蟑螂
2012-04-29王长元
王长元男,1959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2部,中短篇小说集3部,专著1部。作品曾获梁斌文学奖、东北文学奖、吉林省政府长白山文艺奖等奖项。现供职长春市文联。
咣当一下,太阳就出来了,红红的光线,从窄巴巴的窗口挤挤插插照进来,立马对面的墙上就像被甩了一溜血点子,散乱而混红。
冯三从光线进来那刻就怔怔盯着窗口,直勾勾的眼神,傻子一般。
进来多长时间了,他自己有点记不准了。
只记得五花大绑,像麻袋一样被人家扔进号房的时候,窗口的树枝还光秃秃的,黑黢黢的枝条连一星半点的绿叶都没有。可如今,不要说绿叶,就是那滴啦嘟噜的山梨,个头都有拳头大了,遮住窄小的窗口不算,连树枝间噗噜噗噜飞来飞去的鸟儿,也被挡个严严实实,号房里根本看不见。
虽然看不见,冯三依旧怔怔地朝那里看着,他总希望能看见点什么,可就是看不见。只因号房太小了,窗口又开得太高,斜剌剌地看上去,能觑见那山梨就不错了。
号房里暗暗的。床,土灰色的,马桶,脏兮兮的发黑,青虚虚的水泥墙上,黏着五六只紫黑色血迹的死蚊子。蚊子旁,歪歪扭扭地划着一些文字、图案……
日子真的太无聊了。
他每天醒来,差不多都这么傻呆呆地看着。有时看墙角,有时看天棚,有时就是墙上一条水迹都能牢牢地盯上两个时辰。
眼睛,依旧盯着那窗口,他正有些沮丧,猛然间,那红亮的边缘,竟出现一个黑亮亮的小东西。起初,他以为是一个水泥点子或一节塑料线头什么的,可是随着它的移动,终于看清楚了——是只蟑螂。
于是,他兴奋了,悄悄脱下鞋子,用手掌牢牢握紧鞋帮,眸子觑了一下光亮亮的鞋底,咕噜,朝嗓子咽了口唾沫,然后,他缓缓将鞋子背到身后,屁股朝墙边挪了挪,做好了袭击蟑螂的准备。
蟑螂并没有感到丝毫凶险,沿着水泥墙面,哧溜哧溜向前爬行,爬到一只死蚊子旁边,停住了,触角轻轻碰了碰蚊子翅膀,蚊子翅膀轻轻动了动,蟑螂略微思考了一下,又向下爬去。
渐渐的,蟑螂进入了冯三的视野。
他握鞋子的手握得越发有力了,仿佛热汗从手心处正丝丝渗出。他悄悄给自己发着指令,1、2、3、4……憋足了力量,心想,待数到10的时候,手中的鞋子就横拍过去。他确信,这一鞋子下去,墙壁上的效果一定很壮观。
可是当他数到5的时候,情况突然有了变化,蟑螂的爬行方向发生了180度的逆转,于是他顾不得多想,挥起鞋子,重重向墙上拍去,只听得啪的一响,震得他手臂一阵发麻,定睛看去,墙上除了一个大大的鞋底印记之外,根本没有蟑螂被拍碎的痕迹。
他暗自骂了一句,低头来穿鞋子,这时,他发现那蟑螂已被震落下来,正仰壳躺在地上,腿脚不停地蹬动。
耶呵!他笑了,慢慢蹲下身子,饶有兴趣地欣赏起来。
腿脚朝上的蟑螂,动作起来,有趣极了,身子像灌了铅一样,稳稳地坠在下面,任腿脚怎样蹬动,它也翻转不过来。别看它的腿只有毛发般粗细,但力量还是蛮大的,一根草棍儿放上去,一脚能蹬出老远。
冯三拿着草棍儿,一下一下逗弄着。他先是用草棍儿碰它的脑袋,看它是个啥反应,接着,再碰它的腿弯,之后把草棍儿横过来,用毛刺儿刺儿,哧啦哧啦,刮它的肚皮。开始,蟑螂相当狂躁,奋力摆动触角,腿脚咣当咣当一顿狂踹,带动整个身子都在颤动,后来,显然有点累了,腿脚还是蹬动,但力量不及从前了,有时前脚蹬出去,后脚要慢上一拍才能跟上,这样就显得非常不整齐,有点七上八下的样子。再后来,或许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腿脚软塌塌放下来,像两只生锈的矛钩,紧紧地抱着前胸,装起死来。任冯三的草棍儿怎样触碰,愣是一动不动。
