她生气了。她白起眼睛,胸脯一鼓一鼓的。我看你是不饿了。好,你不饿了就躺着吧。反正我不能在家待着了。我要去……好吧,我实话告诉你,我要去霍崮看一件衣服,振华商店有一件非常非常漂亮的衣服!她止不住格格笑了。弟弟,她声音温柔起来。弟弟,你知道那件衣服有多好看吗?这儿,这儿,全是花边。领口这儿有两条带子,绸子的,摸的时候一定要小心着。我搭眼一瞧就知道,绸子又光滑又软和。我还没穿过那么好看的衣服。等我有了钱,我一定先把那件衣服买下来。弟弟,我还会给你买东西的。我给你买双白球鞋吧。男孩子都喜欢白球鞋,我对你们男人的心思清楚极了!哼,你们男人!你喜欢吗?
喜欢,她弟毛头说,姐姐,你穿新衣服很好看。
弟弟,她跳起来说,等着,我去给你做饭了。
姐姐你穿新衣服很好看。
你在家吃饭我去看新衣服,我看完衣服再回来吃饭也不迟,她说,嗯,就这么着。她伸手打开屋门。她觉得门外好像忽然伸过来一只巨掌,狠狠把她往后一搡。她差点跌倒在门口地上。门外的情景并不陌生。这些天里,每天都有很多人围在她家院子外面。有同村的,也有附近村的。昨天她还看到过她一位同学的姐姐。可她仍然觉得自己像被人粗暴地搡了一下。齐刷刷的目光向她投过来,重重打量她的身子。她感到恼怒,但她告诉自己,要沉着镇定。要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才能让那些人觉得自己很无聊。站在寒冷的街头,看她的家,压根儿不合算,也绝不会是什么有趣的事情。
她从容地立定身子,同时还觉得这样做是对那些人的必要的蔑视。她的妈妈不在家,她的独眼叔叔也不知能不能被放回来,而她只有十三岁,却能把家里所有的事情做得很好。这时候,她甚至不想去霍崮看有花边的衣服了。她决定首先打扫院子,然后再去灶房给她弟做早饭。
村里的苗子奶奶走来了。苗子奶奶手提一只瓦罐。
村里最好心的就数苗子奶奶。
苗子奶奶叫她,慧芬,热着呢,回屋吃了吧。
她等苗子奶奶走过来,就笑着说谢谢。她很高兴。她不用给她弟做饭了。她又想去看新衣服了。马上就去!她绕过苗子奶奶就朝外跑。苗子奶奶还想问她去干什么,可她已经跑到了院子外面。
她跑到人群跟前,本想着庄重一些的,但她心里实在太高兴,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刚从窝里飞出来的小鸟,晨光一下子就射到了她的翅膀下面。
玫瑰色的晨光沐浴她的全身,她不理会人们的表情,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扑啦啦飞到了村口。她几乎谁也没有留意,却非常奇怪地注意到了光棍黑柱。
黑柱直挺挺躺在一辆地排车上,紧皱了眉头沉沉望她。这个人不管去什么地方,总要拉着他家的地排车,哪怕只停一会儿也要躺到车上。他的腿脚不好。他好像在因苗子奶奶给她家送来吃的而不快意。可是,他管得着么?
深冬的田野空空荡荡,村庄和村庄之间都好像隔了很远。有一群麻雀起起落落,本来就是很小的东西,深冬的田野让它们显得更小,像是几颗从冻硬的土地里崩起来的粮食粒。慧芬跑过来,它们也不害怕。噌的一声,一只莽撞的麻雀贴着她的脸孔飞过去。慧芬到田野里就真的跟这些麻雀差不了多少了。
慧芬不走大路,走小路,走田埂,斜穿田地。
本村长山家看庄稼的土屋子旁边有个人影,看上去很像苗子奶奶的儿媳妇大花。
大花一大早到田野里干什么?慧芬立时起了疑问。
她想走近看看到底是不是大花,就偏离了奔跑的方向。可是她发现了大花,大花却没有发现她。这跟在村子里决然不同的。在村子里只要她走出家门,就会有很多的目光朝她投来。她觉得自己在为全世界所注目。那是同情的目光,惋惜的目光,但还有说不清的,一些男人的,没洗净的目光,全都让她感到很不舒服。连肮脏的鸡狗都看她。连墙头的枯草都看她。为看她,腰都折了。她很不舒服,可又觉得有些骄傲。她时时地把头抬起来。她都看得见自己的样子了。她夸赞自己,瞧这丫头,小脖子梗得!可是来到了野外,不说那易折的干巴草,显然灰头灰脑的麻雀也没注意到她的来临。
大花在土屋旁边走来走去,东张张,西望望,可就是看不见她。这让她丧气,也让她恼怒。她加重脚步,下力踩着冻硬的泥土,可是大花还是没有发现她的意思。她吭吭使劲咳两声,哈着自己冻得通红的小手。这回大花看到她了。
浑然不觉,她有了一副备受摧残的面容。她垂下眼睛,垂下两臂,一步捱一步,一摇一晃,柔弱无力地向大花挪去,凄惨的神色好像地上的霜冻。霜冻还有融化的时候,而她脸上的霜冻到死也化不开。她就这样来到大花的面前。
可怜的慧芬!大花轻轻叹息一声,蹲下身子,捡起她的小手,握在自己手里。天冷得冻死人,你跑出来干什么?
