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梁的麦田
2012-04-29王文聪
王文聪
老梁站在麦田地头,望着自家麦田里黑绿黑绿的麦浪,美滋滋地吸着烟。一会儿他用嘴叼着烟,弯下腰伸手抚摸着靠近地头的麦穗,手从麦穗的茎杆一路儿往上,轻抚到麦穗顶端。他那粗糙的大手此刻温柔无比,与麦穗的碰触似有若无,因为他知道,正是小麦扬花结籽的时节,撸掉了麦花会影响结籽儿哩。春天的麦芒子还有点柔嫩,但麦芒子从手中滑过的细微触感,还是让老梁从心窝子里迸发出了无尽的欢喜和希望。那是一个真正的庄稼人对土地的珍爱和对丰收的憧憬。
老梁的村子地处一个大的盆地中央,气候宜人,历史以来都是风调雨順的,从来没有出现过灾荒。但农耕时代的优势很快就被工业文明比下去了,现在的年轻人更喜欢城市里快节奏的“上班”的感觉和喧闹的车流,他们并不满足于种地——每人只能分到那么一亩地,而且种地风吹日晒的,无论怎样丰收,也只能保证吃饱饭而不能让人富裕。所以年轻人大都是雇个旋耕机把地犁了,化肥一撒,种子一下就到三十里外的城市里打工去了,春天回来喷洒一次除草剂,到麦收时节再回来,雇个收割机把麦子一收,再种上玉米,然后又走了。如此年来年往,他们像候鸟一样順着农时和传统节日回家。老梁的儿子也带着媳妇打工去了,后来在城里开了个电焊铺,生意挺红火的,就把孙子也接城里上学了。老梁不舍得让孙子走,但是他和老伴连小学的作业都辅导不了孙子,也只能让孙子走了。
孙子去城里了,老梁种地更上心了。经常会骑自行车去城里给儿子一家送粮食,自家产的粮食,省钱,还没有加这精那粉的,吃着放心。老梁相信“春天粪堆密,秋后粮铺地”。他家的地不但上化肥,而且还上农家肥,所以那地肥得流油,种啥庄稼都是黑绿黑绿的,看着比光上化肥的庄稼黑旺浑实哩。
“早看东南,晚看西北。”老梁下意识地朝西北望了望。霞光映红了半边天,他想,麦扬花的时节就怕连阴雨,真好,明天一定又是一个大晴天!有墒有肥,今年麦子收成一定很好,再过一个多月,孙子就能吃上爷亲手种的新小麦面啦!
突然,身后一声高亢的喇叭声打断了老梁的思绪。老梁朝高速公路上看了看,一辆带拖挂的大卡车疾驰而过。老梁不由地皱了皱眉头。那是去年刚修好的高速公路,高高地横亘在梁庄和北街两个村庄之间。北街是梁庄方圆十里之内惟一的集镇,离梁庄只有二里多地,以前赶集步行就行了,順路还能看看自己家的庄稼,修高速公路却没有留下梁庄到北街的通道口,赶集得骑自行车绕四五里。修高速公路时还占了老梁家二亩地呢。老梁虽然心疼,但是“要想富,先修路”的道理他也明白,他对老伴说:“国家的好政策咱得拥护!”办完征地手续后老梁的心里像是被淘空了,硬是沉默寡言了一个多月才慢慢缓过劲来。
老梁刚到家,高音大喇叭里支书大成的声音响起来了:“三队的老少爷儿们听着,今儿晚上七点到大队部院儿里开会,讨论耕地问题。”
老梁就是三队的。“才修公路征了地,又咋着啦?”老梁的老伴好奇地嘟囔说。老梁也有些纳闷,所以晚饭后早早赶到了大队部。
会还没开完,老梁的脸黑得像要下雨,心里一阵凄慌一阵愤懣。支书大成说,市里两年后要开一个什么全国性的运动会,这是我们这个农业大市的发展机遇,大家要全力扶持全力配合;运动会场馆已开始建设了,城区绿化也开始干了,外围绿化同步要干。半年后国家的什么部门要来市里检查验收。梁庄相临的这条高速公路是省城到市里的必经之路,市里要借运动会的东风植树造林绿化高速公路两侧,公路两侧各100米都要种上四季常青的树,不但能美化环境,还能遮挡高速公路两侧田间林立的坟头。为了保证树荫效果,保证检查验收合格,各级负责人都立下了军令状,15天内无条件完成植树任务。绿化植树涉及到梁庄三队15亩地。青苗补偿费10天内就给,一定比高速公路征地的补偿高。大成的话被大家七嘴八舌的质问打断了无数回,但大成无奈地说:跟我吵吵也没用,我只是传达上面的指示,我也没办法,这是硬任务。
老梁跌跌撞撞回到家里,闷声不吭就躺下,但是睡不着。他家的麦田与高速公路平行,全部都在支书说的“红线”以内。好端端的麦田啊,再有一个多月就丰收了,说毁就毁了?麦田碍着运动会啥事了?
老梁最后这块麦田就这样没了。听说种树时用的是机器挖的坑,不一会儿就能挖出一个圆圆的树坑,很快就种完了。老梁没见过挖树坑的机器,也不想去看热闹看种树。一想到那黑旺旺的麦苗,老梁的心就颤悠悠的,酸得不行,人也很快蔫了下去,四五天过去,已然像老了十岁。
老伴看着有点怕了,背着老梁打电话告诉儿子,让他把他爹接走散散心。儿子很快就回来把老梁接到城里去“看铺子”了,媳妇在超市工作,儿子出去给人家安装焊好的门窗护栏时铺子就得关门,也的确需要一个看门的。老梁又能天天看到孙子了,可还是欢喜不起来。
一个多月后,老梁在儿子的电焊铺里看电视,看到新闻说梁庄毁麦种树的事儿。新闻里没有说毁掉的麦田、现在的树林咋处理,只说什么网上报道,什么重要领导批示,市里县里乡里有几个头头儿受处分了。老梁望了望外面的艳阳天,只觉得太阳明晃晃的有些刺眼,又想起了那黑绿黑绿的麦浪,本来现在就该割麦了,他的眼泪刷地就涌出来了。