冯三觉得有意思极了,小小的蟑螂,竟有着这么多的把戏。原本他是要戏弄一番之后处死它的,但是现在,他舍不得了,他从入号以来,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快乐过。于是,他用一个装丸药的空盒将蟑螂装了起来,放到了床下。他想用这只蟑螂帮着打发以后的日子。
说来,进号的人最难熬的,就是个时光。为了熬时间,冯三想出了好多法子,他曾经一条一条数过手掌的纹路:掌上的纹路真的很难数哟,每一条细得像发丝,相互间又密得像布纹,有时数着数着就窜了行路,于是还得重新再来,他总是先数左手,后数右手,偏偏,右手还有几处结茧的地方,纹路就越发复杂了,时断时续的,数起来就更难,他就得像绣花的女人一样,一丝一丝的捋顺,一段一段的清理,之后再巧妙的接上……就是这样费劲巴力地数,也熬不去多少时光!
自有了蟑螂,日子就不难熬了。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不再是坐在床铺上眼睛直直发呆了,而是从床下把药盒拿出来,端端地放在床上,逗弄蟑螂玩。
起初,无非是玩一些追逐事情,也就是蟑螂在前面跑,他的小棍儿在后面追,追得蟑螂无处躲无处藏的,哪怕就是指甲宽的小缝,他也要拼命朝里面钻挤。常常是,脑袋挤进去了,身子还明晃晃露在外面。每到这会儿,他的小棍儿,就要换个角度,从后面一下一下触碰蟑螂的屁股,触到最后,蟑螂就会猛地一下调转身子,两眼凶凶地看着他,样子,特逗。后来,有了花样,他把家里送来的肉干,撕扯下几条肉丝,用细线绑上,悬在空中,一下一下晃动,很快肉丝的香味,就弥漫在盒子里,馋得蟑螂在里边哧啦哧啦不停走动,眼睛不住地盯着肉丝,爬到后来,无论如何也忍不住肉丝的诱惑了,竟嗖地一下蹿了起来,去够肉丝。虽然并没有够到,但就是这一蹿,立马让冯三眼睛亮了。他似乎一下子看到了蟑螂的潜质,他觉得这小东西只要能有这么一蹿,其他动作,比如说钻圈、倒立、翻跟头……也一定能够做得出来。于是,一个新的计划便迅速诞生了——训练蟑螂。
因为时间充裕,他把训练分为四个阶段:第一,腿部练习,即把蟑螂的身子翻过来,仰壳朝上,腿脚处于一种空置状态,随着他手中的小棍儿一下一下地触碰,蟑螂的腿便一下一下蹬动,每蹬动200下为一组,规定3分钟完成,中间间隔3分钟,再做第二组,这样5组下来,就是半个小时。再看蟑螂,已经大汗淋漓了。第二,饥饿训练,即他发出一个指令,让蟑螂完成一个动作,摆摆触角、蹬蹬腿什么的。小东西一经违反,不按他的意志来,他就不给它东西吃,肉丝也好,窝窝头渣也好,什么都不给,使劲儿饿。直饿得它走起路来,东倒西歪、晃晃悠悠。第三,引诱法,当它饿得摇摇晃晃,濒临倒下的时候,他就把最好吃的东西拿出来,在它眼前一丝一丝晃动,直诱惑的它涎水都流出来了,他才又发出指令。果然,小东西熬不住了。第四,奖励法。真若能按着他的指令做出了动作,不管动作质量怎么样,不到位也好,做过头也罢,他都要拿过一条肉丝、一个饭渣来慰劳它。让他感到这份慰劳是奖励那个动作的……
十天过去了,二十天过去了,渐渐的,蟑螂便学乖了,仿佛悟出了胳膊拧不过大腿的道理,于是,冯三再发出什么指令,比如说,跑、跳、翻跟头……它都立马来做,有时动作精彩得连自己都吃惊。
这样一来,冯三的生活就有意思了,似乎比一个专业的驯兽师还要忙碌,每天除了给蟑螂复习一下以往的课程,还要开发一下新的项目:爬竿,荡秋千,顶豆,等等。
时光真快呀,有点像流水一样,在他身旁汩汩流动。
忽然有一天他接到释放通知,他惊奇地发现,窗口的绿叶早已经枯黄了,眼前,秋天已经到了。
走出看守所大门时,外面的阳光已经有了寒意,光线依旧白炽炽地照在脸上,但并没有热度。接他的亲友,见了他第一眼,便惊奇得要命,怎么人蹲号房非但没蹲坏了身子,反倒蹲亮了眼神?