她悄悄瞥一眼大花,心想,这说谁呢?但她继续让大花把自己的手握着,暗自悲伤地享受大花手心里的温暖。
你找你的妈妈是吧。大花说,你妈妈又跑出去十几天了吧。
慧芬点点头,狠狠撇一下嘴,好像就要哭了。
大花替她擦把脸,安慰她,别哭。你妈妈知道回家的路。说不定今天就回来了。可怜的丫头!她自己突然呜咽一声,好像控制不住了。
大花婶婶,你哭什么?慧芬开口问她。
你不懂,你还什么都不懂。大花说,是我命苦。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慧芬认真地说,大花婶婶,我真的不懂,你家都开面粉厂了,你还说命苦?你要是命苦,我不是比你还命苦?我没爸爸,我也总见不上我的妈妈。我家哪辈子也开不了面粉厂。
大花脸上露出笑容,说,就是就是,我命好,家里都有面粉厂了。慧芬,你家还有吃的吗?没吃的我让你紧跟叔给你家送袋白面。
慧芬扭头从她身边走开了,一边走一边拖长声音说,谢谢你的好心,我家里有面。我姑姑给我家送的面才吃了半袋!
慧芬觉得自己很快乐,因为她想到自己把大花瞒过了。结结实实地瞒过了!她这是走在去看新衣服的路上,她心里其实是很快乐的。那种凄惨可怜的模样只是装给大花看的。
她一蹦一跳地走起来,脑后的两只小辫子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她的脊背,像敲着一面快乐的小鼓。她听见大花在后面叫她,慧芬,你一个人别走得太远!她装听不见,一口气跑到两三百米开外的水沟那儿。
她在干涸的沟底停下来,忽然想到这几天她在家门口几乎把全村的人都看到了,唯独没看到大花。全村人没事儿就堵在她家门口,还有爬到邻居家房顶上的。有时候他们说话,有时候不说话,只愣愣地站着。大花开面粉厂,很忙是吧。村里还有比她更忙的,村北的三哑巴在塔镇当包工头,也来了。三哑巴只是叫哑巴,说话比所有人都要洪亮。三哑巴都能来,大花怎么不能来?大花开的那叫什么面粉厂?只有一台打面机,安在村南头的两间空房子里。那也叫面粉厂?她那么忙,她男人周紧跟都来过了。周紧跟很怕她的。她长得好,村里的媳妇数她长得好,大眼睛,吊梢眉儿,双眼皮儿,白净脸儿,大高个儿。去年她家开了面粉厂,脸就更白了,一天到晚,脸上扑粉。哈哈哈……慧芬不由得笑出声来。她承认大花的确很漂亮,可是她不喜欢,因为她叔叔喜欢大花。她叔叔常把大花挂在嘴上。她叔叔祸害她的时候还会把她叫成大花,很恶心。
一股风卷起了一团干土,吹到水沟里,迷住了她的眼睛。在她擦眼睛的当儿,沟沿上走来一双男人的大脚。
男人听到了沟底的动静,就朝沟里问,谁呀?
沟沿上生着很多落光叶子的小灌木,她从灌木的缝隙里发现是个陌生人,不知哪个村的。她不吭声,那人又歪头对她看了两眼,嘴里嘀咕了一句,走开了。估摸他走远了,她才开始顺着沟底走自己的路。走了两步,又爬上来,四处张望了一阵。可是,她谁也没有看到。长山家看庄稼的土屋那儿,也没有一个人影,田野上依旧空空荡荡。
她的心头猛地一跳。她把大花想得太简单了。本来她一看到大花在土屋那儿徘徊就起了疑心,可是,她却没有往深处想想。
大花不是成年累月都要顶着一头面粉吗?哼,她呀,她还会顶上一头灰土!慧芬敢断定。
慧芬随即弓了腰,放轻脚步,又悄悄走回那座土屋。
让慧芬极为失望的是,土屋里空无一人。阳光透过墙洞,淡淡照着地上的两块半头砖和一副破破烂烂的草苫子。她忽然觉得很生自己的气。
你说,这样的土屋子有什么好看的?这样的土屋子比她的家强不了多少。即使大花跟那个陌生男人躺在了那副破草苫子上,又有什么好看?她看到了又会怎么样?只能吐口唾沫,说句恶心。是的,她一会儿也不想在这里耽搁了。
慧芬拔腿就跑。她比任何时候都更迫切看到那件新衣服。从她第一次见到它,就打心眼里喜欢上了。它悬挂在振华商店的货架上,悬挂在最高的位置,没有一个人够得到它,振华商店的老板娘拿钩子也够不到,可是她只是刚刚踏进商店的门槛,它就好像主动脱离了货架,长了翅膀一样,荡悠悠朝她飘落下来。那时候,她就告诉自己,这件衣服是我的,我的……多么好看的衣服!那种漂亮的花边,光滑的丝绸带子,生生让人爱死了。哎呀,她不能再耽搁了,新衣服也等不及了!她再不来到新衣服跟前,新衣服就会伤心地飘落在地,任人践踏。
慧芬,慧芬!空气中传来一声声呼唤。她觉得那是新衣服在呼唤她,她看见一道道花边露出了焦急的面容,两条丝绸带子也像人那样,对她急切地招手。
慧芬!其实声音来自她的身后。
她不由得慢了脚步,却没有转头。
慧芬,大花走过来说,回家吧慧芬。你这样跑来跑去的,到底要干什么?
她冷冷地转过身来了,目光直视大花,就那么看着。
看着看着,很突然地咧嘴一笑。我碰上个男人,她含笑说,那个男人沿着那道沟往南边走了。
她不再多说一个字,嘴巴紧紧一闭,刷地收敛笑容,又一转身,头也不回地朝霍崮方向跑去。
那一刻,慧芬的眼睛潮湿了。
她没能在原来的位置上看见那件新衣服,显然已经售出。最初她还能管得住自己,通情达理地想,衣服又不是自己定下的,人家卖了也是应该的。她连问都没多问一句,她只想着在振华商店的门槛上坐一会儿,然后回家。
她坐下来,两手托着腮,也不敢眨眼睛,因为两只眼睛好像湿漉漉的大水泡,只要一动弹,就会有眼泪洒落。店门不甚宽大,顾客来买东西,蹭着她的身子走进去,买了东西又蹭了她的身子走出来。柜台后的老板娘也没赶她,看她在门槛上坐着,还说,那妮儿,你要坐就进来坐,屋里暖和,屋里有炉子。她不动。后来又来了个打酱油的,笑着说,闪开闪开,看酱油洒在你身上。她忽然就呜呜大哭起来。打酱油的吓了一跳,回头对老板娘说,你问问她,我没惹她吧。她腾地站起来,大哭着离开了商店。
看见一个女孩子在街上一头走一头哭,很多人都被吸引住了,相互打问怎么回事。即使她在哭着,她心里也很明白,哭几声也就算了,因为她确实心疼,心头的肉像被人割去了。可是她止不住,怎么想让自己闭嘴也不行,还有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个劲儿地往下滚。只顾哭着呢,人群里的说话声她也没能听清楚。嘁嘁喳喳的,应该是劝慰她不要哭的吧。
振华商店的老板娘追了来,拉她在路边一根大木头上坐了,问她,你是南边周村的吧。她没反应,还哭。旁边有人说,我看就是她。老板娘对别人解释,这丫头来了就呆坐在门槛上,不知咋弄的,忽然就哭起来。又说,丫头,你要是还没吃饭,就跟我回去,小店里的东西紧着你吃。