怎么弄的?
他没有理会。
倒是怎么弄的?
他神秘一笑,顺便挥了下手。没什么。
越是这样,人们越是觉得有了内容,便追着赶着询问。
冯三看人们问得急了,便有点躲不开的样子,于是就说,回到家再说吧。
于是,人们便把冯三的破行李扔上了四轮子,把冯三让到副驾驶的位置上,各自在后面拖车的四边上落座。接着,才沿着乡村大道,突突突向屯部驶去。
毕竟,离家一段时间了,毕竟,又踏上回乡的路了,冯三的心里难免有些感慨。可是很快他又不感慨了,他觉得这段时光并没有白过,怀里这只蟑螂就是个证明。假如没有这案子,假如不蹲那号房,假如蹲号房时没遇见那蟑螂,……会有以后的一切么?不会的。
这样说来,或许一切都是个机缘。他着实为蟑螂的训练成果感到自豪。
他已经都谋划好了,以后就靠蟑螂来过活了,靠蟑螂的表演来挣钱。他相信这世上,有看过猴子爬杆表演的,有看过猩猩骑车表演的,有看过老虎钻圈表演的……可绝对没有谁看过蟑螂的表演。况且,他的蟑螂不但会表演爬杆,表演荡秋千,还会表演翻跟头呐。表演这些,不挣钱才怪。他粗略算计了一下,每表演一天不多算,就算收30元钱,一个月那要收多少呀,一天30,十天300,一个月就是……想到这儿,他只觉得心尖子像抹了蜜一样甜美。
天傍晌的时候,四轮子进了村子。
听说冯三给放回来了,村民们也都来看望。见到冯三的第一眼,都很惊奇,蹲笆篱子,咋倒把人蹲精神了?这是为个啥?
冯三见村民们大眼瞪小眼看他,也就觉得到了时候,于是,让家人给他拿来一张报纸,平展展地铺在院子的光溜地上,四角用土卡拉压牢,接着便蹲下从怀里缓缓掏出那个装丸药的盒子,慢慢打开,盒边顺着报纸轻轻一拖,哒拉一下,一个亮晶晶的黑东西便呈现在报纸上面,人们定睛看去,才发现是只蟑螂。便都一愣。
冯三便有些得意,慢慢站起身子,眼皮眨了眨,说,看吧,谜底就在这里。
村民们便都伸长脖子,直勾勾看着蟑螂。
蟑螂经过一路颠簸,便有些懵了,活动了下腿脚,四处瞅瞅,环境好陌生哟!它这么想着,便哧溜一下,爬出了报纸。观看的人们哗地一下散开了。巧的是,就在这时,冯家的一只芦花鸡出来觅食,恰好和蟑螂撞了个满怀,它先愣了一下,跟着像见到了宝贝一样,不容分说,便当地一口叨了过去,还未待冯三发出什么指令,蟑螂已经进了芦花鸡的肚子里了。
妈呀一声!冯三当时就傻了,嘴,张着;眼睛,直直的,那样子,说不清是在哭,还是在笑。
村民们都很纳闷儿,一只破蟑螂有什么可神秘的,哪家的灶台边,不都多的是。便都问冯三,谜底呢?
谜底在哪?
冯三便哇地哭起来,还谜底个毛?蟑螂都没了。
……
从此,冯三眼睛又直勾勾的了,似乎比蹲号房时还直。尤其,当看见蟑螂的时候,眼睛直得就像个傻子。
(责任编辑:刘泉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