她重新听到了人群里的唏嘘,跟她在自己村子里听到的一样。她还听到有人说,天底下有这样缺德的叔叔!她抬起泪眼,人群里就没声音了。人们只是看她,很小心的样子。她也看着他们,但她已经不哭了。
她静静地用袖子擦擦眼泪,就从木头上站起来。没有谁挡着她,她可以这就走回家去,可她却一点儿也不想这就回家。
老板娘说,丫头,饿不饿?饿了跟我去店里。
我不饿,她肯定地说,我一点都不饿。
可怜,人群里有人说。
你才可怜呢!她气凶凶嚷。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确实不想回去了。她回去了就等于自己向这群人承认了自己可怜。她有了新主意,她要在霍崮大模大样逛一逛。霍崮是个大村庄,几乎就是一座城镇,跟莱河边上的塔镇不差上下。这里有照相馆,有饭店、车马店、成衣店,重要的是还有好几家商店。不见得只有振华商店卖她相中的那件新衣服。她仰起头来,神情自若地穿过人群。
最初还有人尾随她,在她背后窃窃私语,可她坚决不予理会,他们也就渐渐觉得无趣,渐渐散去了。她在春光商店看过了,又在朱怀义商店看过了,都没有她相中的那个样式的衣服。她还特意到春梅成衣铺看了一眼。成衣铺里乱七八糟的,她一点也不相信肥胖的女裁缝会做出那样好看的衣服来。再往北走还有一家商店,她知道那里只卖农具。她记得东西街西首有家大些的悦来商店,就准备绕近路再去那里看看。她转身踅入麻花胡同。正往前走着,又停下了。从旁边的一个院子里传来噗噗的击打声。抬头一看,就看见一张光着的脊背。
天很冷,这都快晌午了,瓦楞上的霜还像是刚刚凝结出来的。慧芬浑身战栗了一下,为院子里的人感到寒冷。她踩着院墙外面的土堆,把整个身子露出来。那人光顾击打悬挂在树木之间的几只沙袋,就像没有看见她。
打得好!慧芬喝彩,还拍了两下巴掌。
那人是个小伙子,脊背红彤彤的,冒着热气。这时,只见他啪啪啪对沙袋连击几下,忽然一个鹞子翻身,两脚把沙袋踢得东摇西荡。
打得好!慧芬又叫。
小伙子照旧不理会她,但她断定他已经看到了自己。他装着看不见她,让她心里大不痛快。她噘起了嘴,声音不高不低地说,有什么了不起。他听到了,她就是要叫他听到。她从土堆上跳下来,向前走了两步,声音又大一些,有什么了不起!有什么神气的呀!
她真的很生气,她不顾寒冷跑上土堆,为他喝彩两次,但他理都不理他,都不正眼瞧她。她越想越生气,脚步也更快了,眼里却是小伙子生龙活虎的样子,不提防就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怎么是你?那人说,你跑这儿来了?
慧芬也认出他来。他就是她在野外沟渠里碰到的那个男人。她挣脱着,可他的手像钳子一样抓着她的胳膊。你管我是谁!她说。
你是不是周村的?
你管我是谁!慧芬大叫,你不在野地里发骚你跑霍崮来干什么?大花在野地里叉着腿等你呢。大花在长山家屋子里发骚起不来了。
小丫头你疯了!那男人说,这么小的年纪什么都懂。
我不小,我只是个子小,慧芬强辩说,我什么都懂,那都是你们男人教会我的。
听我话快回家去,那男人压低声音说,弄不好遇上坏人,白吃亏。
我不怕,遇上坏人我也不怕!慧芬说,你就是坏人。你抓得我的胳膊很疼。
那男人一听,就把她松开了,叹息一声说,小丫头,说你懂,其实你还什么都不懂。刚抬起头,就看见了胡同口的大花。慧芬也看见了她,而且发现了她脸上尴尬的神情。她不好躲了,就直直走过来。
慧芬,她说。她又对那男人说,这是我们村里的慧芬。
慧芬暗暗点头。他们没有装着不认识。对此她还是有些赞赏的。她已经有了胜利的感受。在长山家破土屋里没能看到的一幕,已经被她在僻静的麻花胡同亲眼见识了。但她确实没有多少兴趣再看下去。她小鹿一样从他们跟前跳开,把小手轻轻一扬,高声说,嗯哪,回头见!
大花还想拦她,说,你这丫头,快晌午了,去跟我们一起吃饭。这位大叔要跟我商量一些事。
狡黠的笑容漫到慧芬的脸上。我有地儿吃饭!说着,扭身跑了。到了不远处的墙角那儿,身子一闪。她在墙角的柴火堆里蹲下来,松软的柴火马上埋住了她。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其实是非常兴奋的。她的胸口怦怦地跳,她的脸上火烧火燎地热。
毫无疑问,大花跟别人好上了!
苗子奶奶的儿媳妇跟别人好上了!
苗子奶奶肯定不知道。
慧芬不喜欢大花,那么,她是不是要向苗子奶奶告密?她没有奶奶,苗子奶奶就像她的亲奶奶。给她家送吃的,也给她家送穿的。还教她针线活儿。她爸爸在弟弟出生那年就死了,淘井时卡井里淹死的。爸爸一死,妈妈脑子就不好了,以后哪年都犯病,犯了病就不着家,一跑出去就不知哪辈子才能回来。不犯病的时候也不会拿针线,烧饭也难吃,不是烧煳就是半生不熟。她记得自己从五六岁就开始为家里人烧火做饭了。除了那个从没娶过亲的独眼叔叔,她还有个姑姑。她去过姑姑家,姑姑家也很穷。姑夫是个酒鬼,又馋又懒。平日里姑姑也不大到村里来,也就过年过节来村里看看,一来就骂这个骂那个,还动手打她妈妈。败家精,姑姑简直不会说别的话。妈妈好些的时候,她就逼妈妈嫁给独眼叔叔,嫁给那个不要脸的。
刚才大花对慧芬说什么了?她要跟那个人商量什么事!大花,你最好不要骗人了。你骗得了别人,但骗不了慧芬。慧芬从一眼看到土屋旁的大花,就猜得出她有什么龌龊事要做。她闻到那种龌龊味儿了,烟样的浓,呛鼻子哩。
不行,慧芬绝对不能轻易放过你们。她放过你们,就是对不起好心的苗子奶奶。她不把你们的把柄真切地抓在手里,她回去给苗子奶奶说什么呀!
慧芬在街上探头探脑地走过,样子很招笑。很多人朝她展露笑颜,可她不觉得有什么可笑的,她在寻找大花,她不探头探脑,怎么能找到大花呢?也有人拦住问她,丫头,这道街你走过一遍啦,你到底有什么事,这么一遍一遍地走?你鞋子都快走掉啦!但她对谁也不搭理。她担心自己的声音惊动了大花和她的相好,只会让他们躲藏得更为隐蔽。
经过霍崮老供销社时,慧芬终于再次看到了大花。
大花一个人走着,样子很清白的,好像是要往这边走来,却忽然走进了一家小院。那是王寡妇家,慧芬知道的。慧芬装着去供销社买东西,眼睛却暗暗向那家小院瞥。她没发现跟大花相好的男人跟过来,估计早在里面等她了。供销社的人问她是不是要买东西,她就说,这里光是些臭化肥,没有我要买的!
她昂头走出去,一出门就迅速钻进老供销社旁边的小胡同。也幸亏她钻得及时,不然就被从南边歪歪扭扭赶来的一伙愣头青撞上了。
他们每人手持一只啤酒瓶子,红着眼睛,横冲直撞,边走边喝,其中一个就是那个在沙袋上练习击掌的小伙子。他虽然穿上了大衣服,但她还是认出他来。直觉告诉她,谁遇上他们谁倒霉。
小胡同里横七竖八地生长着一些小树。他们倒是朝里面看了看,显然没看到什么。慧芬等他们走开了,也马上往胡同深处走去。她准备绕到王寡妇家那个小院后面。
不大一会儿,慧芬来到一个冰封的池塘边上,小心地踩着冰凌,走到对岸。她紧紧抓住一根树枝,爬到陡峭的岸上。还没靠近墙跟的树丛,就听到了院子里的说话声。
没有男人的声音,只有两个女人。慧芬不听则已,一听就气恼得不行。先是王寡妇说,你们村的那个丫头,就再没什么管用的亲戚了吗?有亲戚给带到外乡,隐姓埋名的才是办法。后是大花说,哪有什么管用的亲戚?在村里是独门独户的。有一个姑,也是自己都顾不来的。
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她来霍崮嚼舌根子来了!慧芬不由得心头乱颤,但她尽量克制住自己,悄悄扒开院墙上的玉米秸。她看到了王寡妇的后背和大花的面孔。她们围坐在屋门口的一张桌子旁边,一起喝茶闲聊。这时候她才发现,大花是精心打扮过的,脸比过去还要白,搽粉了;嘴唇是红的,画过的;头发梳得水溜光滑,抹油了;穿的还是花外套,顶多洗过一水。不是因为她还有另外的目的,她这就会冲上去,在大花的脸上唾几口。
好端端一个丫头,就这样糟蹋了!一辈子是啥名声?传得十里八乡的都知道了,以后让丫头怎么活人?那个独眼畜生把她苦到底了!听说六七岁就给祸害了?
可不?霸占了五六年。唉,这要不是刘堂村那个开铺子死老婆的老孙头,谁会知道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事?大花说着,低头喝了口水。她继续说,要不是她姑姑来村里,有哪个知道她两三天住在糟老头家没回来呢?这也是合该败露。
院墙外响起一声尖叫。两个女人一愣,但都没有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们继续喝茶。
慧芬的嘴被死死捂住了,四个小伙子像石板一样把她牢牢压在地上。她一动也不能动。她听到小伙子胸膛里的呼吸好像拉起了风箱。他们像抬一根木头,把她抬离了池塘岸。走在冰上,他们紧紧扯着她的四肢。练击掌的小伙子用胳膊夹着她的脖子,几乎勒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使劲瞪大眼睛盯他,他的目光一下子就转开了。四颗黑黑的坚硬的脑袋在她眼里晃动,都好像没有长眼睛。冬天的阳光从高空照下来,照在她的脸上,渐渐有了暖意。她看着看着,那些脑袋消失了,只觉一阵晕眩,视野里黄澄澄的,东一抹,西一抹,都是阳光的颜色。她觉得浑身松软,轻飘飘的好像要飞起来。等她被放到地上的时候,她还感觉不到自己的重量。她定睛看了看,发现是在一间柴草房里,那几个小伙子也都各自躺着,好像累垮了。
四处静静的。慧芬一点也不害怕。她觉得自己虚惊一场,那几个小伙子只是要跟她开场玩笑。
看什么看,小浪妇。练习击掌的小伙子支起身子说。其他小伙子也跟着向她靠过来。年轻的面孔上,还是看不出一丝可怕。他们围在她的身旁。练习击掌的小伙子声音很小,鼻息喷到了她的脸上。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在脖颈窝里抠了一下。你要记住我的名字,我叫窦永杰。我做什么事都不会否认的。我们哥四个要稀罕稀罕你。
慧芬迎着了他的目光。这一回他没有躲开。
小浪妇告诉我,你是不是这样把独眼龙浪出火来的?
慧芬猛地一挺身子,窦永杰又马上按住她。
你是不是也是这样把老孙头浪出火来的?窦永杰说,又不是头一次了嘛,是不是你自己也想了?窦永杰的眼睛红得滴血。他慢慢脱着衣服。他的肩头也是红的,黑红,跟慧芬站在他家院墙外看到的一样。他咧嘴一笑,说,你把我的火也浪出来了。哥们儿都正愁火没地儿撒呢。你到霍崮,你是专门来浪出我的火的吧。他把整个结实的脊背都露了出来,这回慧芬还看到了他身上的刺青,在腰里,一条青龙张牙舞爪。
不是不是!慧芬突然尖叫起来。她抱住自己的脑袋,使劲摇着。老孙头答应过我的,我过生日就送我一件新衣服。她把手拿开,悲愤地质问小伙子们,你们知道吗?老孙头被逮走了,我的新衣服也就没了。就是老孙头没被逮走,我的新衣服也没了。我的新衣服被你们霍崮的商店卖掉啦。你们还我的新衣服,还我的新衣服!你们不还我的新衣服我就死在这里!我不活了,我活不下去了!我浪出谁的火了?我死给你们看!她大叫着,疯狂蹬着自己的两腿。
房门咣当一声被推开了,大花走进来。大花弯腰抱起慧芬,对四个小伙子看都没看一眼。慧芬伏在大花肩头,嘴里还叫,我不活了,我不活了!大花抱着她走出柴草房,四个小伙子也没跟上来。
我不活了,慧芬说,我浪出谁的火了?
回家,慧芬。大花轻轻说。
我浪……她没声音了。她的脸紧贴大花的脖子。
庆祥,我先回去了,大花对别人说。慧芬断定是对大花相好的那个男人。不知怎么回事,慧芬根本不想对他看看。
过去她不知道呢,人的身体上会有一种奇妙的香味儿。她很少有机会像这样靠近妈妈,但估计妈妈身上的气味肯定不好闻。妈妈每次被独眼叔叔从外面找回来,都脏头脏脸的,头发乱成毡子,梳都梳不开。独眼叔叔和老孙头也都是一身酸臭味儿。老孙头身上还有死人味儿。老孙头给她吃过一种火腿肠,就像是用死人肉做的,她只吃一半就吐了。她哪里想得到人的身体会有这么香呢?她一闻到这种香味就再不想动弹,也不想说话了。她乖乖地趴在大花的身上,自己都觉得像团棉花。棉花没有嘴,没有手脚,只有一些细到没有的丝。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些细细的丝,蓬蓬松松,缠缠绕绕,好闻的香味充满其间。
大花抱着她走到村口,她才注意到那个叫庆祥的男人还在霍崮的街上站着。他的样子孤单单的,竟好像被人遗弃的孩子,在考虑要不要跟过来,但他一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了。
大花走得很急,走到田野上了,还没放慢脚步。她默默无声,慧芬也不讲话。慧芬觉得只要自己一讲话,就会让她感到自己的重量。慧芬情愿自己一直是团轻飘飘的棉花。如果棉花不够轻,她还情愿是根小小的羽毛,或者只是一个能够随时被风吹散的幻影。
忽然,慧芬听到了很小的声音,好像香味儿的声音,香味儿钻进了她的脑子深处,要告诉她一个温暖的秘密。随后,她听出来那是大花的叹息。
大花说,差点就吃亏了。
她不吭声。
大花又说,你听到没有,你这么乱跑总有一天还会吃亏。
大花身上又暖又香。
慧芬不让自己讲话。
回去好好在家待着!大花用命令的口气说,接着又责备她,你就不能好好在家里待几天?
慧芬把嘴唇咬一咬。
你怎么这么轻?大花说。
慧芬身上松弛下来。她确实知道了,大花个子高,力气大。大花抱着她走这么远的路还不觉得累。在她强壮的臂膀里,她还顶多是个娃娃。这么说,她刚才的担心是多余的了。她已经暗暗拿定主意,大花不说把她放下来,她就让她这么抱着。抱哪儿去随她便。把她卖了杀了她都情愿。她看一眼田野,感到自己就像田野一样坦荡,自己的整个身体和心灵,就像田野一样漫无边际。可是她又看到了那个叫庆祥的男人。
他从霍崮村口追过来,远远地对慧芬招手。慧芬坚决不予理会,但他越追越近,脚步声终于不可避免地把大花惊动了。
这时候,慧芬看清楚了,他手里还提着一兜东西。他亲切地叫了声慧芬。他没有叫大花。他只对慧芬说话。
你拿去吧,他说,给你买的。饼干拿回去就吃了,本子留着用。
慧芬的手在大花背上蜷曲着,像只钩子。他把塑料兜挂在钩子上。不过是两包饼干和一叠方格本演草本,却有千斤之重。慧芬下沉着,下沉着……她没做任何抵抗,就被大花放到了地上。
慧芬仰望着他们,他们低头看着她。西北风呼啸一声,从她和他们之间吹过。她后退一步,说,我不说出去。谁问我也不说。她又后退一步,你们的事我不说出去,我保证。
大花转头看庆祥,庆祥也看她。大花说,丫头,我们有什么事?
慧芬沉下脸,对他们望了一阵,一抬手就把塑料兜扔到风中。一只本子掉出来,被风吹着,像只被追赶的母鸡。那好,慧芬说。慧芬一下一下地点头,慢慢后退着,猛一转身,就朝村子跑去。
大花愣了半天。慧芬慧芬!大花叫。大花追了两步。慧芬,你等等我,她说。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走不动了。
慧芬收了脚步,等她慢慢追上来。慧芬不看她,只看自己的鞋子。脚趾在鞋子里悄悄蠕动。
大花重又把她抱在怀里。大花轻声说,丫头,你属狼的不是?你小小年纪,能知道什么?你什么也不用知道。
庆祥捡回了地上的塑料兜,大花接过来,又要塞给她。
大花说,以后好好上学,不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家里穷也不要拿同学的东西。需要了跟我吱应一声好不好?大花的眼睛很近地靠着她的脸。她重又闻到了大花身上的香气,是什么香呢?说不清。不是花香,不是饭食香,也不是化妆品的香味。那么轻柔,却好像托得起整整一个人。
慧芬慢慢把她推开了。慧芬低着头,在路上来回走动。大花再叫她,她也好像听不见。
慧芬你找什么?大花说。
慧芬薄薄的鞋子一次次穿行在枯败的草丛下面。
慧芬你在找什么吧。大花说,你找什么东西呢?
慧芬的目光经历着土地上的春夏秋冬。
慧芬你找什么东西呢?
发卡!慧芬猛地叫一声。她瞪着大花。我的发卡丢了,一只有红心的发卡!
有红心的发卡?……什么时候丢的呢?
慧芬含了两眼泪。可是,她决定以后在任何人面前都不再把眼泪流出来。她忍住了,又一转身,拔腿要跑。
慧芬!大花叫她,好,慧芬,我说。大花半蹲在地上,喘了一阵。我都说出来。叫庆祥的男人要止住她,但她甩头说,我受不了,我必须说出来!慧芬,你看到这个男人了吧。他是我的中学同学。我要开面粉厂,他主动给我张罗借款。他倒很有大本事呢,他帮我借了霍崮牛二的高利贷。我开了三年面粉厂,辛苦三年连高利贷的利息都还不清。为了能让人家缓缓,他还得求他表姐王寡妇。你明白了吧,慧芬。我说我命苦,你还笑我。你还能回家去,我有家也回不去了!
大花,叫庆祥的男人说。他要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她却一屁股坐下了。她抬头看着他,说你不想让我说是吧。你怕让慧芬听去,可事情做下了,你应该敢做就敢当!
大花,你起来,地凉,大花。
高庆祥你把我害了,你还要说什么?
大花,你真不知道我的心思?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知道?大花说。慧芬,你都听到了吧。你到了村子里,见了你苗子奶奶,你就说,你就说我不回去了。
慧芬没听见似的。沉默了一会儿,她开始往村子里走。背后响着呜呜的风声,吹得她透心的冷。她走了很远也没回头看看,她根本不想回头,好像很害怕看到大花坐在地上的样子,害怕看到她诉说悲痛时弄乱的头发,害怕一男一女站在北风呼啸的旷野上。
已经快走到长山家看庄稼的土屋那儿了,没想到那个叫庆祥的男人又追了来。庆祥把那些饼干和本子塞到她手里说,慧芬,拿着吧。慧芬不动声色地用眼角瞄他一眼,他的样子是很亲切的,脸上满是小心翼翼的微笑。慧芬,别信你大花婶婶胡说,她是看还不上钱,急疯了。他说,嘿嘿,这有什么急的呢?
慧芬不知不觉地歪起头来,轻轻摇晃。她眯缝着眼,出神似的看他。她像耳语一样地开口了。我不说,我不对村里人说一个字,我答应你。
男人眼里闪过一丝惊喜,但他掩饰着。
她再次耳语似的开口,但我有一个条件。
男人分明竖起了耳朵。慧芬你说,他的嗓音竟紧张得发起颤来。
你要答应给我买一件新衣服,她慢慢低声说,声音刚好被男人仔细听到。一件很好看的衣服,有好看的花边,有丝绸的带子。霍崮商店没有,镇上会有。镇上没有,县里会有。反正这个世上总会这样一件好看的衣服。你答应,不管走到哪里,你都要替我买到它。她抬着头,黑幽幽的眼睛朝前看,男人感到她的目光穿过自己的身体,延伸到了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男人没应声,好像怕惊扰了什么。男人只是轻轻地点了一下脑袋。她随即笑了,抬手示意男人俯下身子。
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她在男人耳边悄声细语,今天是我的生日。
她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开了,好像一支轻盈的羽毛,瞬息之间被西北风吹进村子里。推开家门,她发现弟弟毛头躺在床上睡了。她没有叫醒他,看着弟弟沉睡的模样,顺手擦了把发痒的面孔。很湿。
她独自无声地哭了,她知道那只是因为兴奋。她悄悄坐下,削了支铅笔,然后在矮木桌上展开一本方格本,想了想,一笔一画地写:
我是女生我是美丽的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